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法眼弥生单眼乃假眼 名曰天竺浪人之诗人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室内的空调开得正合适,带来阵阵凉意,但硕大的法式窗户外却是一片盛夏时节的酷热天地。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外有一处铁平石造的阳台。走下阳台,前方就是一片精心打理的宽阔草坪。远处,一朵火红的百日红绽放在连猴子也无法稳稳攀住的光滑枝条顶端。

屋外的酷热天地中虽然看似无风,但实际似乎并非如此,微风依旧吹动了阳台屋檐下悬挂的风铃,发出叮叮轻响。隔着玻璃门望去,悬吊在风铃下方的长条正不住地随风舞动。那是一只直径一尺的钟形南部风铃。

如果换作是挂在风雅的日式房间外,那倒也不失为一种美景,但此处却是一间宽约二十叠的豪华西式房间。壁炉台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三张肖像画。凭借着从前天到今早的了解,金田一耕助猜测画里的三人应该就是琢磨、铁马和琢也这三代人了。三人当中,唯有琢磨穿着和服。

“那是我过世的丈夫的爱好。”

“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风铃……想必您也已经留意到了吧,西式房间外怎么会挂上一只风格迥异的风铃。”

“是啊。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琢也医生生前曾有一本名为《风铃集》的歌集呢。”

“您知道的还真不少呢。记得那些歌里还有这样一段:风铃莫悲,今夜依旧,父未至,母不语……我丈夫是铁马的庶子。”

“说起来,铁马医生似乎是南部出身啊。”

“谢谢。您调查得真是够详细呢。”

“呃,我倒没有特意调查过,只不过前天下午风间给我打了电话,说让我今天到您这里来一趟,听您讲述一下事情的经过,所以……我听说,风间承担了您这里的医院建设的工作呢。”

“嗯,我们也不能总是靠那些临时的建筑公司啊。而且,我们还打算委托风间建设承建两三栋五十岚产业的大楼呢。因此,我们也会时常在这里见到社长先生,后来就听社长先生聊起了有关先生您的事……”

法眼弥生今年多少岁了呢?据金田一耕助从前天到今天的调查结果,她的真实年龄应该是六十四五,但从外表看,她顶多只有五十岁。圆润的鸭蛋脸,肤色虽然稍稍有些发黑,皮肤却颇为光滑,高贵的面容感觉只是淡去了几丝年轻时美貌中的尘俗气质,丝毫感觉不到半点老丑的阴影。盘在脑后的发髻显露着一种自然沉稳之感,而散落在发间的几根银丝也让面对她的人心中能够稍稍放松。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底紫色碎花的小千谷绉绸,身后则系着细针脚的筒状腰带。从这位身体微微前倾、两手整齐地交握在膝头、坐在藤椅上的老妇人身上,很难看出身兼东京都第一大私立医院法眼医院理事长和五十岚产业会长两大重任的稀世才女的感觉。

不,这女人一直如此。金田一耕助回想起从战争前夕到战争期间有关弥生的种种传闻。不论何时,她都会给人一种娴静谦逊的感觉,丝毫不会在人前展露出暗藏在心中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才能。即便如此,她的机智、胆略和行动力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久经风霜的男子惊叹不已,退避三舍。

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一日,从时间上来算,这件事发生在本条直吉去找金田一耕助那天的大约三周前。接到援助者风间俊六的邀请,金田一耕助踏访了位于田园调布的法眼家。在这样一间凉爽的客厅里,耕助拜会了这位美丽的女主人。

“其实呢……”

就在弥生微微探出身,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吵嚷声:

“不行,不可以,阿滋。姑姥姥她正在会见重要的客人呢。”

“那,妈你又在那里搞什么呢?偷听别人说话吗?”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是想给他们送些冷饮进去,正打算敲门呢。你却净说些让人误会的话。”

“那你倒是敲门啊。我还有事要跟姥姥谈呢。”

“用不着你说,我自然会敲的。”

过了片刻,一阵敲门声响起。听到弥生的回应后,光枝和滋走进屋里。

但是此时,金田一耕助对两人的情况还一无所知。他还不知道,不久之后,他竟会因为一起可怕的案件再次和这两人正面相遇。

“金田一先生,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五十岚光枝,我的弟媳。如今,这个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她一手操持的。因为我根本不会下厨做饭之类的家事。”

弥生偏起头,微微一笑。

这时候,金田一耕助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不,其实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但只是以为弥生的左眼有些不大灵便。在她看正前方的事物时,倒也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如果斜着看人,她的头就会稍稍往左偏,似乎,只有右眼能用。

如果她的左眼是只假眼,那么制作实在是颇为精良,不但能够像右眼一样活动,甚至还会眨眼,唯一不同的就是光泽。她的右眼带着一种水润的光泽,左眼却是完全干燥的。她的右眼能够灵活地展现各种神情,而左眼则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请慢用。”光枝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微微弯腰,在两人面前各摆上一杯漂着冰块、插着吸管的柠檬茶,一碟蛋糕,和一份削了皮、插着餐叉的桃子。

五十岚光枝如今又有多少岁了呢?她比弥生小九岁,所以大概也已经五十五六了。她肤色白皙,不时还会显露出三重下巴。尽管她也像弥生一样身着和服,但单衣腰带下的肚子,却有如孕妇一般凸显。

“这位是光枝的孙子阿滋,只不过在户籍上是光枝的儿子……”弥生微微一笑,“因此,从血缘上来说,他和我的外孙女由香利是从表兄妹……”

当时,滋虽然已经年满二十,但性格似乎有些腼腆,躲在既是祖母又是母亲的光枝身后,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直盯着金田一耕助的鸟窝头。他的打扮和如今的年轻人不大一样,梳着整齐的偏分发型,涂满发油,身上一件笔挺的条纹衬衫,系着领带。这一切都还罢了,或许是遗传了祖母基因的缘故,他长得一身脂肪,年纪轻轻却已经出现了双下巴。他在祖母身后翻着眼睛打量着金田一耕助的模样,给人一种畸形的感觉,而那副偌大的玳瑁框眼镜在他那婴儿肥的圆脸上勾勒出了重点。

“阿滋,你干吗跟只猫一样躲躲闪闪的。好了,快来跟客人打个招呼吧。这位是金田一耕助先生。他是这次承建我们医院的风间建设的社长风间俊六先生的好友,也是建筑这行的。”弥生似乎早就为这番谎话打好了腹稿。

一听对方这么说,金田一耕助赶忙配合着站起身来。“我叫金田一耕助。”

说着,耕助低下了他那鸟窝般的头,露齿一笑。但他未曾料到,自己的这番礼节反而产生了反作用。滋就像一只被猛兽逼到角落里的小兽一般,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继续在耕助身上打量了一阵,之后扭头冲着弥生说道:“姑姥姥,由香利呢?是姑姥姥您把她藏起来了吧?您就这么讨厌我吗?我和由香利真的是情投意合啊。不,不只是情投意合。从事实上来说,我和由香利就是夫妻啊。由香利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我了。”

“阿滋,阿滋,你怎么能当着客人说这种露骨的话……”

“好了好了,妈,你就别再说了,我正在跟姑姥姥谈判呢。我说,姑姥姥,我和由香利都已经裸着相互拥抱过了,而且还是全裸呢。真的,就是今年夏天,在轻井泽。那也并非我的童贞。先前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这里,我都跟不少女人玩过。由香利也一样,她先前也和很多男人玩过。但和我拥抱过之后,由香利就彻底喜欢上我了,这一点我也一样。我还从来没见过像由香利这样的女人呢!简而言之,我们两人就是兴趣相合。我们都向对方发过誓,说今后再不会去找其他人玩,然后就拥抱在一起。当时我真的很感动呢!”

“太太,要不我暂时回避一下吧?”

“不,没事的,金田一先生。”弥生轻轻地叹了口气,右眼中流露出笑意,“反正你我今后还会长久交往下去,所以您还是应该先了解一下如今的年轻人到底都是些怎样的人。不过话说回来,阿滋。”她把头偏向小胖子,“你凭什么怀疑是我把由香利藏起来了呢?”她的声音和态度中暗藏着一种凛然而严厉的家长威严。

“可是,先前不是您把由香利叫回来的吗?说是有什么急事。”

“你是说我打电话到轻井泽去了?什么时候的事?”

“姑姥姥,您还想抵赖吗?”

“不,我可没做过这事。今年夏天我很忙,既没时间到轻井泽去,也没时间往轻井泽打电话。你说我打电话到轻井泽把由香利叫了回来,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就在前天,八月十八日。那天傍晚,有人给由香利打了电话。当时我和由香利刚练完骑马,回到家里。对,先前也是由香利劝我练习骑马的。她说我天赋不错,所以我也很热衷。马这种东西,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有些可怕,但等它被驯服之后,又会觉得很可爱。我的马……”

“照这么说,你们刚练完骑马回去……我就给由香利打了电话?”虽然这名青年似乎动不动就会这样把话题扯远,但弥生并未露出半点不耐烦的表情。她之所以能够巧妙地拽住整个家族的缰绳,也一定是因为这种隐忍的性格。

“对,我们就坐车回来了。车子刚在玄关门口停下,就听到电话铃响了。由香利赶忙冲进家里,接起了电话。之后……”

“等一下。”弥生语调沉稳地说道,“当时你也在电话旁?”

“嗯,我稍微慢了一步,之后也走到了电话旁,但由香利紧紧抱着话筒不放,似乎正专心听着对方说话。当时我问她是谁打来的,她就……”

“她就告诉你说,是姥姥打来的?”

“嗯,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就没再说什么了。当时我感觉有些无聊,就走进大厅,随手翻阅起我从由香利那里借来的骑马杂志。我真的是喜欢上骑马了。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讨好由香利,但现在我已经变了。由香利还告诉我说,多骑骑马,有助于调整体形……”看样子,这青年似乎也已经留意到了自己的肥胖问题。

“那么,由香利接完电话之后又怎样了呢?她骗你说是我打的电话,然后她就离开了别墅?”

“不,不是的。如果姑姥姥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说起来,那通电话也确实有些奇怪呢。”

“奇怪?没事,阿滋,不必着急。你先好好回忆一下当时的事,冷静下来再接着说。由香利接听电话的时候,你就到大厅里去看骑马杂志了,然后呢?”

“没错。当时我在看骑马杂志,由香利则聊了很久的电话。而且接电话的时候,由香利就只是说些‘嗯’、‘啊’、‘是吗’之类的话,说话的人主要是对方。当时我突然感觉有些不安,担心这通电话会不会是她男朋友打来的。所以我就扔下杂志,凑到电话旁,可那时她已经快要挂电话了。然后,我就听见由香利说:‘盐泽湖是吧?嗯,我知道那地方。现在五点半是吧?那我去。去我是会去的,毕竟我也是法眼琢也的外孙女,不会躲不会藏,你放心。’说完,她就挂断电话驾车离开了。”

“阿滋,当时你没问由香利电话是哪儿打来的吗?”

“不,我问了。之后,她又跟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她说:‘是我姨妈打来的电话。我有姨妈吗?你听过这么傻的话吗?’说完,她还白痴似的哈哈大笑。”

“白痴似的哈哈大笑?怎么回事?当时她的脸色如何?是不是有些害怕或者畏惧……”

“不,感觉就像在挑衅似的。而且,由香利她哪儿怕过什么?她总是斗志昂扬,总觉得世间万物都得听自己的才行。”这个青年对这一点似乎表现出不满。

“阿滋,由香利驾车出去之后,是不是就再没有回来过了?”

“对,没错。”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把她叫回来了?”

“啊,是这么回事,姑姥姥。出去了一个小时后,由香利打电话给我,说很抱歉在我面前演了戏。然后她笑着说,刚才的电话是田园调布的姥姥打来的,说是有什么急事,让她赶回东京去。又说她可能住上一两晚就会回来,让我哪儿也别去,在那里等她。之后,都不等我说话,她就啪的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那么,她当时是在哪儿给你打的电话呢?轻井泽吗?”

“嗯,应该就是在轻井泽打的吧。就算由香利是个狂暴的飞车党,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应该也没法赶回东京。”

“呵呵,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弥生微微一笑,“阿滋,依我看哪,其实是这么回事。对了,当时光枝你也在旁边听着的吧?”

“啊?您这话什么意思?”

“上个月由香利出发前往轻井泽时不是说过吗?今年夏天,她无论如何也要登上白马。”

“啊,您这么一说……”

“所以说,阿滋,那孩子大概是撇下了你,和其他朋友去白马了。就阿滋你这身体,要登山估计挺困难的,所以……”

“要真像您说的那样,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欺骗我?”

“她当时要是跟你实话实说,估计你也不会答应吧?好了好了,我很忙的,这问题就暂时先讨论到这里,你先离开一会儿吧。咱们也不能总让客人这么干等着,不是吗?”

“嗯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过我是不会回美国去的,上学什么的,都无所谓了。”

“是吗?上学什么的都无所谓了吗?”弥生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可是五十岚家的独苗啊。那你留在这边又想做些什么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要和由香利结婚。由香利也说过的,说她从来没见过像滋少爷我这么可爱的人。”

“可是,由香利可比你还大两岁啊,这样你也愿意吗?”

“换作在美国,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而且由香利自己也答应了,她说她也愿意这么做。”

“是吗?那就没什么问题了。阿滋,这件事咱们过后再谈,你还是先回避一下吧。光枝,你招呼他一下。”

“是。那个,真是抱歉,太太。好了,阿滋,姑姥姥都已经发话了,咱们就走吧。喂,你还磨磨蹭蹭的干吗呢?”

光枝的立场也可谓极为微妙。她把丈夫同母异父的姐姐称作“太太”,而在滋这个实为孙子却唤作儿子的人面前,却又和滋一样,必须称呼弥生“姑姥姥”。这样对同一个人使用不同的称呼似乎有些辛苦,但她似乎早已习惯,也可能是她从来就不怕辛苦的缘故,总之她的伟大丝毫不逊于她的三重下巴。

看到光枝连哄带骗地把还在闹小性子的滋拽出门,弥生也松了口气,苦恼的阴影在她的脸上扩散开来。“金田一先生,您似乎一直在留意我的这只左眼吧?”

“啊,抱歉,是我失礼了。”金田一耕助赶忙缩回了那只挠着鸟窝头的手,低头致歉,“您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遇上了什么事故……”

“倒也不是,是眼癌。若是放任不管,甚至还会扩散到右眼,所以我下定决心,去年动了手术。不过这只美国制造的假眼做得也算不错了。”

“嗯,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发现呢。”

“不过,不管做得再怎么好,假眼还是假眼。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东西,实在是挺折磨人的。所以刚才我才会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让您见笑了。”

哪有,您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话刚到嘴边,金田一耕助就把它咽了回去。面对眼前这位女杰,这类奉承之辞是毫无作用的。

“金田一先生,想来您现在大概也已经明白,此番我究竟想委托您何事了吧……”

“嗯,敢问究竟何事呢?”

“我就是为了由香利的事请您来的。”

“由香利小姐就是您的外孙女吧?”

“对,她是我唯一的外孙女。”

“由香利小姐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被绑架了。”

金田一耕助一愣,再次看了看面前的这位女杰。“被人绑架了?太太,您怎么会知道这事的呢?”

“因为罪犯……因为前天早上,绑架犯给我打来电话。想来她应该是被人从轻井泽绑走的吧。我想了解一下其间发生的事,就把阿滋……就是刚才那孩子叫了回来。我本来打算仔细询问一下,但如果我真这么做了,那孩子就会猜到由香利被人绑架的事,之后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当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才好,而前天我遇到了风间先生。之前我就听风间先生提起过您的大名,所以……”

“照这么说……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令外孙女被绑架的事?”

“嗯,我还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么,由香利小姐的父母是否知道此事呢?”

从刚才起,金田一耕助就一直很在意这一点。刚才滋向这位姑姥姥恳求,希望弥生能够答应他和由香利的婚事。那么,由香利的父母对此事又作何看法呢?

“哎?”弥生看了看金田一耕助,“您大概还不大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吧……”

“嗯,确实还不大了解。我所了解的您府上的情况,也就只是到琢也医生那一代而已,琢也医生在战争中过世之后的情况就不大清楚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金田一先生。”弥生轻轻点了点头,“那么我就亲口向您讲述一下我们法眼一家目前的状况吧。我和琢也只生下了万里子这一个女儿,因此在万里子长大后,我们就招了一位女婿入赘。这女婿名叫古泽三郎,是琢也的徒弟。和万里子结婚之后,古泽三郎也入籍到了我们家,如今他已经改名为法眼三郎了。三郎和万里子夫妻俩生下的独苗,就是方才提到的由香利,今年二十二岁。跟您先声明一下,我说的是虚岁。我都怕算周岁……毕竟我也是个从旧时代过来的人。”

“嗯,然后呢?”

“可是如今,三郎和万里子两人都已经过世了……而且还是同时过世的。”

“是因为战争吗?”

“不,他们夫妻俩是在昭和二十二年过世的,当时战争已经结束了。那时驻日美军已经到了,大家也能轻松地弄到汽油了,但没想到这反而起了不好的作用。”

“照这么说,是交通事故?”

“嗯。那年夏天,我基本是在轻井泽度过的,由香利和阿滋也和我在一起。当时,阿滋还没有起程前往美国留学。对了,刚才您见到的光枝也和我们在一起。当时,三郎和万里子过去玩,是自己开车去的。我们在那里住了两晚。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离开轻井泽的时间是八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那天下午突然起了雾,我们家的别墅在旧轻井泽,说得夸张点,那天的雾简直大到了伸手难见五指的地步,而碓冰岭的情况则更糟。或许是上天捎信的缘故吧,总之当时我不断地劝阻想晚一天再走。那地方……人们都说碓冰岭上有一百八十八个弯,而就在一百六十二号弯道上……听说那地方也经常出交通事故,而当时他们没能打好方向盘……开车的人是万里子,车滚下山崖,燃起熊熊大火,他们夫妻俩也当场死亡了。”

“如此说来,对如今的法眼家而言,由香利小姐就是唯一的继承者了?”

“嗯。对琢也来说,她是唯一的外孙女,而对法眼医院的创始人法眼铁马来说,她是唯一的曾外孙女。我觉得,罪犯……或者说罪犯们就是冲着这一点来的。”

“您刚才说过,对方是前天早上给您打的电话,是吧?打电话来的应该是男人吧?”

“嗯,那声音不知该说是男低音还是男中音,反正听起来很浑厚,想来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当时对方都说了些什么?提出要赎金了吗?”

“没有,他并没有索要金钱,却提出了一个更为可怕的要求。”

“更为可怕的要求?”

“嗯,是这样的。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正独自一人待在自己屋里。接听电话的人是光枝。之后,我听到一个浑厚的男性嗓音接连问我是不是法眼家的太太法眼弥生。那人当时跟我说,由香利在他手里,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他绑架了由香利。我问他是谁,想要做什么。您也知道,如今有不少人就是为了钱而绑架别人的,我当时也以为对方是冲着钱来的。结果……”

“结果怎样?”

“结果,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一阵阴险毒辣的笑声,对方也一改先前的语调,态度粗鄙地说:‘老太婆,你总是这样,以为人世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用钱来摆平的。我才不稀罕你的臭钱呢。我要的是由香利的身体。你让她今后每隔一两周就到我这里来一趟,好好疼爱她一番之后,我就让她回去,不然她可就没命了……’”

复述起这些话的时候,就连弥生的眼中也充满了恐惧。不论真眼还是假眼,都骤然间变得黯淡无光,僵硬呆滞。

“当时我拼命压抑着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因为我不想让家里人看到连我也乱了分寸。之后,我又接连询问了两三次对方的身份……”

“对方当时回答您了吗?”

“嗯……他说他叫‘天竺浪人’……”

“天竺浪人……”

“是的。”

“那么,太太您是否知道这位天竺浪人到底是谁呢?”

“金田一先生。”弥生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这事我暂时就先不说了。关于那通电话,我还有些其他情况想跟您说说……”

“啊,是吗?您请说。”

“天竺浪人……对方或许也知道,我只要一听到这名字,心里就会害怕。所以当时他讪笑着说:‘老太婆,你想不想听一听由香利的声音?你要是不相信,那我就让她来跟你说两句话好了。’当时我就说,叫他务必让由香利和我说两句话。”

“那么,由香利小姐当时是否接听了电话呢?”

“接了,但耗费了很长时间,所以我感觉由香利当时应该是被人从其他地方带到电话前的。当时由香利叫了我几声,然后跟我说她是由香利。从她的声音听来,她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还觉得很有趣。听到她的声音后,我就问她现在在哪儿。她说她不能说,因 为她也不知道是哪儿,只知道自己似乎让人绑架了。之后,她就哈 哈大笑起来。说起来,这些战后的女孩实在是……”

虽然并非所有战后的女孩都这样,但从刚才滋的讲述来看,由 香利也确实是个放荡不羁、恣意胡为的姑娘。

“当时,由香利小姐有没有说过什么让太太您印象深刻的话呢?”

“这个嘛,金田一先生,虽然我也无法猜测出当时的具体情况, 但我想由香利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或者正在经历什 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时她很认真地跟我说:‘姥姥,这事实在是太 不可思议了。我估计姥姥您也不知道。’”

“那么,太太,您觉得她说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刚才我也跟您说过了,我是一点都猜不出来。但是从由香利当 时的语调来推测,她应该是遇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依照那孩子的 性格,寻常小事是根本无法让她有所感触的。我又问她到底怎么了, 她却不肯告诉我。不,感觉似乎是有人不准她告诉我。最后,她跟我说:‘姥姥,您其实也不必担心,以前我不也经常擅自离家嘛,只不过这 一次的时间会稍微久一些罢了。过不了多久,我肯定会平安无事地 去见姥姥您的。请您帮忙想个办法别让滋少和五十岚姑姥姥担心。 拜拜。’当时由香利似乎一点都不害怕。后来那男的接过电话,说是 他准备好好‘招待’由香利一两周,之后便哈哈大笑了一阵,咔嚓 一声挂断了电话,那声音震得我耳朵直疼……”说到最后,弥生的 声音也开始颤抖,但这位坚强的老妇人还是忍住了泪水。

“那么,您能猜到她当时在什么地方吗?电话里有没有什么特殊 的噪音之类的……”

“没有。金田一先生,其实我当时也不算太冷静。这或许就是人 们常说的措手不及的感觉吧。当时满脑子都是由香利的事,根本就 没有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了。但是,等我挂断电话,思前想后了一番, 我觉得当时似乎并未在电话里听到先生您刚才说的什么特殊的声响。除了说话声,电话里基本一片寂静,并没有听到任何杂音。当然了,挂断电话之后,我就立刻打电话到电话局,询问刚才的电话到底是从哪儿打来的,但电话局也无法确认。”

“这样啊。那么,太太,能请您跟我说说有关这个天竺浪人的情况吗……”

弥生默默地从桌下的收纳架上拿出一个紫色绉绸的包袱解开,从里边拿出一个封了厚厚一层蜡的牛皮纸信封。她用包袱里的剪刀剪开封口,从信封里拿出了一个B6尺寸的小本子。“请您看看这个吧。”

金田一耕助接过本子看了一眼,只见封面上写着“诗集· 医院坡缢首之家”几个字,而作者的名字就是天竺浪人。

“我可以翻看一下吗?”

“嗯,请吧。”

金田一耕助刚随手翻开封面,就见里边飘落了一张小小的纸片。他赶忙把纸片拾起,放到膝上一看,发现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一篇文章。

“啊,对了,我都忘了呢。您就先看一下这篇文章吧。这是我从报上剪下来的。”

那篇文章被贴在一张类似便笺的底纸上,而底纸上则留下了弥生用红笔写下的几个字: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六日的A 报晨报。文章的标题是《医院坡空宅中女子上吊身亡》,大致内容如下:

数日前,芝高轮邮政局员工杉田诚(四十八岁)发现位于医院坡中途的某座空宅中散发着异臭,心中起疑。昨天,即六月十五日下午,杉田邀其邻居山田吉太郎(五十二岁)一同前 往空宅,准备一探究竟,之后便发现空宅深处的西式房间中, 一中年女子已上吊身亡。该女子推定年龄三十六七岁,穿暗绿 色裙子和白色女式衬衫,并无任何可确认身份的物品,更未发 现任何类似遗书的东西。尽管目前尚无法判明该女子的身份, 但可断定该女子已死亡多日。此外,医院坡地名来源于法眼医院, 而这座空宅则为该院院长法眼家的旧宅。战时,法眼家被疏散 到田园调布,而这座旧宅则在昭和二十年三月的空袭中遭到破 坏,至今无人居住。目前,高轮警局怀疑该女子或与法眼家有关, 正在与法眼家家人核查。

看完文章,金田一耕助把它插回诗集。“太太,这是……”

弥生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但她的语气依旧很平静。“金田一先生,我这个人一向不大喜欢做找借口开脱这种事,但我确实很忙。尤其是在这起案件发生的昭和二十二年,当时我真的是忙到了分身乏术的地步。重建法眼医院,还有五十岚产业的事务,要办的事情接踵而至,堆积如山,我每天都在忙着应付新的情势,甚至连看报的时间都没有。而您刚才看到的这篇文章是刊登在社会版下方的边角一处,所以我当时也没有留意到。我们家里常年订阅好几份报纸,每个月都会让人把那些报纸整理归档,然后再等有空时稍微浏览一下。我是在进入七月之后才看到那篇报道的。那天是七月六日,已经是案发后二十多天了。如果我能早一点看到,或许还能处理得更妥善些。这件事让我至今都感觉很遗憾。”

“那么,太太您是否认识那名上吊身亡的女子呢?”

“认识,而且还很熟。虽然之前我也从未见过她,却经常听我丈夫提起有关她的传闻。”

“她和您丈夫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她就是琢也的情妇,呵呵。”弥生苦笑了一下,“都说血缘相承,细胞延续,祖辈的历史总会在子孙身上重演。确实,父亲做过的事,孩子自然也会做。琢也是铁马与小妾的孩子。或许先生您也早就调查到了,琢也自小就是在小妾的家里长大的。而在琢也步入中年之后,他也学着他父亲当年的做法,在外边包养了情妇。说起来,这一切其实也全都怪我。平日里,我总是丢着家里不顾,整天在外边忙事业。而我丈夫当年想必很希望能有一个舒心休憩的港湾。”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昭和初年的事。当时我也是疏忽大意,完全没有觉察到我丈夫竟然在外边包养了情妇。那女人名叫阿冬。昭和七年,由香利出生,而那女人也生下了一个女孩。直到那时,丈夫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当时他已经五十一岁了,也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

金田一耕助掩饰着内心的惊讶。“这么说来,那女子生下的孩子,就是由香利的姨母了啊?”

“是的。对万里子而言,那孩子就是和她同父异母的姐妹。”

“那么,您丈夫的情妇是个怎样的人呢……呃,她是做什么的呢?”

“那女人其实也是个苦命人……话虽如此,其实我知道的情况也是从我丈夫那里听来的。她是个木匠家的女儿,叫佐藤冬子。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她嫁给一个姓山内的人。那人带着个孩子,似乎是位画家,至于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就不清楚了。山内和她年龄差距很大,后来留下了那孩子死去了。而那个孩子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那孩子……当年我听丈夫说那孩子似乎叫阿敏,所以想来应该是个男孩。那孩子和阿冬很亲近,而且阿冬也和我丈夫的母亲有些相似,既惹人怜爱又温柔体贴。或许男人都有恋母情结,总会被那些和母亲相似的人吸引吧。山内死后,阿冬带着敏男生活,在银座的咖啡厅做服务生,我丈夫似乎就是在那里遇到阿冬并对她倾心的。昭和五年,我丈夫开始在外边包养阿冬母子。因为丈夫从来没有过任何不良经历,也没在外边过夜,所以我也就……其实,我这个妻子做得很不称职。”

“之后,您丈夫就把那个敏男也收养了?”

“对。因为他自己没能生下男孩,所以当年他可疼爱敏男那孩子了,整天叫那孩子‘敏男’或者‘阿敏’。”

“太太您从来都没见过他们母子俩吗?”

“嗯,先前我也曾恳求过我丈夫,希望能够见一见他们母子。但我丈夫却说,人家出身贫寒,让我别去寒碜人家,所以我也就不便再勉强他了。之后我又说,至少让我见一见小雪……小雪就是阿冬和我丈夫生下的那个女孩。但我丈夫总是躲躲闪闪……这或许是我的妄自推测吧,我总觉得那孩子估计长得很丑,比方说脸上有块大红胎记之类的。先前我和丈夫提起小雪那孩子时,他总摇头叹气,说那孩子大概是被老天爷诅咒了,才会生得那样一副长相。因此,我也不便强求……我这女人做得还真不像个女人呢。”

“那么,太太,就请您稍微说明一下当年阿冬女士自杀一事的来龙去脉吧。太太您是个精明人,这其中的情况,估计您也早已调查清楚了吧?”

弥生用右眼盯着风铃看了一阵,感觉似乎是在调整呼吸。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来看着金田一耕助。“刚才我说过,我这个人不喜欢给自己找借口开脱,但这实际也是一种借口。据报上的讲述,阿冬的尸体是在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五日发现的,而且当时她已经死了好几天了。如此一来,阿冬自杀应该是在六月八日到十日这几天吧。”

“啊,稍等一下。”金田一耕助抬起手,打断了对方的讲述,“抱歉打断您,不过我想确认一件事。阿冬她果真是上吊自杀的吗?会不会有她先被杀害,之后凶手又把现场伪装成自杀的可能呢……”

“啊,您这假设还真够可怕的。我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因此当时我很想知道阿冬上吊身亡的准确日期,就询问了负责此案的高轮警局的刑警,对这一点进行了详细的确认。我记得那位刑警似乎姓加纳,或许他现在还在高轮警局。听加纳警官说,阿冬的死因确实是上吊身亡。警方也明白我们家的势力,所以调查得也很细致用心。”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那之后呢?”

“嗯,后来警方也大致判明了阿冬死去的准确日期就在六月九日前后,而在四天前,即六月五日,阿冬曾经到这里来见过万里子。”

“太太您当时不知道阿冬来过吗?”

“根本不知道。当时我去关西旅行了,而这一切就都发生在我去关西的两个星期里。这也全怪我。大概当时万里子的言语和行为也有些不大礼貌吧。”

“那么,当时万里子是否认识阿冬……或者说,她知道有阿冬这样一个人吗?”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如果我事先把一切都跟她说明就好了。若不是我丈夫死于非命,或许他本也打算找个时机把事情都说明白的。结果我一直没能开口,而我丈夫也被炸死了,所以根本就没有机会在万里子面前提起阿冬的事。只不过我也猜想过,觉得阿冬或许会在我丈夫的葬礼上露面。等到事情稍稍平静,我也有时间着手调查有关阿冬的事时,先前她居住的地方却已经全都化为了废墟,而阿冬母子三人也彻底行踪不明了。战争结束后,我曾设法调查过他们的行踪,可是……所以,我也就一直没有跟万里子说起有关阿冬的事。”

“如此一来,想必令千金当时大吃一惊吧?突然跑来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说她是父亲的情妇……”

“一开始,万里子还以为阿冬是胡说八道,想敲诈勒索一番。但后来听完阿冬的讲述,万里子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她心里那种遭到父亲背叛的感觉或许也很强烈吧。看过我丈夫生前写下的那些诗歌文章,万里子大概也已经知道,她的父亲其实是法眼铁马与情妇生的孩子。万里子很忌讳别人提起这件事。她对此一直感到愤慨,觉得父亲其实根本没必要说得那么明白。而且她一直认为父亲是个品行端正的绅士,结果没想到居然有这样一个女人突然找上门来。正如先生您刚才说的那样,当时她大概很吃惊。”

弥生那只仅剩的真眼的目光也突然变得黯然。

“虽然我不大愿意去评价自己的孩子,但平心而论,万里子长得确实不怎么样。我和琢也甚至都搞不清万里子这孩子到底长得更像谁。虽然皮肤还算白皙,但腮帮子肥肥的,体形也不大匀称……万里子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平日里都很在意自己的模样。在这种情况下,突然跑出来一个比自己年轻,长得又比自己好看的女人,自称是父亲的情妇。按万里子那孩子的性格,遇到这种事,不发火才怪呢。”

“换言之,这就是一种忌妒心理吧?她不只是琢也医生的千金,同时也是一个女人。”

“较之母亲,女孩子往往更崇敬父亲。对万里子而言,父亲琢也更是个神圣不可冒犯的人。”

“所以她就出言侮辱了阿冬女士?”

“万里子的言辞相当残酷。先前光枝也不认识阿冬,但听到万里子在会客室里大声叱喝,光枝似乎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时万里子和阿冬在这间会客室里说了一个小时,听到万里子越说嗓门越大,光枝连忙跑了过来,却只见阿冬一边用手帕擦眼角,一边逃也似的跑出去了。”弥生的眼中没有半点泪水,语调也很平静。但她说到最后,语气深处却暗藏着一丝深深的悔恨。

“当时是六月五日,而四天后,这名叫阿冬的女子就在医院坡的空宅里上吊自杀了。是这么回事吧?”

“就是这么回事,金田一先生。对于阿冬跑到那宅子里自杀的行为,我是没有资格做出评价的。生前,阿冬一直深爱着我丈夫,而我丈夫似乎也把阿冬当成唯一的心上人。所以我也并非不能理解阿冬当时的心情。她是准备到我丈夫最后所在的地方去,然后在那里追随我丈夫而去。诚然,我心中对阿冬怀有恨意,但让我感到悔恨的却是她为什么不来见一见我。琢也过世之后,三郎就成了法眼家的家长,而万里子不过是三郎的妻子。但那孩子什么都不懂,说话做事都不动个脑子,脾气却不小,所以执掌家中一切事务的任务就落到我肩上了。阿冬她也不是不清楚这些事,所以我总会感觉无比遗憾。”

弥生的这番话里暗藏着身为才女却遭人无视的憾恨,但金田一耕助故意视而不见。他一边机械地翻阅着笔记,一边说道:“但是就在同年,即昭和二十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三郎先生和万里子女士夫妻二人在从轻井泽归来的途中因交通事故身亡。您有没有想过,这两起不幸的事件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

弥生睁大她那只尚未失明的眼睛,加重了说话的语调。“金田一先生,我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您提出的这种可能性。那起车祸其实就是万里子操作失误引起的。的确,这两起事件之间感觉似乎存在一些因果关系,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这只是巧合罢了,一场不幸的巧合。”

“哦,是吗?那我就收回刚才那些话。昭和二十二年时,小雪小姐多大呢?我记得您先前说过,她应该和您外孙女同岁吧?”

“由香利比小雪大一个月,由香利今年二十二岁,所以昭和二十二年时,她们两人应该都是十六岁。”

“那么,山内敏男呢?”

“他比小雪大四岁,今年二十六岁,当时应该是二十岁。”

“太太您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兄妹俩的情况吧?”

“先前我已经说过,我是在事情发生很久之后才看到那篇报道的。后来我又找万里子和光枝询问了前后经过,才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时我一直很在意阿冬尸体的去向,所以就找可能会负责此案的高轮警局询问了一番。之后,我先前跟您提到的那位加纳警官就上门来拜访了我。”

“加纳警官,是吧?”

“嗯。可是据加纳警官说,当天……也就是发现阿冬尸体的当天下午,他就来见过万里子了。然而当时万里子坚持说不知道,一口咬定阿冬是居无定所,难以度日,所以才上吊的,又说希望警方不要把阿冬的事和我们法眼家扯到一起。之后,她便趾高气扬地赶走了加纳。遇到这样的情况,加纳自然也只能苦笑以对了。”

“那么,阿冬女士的尸体……”

“据说已经被敏男和小雪带回去了。警方最初似乎也因为没人接收而苦恼不已,后来报纸上刊登了那篇报道的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七日,两人跑到高轮警局询问确定了一番,说那具尸体就是他们的母亲。虽然当时阿冬已经死去好几天了,但她生前的模样还能辨认,而且尸体身上的衣服也能证明。认定死者就是两人的母亲后,敏男默默饮泣,小雪则抱着尸体哭泣不止。这也难怪,毕竟当时小雪还只有十六岁。”

“之后,警方便得知了那个上吊自杀的女子和您家的关系,是吧?”

“嗯。之后加纳警官再度来拜访了我们。见到他之后,万里子便送了死者家属五千元的香烛钱。当时敏男坚辞不受,无奈之下,加纳第三次上门来,笑着说敏男叫他拿来‘还给法眼家的少奶奶’。这事说来还真是让人感觉丢脸……”

“那么,当时他们母子三人住在哪里呢?”

“据说是住在千叶县的木更津。敏男的父亲有熟人在那里,所以他们就把主要的家当都搬到那里去了。而阿冬自己则一直留在东京,陪伴着我丈夫。昭和二十年春,东京遭遇空袭时,他们母子三人便来到了医院坡。可是当时医院坡的情况也不乐观。听到琢也在空袭中死去的消息后,阿冬心中大概也很绝望,所以就去木更津了。”

“太太您有没有到木更津去打探过呢?”

“这个嘛,金田一先生,当时加纳警官已经对木更津的情况进行过调查,立刻安排人手展开了工作,可还是为时已晚。据说甚至连警方都对阿冬留下的两兄妹心生怜悯,张罗着帮忙火葬,大伙儿还一起凑了些香烛钱。敏男也欣然接受了一切,抱着骨灰回木更津了。过了一周,他们兄妹俩似乎秘密商量了一番,突然跑到东京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了。”

“那,阿冬女士死后,是否留有遗产呢?”

“我丈夫应该给过她一定的钱。只不过从战后那种状态来看,昭和二十二年的时候,估计那些钱也差不多都花光了。而阿冬她也有自尊,大概也不大愿意到这里来。”

“阿冬女士有没有留下遗书什么的呢?”

“据说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上,估计她也不大愿意把心中对这个家的怨恨写下来吧。当时的她或许只是因为走投无路,一心只想去陪伴我丈夫。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感到无比心痛……可恨的人反而是万里子。”

眼前的这个人莫非是想把自己的过错全都转嫁到已故的女儿头上去?听起来似乎并非如此。她对阿冬这个薄命女子的同情似乎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情。与此同时,在提起自己的女儿时,这位贵妇的话语中却没有丝毫同情与爱意。在这位才色兼备的稀世才女口中,万里子这个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女儿,感觉就只是一个令人厌烦不已的人。

“对了,太太,这本诗集是……”

金田一耕助伸手拿起面前桌上的那本《医院坡缢首之家》,随手 翻了两三页。

“啊,请您看看这本书的版权页吧。刊行日期是昭和二十六年三 月十五日。刊行的一周后,有人把它寄到了我手上。寄件人一栏里 就只写了‘您的熟人’,既没有姓名也没有地址,邮戳是中央邮政局 的,但那个信封已经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金田一耕助翻开第一页,仔细看了起来。这是一本总共六十四 页的小册子,用十二磅大的字,以每页八行的版式印成。因此,如 果想看倒是很快就能看完。但金田一耕助只是看了五六页,便啪地 合上了。当着弥生这个女人的面,阅读这样的书实在有些不敬。

至于这本诗集的全文,笔者也就不在这里详细列出了。

其后,金田一耕助也曾多次阅读这本诗集。诗集中描绘的全都 是缠绵的嗟怨、诅咒和复仇的情感。整部诗集由三部分构成。第一 部分名为“青楼中的风铃”,第二部分的标题是“医院坡缢首之家”,第三部分则名为“蛆虫”。随手一翻,书上到处充斥着“子宫”、“卵巢”、“阴部”、“阴茎”、“精子”、“卵子”或者是“近亲相奸”之类的字眼, 估计这个名叫天竺浪人的诗人受到过《恶之花》作者波德莱尔的影响。

“太太,您猜得出这个天竺浪人究竟是谁吗?”

弥生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就我猜测,这个人应该就是敏男吧……之前我也说过,我丈夫生前很疼爱他。所以我曾经问过我丈夫, 是不是要把敏男培养成一名医生。而我丈夫当时回答我说,敏男那 孩子不适合做医生。他说敏男胸襟宽广,思维也是天马行空,有艺 术家的天赋。”

“太太您之前就从来没有借助出版社这条线查探过有关天竺浪人 的情况吗?”

“这条路我也试过的,但最后还是中途断掉了……我感觉他似乎总是会抢先下手,设法避开我的追查……”弥生的肩头微微一颤。如此看来,这些诗里必定暗藏着一些足以令这位不知畏惧的才女感到恐惧的东西。

“太太,这本诗集能暂时交由我来保管吗?”

“莫非金田一先生您已经有头绪了?”

“也不是。您看,这诗集不是限量发行三百册嘛。就算其中一本被送到了您的手里,那么剩下的二百九十九本又是怎样处理的呢?就我看来,剩下的那二百九十九本大概是被分送到诗歌名家和批评家的手中去了。如果从这条线索出发,顺藤摸瓜,说不定也能查到一些相关的线索。”

当时,金田一耕助想到的人就是笔者我。虽然我对诗歌一窍不通,但金田一耕助知道,张潮江是我的朋友,和我一样同为侦探小说作家,同时还主编一本名为《宝石》的侦探小说杂志。我也时常将金田一耕助的丰功伟绩写下来,拿去向张潮江的杂志投稿。张潮江还以“张嘉门”的笔名办了一本诗歌杂志。金田一耕助当时猜想,或许这个天竺浪人也会给张潮江送去一本。事后来看,他当时的预感真的应验了。

“对了,您这里有由香利小姐的照片吗?”

“啊,这东西我倒是早有准备……”

弥生从身旁的文卷匣里拿出来的,就是那张先前描述过的少女抱持皮鞭的照片。看样子这照片之前应该是贴在相簿里,之后为了方便金田一耕助查看而特意准备的。

“这是去年夏天我在轻井泽给她拍的。”弥生一边说,一边用钢笔在照片背面写下了拍摄的大致经过,“话说回来,金田一先生,我总觉得有件事挺让人纳闷的。”

“嗯?请问何事?”

“就是方才我提到过的小雪。先前不论我怎么恳求,我丈夫都不愿让我见她。至于原因,我丈夫则说从那孩子的长相来看,根本就是一个受诅咒的孩子。”

“对,方才太太您确实这么说过。”

“因此,我一直以为小雪的脸上要么长有胎记,要么就是相貌丑陋,所以我也就故意避而不见。可是,等到昭和二十二年的那起案件发生之后,我向加纳警官询问了这件事。他却告诉我说没那回事,小雪长得很漂亮,不管是从气质还是从体形来看,她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那么,我丈夫又为何死活不肯让我见一见她呢?好了,请您拿去吧……”

金田一耕助接过弥生递来的由香利的照片,情不自禁地喃喃说道:“哦,真是位漂亮的小姐呢。”

“谢谢。万里子长得那么丑,也不知为什么会生下这样一个女儿。”

由香利确实可以说得上是美女。照片上的她眼眸中散发着充满活力的光芒,手里握着皮鞭,脸上的笑容虽然会给人留下性格傲慢的印象,但这大概也是因为生在法眼家,自小就不知何为恐惧吧。

金田一耕助把照片夹进笔记本。“太太,在下虽不才,但一定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待,只不过……”

“不过什么?”

“虽然这话有些叫人难以开口,但如果对方的目的真是他说的那样,我觉得由香利小姐大概已经……”

弥生长叹一声。“这是在所难免的,我心里也早有准备了。而且,如今的年轻人和我生活的那个时代不同,他们早就已经不在乎贞洁了。但是……”

“但是?”

“但那孩子是法眼铁马唯一的曾外孙女,铁马的血缘只能由她来延续下去。请您务必记住这一点。”

扭头去看法眼铁马的肖像时,弥生的脸上闪耀着荣耀的光芒,令她看上去是那样毅然决然、美丽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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