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七):马大任与文广莹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在中大,我最先认识的是文广莹,和我同一个宿舍的,第一天住到宿舍就是她接待的我。因为她的关系,很快和马大任熟了,当时他们两人正在谈恋爱。马大任是温州人,和赵瑞蕻算同乡,我们因此关系就更近了。当年的同学,陆续都已不在人世了,马大任是长寿的,百岁时我们还有联系。

他从一九四七年到美国留学后就一直在美国,但到老都惦着中国,退休之后搞了个“赠书中国计划”,从美国和欧洲的图书馆把他们不用的书搜集起来运到中国,就一个人干这事,运回的书有几十个集装箱,真了不起。中大同学中,大概就我和他活到了百岁。过百岁时他写了首打油诗:

今天一百岁

什么都不会

早上很早起

晚上很迟睡

早上练写字

越写越倒退(愈练愈倒退)

晚上想看书

一看就想睡

想吃好东西

好的都太贵

清茶不很香

好酒会喝醉

喜欢乱说话

就怕乱得罪

要想学绘画

画的都不对

想进歌咏团

未进就脱队

要想念唐诗

未念就想背

老年有啥好

不如学后辈

谢谢各后辈

庆贺我百岁

如果你喜欢

我给你百岁

托人转给我,我看了有趣,诌了几句,也算唱和。

小马赠五言诗给老友,静如回敬打油一首。

做九望十庆百岁

小马你应属毛猴

友谊万岁赠老友

“小马!小马!”叫不休

旧日学友均仙逝

惟有你我乐忘忧

何如、曹惇在招手

你我笑容暂逗留

往昔饭后“绕地球”

Let Us Be Joyful解乡愁

七斗八斗未倒下

百年沧桑如梦游

里面“小马”当然是当年的他,他只比我小一岁,但顽皮得很,我们都这么叫他。何如、曹惇都是外文系的同班同学,好朋友。“绕地球”指饭后几个同班好友经常绕着松林坡宿舍散步,戏称为“绕地球”。一边走我们会一边唱英文歌曲Let Us Be Joyful,歌词到现在我都记得:

Come,let us be joyful!

While life is merry and gay!

Come,gather the roses!

Ere they fade away!

虽然“文革”后我们见过面,而且到百岁了还有联系,印象里还是“小马”的样了,就像个大男孩。他常到我们宿舍来找广莹,往往是在窗户那儿探头探脑的,宿舍简陋,没纱窗,平时开着,可以探头进来,看见广莹在,又没什么人,他也不走门,从窗户就进来了。我们散步,他从来不好好走,忽前忽后,一会儿走你这边,一会儿又到你那边,没一会儿安静的。关于“小马”我记得的,差不多都和调皮捣蛋有关。

有次陈嘉早上从青木关家里赶来上课,乘车转车的,有点迟了,他就在班上宣布,陈教授今天不会来了,大家准备散了,三三两两往教室外面走,这时陈嘉又赶到了,小马又冲着大家做鬼脸,一副滑稽相。中大的伙食比联大好点,但也还是吃不饱,特别是男生。在联大时还是刚刚过苦日子,大家还顾及形象,我上中大时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也不知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人已经疲了,食不果腹的,没劲讲斯文了,食堂开饭时男生都跟抢似的。小马挤眉弄眼跟我吹嘘他的招数:人家排着队哩,他在后面隔老远把饭碗朝装饭的桶扔过去,倒扣在饭上,而后他就嚷嚷,让一让,那是我的饭碗,分开众人到饭桶跟前,满满地挖上一碗,大模大样走了。

说到吃饭,在中大时,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和文广莹、胡梅漪、马大任几个关系特别好的,一起乘摆渡到对面盘溪去野餐。还得提下胡梅漪,中大女生中,最出风头的是外文系的胡梅漪。她人长得漂亮,成绩也特别好。一九四四年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华,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一件大事,他到沙坪坝参观中央大学,就是胡梅漪代表学校献的花。学校当然重视,还让俞大专门给她辅导。我们在宿舍里给她打气,她穿了件淡蓝色竹布旗袍,学生嘛,就算隆重的场合,也还是朴素得很,我觉得什么也不戴,太空了,正好我有象牙胸针,颜伯母送我的,就让她别上,也算有点点缀。

我想她可以算是中大的校花吧。追她的人自然也多,她有过一个男朋友孙师中,好像是物理系的,长得很帅,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是和张治中的儿子订的婚,订婚启事都在报上登出来。张的儿子是高年级的,毕业后就去美国留学,胡梅漪毕业后自然也要去的。谁知张公子在那边和别人好上了。在中大宿舍,她和我是上下铺,有一天听到她趴在上面大哭,就是为这事。没有人劝她,大家都不知怎么劝。有意思的是,张治中在报上登了一封道歉信,“小儿不肖……”什么的,表示向胡小姐道歉。这事就更是传得沸沸扬扬了。后来有剧团在重庆演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特邀她去演剧中的女二号。这可不是学校剧团演戏,其他演员都是专业剧团里的角儿,一个在读学生被请去演戏,太不寻常了。当时重庆的话剧演出热火朝天,《棠棣之花》就轰动的,那一阵胡梅漪红得很。再后来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到美国留学去了。

那次的野餐,主题是腊肉,文广莹假期回了趟家,她家在湖南,没被日本人占领,回来时带了些腊肉和大家分享。到了对岸,女同学找地方,男同学就去捡树枝——我们不是胡适“picnic到江边”的那种,是真正的野炊。生起火来,烤腊肉和从辅食部领来的小馒头。就这两样,但我们吃得真是香啊。从头到尾,马大任一直笑啊闹的,活跃得不得了。

皮归皮,他学业是好的。没到毕业,他就参军当翻译去了,在飞虎队给陈纳德将军当译电员。文广莹和他是很好的一对,应该是自由恋爱的,不过也算是门当户对,马大任是书香门第,文广莹家在湖南是名门望族,父亲参加过同盟会。小马调皮,广莹文静,但两人在一起很和谐。

有次我在宿舍对广莹说,你们俩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不是说奉承话,我真是这么觉得。广莹常跟我谈心的,看看宿舍里就我们俩,叹口气对我说,你不知道,我都愁死了。原来她母亲这一脉是有家族病史的,母亲在她出生后精神出了问题,大概就是我们说的产后抑郁症吧,后来很快就去世了。广莹很担心以后她什么时候会精神病发作。这是她的一块心病,也不知怎么对小马说。我当时听了觉得她全是胡思乱想,说你现在好好的,怎么可能呢?!没想到真还应验了。

毕业之后,我们不怎么见面了,不过一直保持联系。四六年我和赵瑞蕻复员到南京不久,他们忽然出现了,两人刚结了婚,准备一起到美国去留学,这是来辞行的。广莹烫了头发(在中大时女生大都是素面朝天,不化妆,也不烫发的),看上去心情很好。马大任还像过去一样,有说有笑的,我早忘了广莹说过的担忧了。他们来道别,一点也不郑重,我们都以为过段时间就会再见面的,想不到和马大任再见面,已经是四十年以后的事,广莹那时候早不在人世了。

他们的不幸,我记不得是否辗转听说过一些,知道究竟,肯定是在八六年与马大任重逢之后。那次他好像是随什么团访问南大,就住在南大的专家楼。他们到美国在不同的大学读学位,在一起的时候,马大任没有发现广莹有什么异样的地方。糟糕的是马大任染上了肺结核,这是传染病,要休学,还要隔离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得不分开。等到他养好了病,忙赶去看广莹,没想到找不到,经过一番打听,才知道广莹的精神病发作,被送到疯人院去了,医院问不出她的联系人,也不知当时怎么弄的,反正结果是遣返中国。马大任说他像做了个噩梦,整个人都蒙了,好好的一个人就不见了。那时中美关系完全断绝,他没法回来,音信也几乎没有。

广莹被送回湖南家里,一直在家里养病,后来居然养好了。当然好到什么程度也难说。后来有一次,她一个人出门去游泳,再没回来,失踪了。那些年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气氛紧张,人人自危,除了极个别关系特别近的同学有来往,都断了联系,像文广莹、马大任,一点消息我都没听到过,还以为他们都在美国好好的,谁能想到会这样?广莹当年忧虑家族的病会有遗传,我当作无稽之谈,结果如此,真像是一场命运的捉弄。

马大任一直在打听消息,但直到八六年才第一次回国,起初是回不来,后来中美建交了,还是不敢回,因为听到熟人、亲戚倒霉的事太多了。那次在南大专家楼,马大任和我说了许多,说到广莹,我们都很伤心。后来知道广莹的姐姐在南京,我请他们在玄武湖吃过饭,广莹的姐姐说,马大任第一次回国,到湖南找到广莹家里,那时广莹的母亲还在,他就说,老太太的生活费,以后就由他来管。广莹姐姐有个孩子,南师毕业的,被学校发配到乡下学校去教书,也是他最后帮忙,弄到美国去念书了。马大任对人一向是很热心的。他搞“赠书中国计划”,同样是一份热心,要说爱国,他真是爱国的。

前些时候,得知马大任在美国去世,我并没有多少伤感,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嘛,只是想到,我的那些中大同学,现在也许只有我还在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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