两见“蒋校长”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蒋介石就这么成了我们的“校长”。我知道南大文学院前些年排过一出戏,《蒋公的面子》,挺轰动的,背景就是这事儿。蒋介石之前当过黄埔军校的校长,那是他上台之前的事,之后还有没有出任过校长,我不知道。照说中央大学的人应该感到光荣了,实际上一点也不。我们真没觉得这是多有面子的事。学生中对国民党有好感的不多,连带着我们对蒋介石也没啥好感。同学间开玩笑,会自称“天子门生”——蒋是“校长”,广义上中大的学生都可以算他的学生,不就成“天子门生”了吗?现代社会,哪来什么“天子”?把他比皇帝,不是什么好词,这么说是带有讽刺性的。

他当了“校长”之后,我们也没感觉和之前有多大不一样。“德政”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我们不用自己“打矾”了。有天大清早起来,大家照例准备头一件大事,就是各自用矾在脸盆里把浑水澄清了用,忽然发现水缸里的水变清亮了。一问才知道,前几天新“校长”视察时问了情况,发话了:怎么能让爱国学生日子过得如此艰苦?太不像话了!于是下令校工替学生“打矾”,我们从此用上了清水。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那天之前“蒋校长”是到我们宿舍来过。当时我从宿舍出来,打算下松林坡去教室上课,正遇到这位新“校长”往坡上来,没戴帽子,穿黑披风,拿着手杖,面带笑容,后面跟着几个中大领导人,什么教务长、训导长之类,我没怎么停留,只顾忙着上课去了。我没太当回事,恐怕跟学校没把这事搞得多隆重有点关系,毕竟是民国了,不像过去大人物出行要“净街”,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再者同学中不少要员的子女,他们口中的蒋介石就是个平常人,没什么神秘感,见到了实在是无所谓的。

谁都知道这个“校长”是象征性的,不过蒋介石对中大真有那么点兴趣,至少他到过中大好多次,我知道的,单是宿舍食堂,就不下三四次。

“委员长”是号召搞“新生活运动”的,至于什么内容,似乎也没有强迫大家学习过,因此我也不清楚。当时流行“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念起来有节奏又押韵,就牢记到现在。这时“委员长”又变成了“校长”,有点“新生活”来临的意思。有两个有趣的内容,一个是宿舍里忽然搞起什么“卫生运动”来了。我因星期日总会到沙坪坝南开中学去看我的母亲、姐姐还有我的孩子,对于宿舍里的事从不关心。有天从那边回来,惊奇地发现我们宿舍大变样了,变得非常干净整洁,我们的脸盆、脚盆、漱口杯、饭碗等等都被搬到阁楼上去了,挂在床头的衣服等都不见了,想来是女舍监指挥几个宿舍的同学帮忙整理打扫的。那时已分系合住了,俞筱钧和荣墨珍已搬到另一“房间”,我看到她们房间里长桌上铺上了白色带花的桌布,还摆个花瓶,真有点像闺房。一打听原来是搞“卫生运动”,“校长”也视察过了。没两天我们宿舍那个破门上面挂了个很大的花篮,说是已被评为最好的卫生奖。王舍监通知我们去新开的辅食部领小白馒头,每个人好像发四个,算是奖品吧。真是皆大欢喜。

只是好景不长,还没等到门口花篮里的鲜花完全枯萎,“校长”在一个星期日突然“微服私访”,没有惊动校方,听说带了一两个人就迈进了我们的宿舍。女生在里面三三两两坐在自带的小板凳上,洗衣服、袜子、鞋的,洗脚、洗头的,反正是趁礼拜天洗这洗那,阁楼上的衣物全搬下来了,堆得乱七八糟,“校长”突然进来,大家措手不及。他很窘,赶快退出。据说“校长大人生气了,从此不会再来”。我从南开回宿舍后听大家议论这事,只听一个女生道:“活该!我们还说他随便进女生宿舍不讲文明呢!”

这两次我都没赶上,我在场而又不是一瞥而过的,是他有次视察食堂。大概是想真实体验一下学生的伙食吧,他亲自在我们大食堂吃了一顿。记不得是中午还是傍晚了——学校食堂开饭早,吃完晚饭天也还亮着——我从食堂出来,左手拿着我的搪瓷饭碗,右手拿着竹筷,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忽然看到蒋介石从食堂的另一个门出来了,这次没穿黑披风,只穿中山装。学校各方领导鞍前马后地跟着,估计是不得已陪着他来品尝我们的饮食。后来就看见他钻进食堂附近那个用破砖、竹笆糊起来的小破屋——男厕所。有几个男生在厕所外等着看热闹,嘻嘻哈哈地笑着,大声说:“‘委员长’吃我们的伙食拉肚子啦!”

蒋介石出来走上了土堤,吃过饭的学生远远地望着他,我也混在围观的人群中,时不时地拿着筷子敲着我的饭碗边,像在敲着小锣等大人物出场。没人清场,我们远远对他行“注目礼”,也算是礼貌吧。有个食堂的四川伙夫,蹲在地上双手托着腮在傻看,就是南京人说的“望呆”,蒋介石走过来了,他也不站起来。中大教务长在“校长”身后着急得又使眼色,又用手指往上一挑一挑,示意要他站起来,可他不懂。“蒋校长”过来了,走到他跟前,用手杖指着,平和地说:“站起来!”可他根本不懂国语,何况蒋全是下江人口音,弄得伙夫不知所措,“校长”后面的侍从只好大声用四川话说:“站起来嘛!”

“蒋校长”的手杖等一会儿又用了一次,那时没走多远,又有一个男生吊儿郎当地站在稀稀朗朗的人群前面,穿的学生制服领口敞开,上面的扣子没扣上,“校长”就用手杖指着这男生的衣领说:“扣起来!”后来我们还以为那个伙夫和那个男生要倒霉了,但听说根本没事,只是留下个笑话而已。

这次食堂体验的结果之一,就是我们有了前面提到过的辅食部,得卫生奖领小白馒头就是在那儿。辅食部就是改善伙食的地方,厨房设在食堂附近,富裕点的同学嫌伙食油水少,可以到厨房买个什么鱼香肉丝、菜脑壳炒回锅肉片、麻婆豆腐等等,这在四川就叫“打牙祭”,我们这些没吃饱的,偶尔也可以用馒头票到厨房买几个切面小馒头,那时真感觉这小馒头是天下最好吃的美味。看到男生用右手五个手指夹着三个,嘴里衔着一个,喜洋洋地从厨房走出来,左手还拿着一盆香喷喷的鱼香肉丝时,确实口水欲滴,因为我们属于吃“贷金饭”的流亡学生,“贷金饭”的钱国家从来没让还过,但那饭实在是吃不饱的,更不要说吃好了。

算起来两次见到“蒋校长”(事实上中大学生说到蒋介石,还是更习惯说“委员长”),都是非正式场合,特别是食堂那次,说起来还有点滑稽。本来还有次机会在正式场合听他讲话的——我指的是在毕业典礼上。我四四年毕业,蒋介石作为“校长”,恰好参加了那一届的毕业典礼。我在中大读了两年,拿到了学位,因为是借读,拿的学位还是联大的。就因为算联大的毕业生,中大的毕业典礼我也没去。那时我遇事就问陈嘉的意见,他说不用去,我就不去了。那一届的毕业典礼倒很隆重,因为蒋介石出席了——他作为中大的“校长”,挺当回事的。只是他当回事,学校的老师、学生似乎没当回事。蒋要来,学校当局肯定是郑重其事的,但教师、学生没人组织,爱去不去,结果去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害得蒋介石在台上等了半天。而且出席的人还在下面交头接耳,有说有笑的。仪式开始后,请蒋训话,我们外文系去的基本都是女生(男生都去给美军当翻译了),听他的方言腔国语就忍不住笑。蒋大概习惯了给部下训话,哪见过这样的?就很生气。他问台下:“你们像老师的样子吗?”台下没人搭腔,他又说:“我替你们回答——不像!”又问学生:“你们像学生的样子吗?”然后自己回答:“不像!”——显然是光火了。参加典礼的同学跟我描述当时的情形,模仿蒋的表情、口气,边说边笑,好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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