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二):陈琏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中央大学有不少国民党要人的子女,除了陶琴薰之外,我比较熟悉的,还有陈布雷的女儿陈琏。陈琏小名叫“怜儿”,“琏”是从“怜”来的。她出生后母亲产褥热去世,陈布雷很痛心,迁怒到她,发狠要把她从楼上窗户扔下去摔死。是她姑妈拦着的,也不敢明着阻拦,只说周围都是官邸,弄得众人皆知不大好,不如我抱出去。后来就告诉陈布雷,已经扔嘉陵江里了,实际上当然是没扔,悄悄养着她。过了一段时间,陈气头过去,有点后悔了,姑妈才慢慢说出实情。陈琏生下来就没了母亲,还差一点被扔掉,当然可怜,小名就叫了“怜儿”。虽然我们同学时她早用了“陈琏”这个学名,我们平时还是“怜儿”“怜儿”地叫。她姐姐也在中大,小名叫“细儿”,和我们也熟。

陈琏上过西南联大,学地质,不过我在联大时和她不认识,是到中大借读后才认识的,因为同宿舍,接触就多。那时候赵苡才一岁多,刚断奶。天冷,没有厚袜子,脚冻得生冻疮,买不起毛线,细儿、怜儿从哪弄来了粗的纱线,两人连夜给织了一双袜子让她穿。

同学之间对达官贵人的子女(现在都是叫“官二代”吧)多少都是保持距离远着的,但陶琴薰、陈琏(还有她姐姐)是例外。陈布雷家教很严,她们姐妹没一点架子,生活也很朴素,像陈琏,好像永远一件蓝布旗袍,从来也不涂脂抹扮地打扮。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成地下党的,反正后来都晓得她夫妇两个不一般。她丈夫袁永熙是北大的,因为搞地下工作,在同学眼中有点神秘。后来就听说两人都被国民党抓起来了。

四七年我在南京街头遇到她,就在文昌桥那儿,又惊又喜,问她怎么出来的?她说是“夫人”说了话。“夫人”指的是宋美龄,不用解释的。是宋美龄跟蒋介石说,怎么能把他们抓起来呢?这像什么话?!我们一听说被捕入狱想到的都是酷刑啊,枪毙啊,连问她,在里面受苦了吗?她说没事,还笑嘻嘻地说,喝白稀饭,有油炸花生米吃。还有一次,是解放前夕,遇上了,她很兴奋,有几分神秘地说:“天快亮了。”

她出来后就去了国立编译馆,就是我哥那里,我干了一段时间就再没给我聘书的地方。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我去看她,事先没打招呼,他们夫妇和别人约好了吃饭,正从家里往外走。我老远看见就喊“怜儿——”“陈琏——”。到一起她赶忙让我别这么喊,说她现在叫“陈璧如”了。快解放时她突然消失了,国立编译馆那边还打电话问过我,我哪知道呢?后来知道,是地下党安排,让她悄悄去北京了。

解放后她当然又叫回了“陈琏”。五十年代她在北京工作,共青团中央少儿部的部长,还有其他的什么头衔。领导干部嘛,我们同学和她就没什么来往了,慢慢地还是有了距离感:他(她)们是当官的。不要说我这样的,就是原来是地下党的那些同学,没当官的,和她也不怎么来往了。读书时同学中和她走得最近的应该要数孙致礼,也不大来往了。不是她自以为高人一等,是我们觉得地位悬殊了,往上凑没意思。

我们对蛮“左”的人也是远着,陈琏后来就蛮“左”的。但是同学熟人间还是会提起她,知道她的情况。从她工作的地方经过,会提一句“陈琏就在那大楼里上班”,却不会想起去找她聊天。五七年反右,袁永熙被打成了“右派”,陈琏和他离婚,孩子归她。(袁是“右派”,怎么抚养?也只能跟她。)从北京到了上海。是上面让她离的。组织上不都是让“划清界限”吗?她就去找周总理。都说周总理是阻止犯错的人离婚,保护家庭的,其实也不全是,要看对什么人。对陈琏,就让她离婚了。陈琏原本小辫子就不少,光是家庭出身,还有那次被抓怎么好好地出来,就让她说也说不清了,再有个“右派”丈夫,日子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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