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芝高轮本条照相馆 带风铃的结婚风景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下午五点,金田一耕助不断地抽烟。他面前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盛满了烟头,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丘。虽然刚刚才对着镜子梳过,但他的头发依旧乱得如鸟窝一般,身上那脏兮兮的白底黑花棉上衣和皱巴巴的裙裤也依旧和以前一样。

当时,金田一耕助还在位于大森山麓的日式料理旅馆松月的厢房做食客。用金田一耕助的话来说,这旅馆的老板娘就是他中学时代的好友风间俊六的二老婆或者三老婆。

金田一耕助的房间,是与四叠半房间相邻的一间六叠间,风格精致,格调高雅,本应和耕助这样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之人格格不入,但不知为何,两者之间丝毫没有半点不协调。仔细想想,这或许是因为金田一耕助个子矮小、其貌不扬,不论走到何处,感觉都像空气一样,不会给人半点不协调感。

这是一个罕见的年头,台风很少。八月里,虽然台风曾两度来访,但两次都偏移到了日本西部,东京地区只下了些小雨。因此,夏日的余威在东京肆虐蔓延,即便到了九月,也一连几天气温都超过了三十度。

金田一耕助在烟灰缸里摁熄手中的香烟,准备再点一支的时候,走廊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声音由主屋方向传来,越走越近,听起来似乎是两个人。

可算来了。金田一耕助刚刚起身整理了下衣装,就听到拉门外传来了女佣的声音:“金田一先生,有客人求见……”

“哦,是吗?”金田一耕助站起身,走向四叠半房间。他拉开拉门,瞥了一眼站在跪坐在地上的女佣身后的男子。“是本条直吉先生吧?”

男子年纪三十左右,面色白皙,身材略显肥胖,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蓄着一撮小胡子,雪白的衬衫领口上扎着黑色的蝴蝶结,却没有穿外套。男子不但衣着让人感觉有些装模作样,甚至就连长相也是一副奸猾模样。他充满好奇的目光落在了金田一耕助那鸟窝一样的乱发上。“警视厅的等等力警部说……”

男子刚一开口,就听金田一耕助急忙说道:“啊,刚才我已经接到警部的电话了。好了,快请坐吧。我听说您已经在高轮警局和警部见过面了,警部打电话来告知了我这事,所以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等您过来了。啊,阿清小姐,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叫住了正准备转身离开的女佣。“能麻烦你帮忙换一下烟灰缸吗?”

“哎呀,先生,您抽这么多烟,可是会伤到身体的啊。”

“别担心,我刚才是在想事呢。”

看到女佣拿起装满烟头的烟灰缸离开,并膝坐在矮脚桌对面的男子探出身来。“您就是金田一先生……金田一耕助先生吗?就是等等力警部说的那位……”

“正是鄙人。哈哈,大概您是觉得既然是警部介绍的人,应该是个比较正经的人吧?我就是金田一耕助,请多关照。”金田一耕助冲对方低了低头。恰在这时,阿清端着茶水、湿巾和干净的烟灰缸走了进来。

“阿清小姐,我就是金田一耕助,对吧?这位客人似乎有些怀疑,你来给他说一下吧……”

“对,您就是金田一耕助先生。呵呵,刚见您的时候,大家心里都会有些怀疑呢。您还是稍微留意一下自己的着装打扮吧。”

“说什么呢,你这女人!”

听到金田一耕助厉声呵斥,阿清赶忙缩了缩脖子。“哎呀,真是抱歉。”之后,她把茶托分别放到两人面前。“两位请慢用。”

阿清正色站起身,但刚一走出房间,就听拉门外传来了她再也憋不住的大笑声。如此一来,金田一耕助就更没有威严感可言了。

“嗯哼。”金田一耕助仿佛想要挽回刚才损失的威严一般,故意干咳了一声,“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呃,失礼了,您放松一些就好,我也不准备这么跪坐了。”

“嗯,那么……”本条直吉盘腿而坐,从鼓鼓囊囊的衬衫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一边点火一边说道,“对了,金田一先生,警部是如何向您介绍我的呢?”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我,说有个名叫本条直吉的人要来找我,让我听您讲述一下事情的经过……我听说,您似乎向高轮警局报了案?”

“是的。”

“当时等等力警部也恰巧到了那里?”

“是的。当时,警视厅的等等力警部也和其他警员一起聆听了我的讲述。”

“可是警部认为,就您讲述的情况来看,警方暂时还不便出头干预,所以他就让您来找我,叫我听您讲述一下事情的经过……他当时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既然如此,那他是否已将我的职业之类的情况告知您了呢?”

“没有,这事他倒没跟我提起过。他只说您随后就会到这里来,让我自己向您打听。”

本条直吉有些为难地看着金田一耕助。“那么,您的酬劳该怎么算呢?”

“这个嘛,还得看案件的具体情况。不过我现在可还没答应您,说我就一定会接手这起案件啊。”

“我说,先生。”本条直吉露出了狡猾的微笑,“或许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我遇到了一起奇怪的案子。而这起案件是否会和警方扯上关系,就不得而知了。”

“就是说,您也无法判断这件事是否会成为刑事案件,是吧?”

“对对。搞不好只是一场单纯的恶作剧……也或许是一场性质恶劣的闹剧。但是,如果这件事最终发展成刑事案件……”

“您怀疑在这件事中暗藏着一些犯罪行为,是吧?”

“嗯,是这么回事。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我既不想受到无端的牵连,也不愿有人冲我吹胡子瞪眼,质问我为何不早点报告警方。”

“原来是这样。”金田一耕助露齿一笑,“然后,您今天就去高轮警局报了警,而警方无法处理此事,就让您来找我。您找到我之后,又觉得如果我在报酬方面狮子大开口,那您自己就不大划算了。是这意思吧?”

“嗯,就是这么回事。”

从一开始,金田一耕助就在暗自推测眼前这名男子的职业。男子头上抹着发油,梳着整齐的偏分发型,脖颈上系着蝴蝶领结,还留着一撮小胡子,感觉似乎并非普通的工薪族。从模样上看,此人似乎是酒吧或者夜总会的酒保。

其实金田一耕助也很忙,今天晚上六点,他还约了人见面。但另一方面,他也很在意刚才等等力警部打来的那通电话。

“总而言之,我会听您讲述一下事情经过。酬劳的事您就尽管放心好了。如果事情确实比较棘手,您也可以向警部提出申请。哈哈。”

“对了,警部和先生您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嗯,这个嘛,可就说来话长了。干我们这行的,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调查委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委托人都掌握着一些秘密,而知道这些秘密的人,就只有我一个。有时候,这些事也会发展成犯罪案件。在这种时候,如果我能提供一些我知道的数据或者情报,那么在搜查时,警部就会处在较为有利的立场上了。当然了,这种时候,我也会取得委托人的谅解,在不和委托人的秘密、利益相抵触的范围内展开行动。另一方面,因为我向警部提供了不少情报,所以我也能够利用警视厅强大的搜查网来满足委托人的愿望。当然了,这其中也不免有一些虚虚实实的往来交易,毕竟对方也是个有名的老狐狸啊。”

“可是我什么秘密都不知道,只是担心如果这事最终发展成为案件……刑事案件,众人会不会怪我,质问我为什么不早些报警而已。”

“我明白了。您其实只是想履行一下身为市民的义务,是吧?”

“嗯,就是这么回事。”

即便如此,本条直吉依旧用怀疑的目光观察着金田一耕助。他内心或许还有些抵触,不知道眼前这个鸟窝头是不是真的能帮上忙。过了一阵,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其实我是干这一行的……”他从裤兜里拿出名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隔着桌子递到金田一耕助面前。

金田一耕助拿起来一看,只见上边写着“本条照相馆本条直吉”几个字和高轮的一处地址。耕助不由得微微一笑。“啊,这样啊,刚才我还在猜您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那么,您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嗯,其实,我想请您看一看这东西……”说着,本条直吉拿起一个当时尚属实用品的包袱打开,把它推到金田一耕助面前。包袱里似乎是一本结婚典礼的纪念相册。相册上系着红白绳,用金字刻印着“本条照相馆”几个字。

金田一耕助翻开一看,果然是一张结婚纪念照片。照片大约为一寸,背景是一块巨大的双折金屏风,新郎新娘在屏风前。新娘坐在椅子上,穿着传统日式婚礼服装。

当时彩色照片还没有普及,这张照片是黑白照。虽然看不出真实的颜色,但感觉新娘身上穿着的似乎是用金银线绣着牡丹和唐狮子花纹的深蓝色豪华衣装。看到这身衣服,金田一耕助心中不禁萌生了一种失礼的想法,觉得这衣服大概是租借来的。

而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新娘的容貌气质了。虽然头上的高岛田发髻是假发,但新娘完全可以说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几乎看不出究竟是怎样的表情。然而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却是新娘的目光。或许是摄影师的指令,新娘的目光也投向了镜头,但感觉她并非在看镜头。她的目光似乎有些恍惚,又似乎是在做梦。她仿佛已经穿透镜头,凝视着遥远的彼方。从年纪上来看,新娘有二十一二岁,双手齐齐地放在膝头。除了那梦幻般的目光,她的身上再无其他特别之处,完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新娘。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并非订婚戒指,而是一枚钻戒,上面镶嵌着一些碎钻,围成一个心形,中央则是一颗较大的钻石。

相形之下,新郎的模样却让人感觉有些怪异。

照片上,新郎站在新娘左侧,看不出年纪。他身高约莫五尺八寸,身板厚实,穿着看似也是租借来的黑纹短褂和裙裤,右手执扇。他的肩头较宽,而且还高高隆起,或许是衣服肩部宽度不够的缘故。两条粗壮的手臂露在袖口外,感觉颇为难堪。他的身躯也很粗壮,衣服有些瘦小,胸口的纽扣微微崩开,露出了几根胸毛,而露在袖口外的粗壮双臂上也同样长满了毛。

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男子的长相。男子长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娃娃脸,之所以看起来像是个怪异的恶棍,大概是因为他留着长长的卷发,而那头卷发又像神武天皇一样被梳到脑后,鬓角上的头发也留得很长,前端和络腮胡相连,而唇须也和络腮胡长到了一起,仿佛整个脸上都长满了胡须。昭和五十年的今天,这样满脸胡须的男子已经不再少见,但在当时即昭和二十八年,这样一副尊容算得上是天下无双的异类,看起来就像狼人或熊人。而且男子的这副模样并非因为疏懒所致,反而感觉是他追求的一种时髦。但这样一副模样实在难以和他身上的黑纹短褂和裙裤相配。虽然满脸的胡子让他显得年纪已老,但他的实际年龄感觉也只有二十六七。

金田一耕助又看了看新娘的模样。他似乎很在意照片上新娘那种茫然冷漠的目光。而同样让人感觉纳闷的,就是吊挂在新郎新娘之间那奇怪的东西了。那东西直径约有一尺。耕助绞尽脑汁,也没能猜出那到底是什么。

“这吊挂着的东西是什么?”

“是个风铃。就是盛夏时节人们悬挂在屋檐下的南部风铃……”

这么说来,感觉倒确实像只风铃,钟形的铸件下边吊挂着一个剖开的松塔一样的东西。若换作一般风铃,下边本应还挂着一个细长物体,每次被风吹动时风铃才会响,但照片上的风铃下边却没有那条细长之物。

“在拍结婚纪念照时悬挂风铃?”

“对,据说这是新郎家的习俗。”

“这照片是在您的摄影棚里拍摄的吗?还是上门拍摄的……”

“金田一先生,我想跟您讲述的就是这件事……”

近年来,人们已经迈进了摄影时代,不管是谁都带着相机。就算自己没有,也会借用朋友的相机拍照,虽然大多数照片也就是业余水平。除了以相亲照片闻名的照相馆和各大百货商店的摄影部之外,相较于以往,整个东京的照相馆已减少了许多。

而坐落于芝高轮泉岳寺旁的本条照相馆,正是这为数不多的照相馆之一。这里所说的“为数不多”,是指就整个东京而言。而高轮附近的泉岳寺或许是因为地处繁华地段,除了本条照相馆,还有另外两家照相馆。

但这些照相馆中,历史最为悠久的还是本条照相馆。本条照相馆创立于明治二十五年,从历史上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到昭和二十八年,这家照相馆已经经营了六十余年之久,而当时的老板德兵卫已经是照相馆的第三代主人。如果顺利,直吉今后应该也会继承照相馆,成为第四代主人。

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的大空袭中,这一带化为一片废墟,本条照相馆也从地图上消失不见了。但照相馆的主人德兵卫却颇有远见,早在空袭爆发之前便把重要器材和化学药品全都转移走了,因此空袭过后,照相馆很快便复兴了。

尽管许多地方仍是一片废墟,但当时本条照相馆附近大致都已清理干净,再次变得店铺林立,照相馆的发展前景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然而,德兵卫这种吃苦耐劳的性情却未能遗传给独子直吉。昭和二十四年春,二十六岁的直吉从西伯利亚复员归来,今年他刚好三十岁,却依旧不打算娶妻,虽然有着一身摄影技巧,但他对家业完全没兴趣,总爱和那些一道复员归来的狐朋狗友在外边鬼混,似乎随时都会闯祸。德兵卫在战争中失去了妻子,虽然凭借一己之力重建起照相馆,但已经难以独自担负起如此繁重的工作了。

德兵卫也曾收过一名徒弟,但那徒弟太过年轻,难堪重任。徒弟名叫兵头房太郎,是个战争孤儿。他本是芝浦一家渔民的儿子,在芝浦一带遭到战火波及时,他痛失双亲,成了孤儿。

昭和二十一年冬,在防空洞里度日时,兵头房太郎为了寻找食物而四处偷窃,最终被德兵卫抓住。之后德兵卫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刚开始的时候,房太郎还有些死性不改,动不动就逃离本条家。但半年之后,房太郎改邪归正,开始协助德兵卫复兴照相馆。房太郎这孩子天资聪颖,没多久就对摄影技术产生了兴趣。在直吉消息不通、生死不明的时候,德兵卫甚至有过把房太郎收为养子的念头。直吉前去拜会金田一耕助时,房太郎二十三岁。

好了,接下来,话题转到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一位年轻女子推开印有“本条照相馆”几个金字的毛玻璃门,走进了照相馆。

以前,本条照相馆的店铺横宽十米,拥有豪华的摄影棚,但如今的横宽只剩下先前的一半,摄影棚的规模也缩小了不少。即便如此,人们仍觉得如果要照相亲照,最好还是选择本条照相馆,而为将业务拓展到婚庆典礼方面,店铺的周围也准备了面积不小的建筑用地。直吉平日里游手好闲,而照相馆之所以能有今天,其实全都拜德兵卫的辛勤劳动所赐。

也难怪德兵卫会怀有这样的野心。提起本条照相馆,那可是东京有名的老牌照相馆,而那些值得夸耀的照相馆历史和德兵卫引以为豪的东西,也全都被放到了临街的玻璃橱窗里。与店铺的横宽相较,橱窗显得极大,占据了三米多的宽度。但毕竟橱窗里边展示着横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的风俗史料,所以德兵卫也一直把它当作镇店之宝看待。

橱窗中既有梳着用假发搭配结成的高发髻、身穿箭翎图案的平纹粗绸和腰与紫色裙裤、意气风发的明治女书生,也有于大正末期拍下的留着当时流行的盖耳发型的小姐。既有端坐在椅子上手握军刀、留着八字须的军人,也有梳着晚会盘发的明治贵妇。更为宝贵的还是那些历史照片。其中既有庆祝日俄战争获胜的灯笼游行照片,也有关东大地震的损失尚历历在目时的现场报告。这一切全都是德兵卫祖孙三代留下的业绩。

德兵卫生来有种整理癖。他不光把这些照片按照年代顺序整理成册,甚至还把感光板也按照年代顺序整理好,保存了下来。配合时节,在橱窗里挂上这些当年的老照片,是德兵卫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而这一点也是另外两家照相馆的老板难以望其项背的。

年轻女子推门进店时,德兵卫正在柜台后边的桌旁整理那些数量庞大的老相册,桌子上亮着一盏发散着强烈光线的台灯。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要拍照吗?”

德兵卫摘下眼镜,关掉台灯,随后打开天花板上的电灯开关,顺手让电扇开始摆动送风。

店内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电风扇的风突然吹到身上,女子有些措手不及,罩在头上的纱巾险些被风吹跑。“哎呀!”她赶忙捂住头,摁住飘动的纱巾。她年纪有二十一二岁,戴着一双白色蕾丝的夏日手套,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得甚至有些滑稽的淡茶色太阳镜。尽管天气十分炎热,她依旧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大衣,衣领高高竖起。

“啊,抱歉,我还是把电风扇关掉吧?”

“不必了,就这样吧。”

“好的。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呃,那个,我想请你们帮忙拍些照片……”

“好的。请问您是准备在我们照相馆里拍,还是想让我们派人到指定地点去拍呢?”

“嗯,我想请你们派人到指定地点去拍。”

“是吗?那,您打算让我们到哪里去拍呢?”

“呃,这个嘛,现在我还不能告诉您在哪儿。不过您也不用担心,我要指定的地点离这里并不太远……”

“不能告诉我?”

德兵卫一脸惊愕地看了看对方。他离开桌旁,走向柜台。长年做生意,德兵卫练就了瞬间就能看穿他人的火眼金睛。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德兵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女子看样子应该不是个战后派[指二战后无视传统思维方式与习惯的年轻人。],说话彬彬有礼,态度也端庄沉静。但是从她身上那件稍稍有些脏的外套来看,应该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而且她为何要遮住自己的脸,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呢?

“但这样的话,我们也会感到为难。如果连摄影的指定地点都不知道……”

“嗯,别担心,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接你们过去。只不过,来接你们的人未必是我……”

“刚才您说过,指定地点离这里并不太远?”

“嗯,也就是步行十五二十分钟的距离而已……”

这时候,兵头房太郎恰巧从里屋出来,走到德兵卫身旁。看到这个有些奇怪的女子,房太郎不禁盯着她看了起来。想必刚才两人的那番对话也已经被他听到了。

“那么,您准备何时拍摄呢?”

“今晚九点……事情有点急,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如果你们不方便,我就另外再找一家好了……”

做生意的人最怕听到的就是顾客的这句话。

“那么,您要拍怎样的场景呢?这一点我们必须问一下,毕竟前往指定地点之前,我们也需要做些准备。”

“嗯,是婚礼的纪念照……”

德兵卫和房太郎对望了一眼。“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啊。是您结婚吗?”

“怎么可能……如果结婚的人是我,我就不会厚着脸皮跑来找你们提这样的要求了。是我姐姐,对,要结婚的人是我的姐姐。我姐姐挺害羞的,所以就让我来拜托你们。虽然这场婚礼只是邀请了一些家里人参加,但这毕竟是一辈子的纪念,所以还是拍张照片比较好……”

“您这话说得没错……”

“老爷,要不就让我去吧。”

“这个嘛……要是换作其他照片,那倒也罢了,但这毕竟是人家的结婚照……”

德兵卫摸了摸下巴,陷入思考。恰在这时,直吉穿着一身夏威夷装走进店里。

“哦,直吉,你回来得正好。小姐,他是我儿子,技术没得可挑。直吉,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

直吉一边听德兵卫讲述事情的经过,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女子。

“行啊,那就我去吧。”他立刻便答应了,随即推开柜台的弹簧门走到后边,拿出各种样本放到柜台上。“那么,您准备拍多大的呢?既然是结婚纪念照,我觉得还是四开的比较好吧。如果是四开的照片,那么不光新郎新娘,还能把亲朋好友都拍下来……”

“不,其实这婚礼也就只叫了些家里人来而已……外加前来拜贺的五六位好友。不过我姐姐说,她想等到大家都离开之后再拍照……姐姐也实在是太害羞了……”

“嗯,她这么说也没错。”直吉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和对方商定了照片的尺寸、冲洗的张数和服装等细节,之后又拨着算盘计算了一番费用。

“哦,是吗?那就这样好了……”

“呃,您能先付一下预付金吗?”

“嗯,毕竟也向你们提了不少无理要求。”

“等照片冲洗好之后,我们该送到哪儿去呢?”

“这个嘛……你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弄好呢?”

“今天是八月二十八日,这样算来,九月三日之前应该能弄好。”

“九月三日是吧?那么,就在那一天的傍晚……四点左右,我会派人过来取的,请千万别弄错了。”

“好的。那,您就把这东西收下吧。”直吉丝毫不顾身边担心不已的德兵卫,开好收据递给女子,“请您拿好。拍摄的时间是今晚九点,对吧?我们会等您派来的人。”

等到女子离开之后,德兵卫皱着眉头喃喃说道:“到头来,她也没提过任何人的名字啊。”

而直吉根本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一脸从容的模样。

“那么当天晚上,去接你们的人确实来了,是吧?”看到对方突然沉默下来,金田一耕助催促着问道。

“嗯,是的。九点整,那人就到了。而且,那人就是这新郎……哈哈。”直吉的说话声中带着一丝愤恨不平的感觉。

“新郎亲自去的?”

“刚看到那人时,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新郎。不过我也猜到了他大概是新郎新娘的家里人。那天夜里,屋外的天就像洒了墨一样,一片漆黑,那人打着手电筒来到了店里。”

金田一耕助默不作声,静静地聆听着对方的讲述。

“那人当时帮我提着包,走在前头,嘴里不住地嘀咕着什么,还不时高声大笑。虽然感觉他似乎有些醉意,但看样子也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所以我就放心地跟着他去了。”

“一路上你们两人都没有交谈过吗?”

“呃,我主动和他说过两三句,却总会被他吼上一句‘烦死了’。毕竟他这种体格,我也不敢随意招惹啊。”直吉指着照片上的新郎讪笑着说道,“如果把他惹火了,动起手来,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啊。只不过每次吼完‘烦死了’,他都会笑着说上一句‘抱歉抱歉,是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所以我也没资格嫌烦,只要你能闭上嘴乖乖做你自己的事,我们也不会给你们惹事的,你就放心吧’。话说回来,金田一先生。”

“怎么?”

“我生在高轮长在高轮,自小就在高轮附近四处转悠,对于高轮周边的情况,我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然而昭和二十四年,我从西伯利亚复员回来之后,才发现那里已经彻底变样了。”

“哦?您是从西伯利亚复员归来的啊?”

“对,就在昭和二十四年的春天。尽管最近已经复兴,但二十四年春天的时候,那附近还依旧一片荒芜。我老爸脾气很倔,非要在原先的地方重建照相馆不可,但和先前相比,重建后的照相馆只剩下原来的一半大。照相馆本身倒还好,但旁边都是临时棚屋,到处都有烧过的痕迹。我曾到高轮附近走过一圈,结果发现那地方早已面目全非,完全分不清什么地方是哪儿。二十八日那天晚上也一样,更何况夜色如墨,周围一片漆黑,虽然有路灯照明,但我还是无法分辨方向。老实说,当时我心里也挺害怕的,只不过先前听那位小姐说只有十五到二十分钟的路程,也就硬着头皮跟着他去了。等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原来他们指定的地点是那里。”

“您知道那地方?”

“是的,那地方就在医院坡上。”

“医院坡?”

“嗯。那里本来还有一个正式的地名,但在明治中后期,那里建起了一家大型医院,后来人们就把那里称作医院坡了。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法眼医院’这名字?”

“若是芝附近的法眼医院,我倒也听说过,毕竟很有名啊。”金田一耕助面无表情地说道。虽然他也感到一丝惊讶,但如果让区区一介摄影师看穿了他的内心,那么他也就不用再在侦探这行做下去了。

“对,那确实是一家很大的综合医院,除了内科、外科,其他的科室也都一应俱全,而且设备齐全。可是二十四年春天我刚复员归来的时候,那地方简直惨不忍睹。”

“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战争期间,芝公园里有一处高射炮阵地。敌军瞄准那处阵地投下了炸弹,结果没想到炸弹偏离了目标,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法眼医院头上。昭和二十四年,我刚复员归来的时候,那地方还依旧是一片凄凉惨淡的废墟。只不过法眼医院旁边据说就是和医院连接在一起的院长法眼先生的私人住宅。因为那是一处藤蔓缠绕的风雅的西式建筑,所以附近的人都称之为‘藤蔓公馆’。那天夜里,那人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法眼先生的宅邸。”

“这么说来,法眼先生的宅邸并没有被大火烧掉?”

即便当时直吉心怀鬼胎,也没能从金田一耕助的语调中感觉到丝毫的阴霾。“不,藤蔓公馆似乎也彻底化为了灰烬,但附属于藤蔓公馆的日式住宅还安然无恙。”

“那么,如今都有哪些人住在那里呢?”

“没人住那里了,现在那宅子就是座空宅。只不过当时我并不了解这些情况。我去的时候,宅子不光点着门灯,玄关和屋子里也都亮着明亮的灯光。”

“可您刚才不是说过,您很熟悉这户人家的情况吗?”

“没错,我是说过。当时我跟那人说‘这里不是法眼先生的宅子吗’,那人微微一笑,回答说‘对,大叔,我就是法眼家的亲戚。毕竟这是一辈子的纪念,所以我就找法眼家借用了这房子一晚上’。”

“那么……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房子的玄关倒是挺宽敞的,但整个宅子静悄悄的。里边还竖着一面偌大的屏风,上面用金粉画着高砂尉姥[日本谣曲《高砂》中出场的老翁和老妪。]。玄关尽头是一条宽敞的走廊,擦拭得一尘不染,亮着许多照明用的小灯。尽管如此,整个宅子依旧感受不到半点有人在家的感觉。我刚一提这事,那人就跟我说家里确实没人,因为弥生奶奶他们都到田园调布去了。”

“弥生奶奶?这人又是谁?”金田一耕助的声音中依旧不带半点阴霾。

“嗯,当时我也问了。照那个胡须男的说法,法眼是他的叔父。我又问他法眼叔父是谁,他说是琢也。他这么一说,我当时就想起来了。先前我被抓去当兵的时候,法眼琢也就是法眼医院的院长,据说此人是个了不起的医学博士,后来又听说他在医院遭遇空袭的时候被炸死了。除了他,当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和患者都被炸到了,死伤惨重。而那人说的弥生奶奶,大概就是琢也的老伴,也就是琢也的遗孀。”

“请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打断了对方的话,“有关法眼琢也医生的事,先前我也曾有所耳闻,毕竟他的名气很大。但是问题在于那天晚上带您过去拍照的那个青年,他既然叫琢也医生‘叔父’,那为何会叫琢也医生的遗孀‘奶奶’呢?”

直吉似乎被金田一耕助这句话弄了个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耕助。“的确,您这么一说,感觉确实有些奇怪呢。只不过,当时我并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如果法眼医生还活着,想必年龄也已经不小,他的遗孀自然就是‘奶奶’了……”

“这么说,您当时也没有留意?没事没事。那么,那男青年和法眼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嗯,当时我也问了他这问题。不,准确说应该是想问。但当时我和他恰巧在走廊上拐了个弯,之后他就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门。当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全都明白了,一切的谜团也彻底解开,于是注意力就被引开了。”

“您的意思是说……”

“门里是一间面积大约十叠的西式房间,里边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乐器,有吉他、小号,还有军鼓。对了,记得还有萨克斯。”

“这些乐器不都是爵士乐的……”

“对,您说得没错。但乐队的成员们当时都不在屋里。不过,从屋里的情形来看,乐队应该刚刚排练过,三四只烟灰缸全都装满了烟蒂,而且,还隐隐升腾着丝丝烟雾。屋里还放着两三个装香槟的洋酒瓶、葡萄酒杯和威士忌杯。”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不大明白,您看到这一切之后,为何会觉得自己明白了一切呢?”

“您看,那些玩爵士乐的人不都会留些唇须颚须的嘛。而且我听说近年来,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喜欢玩这玩意儿。”

“这样啊,所以您才会觉得所有的谜团都迎刃而解了,是这么回事吧?那么,当时带您过去的那个胡须男也是法眼家的人吗?”

“再怎样有名的人家里,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成器的人。他大概也算是法眼家的不肖子弟吧。”

“那么,那些玩爵士乐的家伙又上哪儿去了呢?刚才您说过,当时那些人都不在屋里……”

“当时我也问过。照胡须男的说法,之前他们和新娘在一起热闹了一下,但因为接下来要拍结婚纪念照,然后就要入洞房,新娘有些害羞,就让他们先走了。等入过洞房,两人正式结为夫妻后,再接着热闹一整晚。”

“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呢……”

“嗯,接下来就要说到事情的关键了……那家伙当时让我在那间散落了一地乐器的房间里等着,自己则走进隔壁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叫了我一声,我战战兢兢地推开门一看,那房间就是这张照片上的房间了,面积大概有二十叠吧。墙边竖着金屏风,新娘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新郎站在新娘身边,左手搭在新娘的肩上。”

“然后,您就拍下了这张照片,是吧?”

“是这样的。只不过这件事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怎么?”

“我们摄影师总会遇到客户各种各样的要求。这种情况下,我们一般都会帮着新娘整理一下衣装什么的。可奇怪的是,那位胡子老兄当时坚决不肯让我动手。他还告诉我说,相机的位置固定下来之后,就绝对不可以再往前一步了。只要我稍微表现出想要上前的意思,他就怒不可遏,感觉就连鬃毛……呃,不对,感觉他就会气得竖起那头鬈发一样。但一见我有些为难,他又微微一笑,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就跟他说,他会动手的。但我总觉有些奇怪。”

“为什么呢?”

“我感觉奇怪的根源,就在那位新娘身上。”

“新娘怎么了?”

“呃,那位新娘感觉似乎就是那天下午到我们照相馆去的女子。”

金田一耕助一愣,看了看照片上的新娘。他本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如此说来,就是新娘自己跑去找到你们,让你们去为她拍结婚纪念照的?”

“是啊。先前她还说她姐姐害羞,结果说的其实就是她自己,这样一来,我自然会觉得奇怪啊。而她当时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一脸第一次见到我的表情。”

金田一耕助再次盯着照片上的新娘看了起来。“可是,您应该没弄错吧?您就这么确定,去委托你们的女子和这位新娘就是同一个人?”

“我也不是那么单纯的人。人都说,女大十八变,而‘化妆’二字,也是‘变化’和‘妆扮’两个词凑成的。虽然给人的感觉稍稍有些差别,但毫无疑问,这女子必然就是先前到我们照相馆去的那人。可是,金田一先生。”从刚才起,直吉就目不转睛地留神观察着金田一耕助的脸色。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怀疑。“先生您不会认识这女子吧……”

“怎么可能。当时您和这女子说过话吗?”

“嗯,我倒想跟她说两句话,可那位胡子老兄不让我开口。而且,她的眼神……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害羞,但若说这是害羞,似乎也有些奇怪。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远方,半梦半醒一般……”

“她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吗?”

“对,是的,弄得我心里都有些发毛。金田一先生,您是怎样看待此事的呢?”

“这个嘛,光看照片的话,我也有些不大明白。您怎么看呢?这新娘当时确实还活着吧?”

“您这话说得可真是让人心里发毛。”直吉执拗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的双眼,穷追不舍,“当然还活着,我都能看到她的呼吸。所以当时我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是被人灌了什么药之类的……”

“药?您的意思是毒品?”

“嗯,是的。”

“您对毒品很熟悉?”

听到这话,直吉突然恬不知耻地晃动起肥厚的肩膀。“这个嘛,金田一先生,如果之后您和警察与我为敌,细心查证一番,你们立刻就会知道一切,所以现在我也就不刻意隐瞒了。复员之后,我有段时间不想做正经生意,就和一起复员的同伴合伙,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买卖。但只有毒品,我们并没涉足。毕竟那玩意儿的后续影响实在太大,我们不想涉足太深。所以对您刚才提到的毒品,我还算略知一二。但是当时我突然想起,那些玩爵士乐的家伙,不是许多人都会嗑药吗?”

“嗯,的确如此。”也不知是否真的理解了对方的话,金田一耕助露齿一笑,“对了,当时那位胡子老兄是怎么称呼新娘的呢?有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嗯,我也留意了这一点,但那人一直叫她‘喂’或者‘你’,直到最后都没有叫名字。”

“那么,之后呢?”

“拍摄完毕之后,新郎轻轻一下就抱起了新娘,整个结婚仪式也就结束了。大概是纪念照拍摄完毕,之后就能把新娘抱到里屋好好疼爱一番的缘故,胡子老兄满脸笑容,看起来很开心。”

“那么,新娘当时又是怎样的呢?”

“这个嘛,新娘当时的表情有点奇怪。虽然药效似乎已经过去,意识渐渐地清醒过来了,但她并没有半点想要逃走的样子。”

“之后,您就回照相馆了吧?”

“嗯。如果我表现得慌里慌张,说不定胡子老兄又会大吼起来,问我东张西望地想干吗。他跟我说,只要我表现出半点好奇,在房间里四处张望,他就会狠狠打我一顿。那老兄当时一边说一边踢开房门,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对面似乎是一间日式房间。房间的拉门半开着,屋里亮着灯,还铺着一套友禅印花之类的大红色卧具。当时那胡子老兄抱着新娘出门后,就用脚后跟啪地踹上了门,之后又从远处传来关上拉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男女调情声,女子嗲声嗲气的说话声……我在那间屋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赶忙扛起相机逃走了。”

直吉依旧紧盯着金田一耕助的脸不放。金田一耕助也回瞪着直吉。“也就是说,当时他们给您留下了这桩婚姻未必合法的印象,是吧?至少女方未必同意。因此,男方让女方服下了麻醉剂之类的东西,使得女方意识不清,之后再对她施暴……是这意思吧?”

“从当时的氛围来看,应该就只有这种可能了吧……但是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把我叫过去拍照呢?拍了照片的话,岂不是还会成为日后的证据?”

“那么,之后您是否曾到那座宅子去打探过呢?”

“不,在说这事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些事想跟您说一下。那位胡子老兄的名字似乎叫‘敏’,而新娘的名字似乎叫‘璇儿’。”

“您怎么会知道这事?”金田一耕助皱起眉头。

直吉用打探的目光直盯着金田一耕助。“这个嘛,离开那宅子之后,我本打算直接一路冲下坡。后来我才知道,那道坡叫‘里坡’,意思是与医院正面的那道‘表坡’相对。我刚走到里坡的半路,就见坡下有五六个人正一边吵闹一边向坡上走来。那地方正好是个丁字路口,左边是某学校的运动场,右边则是一条小巷, 连通着医院坡,非常陡峭。估计是不久前曾经发生过塌方的缘故,小巷里堆着高高的土堆。当时我冲进了那条小巷,藏到土堆后面。说实话,当时我也被吓得够呛。因为那个丁字路口处亮着街灯,我担心自己被那些家伙看到。”

“原来如此。那后来呢?”

“幸好,那些家伙似乎都没有留意到我。过了一阵,我从他们杂乱的脚步声中听到了一句话,然后就越发害怕了。”说到这里,直吉仿佛想要确认一下金田一耕助的好奇心,盯着他看了一阵。看到对方只是默默地抽烟,直吉只好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道:“当时那人说:‘照相馆的人应该已经走了吧。’听声音,感觉说话的人似乎已经喝多了。之后就听另一个人说:‘肯定走了,都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照这么说,眼下阿敏一定正抱着璇儿在床上亲热呢,混账!我真搞不明白,这到底算个什么事?阿敏和璇儿不是兄妹吗,他们这么做,就是哥哥搞妹妹了啊。’‘你还真够笨的。’‘是,我是笨。本来我还想勾搭一下璇儿呢,却让阿敏收拾了一顿。你看我这左眼。’‘是啊,当时我也被吓得够呛。被阿敏狠揍了一顿,你小子的眼珠都快让他给打掉了呢。当时阿敏可真够凶的,叫嚷着说咱要是有谁敢碰璇儿一根指头,就会变得跟你这德州佬一样呢。’‘就是就是。别看阿敏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感觉就跟长了满脸胡子的佛爷一样,可当时他根本就是个恶鬼罗刹,我都从没见过他那么凶。喂,等等。’‘怎么?’‘咱们这些人里,从来没对璇儿动过脑筋的人,就举个手吧。呵呵,都没人举手啊。照这么说,今晚这婚礼,搞不好其实……’‘其实什么?’‘其实,他是想让璇儿成为自己的情妇或者老婆什么的,让咱们都没法对璇儿下手。’‘嗯,有道理。照这么说,今晚这婚礼说不定是假结婚……’‘嗯,差不多就这意思吧。’”

“照这么说,那些家伙应该就是爵士乐队的成员了吧?”

“没错。那些家伙一边吵嚷着,一边从路灯下走过,感觉就跟活生生的百鬼夜行一样。其中既有穿夏威夷装的,也有穿鲜红色衬衫的。我记得其中一个戴着独眼的眼罩,就跟外国电影里的海盗一样,那人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德州佬吧。他们的年纪都不到二十五岁,而且全都留着胡子。”

“之后那帮家伙就走进那座有问题的宅子了,是吧?”

“对。等那些家伙过去之后,我也从小巷里悄悄探出了头。走到那座宅子门口,那群家伙全都安静下来,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这时候,门里突然响起了高昂的小号声。听到小号声,那些家伙就哇地叫了起来,一窝蜂冲进了门里。”

“哈哈,小号声还真不错呢。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胜利号角?那么,当时您感觉是怎么回事呢?那婚礼莫非真像那些家伙说的一样,只是一场假结婚?还是说当时新郎新娘确实入了洞房,有了夫妻之实?”

“就我看来,新郎新娘之间确实有了夫妻之实。虽然当时我和那房间隔了一条走廊,但房间里传出男女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男人的咆哮声,从这些动静来判断……当然了,我也没有听到最后。”

但是,从直吉说话时眼睑泛红的模样来看,就算他没有听到最后,想必也伫立了许久,窥伺对面房间里的动静。

“之后您就径直回家去了?”金田一耕助用公事公办般的语调说道。

“这可不成啊,当时我真是火冒三丈。因为窝了一肚子的火,我就跑到泉岳寺旁边的小酒馆里一直喝到十二点多。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了。回到家,我才发现老爸和房太郎都还没睡,见到我,两人就拽着我不住地问长问短。当时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所以就直接睡着了。第二天我宿醉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老爸和房太郎又找我问情况,我就把头天夜里遇到的事全都告诉了他们。听过我的讲述,老爸大吃一惊,说我去的那地方就是医院坡缢首之家。”

“医院坡缢首之家……”金田一耕助跟着重复了一句。

直吉用犀利的目光盯着耕助。“莫非先生您听说过这话……”

“不,这倒没有。但以前是不是有人在那座宅子里缢死过呢?”

“听老爸说,在我复员归来之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二三年,有个女人曾经在那座宅子里缢死。这件事房太郎也记得,他说当时是昭和二十二年的梅雨时节,医院坡的空宅里有个女人上吊死了,还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那女人是什么人呢?会不会和法眼家有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虽然老爸似乎知道些前后经过,但他总是刻意回避。听他们说起这件事,我立刻说既然那地方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管,必须立刻前去一探究竟。随后我就和房太郎两人去了那处空宅,但到了之后立刻就惊呆了。”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不,正巧相反。正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我才会那么吃惊。屏风也好椅子也好风铃也好,所有的东西全都不见了。之后我进新房看了看,里边也根本没有什么新婚之夜的鸳鸯被,完全就是一间空屋。而且在白天阳光下仔细一看,那宅子确实已经荒废很久了。”

“如此说来,只是为了那天夜里的婚礼,他们就大费周章地提前布置了舞台?”金田一耕助也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应该是的。之后,我和房太郎便分头行动,找周围的人打听了一番,最后打听出了这样的结果:女子来我们照相馆的前一天,曾经有两辆轻卡到过那座空宅,往宅子里搬了一些包装好的东西。因为那些人的行动光明正大,反而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我们又询问了那些搬运包裹的人的模样,结果正是那天夜里我遇到的玩爵士乐的那群人。还有人曾看到有人爬上电线杆去弄电线,不过也光明正大堂而皇之,所以同样没人起疑。”

“这么说乐队的那些人里还有供电系统的专家?”

“那些家伙大概都各有各的本职工作吧。找街对面小学的值班老师询问情况时,那老师还说了些老套的话呢。”

“老套的话?”

“嗯,那老师说,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以为那宅子在闹鬼,有狸猫精跑出来瞎闹腾呢。爵士乐的演奏是从傍晚开始的,中途大约停了一个小时,之后又开始吵闹起来,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二点左右。人世之间,如果凡事都做得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反而不会让人起疑。”

“而等到破晓之后,宅子里的人就全都作鸟兽散,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是吗?”

“应该是的。说起来,早晨上学的许多小学生都说,早上八点左右,他们看到有人爬上电线杆。因此,那些人大概是在半夜里用卡车把东西全都搬走了吧。”

如此事态确实有些异样。如果只是把此事当成小混混胡闹,轻易放过,似乎就忽视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为何要把婚礼地点定在缢首之家这个名字不吉的地方?难道是因为那里恰巧是座空宅,而附近也没有合适的场所,所以才选择了那里?还是说有其必然理由?除此之外,兄妹乱伦这一点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依照乐队成员的说法,这或许只是一场为了让其他人别再继续纠缠妹妹而办的假结婚,但如果依照本条直吉的说法,当时两人确实已有了夫妻之实。眼下,金田一耕助似乎更倾向于后者。因为此时他眼前的这名男子当时似乎一直在聆听一切动静,直到婚礼的最后一刻。

“之后他们有没有派人来取照片呢?”

“嗯,来了。取照片的时间就是之前约定的九月三日下午四点。”

“谁来取的照片?”

“就是新郎阿敏。”

“您当时就直接给他了?”

“金田一先生,当时我们照相馆里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

“之前不是和他们约好了九月三日下午四点取照片的嘛。我本来打算到时候亲手递给他们的人,然后再仔细询问些情况。如果他们的回答无法让人满意,那么我就准备跟踪他们,打探一下究竟。可到了九月三日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却因为有事必须离开照相馆。临出门时,我也曾经叮嘱过老爸和房太郎,说不论谁来,都不要直接把照片给他们的人,想办法找些借口,让他们的人等到四点半我回来之后再取照片……”

“结果令尊却直接把照片给了他们的人?”

“毕竟老爸那人是个死脑筋,最讨厌跟人拐弯抹角。这也罢了,关键是他还不懂得灵活处事,而且似乎也不大愿意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照这么说,当时令尊什么也没问,就直接把照片拿给他们的人了?”

“看到对方拿出了先前我开出的收据,老爸就直接把照片交给对方了。当时交给对方的照片总共三张。照老爸的说法,那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人,一脸笑容。虽然不大爱说话,但说话做事也算彬彬有礼,就算之前发生过些什么,让我也别再记挂在心。”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盯着对方看了一阵,之后露齿一笑。“但是,从您的立场出发,如果您就这么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这件事之后又酿成了犯罪,或许您就会多少受到牵连。因为不愿受牵连,您今天才会跑去报警,是吧?”

“可惜的是,那些警察完全不当回事。”

“之后,警部就跟您说,让您来找我帮忙。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您到时候就可以说您之前已经和金田一耕助说过这事,让警方的人来找我,换言之,我也就成了证人,是这意思吧?”

“对。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等我来到这里,想明白了之后,我感觉自己其实也是这起案件的受害者。”

“也是,您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没错吧?所以我觉得我有权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既然要办婚礼,为何要选择在那座令人心中发毛,又有缢首之家这等可怕名字的宅子里举行呢?而且那些人甚至还大费周章,让那宅子彻底变了副模样。另外,那个胡须男阿敏又是什么人?还有,他们为什么会把我们这样的摄影师叫去,拍下了可能会成为证据的照片?我想了解这方面的真相。”

“这样啊。这么说也确实在理。”

“可是,我又很不擅长搞这类调查,而且也没空。所以我想拜托您,帮忙处理一下这事……”

金田一耕助一笑。“那您打算雇用我,让我来给您做一回私家侦探?”

“嗯,大致就是这么回事。我对您个人并不是很了解,但照等等力警部的说法,您在别人家里做门下食客,估计本领也不会小。坐下一聊,我发现您确实很适合。”

“那是警部过奖了。”

“没关系,这也算是一场赌博了。至于警部是否真的过奖,日后自然会有分晓。那么,您愿意接受我的雇用吗?”

“嗯,只要能有钱挣……”金田一耕助挠着他那有如鸟窝一般的乱发,满脸含笑地说道。

“如此一来,对您来说,我就是委托人喽?”

“是这样的。只要您能拿出适当的报酬来……”金田一耕助故意露出一脸贪婪的模样。

直吉轻轻咂了咂舌,从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三张千元纸币。之后,他稍微想了一下,又添了两张进去。“那么,暂时就先给您这些吧。相对地……”

“相对地?”

“您有义务把调查结果逐一告知我。”

“那是当然,您可是我宝贵的客户啊。那么,我给您开张收据吧?”

“有劳了。”

金田一耕助站起身,从身旁的书桌上拿来钢笔和便笺,在便笺上写道:

兹收到本条直吉先生五千元现金,这笔资金仅为“医院坡缢首之家”举行诡异婚礼一事的调查费用的预付款项。

---金田一耕助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

之后,金田一耕助又在下方捺了印。

“好了,请您收下吧。”

直吉接过收据看了看。“怎么,这些钱就只是预付款项吗?”

“是的。毕竟要展开调查的话,是需要车船等交通费用的,有时还得委托他人。即便要请警方出面,也不能空手而去啊。”金田一耕助故意满脸堆笑地说道。

直吉不快地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把那张收据对折两次,塞进了钱包。“那么,凡事就拜托您了。”

“好的。啊,请稍等一下。我是不是该按您名片上的地址向您汇报调查结果?是电话、书面还是口头合适呢?”

“怎么都成。”

谈话进入生意阶段,直吉的措辞和态度也变得蛮横起来。他之所以会如此,大概是他觉得已经彻底看穿了眼前这个鸟窝头的肮脏内心。离开松月之后,想必直吉的心中萌生了一种被人抢走了五千元的感觉。

金田一耕助把本条直吉送出玄关。看到对方走出松月的大门,顺着坡道一路向下,耕助连忙返回自己的小屋。他抓起电话拨了几圈转盘。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这里是赤坂的K. K. K. 夜总会……”一阵浑厚深沉的声音轻快地传到了金田一耕助的耳膜中。

金田一耕助虽然立刻就听出了对方是谁,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报出了名字。“啊,我是金田一耕助……”

还不等金田一耕助说完,对方便立刻说道:“什么嘛,是金田一先生啊?是我,我是多门修啊。”

“哦,是阿修啊,你还在那里啊?”

“什么叫‘还在’?我这不正等着先生您嘛。马上就要到六点了啊。先生您现在在哪儿呢?”

“抱歉抱歉,刚才我见了个客人,现在还在大森。我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嗯,没事,九点才开始呢。”

“九点开始?开始什么?”

“就是 Angry Pirates 啊。”

“什么是Angry Pirates ?”

“就是‘愤怒海盗’的意思。”

“哎?电影的首映式?”

“不,不是电影,是爵士乐队的名字。Angry Pirates就是那个乐队的名字,意思是‘愤怒海盗’。只不过那乐队只能算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乐队。”

“爵士乐队?”金田一耕助反问了一句。语调有些高亢,但他立刻又换成一副若无其事的语调。“但这爵士乐队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是跟先生您说过的嘛。先前您委托我调查的那个‘天竺浪人’,就是这乐队的头儿。其实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诗人,只是个小号手罢了。”

“那家伙就是‘天竺浪人’?你没搞错吧?”

“嗯,保准错不了。我和松山书店的店员悄悄核对过相貌。那家伙一脸狰狞模样,只要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哦,是吗?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他叫山内敏男……通称阿敏。”

金田一耕助险些失语。他本想追问一句“这人是不是有个叫璇儿的妹妹”,但又打住了。

“这样啊。照这么说,那个‘天竺浪人’,也就是山内敏男带领的爵士乐队Angry Pirates 的演奏,会在今晚九点开始,是吧?”

“对,没错。所以到时候先生您只要去那里,就能见到您正在调查的那个‘天竺浪人’了。”

“呃,眼下我还不想去正面会他,只想在一旁悄悄观察一下。”

“那没问题,您只要装成客人就行了。”

“地点在哪里?不,哪个方向?”

“大概会在银座周围吧。只不过您单独去可不行,毕竟那里是一家地下俱乐部。”

“我也没说要撇下你一个人去啊。阿修,你的表现在几点?”

“我的表?我的表现在是六点差八分。”

“好,我的也一样。阿修,这样吧,我要绕道去一个地方,但八点之前应该能赶到银座。我们就约定八点整,在银座找个地方碰头吧。”

“那,要不就约在和光的拐角?”

“OK。那就八点整,和光门前见。”

在此,我觉得必须花费一些笔墨稍微介绍一下刚才与金田一耕助通电话的这位多门修。在金田一探案集里,此人曾在“中国扇女”和“门后的女人”等案件中发挥过重要作用。在《门后的女人》中,我曾经如此介绍过此人:

多门修,《中国扇女》中也曾对他做过简单的介绍,他其实就是一个冒险家。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是屡犯前科。前几年还曾卷进一桩杀人案,差点就被当成了凶手,而当时解救他的人,就是金田一耕助。

打那之后,他就对金田一耕助十分仰慕,甚至成了金田一耕助的左膀右臂。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人,如前所述,他这人天生就是个冒险家,可这种喜好冒险的性格总会给他惹上祸事,导致他的行为最终越过了法律的界线。倾心佩服上金田一耕助之后,金田一耕助也设法为他找到了一份能够带来适当刺激的工作,因而近来他并未做出任何违法之事。

平日里,他在赤坂的K. K. K. 夜间俱乐部做保镖。而一旦金田一耕助需要做秘密调查的时候,他就会立刻成为金田一耕助的得力助手。

挂断电话之后,金田一耕助露出了如临深渊的目光。他默默地思考了一阵,起身从柜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大的茶色信封。信封表面有他亲笔写下的一行字:法眼一家相关调查备忘录。

信封里装着不少调查资料,金田一耕助从里边抽出一本小册子。小册子和B6纸差不多大,表面呈淡淡的蛋黄色,除了周围的细细红线,就再没有其他装饰了。小册子上写着“诗集· 医院坡缢首之家”的字样,作者则是“天竺浪人”。

随手翻看一下,就会发现这本小册子用的并非战后流行的仙花纸,而是很粗糙的纸,上面用十二磅的字印刷着一些类似诗歌的文字,总页数约莫六十四页。

从封底来看,这本书发行于昭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作者的名字是天竺浪人,发行所是神田神保町一丁目七番地的松山书店。从限定发售三百册这一点来看,估计这是一本自费出版的书。

金田一耕助把这本书塞回信封里,顺手拿出了另一本书。这是法眼琢也的歌集《风铃集》,发行于战前,出版方是一家如今依旧兴隆的著名书店。整本书封面用硬布制成,外带硬纸封套,似乎是金田一耕助从旧书店里淘来的,封套和书的装订都已经破旧不堪。耕助从封套里抽出书,随手翻了翻,便把书又塞回封套,放回信封。最后,他又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照片。

很明显,这是一张业余摄影师拍下的照片。照片被扩大到了明信片大小,上面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一身骑马装,头戴女式鸭舌帽,胸前抱着一条折起的皮鞭,露出微笑。金田一耕助盯着照片里的女子看了一阵,又把刚才本条直吉带来的结婚纪念照和它放在一起,比较了一下两张照片里女子的长相。

本条直吉的话其实说得很贴切。女人就是会变化的怪物。而所谓的化妆,也是由“变化”和“妆扮”组合而成的。金田一耕助总觉得两张照片上的女子应该就是同一个人。不管是从五官,还是从脸形来看,把新娘脸上那厚厚的胭脂和香粉擦掉之后,露出的应该就是那手持皮鞭的女子的脸。

翻过照片,只见背面写着“法眼由香利,二十一岁,昭和二十七年夏于轻井泽”的字样。

这蓝紫墨水写下的流丽字迹正是由香利的外祖母弥生的笔迹。

金田一耕助再次把照片翻回正面,一边盯着两张照片里的女子看,一边喃喃念着:“由香利,如果刚才本条直吉的话是真的,那么你是在一人分饰两角吗?还是说,这世间真的存在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金田一耕助把两张照片塞回信封,又把信封塞回柜子抽屉。突然,他感到不安似的偏过头。他对自己的扑克脸很有信心,但还是对刚才看到新娘模样时自己的表现感到担心。当时自己究竟有没有把内心的惊讶表露在脸上呢?

在看到新娘的脸时,金田一耕助内心确实吃了一惊。本条直吉那双贪婪而执拗的眼睛真的没看穿自己的内心吗?他没有断言的自信。

金田一耕助再次查看了一下六叠间和四叠半房间的屋里屋外,根本就没有任何防范设施。虽然玻璃门外的雨棚可以开闭,但想要打开易如反掌。而且,这里离主屋很远。要不就干脆说明原因,把它放到保险箱里去吧?那么,该说些什么原因呢?这不仅仅是一种无缘无故的不安和猜疑吗?如果就因为这些而劳烦女主人,感觉似乎有些不大合适。

突然间,金田一耕助的脸上泛起了一种恶作剧般的笑容,而那笑容就像涟漪一般渐渐扩散开来。他一脸欣喜地挠了挠鸟窝头。对了,不如就放到成城的老师那里去吧。先前他也曾就《诗集· 医院坡缢首之家》和其作者天竺浪人的事情找成城的老师咨询过。虽然那位老师不问世事,对此一无所知,且平日里态度蛮横,但其实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一定会调查一下信封里到底装着什么。这倒没什么要紧的。更何况那位老师向来口风很严,只要耕助没有点头同意,他就不会把这事写下来。从先前的许多事情来看,这一点是可以保证的。而且,虽然目前还无法预测这件事会如何进展,但或许它最终会发展成一起需要为将来留下记录的案件。为了以防万一,现在就向他讲明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倒也并非什么坏事。

但是,时间却……金田一耕助看了看表。六点过五分。而且,他还打算在前往银座的途中,绕道去医院坡打探一番。如果扣去往返成城需要花费的时间……

“罢了。那场爵士乐演出不是九点才开始的吗?只要赶在九点前到达银座就行了。阿修他肯定会等我的。”

金田一耕助在那棱角分明的信封外裹上包袱皮,夹到腋下。刚准备走出房间,突然又想起了矮桌上的那五张千元纸币。他抓起那些钱,胡乱塞进了钱夹。

“抱歉了,直吉。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这样利用我金田一耕助到底想干什么,但说句实话,其实我还想给你些调查费呢。毕竟,你为我目前正着手调查的案件提供了如此难得的情报。”

金田一耕助把那顶已经彻底不成形的帽子往鸟窝头上一扣,飘然走进了夜色将至的都市黄尘之中。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根不知是何木材制成,总之满是疙瘩的手杖。他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是此时的他也没能预料到,这件事日后竟然会发展成那样一起可怕血腥的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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