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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员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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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各地有那么多人要回去,而“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来不容易,要走也难。飞机绝大多数人是坐不了的,我们要往南京去,都是坐船,沿着长江下去,哪有那么多船呢?只有等,大家都是等的状态,等到最后,把一股兴奋劲都快等没了。各显神通吧,当然是军政先走,要赶回去接收呢。中央大学属公教系统,还算是好的,也等了差不多一年,杨宪益在的国立编译馆走得更迟。我母亲、我姐她们是地下党帮助离开的,先坐飞机到上海,从上海到南京停留几天,看看我哥和我再北上,到天津。 中央大学是大单位,包了一艘大轮船回去的。人多,舱里根本安顿不下,只能按等级来。教授住二等舱(胡小石就住二等舱)、三等舱,赵瑞蕻他们这样的年轻助教,都睡在甲板上。事先就在甲板上用粉笔画好了,一家一块地方,也就一米宽吧,铺一张席子,白天晚上,好多天就那么待着。我们四口人,睡觉也睡不下来,只能轮着睡。刮风下雨是没处躲的,下雨时就拿准备好的雨布顶在头上或是盖在身上。幸好是夏天,不会觉得冷。 我们还算是准备比较充分的,走之前腌了一批鸭蛋,还备了点咸菜,船上供应饭,到时候就去打,菜却是没有的,好多人只能吃白饭,看我们有鸭蛋咸菜吃,还真羡慕。赵苡一直跟着婆婆,从没过过苦日子,上了船问,我们就睡地上呀,地上怎么能睡呢?多脏。船过三峡,看见纤夫赤身裸体的,弓着腰吃力地拉纤,头都要碰到地上了,她看不明白,问,他们怎么在地上爬?我也很少见这样的情景,被生活的艰苦大大地震惊。 从重庆到南京,在船上好多天,就在甲板上生活,待在粉笔画定的一小块地方。赵蘅不到一岁,当着人喂奶,这在我是不可想象的,但那时有什么办法?喂奶时赵瑞蕻或赵苡挡着点,也只能这样了。赵蘅上船前正发着烧,我母亲知道船上条件艰苦,直摇头,说那么长的路,这孩子要活不成了。她的担心一点也不夸张,死人太寻常了。胡小石先生的一个儿子得了盲肠炎,船上没法治,又不像在陆地上,轮船慢,等到到了汉口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还有个校工,五十来岁,得了痢疾,这病照说是要隔离的,但船上没条件,只能让周边的人挪开一点,勉强保持一点距离。老头一个人躺那儿哭,真要死了,是要扔到江里去的,当时都是那么处理。还好,他挺过来了。赵蘅命也大,因为早产,身体很弱的,下船的时候,病居然好了。 船是下午到的南京,一看见下关码头,船上的人就激动起来。船上有许多是南京本地人,南京是他们的家,九年了,有家不能回,这时见了家乡,大哭起来,好多人一起哭,泪流满面。我想起三八年从越南那边入关的情形,当时大家见着国旗,兴奋得又哭又跳。那时我十九岁,现在人到中年,有了两个孩子,没有那样的兴奋了。不是南京人,我对这里是陌生的,只是想,船上的日子结束了,流亡的日子总算结束了,生活该安定下来了吧? 罗沛霖、杨敏如晚年重访津南村。津南村在重庆沙坪坝南开中学校内,住户多为南开教职工。津南村2号(二人身后的房子)即分给杨敏如的宿舍,有两间房。罗沛霖在资源委员会上班,平时住城里,母亲和杨敏如,还带着赵苡,一直住这里。隔壁,津南村3号,是张伯苓家。有文章说抗战期间张一直住在这里,我虽说在中央大学借读时住宿舍,每到周末是要到津南村看赵苡的,印象里却不大见到他(不知是不是还有其他住所),只知道他太太总是在,她也在南开任教。 一九四四年我在中央大学的学籍卡。南京大学和中大不是一回事,现在的东南大学才是当年中大的校园,而且好多院系都分出去“另立门户”了,不过还要数南大与中大才是“一脉相承”,中大的档案就是南大接了去,这张表就是热心人从南大档案馆找来复制了给我的。我发现上面好些栏都空着没填,“入校前肄业及毕业学校”一栏里填的是“西南联大肄业”。另一张“国立中央大学学业成绩表”附着“审查表”和“覆核表”,“审查结果”:如本学期选修各课均及格,准予毕业;“覆核结果”:俟“英国文学专题研究”之论文交系及格后,送该生原校审查。 我最早发表的文字可能是《大公报》副刊“小公园”上的一首诗《我的小狗》,就是我抱着照过相的“小花”死了,我很伤心。写东西总要有个笔名吧,杨宪益说,就叫“晓黛”。他说什么我都觉得好,就用了。以后用得最多的是“杨苡”。林黛玉几乎是才女的代称了,他是希望我成个才女吧。其实他不喜欢《红楼梦》,我随他,觉得林黛玉老哭哭啼啼的,不喜欢,我姐才那样。但这个名字我不反对,这个黑本子是我用来写诗的,署名就是“晓黛”。里面的诗大都是上大学那段时间写的,比较私人化的十四行诗,从来没投过稿。与发表的《破碎的铁鸟》那样的抗战诗不一样,这些都是写给自己看的。题词“记忆或可使生命缩短,且低首看忧郁的进展”也是当时的心境吧。 抗战时哪个大学条件都差,不过比较起来,中央大学比西南联大还是好一些,校舍更像样,还有个大礼堂。大礼堂周末常放电影,还举办音乐会、话剧演出。毕业典礼一类的活动,蒋介石训话,当然也是在这里。 大学毕业后在沙坪坝一家天津人开的照相馆照的。到重庆后已很少照相,这次进照相馆是为了毕业证上需要的一英寸照片。通常毕业证上是用戴方帽子(学士帽)的那种,帽子照相馆都备着的,像道具。但那张毕业照“肃反”时让赵瑞蕻给烧了(那时他特别要求进步,恨国民党,过去的东西恨不得都烧了才好),这张捎带着照的倒留下来。穿的那件毛衣是陶强送我的,她妹夫是国民党军官,去了台湾(或是日本),带了好多东西回来,那毛衣当时还蛮稀罕,照相馆的人撺掇我另拍一张,就拍了。这时和查良铮又有了通信联系,有次通信我就寄了一张给他。他回信说,看了照片,“So strange and so familiar.”。 九几年马大任(左一)和我在南师大外事办公室门前。颜生的妹妹读的是金陵女子大学(南师大前身)家政系,那时在美国不能回来参加校庆,马正好回国,就代表她前来参加。 大李先生这张照片像是在码头拍的,当年我并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坐船到上海,我从天津坐船到昆明,第一次停靠的就是上海。不过照片上不大像天津的码头。那时候出远门常常是这样的,自带着铺盖卷,他还带着大木箱,应该是全部家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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