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中摸索之章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战后,日本虽然也曾发生过不少震撼世人的大案,但是还从没有哪起案件能像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夜由寺坂巡警发现的、发生在医院坡缢首之家的那起人头风铃案那样诡异可怕、残酷血腥。

昭和二十八年,朝鲜战争已经结束,先前压在日本人头上的GHQ[General Headquarters,即驻日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也已经撤离。日本和美国签订了《日美安全保障条约》,主权被归还到日本人手中,人心终于安定下来。那一年,虽然社会经济陷入了不景气的状况,大学毕业生遭遇到就业难题,但日本经济的自立已是指日可待,战后头几年的那种惨淡心情已经彻底被人们抛在了脑后。

正因为如此,那起残酷血腥的人头风铃案才会给世人带来如此大的震撼。先前那些碎尸案、无头案之所以会给世人带来巨大冲击,原因就在于其中必然存在着一些令正常人寒毛倒竖、在心理上难以接受的因素。更何况在这起案件中,那颗被切下的人头居然就像风铃一样被悬挂起来,这样的景象自然会让人感到惊骇。当时,世人和媒体舆论全都一片哗然。

警方竭尽全力,但这起案件并未得到侦破,只能留待日后。准确地说,虽然人们也曾看到过案件侦破的曙光,但因为这起案件实在令人不愿提起、心有余悸,所以还是留下了许多疑问,以至直到二十年之后,所有的一切才最终真相大白。

但是在这里,我还是必须对昭和二十八年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稍做一些说明。

九月二十日当晚十一点半左右,寺坂打电话到所辖的高轮警局,通报了这起惊世骇俗的案件。当时,金田一耕助恰巧也在高轮警局。

当晚七点,金田一耕助离开了高轮台町的本条照相馆。他在路上吃了晚饭,之后突然萌生了顺道去趟高轮警局的想法。本条照相馆与高轮警局相距并不算远。八点左右,金田一耕助来到高轮警局一看,才发现等等力警部也已经从本厅赶了过来,整个警局喧闹不已。两个月前,高轮警局的辖区内发生过一起曾令侦查陷入困境的杀人案,但之后案件的侦破工作突然出现了转机,最后就在那天夜里得到了解决。因此,等等力警部也从本厅赶来,和警局里的众人一起喝庆功酒。就在这时,金田一耕助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然这起案件与金田一耕助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因为本厅负责这起案件的人就是等等力警部,所以警部也向金田一耕助请教过一些问题,而耕助也给过建议。到最后,金田一耕助给出的这些建议确实成为了解决案件的关键因素,所以高轮警局的侦查主任真田警部补也对耕助极为感激。因此,金田一耕助当时被带入了警局的愉快氛围,一直开怀畅饮到十点。

十点过后,警局内的吵闹基本上平息下来。金田一耕助起身准备告辞,等等力警部开口挽留了他:“金田一先生,刚才大家都在忙着欢庆,我也没法抽出时间。前几天,警局附近的本条照相馆的少掌柜有没有登门拜访过你?”

“来过来过。对了,他似乎是警部您介绍到我这里来的吧?”

“对。他说之前有人在医院坡缢首之家举行了一场奇怪的婚礼……”真田警部补也加入谈话,“他说的那件事确实有些稀奇,但毕竟当时我们都在忙着处理这起案件,所以警部提议,让他登门拜访您。之后我们也稍微了解了一下情况,发现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不对劲呢?”

“我不是说本条直吉的讲述不对劲,那天夜里……我记得好像是上个月的某天夜里。”

“据说是八月二十八日夜里。”

“对对。这么说,到警局来过之后,本条直吉去找过您了?”

“对,九月七日,也就是去医院坡空宅的十天后,他去大森找过我。”

“直吉本人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但直吉的父亲是个老古板,说是如果之后出了什么问题,直吉会受到牵连,所以坚持让直吉来报警立案。我记得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我觉得直吉那人有些厚脸皮,不太像是照相馆的少东家。他还有个喜欢窥伺他人脸色的毛病……搞得别人还以为他是不是也做了什么亏心事……”等等力警部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总而言之,当时本条直吉似乎并没有给高轮警局的人留下什么好印象。

“真田先生,刚才你说感觉有些不大对劲,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但你刚才也说过,你并不觉得本条直吉的讲述有什么不对劲的啊。”

“啊,您说这事啊……那座医院坡就在我们警局的管辖范围之内,坡顶上还有一处派出所。在派出所执勤的那个年轻巡警叫什么来着,我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您说的是寺坂吧?寺坂吉藏。”金田一耕助的老朋友加纳警官微笑着提醒了真田警部补。因四十七士而闻名于世的泉岳寺就处于高轮警局的辖地,因为寺坂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寺坂吉右卫门的后裔,所以加纳便记住了他的名字。

“对,就是这名字。据寺坂说,当夜他巡逻路过那座宅子的时候,听到宅子里传出了爵士乐的演奏声。照惯例,遇到这种事,寺坂本应该到宅子里去看看情况的。但当时他看到门灯和院灯都亮着,而且整座宅子也是灯火通明,所以他只是以为宅子里搬进了一群奇怪的人,就没有进去。”

“哦,还有这么一回事啊?”等等力警部皱起眉头,“照这么说,本条照相馆少东家并非完全是在胡说啊。”

“他说的情况的确属实。本来我们也觉得该采取些行动,但当时我们在忙着处理这次的案件,人手极度不足,所以就暂时没有管这件事了。金田一先生,您后来是否调查过相关的情况呢?”

“嗯,当时直吉给了我不少预付款,所以我也不能对客户不讲信誉啊。”

“那,您有没有查到些什么?”

“呃,其实他让我调查的事挺简单的。本条直吉当时并没有听到爵士乐的演奏,但他说他听到过一段高昂的小号演奏。从登场人物的模样来看,他觉得那些人应该是搞爵士乐的。而从人数来看,这似乎不是一支完整的乐队,只是一支简易乐队。我照着他说的这些线索往下追查,立刻就查明了那群人的来历。今天我过来的目的,主要就是到本条照相馆提交调查报告,然后再顺便过来和加纳打声招呼。”

“先生,您是说那件案子啊?山内敏男和其妹小雪……您查到他们两人后来的消息了吗?”

“怎么、怎么回事,加纳?你说的那什么山内敏男和小雪。”等等力警部故意转了转眼珠,探出身说道,“呃,加纳,这位金田一先生可是个不能疏忽大意的人啊。虽然他不会背叛我们,但他经常会突然给出一些提示。你可千万别大意。之后你就会明白,其实他说的那些话是包含着许多重大意义的,所以在和他打交道的时候,你要留意揣摩他说的每一句话,彻底向他问清楚才行。那么,山内敏男和小雪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哎?警部您还不知道吗?金田一先生可是您自己介绍给我的啊。先前您不是从本厅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说有个叫金田一耕助的人会来找我,让我把情况都一一告知他吗?记得那应该是八月的……”

“二十一日。”金田一耕助的回答干脆明了。

在这起案件里,日期包含了重要的意义。因此,金田一耕助把每件事发生的日期都清晰地记在了脑中。那一天,他接受了法眼弥生提出的寻找山内敏男和小雪兄妹俩的委托。

“对,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时是金田一先生说有事要问你,但并没有把话说得那样细致。金田一先生是从不会把话说得太细致的。”

“而且当时我也是先打电话联系警部的。”金田一耕助打圆场般笑了笑。

话说到这里,加纳也必须开口把事情说清楚了。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在上司面前就更是如此了。但他还是将大致经过告知了警部。

“这个嘛,警部,先前我也听加纳说过这些情况了。当时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事到如今,为何法眼医院的老夫人又想起去寻找他们兄妹两人的下落呢?”

这个问题正是最令金田一耕助感到困扰的。但是,即便面对的是等等力警部,他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对于那些从事和金田一耕助一样职业的人来说,委托人就是上帝。而金田一耕助也是决不会背叛上帝的。

“不,其实事情并非像你说的那样,真田先生。法眼家的老夫人并非最近才开始着手寻找他们兄妹俩。昭和二十二年那起案件发生后,她就一直在向我的同行们询问山内兄妹的消息。而老夫人之所以没能查到,是因为山内兄妹俩每次都会抢先动手,隐匿起自己的行迹。”

“那么,金田一先生是否成功查到了呢?”

“本来我也希望能有人夸奖我两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切,其实全都多亏了本条直吉先生呢。”

“您的意思是说……”

“呃,之前我不是接受法眼老夫人提出的寻找山内兄妹的委托了嘛。当时老夫人给了我一个提示。而就在我顺着她给的提示往下调查的时候,本条直吉又委托了我,让我帮忙调查缢首之家里那场奇怪婚礼的情况。据直吉说,那场婚礼中的新郎似乎是叫阿敏,而新娘似乎叫璇儿。法眼老夫人曾经告诉过我,因战争而亡故的法眼琢也医生生前很疼爱敏男,管敏男叫‘阿敏’。当时我就想,这两个‘阿敏’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而璇儿则是“雪儿”的讹误,即小雪呢?呃,这样的想法也算不上是推理,只是一些胡猜罢了。在听说他们似乎都玩爵士乐这一消息之后,我调查的范围也就圈定下来了,因此最后我才能够查明他们居住的地方。所以刚才我也说过,这一切其实全都多亏了本条直吉,我个人并没有多少功劳。”

“如此说来,金田一先生。”真田警部补探出身来,“山内兄妹……听过刚才加纳的说明,他们虽然号称兄妹,但实际上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而如今,这对兄妹已经成年,结为了夫妻。这倒也罢了,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在那座空宅里举办婚礼,还特意叫人去拍照呢?”

“这个嘛,主任,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还不等金田一耕助回答,加纳便插嘴说道,“在小雪生母阿冬上吊死去的地方举办婚礼,然后又请专业摄影师来拍照,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之后把照片寄到法眼家吧。也就是说,这其实是小雪做出的令人悲伤的抵抗吧。毕竟,当年阿冬是因为法眼家的事郁愤而死的。金田一先生,是这样的吧?”

“加纳说得没错。”

正如众位所知,金田一耕助一直心存疑虑,觉得那天夜里的新娘或许其实是由香利。但这事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提起。他借由多门修的门路打探过愤怒海盗乐队成员的意见,众人都认为当晚的新娘就是小雪。在这一点上,本条直吉也持同样的意见。此外,多门修还报告说,其后敏男和小雪也确实过着夫妻一般的生活,而这似乎还在愤怒海盗的成员之间掀起了一场风波。

不过,觉得由香利和小雪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象究竟来源于哪里呢?金田一耕助一直在深深地反思,认为这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先前,金田一耕助只在日比谷欢乐街的人群中瞥见了一眼由香利。在这一点上,小雪的情况也几乎相同。那天在夜总会看到的那一幕,或许只是因为小雪化过舞台妆后感觉和平日里稍稍有些不同罢了。

“对了,真田先生,那家本条照相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

“呃,刚才我去送调查报告的时候发现,那似乎是一家老店啊?”

“对,我也经常从他们家门口路过。每次路过时,他们家的橱窗里都会陈列着一些明治和大正年间的老照片,感觉就跟风俗画报似的。”加纳随口附和了一句。

“听人说,那家照相馆是明治二十五年创立的。如此算来,他们家算得上是全东京历史最悠久的照相馆了。”

“不过,金田一先生,你提这个干吗?”等等力警部一脸诧异地盯着金田一耕助。

“呃,其实也没什么。”金田一耕助含糊其词地说了一句,但实际上,他心里一直对那家照相馆的老板抱有一丝淡淡的疑惑。他看到的那三张法眼医院的照片,显然是那个房太郎自作聪明,在老板不知情的情况下放到橱窗里的。在看到橱窗里的照片时,老板的眼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困惑。但他还是努力掩饰,故意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时候,金田一耕助无意间看了看表。“哎?都已经这么晚了啊?”

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三十分的位置。

“呃,这、这、这可真是失礼了。各位都已经很累了,结果我还拉着各位聊了这么久。”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真田警部补拿起了话筒。“嗯,这里是高轮警局。嗯,我?我是真田警部补。嗯,是你啊?你就是医院坡派出所的寺坂巡警吧?刚才我们还聊到你了呢。哎,什么……喂,喂,你这么激动干吗?我都搞不清楚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了……哎?什、什、什么?!医、医、医院坡的缢首之家里挂着一颗人头?”

听到真田警部补的话,金田一耕助一愣,停下了正在扣衣扣的手,扭头看着真田。

“喂,你说的是真的吗?哎,你说什么……金田一耕助……嗯,我认识他……那、那又怎样……嗯?你是说,金田一耕助知道那是谁的人头……这、这话是谁跟你说的?本条照相馆的少掌柜?这么说,本条直吉也在你那里?被害者到底是谁……什么?是山内敏男阿敏……嗯,好,我们马上过去。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可饶不了你啊。”

放下话筒,真田警部补的额头上已经沾满了汗水,而他满头大汗的原因并非只是整个房间里空气沉闷。

“金田一先生,刚才的电话想必您已经听到了。”真田警部补飞箭一般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金田一耕助的脸上,“虽然寺坂的话颠三倒四,让人不得要领,但我想您大概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简、简、简而言之,山、山、山内敏男被人杀了,他的人、人、人头,则被挂、挂、挂到了医、医、医院坡缢首之家里,是、是、是吧?”金田一耕助情绪激动,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金田一先生,您相信这事是真的吗?”等等力警部的目光也带着一丝敏锐和严厉,同样落在金田一耕助脸上。

“我相信是真的。我并非什么名人,按道理说,寺坂是不应该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们还是赶紧准备一下,早点出发吧。”

就这样,金田一耕助终于意识到,如今自己已经陷入了两难的处境。站在他的角度上,为了保全委托人的利益和名誉,他并不愿让其他人知道由香利遭人绑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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