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爵士乐队“愤怒海盗” 本条直吉再摄风铃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二十八年时,我虚岁五十二岁。我为当时的自己感到恼火不已,总感叹自己怎会如此没出息。那个时候,我的腋下已经被冷汗打湿。我这辈子都没做过比这更丢人、更没面子的事。

我还记得,当时我蜷缩在壁柜的角落里,两手紧紧地握着藤杖,半闭着眼睛颤抖不已。而更令我感到难堪的是,当时把手电筒照在那个没出息的我的身上的人,偏偏就是金田一耕助。那时候我自称“砧之隐士”,但隐士也有隐士的虚荣和骨气。被他人如此彻底地看穿了自己的弱点,也难怪我会对当时的自己感到气愤。

因此,半小时后,当我和金田一耕助坐在西银座一家名为“瓢记”的上方料理的包间时,我还在不住地抽烟,频繁擦着腋下的冷汗。那是一间仅四叠半宽的狭小包间。当时空调还未普及,包间里就只有一架电风扇在静静地旋转着。然而,它起的作用只是让包间里的空气稍稍循环了一下而已。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女侍阿妙送来了茶水、湿巾和用红笔在黑色板子上写的菜谱。

“阿妙,我带来的那位朋友呢?”

“那位客人现在正在收银台打电话。老师,您今天准备点些什么呢?”

“啊,这个嘛,还是等我那朋友回来之后再说吧。”

我话音刚落,金田一耕助便走进了包间。他一脸忍俊不禁的表情,在桌子对面坐下,随意点了些料理。

“老师,咱们喝点什么呢?啤酒,还是来点日本酒?”

“嗯,那就来点啤酒吧。”

“不过,老师您大概已经喝了不少了吧?”

金田一耕助瞥了一眼我放在坐垫旁的随身酒壶,露出洁白的牙齿,微微笑了笑。之前,我的酒壶里装了足足五合[合,日本传统容积计量单位,1合约为0.1 升。]的酒,而此刻,酒壶早已变得空空如也。我患有很严重的晕动症,每次坐车之前,我都必须喝上一杯。金田一耕助很清楚这一点。

“嗯。但你刚才可真是把我吓坏了,之前喝下的酒也全都被你吓没了。”

“哈哈,那就劳烦给我们来两瓶啤酒吧。”

“啊,对了,阿妙,能麻烦你把我这随身酒壶灌满日本酒吗?最好是冷的,最好是一级酒。如果看到我喝特级,我夫人会骂我的。”

“老师,您还没喝够啊?”

“不是,我这是拿来防身的酒。喝下的酒被吓没了,头脑清醒过来之后,我可是连车都不敢坐。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喝太多的。”

“哦,是吗?那就有劳你按老师说的去做吧。”

阿妙也知道我患有晕动症。等她面带笑意地拿着我那只空酒壶转身离开后,金田一耕助再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老师您可真够坏心眼的。”

“此话怎讲?”

“您这样做,尊夫人可是会担心的啊。”

“哎!你怎么会知道这事……啊,对了,我听阿妙说,刚才你跑到收银台去打电话了。难道说,你那电话是往我家打的?”

“一看您这身打扮,我就知道您肯定是擅自跑出来的。还有,我听人说过,您平日出门总会带上尊夫人,可今天我遇到您的时候,您却是独自一人。”

“我夫人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尊夫人说她很担心您。她已经发现厨房里的酒壶不见了,而且家里储藏的日本酒也少了不少,钱夹也不见了。尊夫人还跟我说,两三天前,您已经把每月定量的稿件交出去了,应该没必要躲避那些杂志编辑,所以见您不在家里,她觉得很奇怪。”

话说回来,金田一耕助今年到底多少岁了呢?直到今日,我依旧不清楚他的生日。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昭和二十一年晚秋时节。当时,我栖居于疏散地冈山县吉备郡冈田村字樱,他飘然拜访了我。有关这件事,我曾在《黑猫酒馆事件》中做过详细的叙述。那时我猜测他的年龄有三十五六岁。那年头人们都还不会计算周岁,所以我自然也是按虚岁算的。昭和二十一年,我虚岁四十五,如此算来,他的年纪应该比我小十岁左右。其后,我从他口中断断续续地打听出他的经历,也大致验证了我当时的猜测。

如此算来,昭和二十八年时,他也已经四十二三了。但每次遇到他,我都感觉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我曾写下过初次见他时他给我的印象。

“那青年其貌不扬,甚至可说长着一副穷酸相。他身上的披风褶皱不堪……”

而如果我是在昭和二十八年才第一次见到他,估计我也会用同样的话来形容他。换作常人,到了四十二三岁,一般都已经显露出中年肥胖的征兆了,但金田一耕助身上却丝毫看不到。虽然矮小穷酸的模样依旧没变,但他毕竟出生在东北,肤色算得上白皙。只不过那是一种不起眼的白皙,就是跟那些通宵打麻将的穷酸文士一般。因此,不论什么时候,金田一耕助都会给人一种年纪轻轻的感觉。而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他那头乱发了。他的头发既浓密又黑亮,每一根头发都扭曲蜷起,彼此缠绕纠结,感觉就像头上顶了个鸟窝一样。

他这不修边幅的外表和倦怠乏力的模样,总会给与他打交道的人一种放松懈怠、祥和宁静的感觉。我在《黑猫酒馆事件》中也写过,自打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彻底对这个比我小十岁的朋友敞开了心扉。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用“阿耕”这个称呼来叫他。虽然刚开始时我也叫过他“金田一先生”,但这样的称呼不但饶舌,还会让人感觉生分。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习惯了叫他“阿耕”。每次听到我这么叫他,他非但从不生气,反而还会用微笑来回应我。从这一点来看,他内心确实很宽容。

不久之后,酒菜上桌。等阿妙离开之后,金田一耕助便在我和他的杯子里分别倒上啤酒。

“好了,老师,您就跟我说实话吧。老师您怎么会跑到那座宅子里去的?”金田一耕助再次开口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害臊,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随口敷衍了一句:“其实也没什么,我是听张兄说起的。”

“张兄?您是说张潮江老师?”

“对对,同时他还是诗人张嘉门。”

“张老师知道有关那座宅子的事?”

“那倒不是。你听我说,阿耕。其实啊,这件事是这样的……”

金田一耕助找我询问有关天竺浪人的情况的第二天,我有事去了一趟银座。当然了,当时妻子也陪我一起去了。就在那天夜里八点,我在松屋门前遇到了张潮江。张兄虽然已经年过五十,但有个习惯,每天不到银座的路灯下走一走,晚上就睡不着觉。所以那天我遇到他,倒也未必只是巧合。当时,张兄带我去了一家他常去的啤酒馆,而我也是在那家酒馆向张兄提起了有关天竺浪人的事。

“然后呢,阿耕,我就听张兄说,他也收到过那本诗集……”

说着,我从妻子亲手做的布袋里掏出了那本《医院坡缢首之家》。看到那本诗集,金田一耕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张兄对这本诗集可谓赞不绝口啊。他说,这本诗集虽然刻意模仿波德莱尔的风格,但作者很有创作灵感。只不过,张兄本人并不认识那个天竺浪人,也不知道所谓的医院坡到底在什么地方。毕竟,张兄是住在大田区的。”

“的确如此。”

“但是,张兄也觉得这座宅子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当时,我就意味深长地向他提出我的问题。其后,他找了两三位认识的诗人询问了一番,而其中一位诗人就住在那座宅子附近。不是昭和二十二就是二十三年,警方在那座宅子里发现女尸的时候,那位诗人还跑去凑过热闹呢。后来,天竺浪人也给那位诗人寄去了一本诗集。所以那位诗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本诗集是基于真实案件写成的……之后,张兄就把他打听到的情况写到信里,连同这本诗集一起寄给了我。只不过,这些诗读起来总让人感觉心里发毛。”

“之后,老师您就瞒着尊夫人,跑到那座宅子里探险去了?”

“就是这么回事。但我感觉挺扫兴的。”

“怎么?”

“我是真没想到,阿耕你居然也知道那座宅子的事。”

“啊,您、您、您是这意思啊?”金田一耕助一脸开心地挠动着他那鸟窝一般的头发,哈哈一笑。

虽然他这副模样充满魅力,但我故意露出一脸不快。“什么啊?‘这意思’是什么意思?”

“老师您是准备先到那座宅子里探个究竟,之后再提醒我去的时 候该注意些什么,是这意思吧?”

“是。先前一直多亏了你的关照,所以我也想还你个人情。结果 不光被你用手电筒吓唬了一番,还得因为擅自外出而被老婆骂,我 这次可算亏大了。”

“那么,老师您有什么发现吗?在那座宅子里……”金田一耕助 轻描淡写地说道。话音刚落,他便突然睁大了眼睛,压低了嗓门。“老 师,您如果真有什么发现,还请您务必告诉我。老师您到底在那宅 子里做了些什么……”

被他这么一逼问,我也突然为自己之前那种模仿侦探的行为害 臊起来。“话说阿耕,现在你着手调查的那件案子,由香利……这应 该是个女子的名字吧?你似乎正在为她奔忙吧?”

“老师,您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在我告诉你原因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近来,由香利 似乎陷入了危机……而且还是必须叫人来解救的危机……”

“老师,她目前的处境确实就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但令人遗 憾的是,目前我对此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我从布袋里拿出一条诗笺,隔着桌子递到金田一耕助的手里。 耕助愣了一下,轻轻地瞥了我一眼,之后便把目光投向诗笺。“老师, 您是在哪儿找到这诗笺的……呃,这玩意儿怎么变得如此破烂不堪 了?”

“当然会破烂不堪了。阿耕,这东西我可是从老鼠洞里掏出来的。 接下来,我就给你说说我发现这条诗笺的经过吧。我到那座宅子的 时间要比阿耕你早,当时宅子里光线还很充足。话说,发现女尸的 地方,应该是那间大厅吧……”

金田一耕助点了点头。他看了看那条诗笺的背面,高高地竖起 了眉毛。但我没有理会他的动作。

“我也猜到了这一点。毕竟,那间屋子的天花板上,悬吊着一根 足以供人上吊用的铁链。这时候,我看到那间屋子里似乎有老鼠在 活动。虽然没被吓到尖叫着跳起的地步,但我这人也不大喜欢老鼠。 于是我出声驱赶老鼠,老鼠似乎也被我吓到了。在屋子里绕了几圈 之后,它就躲到洞里去了。”

“那老鼠洞在什么地方呢?”

“那间屋子不是有一扇巨大的双开门吗?那扇门应该就是正门 了。正门对面的墙壁右下角就有一个小小的老鼠洞。尽管我到那宅 子里去的时候光线还很充足,但如果那只老鼠不带我去,我也不会 注意到那里。”

“之后,您就往那老鼠洞里窥伺了一番?”

“怎么可能……我可没那么旺盛的好奇心。只不过那只老鼠钻进 洞里的时候,洞里传出了沙沙的响声,这条诗笺就蹦到洞外来了。 看到这东西,我感觉有些疑惑,就用手杖把它彻底钩出来了。你看, 这诗笺被折成了八折,应该不是那只老鼠叼进洞去的,而是有人…… 比方说,会不会是由香利塞进洞里的……呃,推理这种事应该是阿 耕你的工作,或许我不该多嘴的……”

“老师,这似乎是一首短歌啊?”

“这诗笺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了,但如果有心想看,倒也并非完全 看不出来到底写的是什么。池畔微风拂水过,风铃清响声声悲…… 琢也,从诗文的感觉来看,这大概是法眼琢也先生写下的诗句吧。 话说回来,琢也先生似乎曾写过一本名为《风铃集》的歌集吧?”

金田一耕助盯着我看了一阵。之后,他把诗笺翻了过来,两眼 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字看。有人在诗笺的背面胡乱地写了几个红字:“救救我 由香利”。

“阿耕,这些字大概是用口红写的吧?感觉都有些变色了呢。”

“老师,您是怎么看的呢?这诗笺确实是被人折起来塞进老鼠洞的,所以才会变得这样脏兮兮,而且边角上还被老鼠啃掉了不少。但仔细一看,感觉这诗笺应该是最近才写的。既然如此,那它又怎么会跑到那座空宅的老鼠洞里去呢?”

“这个嘛,阿耕,就我看来,这件事应该和这个名叫由香利的女子有关。尽管我也不清楚她的年龄,但从小说的角度,还是把她写得年轻一些比较好。我就假定她是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子好了。我觉得,由香利应该是出于某些原因被人关在那座宅子里了,而且一直都被监视着。由香利一直想要设法告诉外界,然而她手上没有纸笔。不,可以用口红来代替笔。虽然被监禁,但她既然是个年轻女子,对方应该会允许她随身带着化妆盒或口红之类的东西。”

“嗯,您说得确实有理。然后……”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虽然她想到了用口红来代替笔,但她没有可以写字的纸。就在她想方设法找纸的时候,目光突然落到了这条诗笺上……不,或许她是先看到了这条诗笺,才想到用口红来代替笔的。”

“但是,老师,那座空宅里为什么会有诗笺呢?刚才我也说过,在被塞进老鼠洞之前,这条诗笺感觉还是崭新的呢……”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了,金田一先生。不对,是阿耕。在我绞尽了灰色而贫弱的脑汁,彻底发挥出推理的才华之后……你看,这句诗中不是出现了‘风铃’这个词嘛。其实,这就是提示呢。那地方是法眼琢也医生的旧宅,琢也医生生前曾写过一本名为《风铃集》的歌集。如此看来,琢也医生一定对风铃抱有一种偏爱。而且,这条诗笺的上端不是有条竖着的裂痕吗?说不定这诗笺原先是挂在风铃下的,由香利看到了它,就硬生生地把它拽了下来……”

“原来如此。”虽然不知道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金田一耕助表现出了一脸钦佩的模样,点了点头,“但是老师,那座空宅里为什么会有风铃呢?就算先前法眼琢也医生很喜欢风铃,但他早已过世……”

“问题就在这里了,阿耕。我这番推理存在两处弱点。其一就是你刚才指出的这一点。而另一处,则是风铃经常会被雨水淋到,因此悬吊在风铃下边的诗笺一般都是用薄金属片制成的。因为担心雨水会洗掉诗笺上的墨迹,所以诗笺上的诗文一般都是印上去的。但我依旧无法舍弃自己的这种推论,因为这条诗笺上有一个用锥子戳出的小洞和从那里纵向裂开的痕迹。所以我认为先前它应该是悬挂在什么东西下边,然后被人使劲拽下来的。从时间上来说,眼下距离七夕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金田一耕助似乎吃了一惊,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看到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我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看样子,我这番既愚蠢又无稽的推理似乎已经说中了真相。

“金田一先生。”我不由得压低了嗓门,“照这么看,我的推理似乎并没有错啊?先前那座空宅里确实有一只风铃吧?然后,就在我想要探查一下那个老鼠洞里到底是什么模样,寻找一下宅子里是否真的挂有风铃的时候,阿耕你突然撞见了我,让我大大出了一番洋相……”

“啊,失敬,失敬!”金田一耕助一脸如梦初醒般的表情,“有关风铃的事,眼下我还不能随意说出口。但照您这么说,当时由香利应该是从风铃上扯下了那条诗笺,然后用口红在诗笺背面写上了字。那么,之后她又准备怎么做呢?”

“她准备把诗笺扔到围墙外,告知外界自己被人囚禁在那座空宅里了。可是这时候,有人阻挠了她。”

“谁阻挠了她?”

“肯定就是那个监视她的人。而由香利也不想让监视的人发现这条诗笺,情急之下就把诗笺折成一团塞进了老鼠洞。我也不清楚后来由香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但诗笺却就此留存了下来,直到被我发现……以上就是我对这件事的推理,阿耕你看呢?”

“嗯,虽然不能说全对,但算是八九不离十了吧。”

“那么,阿耕你是不是该感谢我一番呢?”

“当然了,您发现了这条诗笺,我心里也很感谢您……”

“我可不要你这么嘴上感谢一番,我希望你能跟我说实话。这条诗笺留下了一些指纹,而且从这些红色印记来看,那指纹应该就是当时用口红写字的那名女子的,也就是由香利的。这一点对阿耕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金田一耕助露齿一笑。“哈哈,虽然我不想扫您的兴,但说句实话,如果我想采集由香利的指纹,我随时都能办到,所以这事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重要,但我还是该感谢您。对了,这条诗笺能不能暂时交给我保管呢?”

“嗯,行啊。那我就把它交给你了。”

“有件事我还得向老师您道声歉呢。”

“什么事?”

“刚才我虽然向老师您今天这番无谋的冒险行动提了些意见,但我一直在为今天能遇到您而感到庆幸呢。原先我正打算离开那座宅子之后,就到您成城的府上去拜访呢。而另一方面,今晚八点,我还得到银座附近去见一个人。所以我还一直在担心是否能够挤出时间到成城跑个来回呢。”

“哈哈哈,是吗?照这么说,我这番冒险似乎并非毫无意义啊。那么,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我想请您帮我保管一下这东西……”

我看了看金田一耕助从桌上推过来的那只包袱。“这是什么?”

“您先打开看一眼吧。”

刚一解开包袱,我就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包袱里放着一只鼓囊囊的茶色大信封,信封表面是金田一耕助亲笔写下的“法眼一家相关调查备忘录”几个字。

“哦,是这么回事啊。我知道了。阿耕,你没有封上这信封,那么我是不是能看看里边都装着些什么呢?”

“您就尽管看好了,而且我还巴不得能请您过目一下呢。看过里面的资料之后,您应该就会明白由香利在法眼家里到底是怎样的地位了。”

“这样啊。看样子这案子还挺有趣的呢。”

恰在这时,阿妙带着我妻子走进了屋里。无奈之下,我只得中止了当晚的冒险行动。

爵士乐队“愤怒海盗”(Angry Pirates) 成员

钢琴—佛罗里达阿风 秋山风太郎

鼓手—德克萨斯阿哲 佐川哲也

小号—力士参孙阿敏 山内敏男

高音萨克斯—迈阿密阿雅 原田雅实

吉他—软骨头阿平 吉泽平吉

独唱—雪儿 山内小雪

金田一耕助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记录着五名爵士乐手和一名女歌手艺名和真名的纸。那是一张K. K. K. 夜总会的笔记用纸,而上边那些用圆珠笔写下的潦草文字正是阿修,即多门修的笔迹。

简言之,这乐队并非一支完备的爵士乐队,只是一支由五名成员组成的五重奏爵士乐队。

据我从金田一耕助口中陆续得知的情况来看,在世界经济大幅衰退的经济危机时期,他曾经远渡重洋到了美国。因为当时美国还在施行禁酒令,所以应该是在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年初。

一九三三年年底,美国虽然废除了禁酒令,但这法令已经持续实施了大约十四年的时间。其间,该法令不但招致了私酿酒水的走私和匪帮势力的抬头,随着酒水越来越难获得,许多美国人都投向了毒品的怀抱。我记得金田一耕助曾经跟我说过,那是美国历史上的一段倒退时期,但毕竟当时他还年轻,心智不够成熟,所以他也曾跟风尝试了毒品。

但是如此一来,当时应该也是爵士乐兴起的时代。

在这里,我并不打算讲述爵士乐的历史,我对它的了解也不太深。我曾在书中看到过,这种由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的黑人们创造出的轻快的大众音乐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风靡了整个美国。三十年代,随着收音机的普及,这种轻快的旋律和强烈的节拍开始加速扩散,最终彻底席卷了欧洲诸国和日本。

三十年代初期正是金田一耕助浪迹美国街头的那段时期。当时,他在夜总会里给人刷盘子,想必也听过不少留名爵士乐历史的著名乐手的精彩演奏。尽管如此,不,应该说正因为如此,在听到舞台上“愤怒海盗”的演奏之后,他才会不禁微笑起来。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夜,在瓢记二楼的包间和我们夫妻一同吃过饭后,金田一耕助撇下了我们。八点整,他在和光门前见到了被他称为“阿修”的多门修。

多门修已经先他一步到达了约定的地点。看到金田一耕助之后,多门修便默默地向着新桥的方向走去,耕助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多门修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八点前后正是银座人满为患的时候,然而不管人再怎么多,金田一耕助也从未跟丢过任何人。何况,多门修身高五尺八寸,比其他人都高半头。

多门修人高马大,长相帅气,运动神经颇为发达。当时还不时兴男人留长发,所以多门修总是梳着整齐的偏分发型。在任职的夜总会,他总是穿着洁白的衬衫,系着黑色的蝴蝶领结。刚才见到本条直吉的时候,金田一耕助一度猜测直吉或许是某家酒吧或者夜总会的酒保。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从多门修平日里的打扮联想到的。

但是,今天的多门修却和往常不大一样。他不但头发直垂额头,甚至就连衣服也换成了花哨的夏威夷衫,脸上那副偌大的太阳镜更让人感觉跟流氓地痞一般。若要说他为何如此适合这样的装扮,因为这其实就是他先前的真正面目。

在资生堂的街角右拐,没走多久,又在路口左拐,狭窄的街道两边林立着不少酒吧和小餐厅,而高悬在街道上方的各色霓虹灯像是要把路人全染成各种颜色。多门修用肩头撞开一家店的店门,店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写有“帕里斯”字样的招牌。

店里充斥着昏暗的堇色灯光。左侧柜台旁的独脚圆凳上,四五名酒客一边喝酒,一边和柜台后的女服务员调情。右侧设了五六个四人相对合坐的包厢,都已经客满。看样子,这家店的生意还不错。

多门修刚一进门,坐在店门旁收银台后的女老板就立刻看到了他。“哎,这不是阿修嘛,你这身打扮是怎么回事啊?莫非你又准备搞原先那行了?”

话刚说到一半,女老板就突然闭上了嘴。紧随多门修之后,金田一耕助也走进店里。

哦,原来如此啊。女老板连连点头。“欢迎光临。阿修,最里边的包厢还空着哦。”之后,她便从柜台后边走出来亲自招呼,“这边请。”

最里边的包厢和相邻的包厢都空无一人。这样的场所,确实可谓最适合密谈的地方了。女老板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桌子。

“阿修,这位就是你先前跟我提过的那位先生吧?先生,这孩子可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什么叫‘这孩子’啊?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和老板你也差不了几岁的啊。”

“可你确实就跟个孩子似的啊。不久前你都还是个小痞子呢,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啊?如今你能变得成熟起来,不都多亏了这位先生吗?先生,虽然他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但还请您别丢下他,好好管教。”

“呃,其实反而是我在给他添麻烦,请他帮了我不少的忙。”

“你看看人家,阿修,这才叫会说话呢。你可千万不能放跑了他哦。对了,两位要喝点什么呢?”

“呃,老板,其实我们还得到另外一家去坐一会儿呢。我们到你这里来,其实就是为了事先商量一下……”

“没事,老板,劳烦你给我来杯高杯酒吧。阿修你也来一杯吧?”

老板娘立刻便领悟了两人的用意,端来了酒水。“两位请慢用。”

金田一耕助微微笑道:“阿修你在东京大概有不少这样温柔体贴的知己吧?”

“先生,您可别这么说。这老板就这样,总喜欢把我当弟弟看待。其实她也就比我大两三岁。”

“看她对你那种一半姐姐一半老婆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该算你的知己还是你的靠山。你是不是在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熟人呢?”

“呃,您要再拿我开玩笑,我可真要发火了。先生,咱们还是谈正事吧。”

之后,多门修便从他那件夏威夷衫的衣兜里掏出了本节开头的那张“愤怒海盗”乐队的成员表。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那张表。“阿修,你确定这个艺名叫力士参孙阿敏的山内敏男,就是那个天竺浪人?”

“嗯,我确定。我向您报告一下我到出版那本诗集的松山出版社去调查的前后经过吧。”

听完多门修的讲述,金田一耕助留意到了两点:第一,这个名叫阿敏的人居所不定,经常搬家;第二,每次搬到新地方时,他一般都不会告诉原先的房东自己新家的地址。而多门修是凭借对方爵士乐手的身份反推回去的。这样看来,难怪先前弥生的调查总会在半路夭折。

“那么,他现在住在哪里?”

“我追查了一番这五名乐队成员和独唱的住址之后,发现这个‘雪儿’,也就是小雪,虽然我也不大清楚她到底是敏男的妹妹还是情人,但她和敏男似乎住在一起。”

金田一耕助看了看纸上写的住址。“五反田?这是什么地方?”

“是一处租车公司的废弃车库。那家公司倒闭了,就低价把废车库租了出去,他们两人就住在废车库的二楼。而且他们手上还有辆卡车。”

“卡车?怎么会?”

“刚才我也跟您说过,这乐队还算不错,最近也挺火的,经常会到驻日美军的营帐基地巡演。每次出门去巡演的时候,那些家伙就会带着乐器坐上卡车,由这个名叫小雪的女孩来驾车。虽然其他人也都有驾照,但总是喝得醉醺醺的。”

“你刚才的一句话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呢。你说,你也不大清楚小雪到底是敏男的妹妹,还是敏男的情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刚开始的时候,乐队的成员都以为敏男和小雪是兄妹。但前不久敏男和小雪却结婚了,之后他们俩就以夫妻的名义在车库的二楼住了下来。眼下,这件事似乎还在他们乐队内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呢。”

“照这么说,你也不大清楚他们两人的情况?”

“真是抱歉。毕竟先前爆发过战争……他们俩虽然都是战争孤儿,却都不肯提起半句战前的事。但我已经查明了一点:战后爵士乐解禁,展露出大流行的征兆。那段时间里,爵士乐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到处涌现。昭和二十二年前后,出现了一支名为‘Hungry Skeleton’,也就是‘饥饿骸骨’的乐队。我曾经去看过‘饥饿骸骨’的演出。当时,哥哥阿敏就在那支乐队见习。”

说到这里,多门修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稍稍润了润喉咙。

“当时阿敏才二十出头。您如果见过他本人,您就会明白了,他长得虎背熊腰,浑身蛮力。‘饥饿骸骨’的人留他做见习生,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搬运乐器,而另一方面,他做事也可谓不遗余力。即使有人说他,他也只会微微一笑。于是,乐队就把他看作自己人,改叫他‘阿敏’。有一次,阿敏把妹妹小雪带到了乐队里。小雪当时还只有十五六岁,不但长得可爱,而且唱腔中还带着一种沙哑的感觉。别看小雪连小学都没念完,但她的韵律感很好,头脑又聪明,只学了一遍,就学会了看乐谱。乐队让她作为独唱唱了几次,每次都大受好评。后来,乐队就把她称作‘雪儿’或者‘璇儿’,当作乐队的偶像看待。雪儿一直都很仰慕阿敏,只要阿敏发话,她就会乖乖听从。”

“这样啊。如此说来,多亏了爵士乐,这两个战争孤儿才能不为生计犯愁了啊。”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之前为了生存,阿敏还曾经跑到码头去帮人卸过货呢。后来,‘饥饿骸骨’解散,在几支乐队之间辗转了一番之后,颇具天赋的阿敏也学会了不少乐器。而他个人最喜欢的乐器,就是小号了。”

“那么,‘愤怒海盗’又是何时组队的呢?”

“他们是一年前组队的。阿敏虽然生性不爱说话,但胸怀宽广,能够容人,颇有领导气度。当时阿敏四处号召了一番,就把目前这些成员召集到了一起。虽然众人对这个乐队的评价还算不错,但最近却传说他们也快要解散了。对这些搞乐队的人来说,聚散离合这种事,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也是。刚才你也说过,刚开始的时候,乐队的人都以为敏男和小雪是兄妹,而后来他们却结成了夫妻,在乐队内部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没错。其实乐队的人都对小雪有意思,其中最为执着的就是鼓手德克萨斯阿哲了。阿哲这家伙还对小雪动过粗,千钧一发之际,阿敏冲了出来,痛打了阿哲一顿,把他的左眼都打瞎了呢。当时众人都没想到,平日里总是和气稳重的阿敏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打那以后,好人阿敏就变成了‘力士参孙阿敏’。您应该知道‘参孙’是什么意思吧?”

“我记得去年还是前年上映过一部名叫《霸王妖姬》的美国电影呢。”

“据说那电影其实就是从《圣经旧约》里的故事改编而来的。维克多 · 迈彻饰演参孙,展现出了惊人的怪力。所以乐队的人就把阿敏叫作‘力士参孙’了。”

如此说来,故事里那个引诱参孙、欺骗参孙,最后夺走了参孙那满身怪力的达丽拉又会是谁呢?一想到这一点,金田一耕助就不由得心中一凉。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乐队成员之间也就产生隔阂了啊。”

“其实鼓手阿哲的水平很不错,还曾经和阿敏争夺过乐队的主导权。而自打阿敏把小雪当成了情人之后,两人之间的不和就彻底表面化了。阿哲和阿敏同岁,虽然本质不坏,可一旦涉及爱恨情仇的问题,他就会变得极为可怕。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和两人年龄相仿。除了这些人,据说乐队里还有个年轻的见习生。”

“那么,这些人之前都是干什么的呢?”

“佐川哲也以前是个汽车修理工。钢琴师秋山风太郎则是一家名为‘山藤’的歌舞伎道具名店的老二或老三,性格沉稳,目前还站在阿敏这一边。”

原来如此。既然是歌舞伎道具店家的少爷,那么要调集些金屏风、新娘装、花纹裙裤之类的道具,也确实算不上什么难事。除此之外,乐队还有一辆卡车。

“另外,高音萨克斯迈阿密阿雅,也就是原田雅实,先前是电力公司的配线工。”

如此一来,演员们就到齐了。

“这家伙目前也还算是阿敏派,但吉他手软骨头阿平,即吉泽平吉却有些不大对劲。他原先是一名银行职员,沾了一身唯利是图的毛病。眼下他已经被彻底看作阿哲派的人。除了这些人,乐队里还有个叫加藤谦三的见习生,外号‘肯塔基的谦少’。这家伙先前也曾在五反田的车库里待过,但据说在阿敏和小雪结婚后的某天夜里,这家伙跑去偷听阿敏夫妻的私房话,结果让阿敏撞破了。当时阿敏不但狠狠教训了这家伙一顿,还把他赶到了阿哲那边。如此看来,他现在也算是谋反组的一员了。”

“阿修,这些人应该经常聚到一起练习吧?爵士乐这种东西,一旦开始练习,周遭四邻就没法安生度日了,这事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您说这事啊?五反田的车库是一处能够同时容纳四五辆车的大车库。车库门口设有事务所,通过电话来处理客人们的订单,而肯塔基的谦少就住在事务所的后边。即便停着一辆卡车,车库里也足够他们五六个人折腾的了。除此之外,车库里还安装了隔音装置。别看阿敏那人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的,其实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如此一来,事情的前后经过就大致清楚了。照这么说,当时由香利应该是被带到了那处车库。弥生也说过,在和天竺浪人与由香利通电话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听到任何杂音。

那是一处位于新桥附近废墟大楼地下的夜总会。据说这栋大楼 最近也准备拆除,重新盖一栋高达八层的建筑,但眼下它依旧是一 栋战前建造的四层楼房,墙面上还残留着被燃烧弹烧出来的无数丑 陋的痕迹。但没被炸毁这一点却值得庆幸,战后一段时间里,这栋 没被烧毁的大楼曾经被人们当作宝物。

据多门修说,先前这处地下夜总会是黑市商人的聚集地,警察 也曾不止一次调查过这里。即便如今黑市商人的活动已经不像以往 那样嚣张,但去那里的客人似乎都不是什么善茬,所以凡事最好还 是小心一些。

正面入口的两侧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两道楼梯最终交会到一 起,而交会处前方是一道硕大的双开玻璃门,上方用金字横排写着“夜总会·圣地亚哥”的字样,门前则站着一名身着红色立领装、头 戴红色无檐帽的男子。从服装上看,男子就像宾馆的服务生,但从 长相看,感觉男子已经三十出头,相貌狰狞。

男子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金田一耕助。多门修凑到男子耳边低 声说了两句,给男子看了看门票,男子便默默地推开了玻璃门。

跨进玻璃门,往前走了不到两米的距离,又是一扇玻璃门,内 侧挂着红色帘子。多门修刚一推开那扇门,爵士乐的嘈杂和场内的 喧闹声立刻如潮水般涌了出来,响彻鼓膜。

门背后是沿着墙的一处凹字形阶梯式座席,下边就是舞池。此 刻乐队正在演奏,所以舞池里空无一人。座席的宽度不到四米,交 错地放着许多大小不同的圆桌,或许是店家为成群而来的顾客和情 侣分别准备的。

金田一耕助冲多门修使了个眼色,两人在入口附近的小桌旁坐下。那里可以从正面看清舞台上的一举一动。

舞台的高度介于座席和舞池之间。此刻,愤怒海盗的成员们正用强烈的旋律和鼓点震撼着全场。据多门修说,愤怒海盗的表演时间大致是九点到九点半。现在是九点五分,演奏应该刚刚开始。

见两人在桌旁落座,女服务员走上前。

“阿修,一切就全拜托你了。”

多门修答应了一声,便扭头和女服务员交谈起来。不愧是曾经混过社会的人,多门修表现得从容自若。

将目光投向舞台之前,金田一耕助先环视了一下座席。八成的座位上都坐着人,喧闹不已。除了女服务员,这里似乎还有些舞女。一群身穿华美洋装和鲜艳和服的女子在客人之间穿梭,完全不理会舞台上的演奏。座席上光线昏暗,整个夜总会里充斥着扑鼻的酒味和呛人的烟味,就算再加一部空调似乎都不够。

金田一耕助缓缓地将目光移到舞台上。看过本条直吉带去的那张照片之后,耕助立刻认出了力士参孙阿敏。他和照片里一样,一头神武天皇般的凌乱长发就像狮子的鬃毛一样飘在脑后,整张脸几乎全被胡须遮盖。只不过今晚他身上的衣服自然不再是照片上的那一身。舞台上的他赤裸着上半身,甚至就连肚脐也露在外面。

也难怪会有人拿他和维克多·迈彻相比,他的身躯确实令人感到炫目。宽厚得有如屏风的肩膀,厚实的胸膛,高举着小号的手臂上长着常人大腿上那般浓密的汗毛,从肚脐到咽喉也全都覆盖着黑熊般浓密的汗毛。

阿敏穿着牛仔裤,但那条牛仔裤不仅被染成了鲜红色,而且还是那种贴身式的设计,胯下那鼓鼓囊囊的一团甚至让身为男子的金田一耕助都不知看哪儿才好。他还戴着一顶英国海军提督一般的帽子,上面绣着一个海盗的骷髅徽章。

“阿修,阿敏他每次演出都是这样一副打扮吗?”

“据说他最受欢迎的就是他这身装扮了。这世间似乎还有不少一看到他那身躯和胸毛就会全身发麻的女人呢。”

伴随着爵士乐的韵律,阿敏那黑熊一般的胸毛上也沾满了汗珠,似乎比维克多·迈彻更性感。金田一耕助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夜总会里昏暗的灯光。他环视了一圈,发现座席上还坐着不少女客。有的已是徐娘半老,有的年纪轻轻。但她们似乎都已经因阿敏那湿答答的胸毛感到全身发麻。

“照这么说,阿敏应该也不会属于行为比较检点的那种人喽?”

“对那些家伙来说,那种事就跟肚子饿了要吃饭一样,虽然并非一点都不分对象,但兽性一发也就什么都不管了。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种‘男女七岁不同席’的世道了。”

“我听人说,玩爵士乐的人很多都是瘾君子,他们这乐队是不是也一样呢?”

“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吧,毕竟他们就是些蛮子。不过阿敏这人做事还算有节制,所以据说他在爵士乐同行之间比较有威望。对了,金田一先生,您现在调查的案子莫非和毒品有关?”

“不,也没什么关系,我就是突然想起,随口一问罢了。”

“阿敏戴的那顶帽子,其实就象征着愤怒海盗的领导权。鼓手佐川哲也做梦都想把那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呢。”

不只是鼓手佐川哲也,钢琴师秋山风太郎、萨克斯手原田雅实、吉他手吉泽平吉,每个人都穿着一身外国电影里的中世纪海盗服装,头上缠着颜色各异的穆斯林式头巾,腰间挂着长剑。所有人都留着长发,蓄着古怪的胡须。而其中最抢眼的,恐怕还得数德克萨斯阿哲了。他左眼上蒙的眼罩总让人感觉他扮演的海盗要比其他人更加真实。

此刻,他们似乎正在演奏《曼哈顿》。这本是一支旋律美妙的抒情曲,但在他们的演奏中却变成了一支充满攻击性的曲子。金田一耕助看了看桌上的节目单,发现编曲竟然是山内。他心中一惊。没想到阿敏居然还会编曲。

在美军基地和营帐中巡演时,他们大概也听到过不少曲子,照着乐谱和录音带练习过。

《曼哈顿》结束后,紧接着是一首《彩虹之上》。曲子行将结束时,多门修用膝盖顶了一下金田一耕助。“好了,接下来就该雪儿出场了。”

金田一耕助看了一眼节目单,下一首是《那只是个纸月亮》。

金田一耕助本以为座席上会掌声雷动,但没想到的是,耳边响起的只是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

一名身穿长摆黑色晚礼服的女歌手从舞台后方出现。看到那名女歌手的瞬间,金田一耕助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感觉自己就像突然被通了电一般,全身上下战栗不已。

法眼由香利?

不,不可能是由香利。她是阿敏的妹妹兼情人山内小雪,至少乐队里的同伴和这里的常客都是这样认为的。

突然间,金田一耕助似乎明白了法眼琢也生前执意不让妻子弥生见小雪的理由。而琢也对弥生说的那句谜一般的话—“那孩子大概是被老天爷诅咒了,才会生得那样一副长相”的意思,还有由香利在电话里对外祖母弥生说的话—“姥姥,这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估计姥姥您也不知道”,这起案件里所有令人感到费解的话此刻全都豁然开朗了。

小雪和由香利长得一模一样。法眼琢也的独苗外孙女由香利和他与情妇生的女儿小雪,两人的相貌气质竟然完全一样。不不,甚至就连说话的声音也一样。此刻,站在舞台上的小雪就是以她的沙哑嗓音为卖点的。而前些天金田一耕助在有乐町偶遇由香利时也听过她的声音。

“阿滋,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但在那之前,我想要好好做个了断。”

当时由香利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齿间在滴血一般,而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她的声音同样有些沙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个人的相貌、姿态,甚至就连嗓音也一模一样。由香利是法眼家的独苗,自幼娇生惯养,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不知天高地厚的她,想必已经形成了傲慢无礼的性格。

与此相反,小雪则是情妇所生,自小就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必定早已形成了畏缩胆小的性格。不仅如此,小雪的母亲还被由香利的母亲叱为娼妇,倍受轻蔑,最终自缢身亡。当时不住地嚼着母亲尸身上蛆虫的小雪,内心深处究竟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金田一耕助憋足了全身力气,努力克制着不断从内心涌上来的战栗。

“老师,您怎么了?”

“呃,这儿可真够热的啊。你不觉得吗?”

“确实有点热呢。这地方的空调不大管用呢。换作我们夜总会,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还有,台上那女的唱的也不怎么样啊。”

“不,她的技术还是挺不错的。只不过歌声中没有感情,这一点确实是她的一大缺点。她的确算不上是个有个性的艺人。如果她能再多展现一些感情,估计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爵士歌手了……”

这时候,门口处传来了一阵嚷嚷声。一名女子猛地推开了身穿红色制服的门卫,冲进了夜总会。那女子穿着和小雪一样的长摆黑色晚礼服,脸上蒙着修女一样的黑色面罩,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大大的太阳镜。只看了那女子一眼,金田一耕助便双手紧握。

法眼由香利!

由香利快步从桌子缝隙间穿过,走到座席的最前端,昂首挺胸地站到栏杆前。她伸手揭下黑色面罩,摘掉太阳镜。

或许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这时,舞台上的小雪也看到了由香利。两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起时,小雪脸上露出了一丝狼狈,歌声似乎也有些走调。

敏男似乎也觉察到了。他把小号转向小雪。明白了敏男的意思之后,小雪振作精神继续唱。除了声乐专家之外,估计没人能够发现小雪当时那一丝走调。但即便是声乐专家大概也不会发现,此刻舞台上和观众席上这两个长相完全一样的女子之间,即将迸发出憎恨与怨念的火花。

敏男又把小号转向了由香利。沙哑的小号声如同在嘲弄讥笑由香利一般,骤然变得激昂起来。

由香利的身体愤怒地颤抖着。过了一阵,她重新戴上太阳镜和面罩,转过身,大步走出座席。

金田一耕助稍稍犹豫了一瞬。“阿修,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他轻轻起身,脚步匆匆地向着门口走去。推开门的刹那,站在门外数着手里的千元钞票的门卫赶忙把钱塞进了衣兜。

“刚才不是有个女的出来了吗?她上哪儿去了?”

门卫板着脸,完全不理金田一耕助。耕助在心中咂了咂舌,迈步爬上楼梯。

屋外烟雨蒙蒙,雨丝自傍晚时分便在不住吹拂的风中疯狂地跃动。路面上升起了蒙蒙烟雾,紫色的闪电从街镇上划过,阵阵雷鸣紧随而至。

法眼由香利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烟雨之中。

那一年的八月,东京没有下过一滴雨,整个东京呈现出了沙漠一般的惨状。虽然已经时近九月中旬,人们依旧穿着盛夏时节的衣装。只要稍微做一点剧烈运动,就会立刻汗如雨下。

然而,九月十八日夜里,大型台风突然来临,东京也终于感受到了湿气。但之后台风就在关东地区不断肆虐,把所有人都吓得够呛。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事后人们才发现,那场震惊世人的惨剧就是在台风肆虐的时候上演的。

台风的势头从晚上六点开始增强,而其威力最强的时段就是从晚上九点到十点。在那段时间里,大多数人都躲在家里,紧闭门窗,在不断袭来的酷暑中喘息。屋瓦飞散、围墙倒塌、树木折断,在这声响不绝的夜里,人们彻夜难眠。而对于主导那起残忍案件的演出者来说,这一切却是最佳的舞台。

闲话休提。当天半夜三点,台风由关东北部转移到了东北地区。到了十九日清晨,台风虽然过去,东京却依旧未能迎来雨过天晴、秋高气爽的天气。事后,人们才发现这场台风似乎起到了区分夏天和秋天的作用,而新近出现的秋雨前线从日本列岛南方的洋面开始登陆。虽然气温开始降低,但从第二天起,淅沥潮湿的阴雨天气便持续不断,对于那些在台风中受灾的人来说,这完全是令人头痛不已的双重灾难。

九月二十日,天气阴霾,连绵的阴雨从清晨起就一直下个不停。傍晚时分,一个头发乱如鸡窝,戴着一顶奇怪圆帽的男子推开了位于芝高轮台町的本条照相馆那煞风景的店门。换作是几天前,如果有人穿着男子身上那样的和服外套,或许会引来众人奇怪的目光,但这一天的微寒已令男子身上的装扮变得不足为奇了。

此时,本条德兵卫正和弟子房太郎忙着整理旧相册和干板。

近来,德兵卫内心总是充满希望。本条照相馆门外的路是旧幕府时代的大道。江户时代,前来参觐交代的西国大名络绎不绝。虽然从传统和历史来说,这条路都无可挑剔,但如今它的狭窄已经开始让人感到困扰。然而近来都内做出了决定,准备把这条路拓宽到三十米左右。而且届时需要搬迁的几乎都是路对面的人家和店铺,而本条照相馆这一侧几乎不会受到影响。得知此事后,德兵卫欣喜若狂。这样一来,相亲照片就必须到本条照相馆来照,婚礼也必须到本条会馆来举行。他的梦想不断地膨胀着。

说到其资本,那就是本条照相馆创始于明治二十五年的悠久历史了。尽管德兵卫天性不爱说话,但他性格稳重,不为人事所动,即便在同行中,众人也都必须买他的面子。附近的众人还在废墟的防空洞里度日的时候,他便设法以粗陋的房屋重新开起了照相馆,从这一点也足见他的机敏。

从先前所述的情况来看,德兵卫的年纪约莫六十岁,但说得准确一些,他今年虚岁五十六。德兵卫的父亲纹十郎一直活到了七十八岁,而本条照相馆的创始人权之助也活到了七十二岁。德兵卫很自信,认定自己一家是长寿的一家。

“老爷,这也是一块旧的干板吧?上边写着明治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拍摄的字样,后面的该怎么念呢?”

“给我吧。你倒是小心点啊!这要是摔了,那可就彻底鸡飞蛋打了啊。我看看。”

德兵卫从房太郎的手中接过干板,戴上眼镜,瞥了一眼粘在干板上的小纸条。那张纸条已经有些泛黄,用毛笔写下的文字也已发黑模糊,德兵卫昏花的老眼已无法认出纸条上的字迹。他把干板拿到桌旁,借着桌上那强烈的台灯光线看了看。

“梳着用假发搭配结成的高发髻的……后边写的不知是‘小姐’还是‘太太’。”

“老爷,什么是假发搭配结成的高发髻啊?”

“是一种当时颇为流行的发型。房太郎,再多看点书多学学吧。这些古旧的干板就是咱本条照相馆的财产啊。”

“老爷,我懂了。前段日子还有家杂志社找上门来,说是想找咱们借些明治和大正时代的资料呢。”战争孤儿兵头房太郎是个聪明人,两眼中闪烁着聪慧的目光。

“房太郎,你听好了。明治三十九年的情况和如今可不同,当时拍照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这照片上的女子必定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好了,之后我们再查查明治三十九年五月二十五日的记录,搞清楚这上边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说到明治三十九年,应该还是照相馆的创始者,即德兵卫的祖父权之助的时代。本条一家三代,即权之助、纹十郎和德兵卫,都是一丝不苟、做事严谨的人。德兵卫用红墨水在那块干板的贴纸上画了个问号。“好了,房太郎,你把它收到箱子里保管好。当心点,千万别摔了。”

房太郎小心翼翼地在干板外边裹上一块黄色的布,把它放进了一只古旧的桐木箱里。就在这时,那个一头鸟窝乱发,圆帽软塌塌、裙裤皱巴巴的奇怪男子走进了店里。

“啊,欢迎光……”话还没说完,房太郎的舌头就怠工了。即便不是他这样聪明灵巧的年轻人,也能一眼看出对方根本就不是来照相的顾客。

但是,德兵卫不愧是经验老到之人。他立刻离开桌旁,向柜台走去。“欢迎光临。您是要拍照片吗?”

“呃,我、我、我叫金田一耕助。请问本条直吉先生在这里吗?”

或许是因为桌上的台灯光线太强,金田一耕助不停地眨动着眼睛。当时是晚上六点,不只因为季节转换白天变短,屋外还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因此店里光线幽暗。之前两人一直在埋头做事,所以未能觉察。德兵卫点亮了天花板上的灯,顺手又把门口和橱窗的灯打开了。明晃晃的灯光下,金田一耕助原本便其貌不扬的模样更加毫无风采,逗得房太郎忍不住直乐。

德兵卫回到柜台后面。“直吉便是在下的犬子。您认识他?”

“啊,呃,这个……也不能说是认识吧。不过,令公子曾经委托过我办事。”

“委托您办事……他委托您办什么事?”德兵卫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警惕,房太郎也露出一脸怀疑的表情。

“对了,您就是直吉先生的父亲吧?”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那,我能向您请教一下吗?”

“请教什么?”

“我听直吉先生说,上个月二十八日晚上,他受一位年轻女子所托,到一处人称‘医院坡缢首之家’的地方给人拍了一张奇怪的结婚纪念照……”

德兵卫和房太郎一愣,彼此对望了一眼。看到房太郎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德兵卫赶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打断了他。“对,是有这么回事。但这事与您有什么关系吗……”

“呃,令公子觉得那两人的婚礼并不合法。他怀疑有人用毒品之类的东西使得新娘丧失了理性,然后又非法侵犯了新娘。”

“嗯,这事我也曾听直吉说起过。他一直很担心,不想因为这事卷入麻烦……”

“之后您就提醒了他,让他把这事通报给警方。是吧?”

“对。之后犬子也曾去过一趟高轮警局,但警局的人完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所以他也感到有些懊恼……”

“不,其实警方并非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当时警方也遇到了一起有些棘手的案子,一时之间难以应对。恰巧本厅搜查一科的等等力警部也在高轮警局,听直吉先生讲述了事情经过后,警部便建议直吉先生去找金田一耕助,也就是我。这个月七日,令公子就找到了我。这件事直吉先生还没跟您说起过吗?”

“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话说,您和警方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

“呃,有关这一点,令公子很清楚……其实,我是干这行的。”说着,金田一耕助递上一张名片。

房太郎伸头一看,不由得惊叫起来:“哎?你居然是私家侦探?”

“哈哈,那您看我像什么人呢?所谓的私家侦探,莫非都得长着一脸凶相,再不就是一脸帅气、戴着单眼眼镜,叼着烟斗才行吗?”

“呃……”

德兵卫瞅了一眼愣在一旁的房太郎,正色道:“我想起来了。您就是那位曾解决过六本木椿子爵家杀人案[参见《恶魔吹着笛子来》]的金田一先生吧……那可是战后发生的最大疑案啊。”

“呃,其实那起案子也算是歪打正着,稍微帮助了一下等等力警部而已。”

“那么,犬子他究竟委托了您什么事呢?”

“呃,这个,令公子现在在家吗?”

“您来得不巧,今晚正好有两家人结婚,他出门给人拍结婚照去了,估计回来也不会早。您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如就先问我吧?”

“呃,这就不必了。其实,令公子是担心他是不是被那些家伙耍了一通,所以希望我调查一下那些家伙到底是一群什么人。我这里还有令公子的名片呢。”

金田一耕助递出的名片上还写着“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来访”的字样。

“像老师您这样的大人物,也会接受这种调查委托吗?”

“哈哈,这其实也是生意啊。今天我已经彻底查过了那些家伙的身份,是来上门向令公子报告情况的。那些人总共七个,其中包括一名女子。正如令公子所说的那样,那些人确实是一支爵士乐队。我已经把那七个人的姓名住址全都写在这里了,请您收下吧。”

“嗯,感谢。不巧犬子今天不在家,我也不大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对了,您的酬金眼下是怎样的情况呢?”

“呃,在接受令公子的委托时,我已经收了五千元的预付金。剩下的嘛,我估计再有两万元也就……”

“怎么?调查这么点事,你就要收两万五千元?”

“房太郎,你给我闭嘴!金田一先生,您可千万别见怪。这里是两万元,请笑纳。”

“啊,感谢。我准备了收据,请您收下。”

金田一耕助小心翼翼地把那二十张千元钞票放进钱夹,冲着房太郎笑了笑。“阁下是叫房太郎吧?刚才我听阁下的语气,似乎很瞧不起这工作啊?这工作确实不大起眼,但实际上也伴随着很大的危险。您说是吧,老板?”

“是,是。”

“我刚才说过,令公子是在九月七日的傍晚向我发出委托的。我送令公子出门的时候正好六点,之后我就立刻出门去了。而等我夜里十二点回到家一看,才发现家里一塌糊涂,被人彻底翻了个遍。房太郎,请阁下记得,这种事也是会发生的。”

“金田一先生。”德兵卫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严肃,“您说的这件事,和犬子委托您调查的事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呃,这我也不大清楚。而且我手上确实还有另一件案子。”

“那么,您家里有什么东西丢失吗?”

“没有,但正因为没有,我才会感觉不可思议。令公子也许还不知道,我的朋友风间俊六……不知您是否了解,他就是如今正在医院坡建造法眼医院的风间建设的老板。虽然我现在在这位朋友的情妇经营的位于大森的松月旅馆做门下食客,但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就把那些重要的资料都放到保险箱里了,这才没有失窃。对方似乎也并非什么惯犯,手法拙劣,想来应该是个外行吧。哈哈,失礼了,请别在意。”金田一耕助露齿一笑。“我刚才说这些,也是因为那位房太郎老兄似乎觉得我干这工作就是在不劳而获。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金田一耕助重新扣好披风,把那顶软塌塌的圆帽戴在鸟窝头上。他正准备飘然而去,突然又在门口停下脚步,扭过头来说道:“那个,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我在店外看了一下橱窗,里边放的似乎全是些老照片呢,感觉就像是明治、大正和昭和的风俗史一样。”

“本店是明治二十五年创立的,如今已经有六十二年的历史了。”房太郎得意地挺起了胸。

“创业六十二年?”金田一耕助睁圆了眼睛,“感觉就跟风俗画报似的呢。”

“正因为如此,才时常会有杂志社派人来借照片。”

“如果贵店是明治二十五年创立的,那么创立人应该就是老板您父亲,不,应该是您祖父了吧?”

“没错。当年老板的祖父权之助老先生到横滨学习过照相技术,之后便在明治二十五年创立了这家店。所以说,本店可谓东京最古老的照相馆了。”

“是吗?那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都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家古老的照相馆呢。正因为如此,看到橱窗里那些照片,我才会大吃一惊。照这么说,也难怪这里还会放着法眼医院三代的照片了。”

“哎?”德兵卫似乎是被金田一耕助的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先是一愣,但立刻便冷静下来,扭头冲着房太郎说道:“阿房,你把那些照片放到橱窗里去了?”

德兵卫语调平静,语气中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尽管如此,金田一耕助还是听出了他这句话中暗藏的阴影。

“老爷,这也没什么不好嘛。现在法眼医院要重新盖新楼了,到时候他们还会找咱们拍照啊。”

“呃,刚才因为光线昏暗,所以我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橱窗里的第一张应该是法眼医院刚刚创立时拍的,第二张是改建之后,第三张则是经受过战火洗礼的法眼医院吧?”

“我去看一下。战争结束后,我是去拍过照……”德兵卫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推开店门来到店外。

明晃晃的灯光下,橱窗里展示的俨然就是一段明治、大正和昭和的风俗史。而其中最为惹眼,展示在这些风俗历史照片正中央的,就是法眼医院三代的照片了。三张照片都被扩印到了长二十厘米、宽十四五厘米的相纸上。刚才因为光线昏暗没能看清,但此刻在灯光下可以看出,展示在最左边的是法眼医院创建时的照片,旁边的一张长方形画纸上还用印刷体一般的字体写着“明治四十二年拍摄”的字样。

先前也曾说过,这是德兵卫引以为豪的财富,但不知为何,今天的他却是一脸的怃然。“房太郎,那纸条是你弄的?”

“这年轻人还真够聪明灵巧呢。不过,照相馆里确实也不会留笨拙愚蠢的人做事啊。”金田一耕助其实很清楚,明治四十二年就是法眼医院创建的那一年,但是他对此一句不提。

“嗯,如此看来,法眼医院刚创立时也不过是一家普通的医院呢。只比其他医院稍大一些而已。”

“不管什么地方,刚创立的时候都差不多吧。”

“这照片既然拍摄于明治四十二年,那应该是您祖父拍的吧?”

“应该是吧。我出生于明治四十一年,而这照片就拍摄于我出生的翌年。”

难怪照片看起来古色苍然,纸也开始泛出黄褐色了。而摆放在左侧照片里的法眼医院的规模已经比创建时大了一些,建筑样式也与创立时那种红砖红瓦、色调晦暗的明治风格截然相反,换成了可称为白垩殿堂的明快健康的建筑。照片旁的纸条上说该照片拍摄于大正十年。

“这照片是您拍的吗?”

“大正十年的时候,我还只有十四五岁,当时我祖父已经退隐,应该是我父亲拍的吧。”

最后一张照片旁的纸条上写着“昭和二十年九月五日拍摄”。如此看来,这张照片显然就是德兵卫自己拍的了。

“看到它,我也回想起来了,换作战争中,我也没法拍摄这样的照片。如果拍的时候让宪兵撞见了,那么立刻就会把我当敌国间谍抓起来送到拘留所。而到了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战争结束了。虽然当时我还住在防空洞里,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但我还是发疯一样地在整个东京四处拍照。我觉得,这其实就是我们这些摄影师的义务。”

“我看您展示的这些照片里,似乎还有关东大地震时的照片呢。那照片应该是您上一代的人拍摄的吧?”

“嗯,这毕竟是自我祖父以来血脉相承的一项手艺啊。我这里既有我爷爷拍的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时纪念日本获胜的灯笼游行的照片,也有打砸日比谷时的照片。”

“您这里还保存着那些照片?”

“不只是照片,甚至就连干板和胶卷,我们也都按照年代顺序整理过的。老爷做事从不含糊。”房太郎得意扬扬地挺起了胸。“的确,这些照片确实是重要的文化财产呢。”金田一耕助微笑着说道,“如此说来,令尊一定和法眼家往来密切喽?”

“哪有。”德兵卫惊讶地说道,“法眼家可是名门世家,我们家虽然历史悠久,但充其量也只是家照相馆罢了。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距离较近,他们也曾请我们去拍过一些纪念照片,而这也成了两家之间的一线缘分。对了,先生您的朋友不是承建法眼医院新楼的风间建设的社长吗?您和法眼家是否有些联系呢……”

“哈哈,那倒没有。风间是风间,我是我。我和他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我这人呢,就是一个来去无踪、漂泊不定的人。我其实只是接受风间照顾,在他情妇的旅馆找了个地方歇脚罢了。哎?这雨似乎又下起来了呢。”

暂时停歇的小雨此时又如烟雾似的下了起来。金田一耕助从斗篷下拿出雨伞,啪的一声撑开。“我就先告辞了,请代我向令公子问好。”他轻轻点头致意,便飘然消失在已经彻底变得漆黑的街道上。

这件事发生在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晚上七时许。

三小时后,本条直吉回到照相馆时,雨已经下大了。直吉出门时并未带伞,身上那件穿走样了的巴宝莉雨衣也吸满了雨水。直吉已经彻底放弃了照相馆这碗饭。为了追寻更轻松、收入更丰厚的工作,他今天也冒着蒙蒙细雨四处寻找,但最终依旧无功而返。方才形容的,正是回到照相馆时精疲力竭却一无所获的直吉的模样。

直吉粗暴地用肩头撞开大门。看到柜台后面的德兵卫和房太郎,他心中似乎有些畏怯,但立刻又咂了咂舌。“每个家伙都摆着个臭脸。”他不快地说道,之后便踩着那双沾满泥水的鞋子向左侧的楼梯走去。

“直吉,你等一下。”柜台后的德兵卫叫住了他。

“好了好了,老爸。你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就留到明早再跟我说吧。”

“不是我对你有什么不满,是今天有个奇怪的人来找过你。”

“奇怪的人”一词似乎吸引了直吉的注意。他一只手搭在楼梯的扶手上,回头问道:“什么奇怪的人?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叫金田一耕助。你认识吗?”

“金田一耕助……哈哈,就是那个一头鸟窝乱发的傻瓜侦探啊?那家伙到这里来了?先前我曾经被他敲诈了五千元,估计那些钱都打水漂了吧。”

“不是五千,是两万五千。”

“两万五千?怎么回事,老爸?”

“今天他来要钱了,手里还拿着你先前委托他去调查那事的报告书。”

“剩下的钱,是老爸你给的?”

“对,是我给的。毕竟他带来的报告书也还算全面。”

“怎、怎么会这样?你这根本就是拿钱养小偷啊。”

“直吉,你下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少掌柜,您还是先下来吧,好好听老掌柜说说。”房太郎在一旁推波助澜地说了一句。

直吉却毫不在乎。“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我现在也不是听不到。老爸,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现在就说吧。”

“我问你,你觉得金田一耕助这人怎么样?”

“还提他啊?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罢了。老爸你到底是哪儿不对劲,怎么会又给了那骗子两万元的?”

“我再问你。这个金田一耕助如今住在哪里,你应该是知道的吧?我听他说,先前是你自己跑去找他的。好了,你就说说看吧,他现在住在哪里?”

“这我当然知道。如今他在大森的松月旅馆做门下食客。”

“松月和金田一耕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应该也知道吧?”

德兵卫越说越激动,而直吉的气势却越来越委顿。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畏怯起来。

“据他说,他和旅馆女掌柜的援助者是好朋友,所以就受了这份照顾,在那里做了门下食客。从本厅出差到高轮的等等力警部也跟我说过,别看他现在只是个门下食客,其实他的本领也不小。”

“你有没有问过他那位好友的名字?”

“到底是谁啊?难道是哪家黑市商号的老掌柜不成?”

“直吉,你听好,这事刚才我已经让房太郎去打听过了,所以绝对错不了。眼下,医院坡不是正在兴建法眼医院的主楼吗?悬挂在钢筋上的幕布上,不是写着‘风间建设施工地’的字样吗?说起风间建设来,可是号称当今日本四大还是五大建设公司之一。这家风间建设的社长风间俊六就是松月的援助者,也是那个金田一耕助的好友。”

直吉虽然一脸挑衅地盯着德兵卫,但很快就松懈下来,在楼梯上坐下了。

“直吉,你明白了吗?”德兵卫的语调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强硬,他教育孩子般地说道,“我想让你明白的,就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之前的那场战争,不是已经让我们深切地明白,人世间并非只有那些留着胡子、威风八面的人才伟大的吗?世间也同样存在着一群其貌不扬、实力却令人恐惧的人。金田一耕助这人,就是这类怪物中的一个。更何况他还和风间建设社长风间俊六这样的战后大人物交好。如今,风间建设正在承建法眼医院。他的身后既然有这样一位大人物,那么他又为何会接受你这样一个小混混的委托调查一支爵士乐队呢?你难道就没看出来,这区区两万五千元酬金,其实只是他的一种障眼法吗?”

姜不愧是老的辣,德兵卫看人的眼光确实与直吉不同。虽然德兵卫所言大致没错,但他并不知道,金田一耕助这人接案的时候总喜欢挑三拣四,最终弄得既没案子可接,也没有任何收入,到头来还得低声下气地找松月的女服务生借钱买烟,感觉就像个生活无能者一样。

“照这么说,老爸,他会不会和法眼家有什么关系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刚才我也试探过他两句,结果他把话题引开了。只不过他既没有肯定这一点,也没有否定。”

“老掌柜,他和法眼家肯定存在什么联系。他应该受法眼家的委托调查过什么事,而就在他的调查工作陷入困境时,少掌柜去找他谈了那件事。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换句话说,这次少掌柜算是做了一回冤大头。”房太郎再次发挥了他那聪明才智。

“阿房,你给我闭嘴。直吉,我听他说,你是在九月七日傍晚去找他的吧?照他的说法,那天在傍晚六点左右送走了你之后,他自己也出门了。而等到当晚十二点回家,他才发现住的地方已经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当时他笑着告诉我说,因为之前他早有防备,所以没有什么损失。你莫非……”

“这、这种事情,你问我,我问谁去?这根本就是不白之冤嘛。你干吗把我想得那么卑鄙,会做出那种无耻的事来……”

“我不是说了吗,他说他没有什么损失。这事就姑且不谈了。对了,在你跟他提起八月二十八日晚上那件事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反应呢?比如他突然说他想起什么来了之类的……”

这一点,直吉自然注意到了。金田一耕助当时的表现让直吉觉得很不对劲,所以他才会起了趁夜潜入的念头。但此时的他却无法说出口。

“好了,你就从楼梯上下来吧。这是那个金田一耕助拿来的调查报告,里面似乎还有处不大对劲的地方呢。”

“让我看看,到底哪儿不对劲了……”直吉终于抓住这个走下台阶的机会。他绕到柜台后面,接过德兵卫递来的调查报告。

“这上面写的似乎是一支名为‘愤怒海盗’的爵士乐队的成员情况,包括五名正式成员、一名女歌手和一个见习乐手,总共七个人。报告里详细地说明了其中五个人的姓名、年龄、住址和经历,而对你最关注的山内敏男和山内小雪,即雪儿的情况,报告只说眼下他们两人住在五反田,关系类似于夫妻,却丝毫没有提到他们先前的经历。”

“是那浑蛋故意隐瞒不说的吧?”本条直吉叫嚷起来。而就在这一瞬间,那通命运的电话响了。

德兵卫拿起了话筒。“这里是本条照相馆……哎,您说您是上次的那位小姐……啊,是那位让我们派人去拍结婚纪念照的小姐吧……嗯,上次我们去拍照,应该是八月二十八日吧?”

不必德兵卫使眼色,直吉和房太郎两人的脸已经紧张得僵硬起来。

“嗯,犬子正在家呢。先前他出门办事去了,刚刚回来……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德兵卫用手捂住话筒。“是上次那女子打来的。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让对方知道你已经去查过他们的情况了。你就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应承一下就行了。”

“好,我知道了。那她打电话来,到底要和我说些什么呢?”

稍稍间隔了一会儿,直吉从德兵卫手里接过了话筒。“喂,我是本条照相馆的直吉。上次真是多蒙您关照了……”

在这种时候,直吉总能表现得热情周到,让人无法觉察到他其实是个沉溺于黑市生意,酷爱赌马赌车的人。

“嗯,嗯,那您有什么事呢……什么?您今晚还要让我去那宅子一趟?呃,现在也才十点半,刚刚入夜,倒也不算太晚。那,您这次要让我拍些什么呢?什么?风铃?嗯,我记得,您说的就是那只挂在金屏风前的风铃吧?今晚那里还会挂上风铃,然后您想让我去拍一张纪念照,是这么回事吧?我知道了。那我就立刻准备出发。感谢惠顾……”还没等直吉把话说完,对方便已经挂断了电话。

“直吉,怎么回事?我刚听你在电话里说风铃什么的……”

“也没什么。上次我去拍的那张结婚纪念照里不是有只风铃嘛。对方说那宅子今天又挂上风铃了,让我去拍个照,做个留念。”直吉一边说,一边动手收拾摄影器材。

德兵卫在一旁默默地看了一阵。“好,既然如此,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老爸。这种场合,你这么个上了年纪的人一去,那可就全搅和了。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少说废话。你看你那手不还在发抖吗?”

“少掌柜,出什么事了?”

“嗯,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刚才那女的说话声音似乎有些阴沉。呃,反正那状况很难解释清楚。”

“老掌柜,少掌柜,那我也一起过去吧。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怪怪的,居然让人快入夜时跑去拍风铃,说不定是个陷阱呢。”

“阿房,你也这么觉得吗?”

“老掌柜您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吧?这种时候,可是人越多越好啊。好了,咱们快走吧。”

就这样,三个人一同出了门。屋外的雨虽然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大了,但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这时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可话说回来,阿谦,你为什么会觉得医院坡的那个缢首之家有古怪呢?”

“一切的起源不都是在那地方吗?之前阿敏也一直说他们是兄妹……呃,不对,现在应该叫他山内,他突然间提出要和自己的妹妹小雪结为夫妻。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

“是吧?到头来,还搞了那么一场夸张的婚礼。要做夫妻就做夫妻,也没必要搞得那么夸张吧?只要在朋友亲戚圈里办场婚礼就行了啊。”

“我也没想到,阿敏居然会搞得那么夸张呢。就算阿风能从家里弄来衣服和装饰品,阿雅懂得电气知识,他也没必要搞得那么夸张啊。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那地方可是一处闻名的鬼宅。听人说,那宅子里还有人上过吊呢。”

“而且还把照相馆的人也叫去了。所以说,那场婚礼背后必定有蹊跷呢。”

“什么蹊跷?啊,对了,那天夜里大家不是还在说嘛,那婚礼或许是故意办给阿哲看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阿哲死心。”

“应该不是吧。山内和小雪现在真的已经成为夫妻了?”

“对啊,当时你不是还跑去窥视了一番,亲眼看到阿敏把小雪摁倒在床嘛。你小子还真够好色的呢。”

“别再提这事了。我又不是自愿去窥视的。当时我们都在二楼或楼下,即便不去偷窥,凭动静也能感觉出来。渐入佳境之后,山内不就跟头狮子一样,一直在咆哮吗?而且,关键还有最后的那一声呢。”

“哈哈,真是可怜。毕竟对方可是号称‘力士参孙’的啊。”

“不,不只是山内,小雪也不是吃素的呢。别看小雪平日里做事谨慎,但当时那一声,感觉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呢。”

“呵呵,也正是因为那一声,你才会再也忍不住,跑到二楼去偷窥的吧?”

“别这么说了,阿平。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事情不是这样的。”

“干吗,连你小子也敢叫我阿平?你这见习生还真够嚣张的啊。本来我只是打算陪你小子聊两句,结果你这好色男,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啊,抱歉,吉泽先生,是我说得过火了。你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从对话的内容来看,这两人应该是愤怒海盗的成员吉他手软骨头吉泽平吉和见习生肯塔基谦少加藤谦三。此刻,两人正走在缢首之家所在的里坡坡脚上。

“其实问题还在于佐川先生。他一直对小雪旧情难忘,即便我先说山内和小雪真的结成了夫妻,他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光从感觉上是看不出来。他总觉得山内和小雪是故意弄出些声音,想要蒙蔽所有人,所以无论如何都坚持让我去亲眼看个究竟,不然就把我驱逐出乐队。对我来说,这可是最高指示啊。”

“也是。毕竟当年是阿哲把你带进乐队的呢。”

“要是被驱逐出乐队了,我也就吃不上饭了啊。而且山内和小雪也一直待我挺好的。”

“那结果到底怎样呢?他们两人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上床了呢?”

“他们两人当时确实是动了真格的。该怎样来,他们就真的怎样来,那模样感觉就跟野兽似的,而且还不断地再来。当时可真把我的腿都吓软了。”

“嘿嘿,真够蠢的呢。不过既然如此,那雪儿为什么还一直闷闷不乐呢?”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这事也算是兄妹通奸,她良心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即便身体得到了满足,精神方面还是有些抑郁吧。所以佐川先生才一直在叫嚣,说虽然他们两人的血缘确实存在不同,但他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

“这事我也听说了。”

“所以说,阿敏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从来不管什么道德规范,对这些事也不会在乎,但雪儿可不一样。佐川先生说她可怜,也并非毫无道理啊。”

软骨头阿平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容易被人看扁的人,即便对方是见习生谦少,他说话的语调也和对方对等。平日里,虽然阿平的自尊心总是比别人更容易受伤,但他的好奇心却比别人强。

“话说阿谦,我不是不明白阿哲那浑蛋对雪儿的痴情,也知道一切的根源都是那座宅子,但今晚我们为什么非得去偷窥不可呢?”

“哎?照这么说,阿平你……不对,是吉泽先生,你还没觉察到吗?”

“觉察到什么?”

“最近十天,阿敏和雪儿的关系有些恶化啊。不只是态度上显得有些生分,雪儿甚至还整天泪眼汪汪的呢。”

“是吗?有这事?”其实阿平并非没看出来,只不过他想让眼前的这个见习生再多见识一下自己的大度。

“还有,自打前天那场台风过后,他们两人就彻底消失了,五反田的家里也一直门窗紧锁。你不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吗?”

“就算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也未必还会和那座宅子扯上关系啊。”

“阿平你还真够性急呢,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刚才我见过迈阿密阿雅,他之前不是在电力公司做过配线工吗?”

“这事我也知道。八月二十八日晚举行婚礼之前,也是他爬上电线杆,接通了那座宅子里的电。但就算他做过配线工,那又怎样?”

“据说前天早上,阿敏又去拜托了阿雅,让他再次爬上电杆,接通了那座宅子的电。”

“你说什么?”

“之后,阿雅就把这事告诉了阿风。阿风当时也大吃一惊,但毕竟阿风那人向来性格沉稳,听完阿雅的讲述后,他只说准备第二天早上去调查一下,之后两人就归队了。这时候,你就来了。所以呢,他们就让你陪我一起去。要让我一个人去,我这心里还真有些害怕呢。”

此时的时间是当晚的十点五十分,正是本条照相馆的三人前往那座宅子的途中。

对医院坡缢首之家,被派到医院坡派出所做巡警的寺坂吉藏心中一直怀有一段不快的回忆。

八月二十八日夜里,他到自己负责的区域巡逻了一番。最后,他爬上了里坡,回到派出所。就在他走到里坡坡脚的时候,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爵士乐的声音,但是并没有太在意。近来,医院坡正在迅速复兴,甚至就连派出所所在的街道上也重新出现了不少商店,所以他以为自己听到的爵士乐大概只是某家商店开业的宣传活动罢了。

可是,等他缓缓爬上里坡,来到坡道上那处丁字路口时,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停下脚步。他发现,爵士乐的声音似乎是从街道的左侧传来的。先前一直低头前行的他抬头看了看坡道的上方。

对面左侧的坡上有一座古旧的空宅,似乎是战前曾繁荣一时的法眼医院的附属建筑。寺坂听前辈说,昭和二十年春的大空袭中,法眼医院遭受重创,那座宅子也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损坏,其后就彻底成了一座空宅。而此刻,那座宅子里不但流泻出了灯光,还传出阵阵爵士乐的声音。

如果当时那座宅子的门口和玄关口没有亮灯,而只是从那间传出爵士乐的房间里流泻出灯光,或许寺坂心中也会起疑。但那座宅子不但灯火通明,爵士乐的演奏声也颇为洪亮,完全不在乎其他人是否会留意。寺坂突然回想起来,当天下午曾有辆卡车开进了那座宅子。哎呀,还真是搬来了些奇怪的人呢。一想到这一点,寺坂就不由得微笑起来,信步走过了那座宅子。至于爵士乐的嘈杂声,因为宅子周围也没有其他民宅,应该不会有人跑到派出所来抗议。

因此,在翌日的相同时刻登上里坡时,寺坂还在满心期待,以为今夜也同样能够听到爵士乐的演奏。他是年轻人,比起那些优雅的古典乐旋律,爵士乐强烈的韵律和节拍更能引起他的共鸣。可等他走到里坡坡脚时,他并没有听到爵士乐的演奏声。待他赶忙冲上坡,才发现那座宅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灯光,别说门灯了,连玄关处的电灯也没亮。寺坂当时满心狐疑地从那座宅子门前走过,而其后第二天、第三天,那座宅子也依旧如此。几天下来,寺坂终于忍耐不住,跑到宅子院门里调查了一番。但不管怎么看,那宅子里都不见半个人影。因此,最后寺坂也像对面学校里的值班员一样,以为先前听到的其实是乡下老人们传说的鬼唱戏,而先前看到的灯火也是鬼火的一种。寺坂感觉这事有些丢脸,所以并未跟任何人提起过。

可是到了九月初,芝高轮台町的照相馆却有人报了警。从照相馆的人讲述的内容来看,那天夜里寺坂经历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什么闹鬼。这也罢了,等寺坂向上级汇报这事之后,还险些遭到上级的叱责,说寺坂玩忽职守。因此之后每次巡逻经过那座宅子时,寺坂心中都会涌起一种不快的感觉。

九月二十日夜晚也一样。寺坂来到宅子门前时,看到宅子深处似乎闪现出一丝光亮,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莫非是闪电?寺坂抬头看了看天空。尽管当夜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毛毛细雨,但并没有响起雷声。他再次看了看闪光出现的地方,发现那里似乎流泻出了灯光,而另一道与灯光并非同源的青白闪光再次闪现划过。

“浑蛋,这次我可不会再受骗了。”

寺坂对这座宅子的情况很熟悉。八月二十八日夜里的案件发生之后,门柱之间的缝隙和缠绕着藤蔓的大谷石围墙的缺口都已经被人填上了障碍物。寺坂很清楚这些障碍物中最薄弱的环节在哪儿。就在他准备从相应的地方翻墙进院时,却不得不在心中暗自咂舌。因为他太过心急,翻墙时身上的雨衣衣角被钉子钩住了。他心急如焚、手忙脚乱,此时院子深处却传来了一阵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是谁?”寺坂用手电筒一照,发现来人正是乐队的见习生肯塔基谦少。虽然寺坂当时还不认识来人,但他看到来人的脸上带着一副自己从未见过的恐惧表情。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看到冻结在谦少长满胡须的脸上那种异样的恐惧时,寺坂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喂,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看出对方虽然留着长发和胡须,但应该比自己年少之后,寺坂在障碍物上出声问道。

谦少指着身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舌头却打起了结。他发现对方似乎陷入了困境,便转身朝着其他障碍物飞奔而去。

“别跑,站住!你要再不站住,我可就开枪了!”

但谦少毕竟年轻,身形敏捷。翻过障碍物之后,他便脱兔一般朝着坡下飞奔而去。此时寺坂终于摆脱了困境,他越过障碍物,跳回到大路上,准备去追赶谦少。但就在这时,那间流泻出灯光的房间里再次闪现出一道青白色的闪光。

“里边还有人。”

一想到刚才那小混混脸上恐惧的表情,寺坂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还很年轻,心中充满功名之心,而且也很想为先前的失败雪耻。

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障碍物。在缝隙和缺口被人填上障碍物之后,寺坂也曾到这座宅子里探过险,所以他很清楚从哪里潜入才是接近大厅的捷径。他潜入的房间就是直吉看到的堆放着乐器的那间大厅旁的西式房间。推开通往大厅的房门之后,寺坂听到大厅里传出了说话声。

“阿房,咱们还剩几块干板?”

“老掌柜,还剩两块。”

“既然如此,直吉,就把那两块干板都用掉吧。最好能从所有方位都拍摄一遍。”

“知道了,老爸。”

除了这三个人的声音之外,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能够数出有多少滴雨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不久之后,伴随着一丝闪光,大厅里传出了按快门的声音。

寺坂两手握枪,跳到了大厅中央。“你们在干吗?!”他虽然大喝了一声,但即便不问,他也看出了他们在做什么。

年轻男子抱着三脚架,正在调整照相机的位置。因为先前曾在高轮警局见过,所以寺坂立刻便认出了对方,知道他就是本条照相馆的少掌柜直吉。而一个貌似直吉父亲的老年男子,此时正准备动手点燃镁粉。最为年轻的男子则蹲在地上,将直吉递来的干板收到包里,并把新的干板递给直吉。此时,三人如同正在执行一场严肃的仪式一般,默不作声,满脸虔诚。

大厅里还有一个人,但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此人与执行严肃仪式的三人完全不同。从那人的一头长发和满脸胡须来看,毫无疑问是刚才逃走的那个小混混的同伙。

软骨头阿平靠在墙边,两脚分开,感觉随时都会瘫倒在地。他虽然大睁着双眼,但眼睛却一下也不曾眨过。可以想见,此时的他已然失去了观察事物的能力。看到冻结在阿平脸上那稀世罕有的恐惧神情时,寺坂这才想起了自己身负的使命。

“你们几个……你们在那里干吗呢?”

没有人回答。三人默默地执行着最后的仪式。德兵卫动手点燃了镁粉,直吉立刻摁下快门,而那架罩着黑布的相机则以四十五度的仰角朝向上方。寺坂顺着那角度往上一看,随后便如同脚下涌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一般吃惊地跳了起来。

“也难怪您会这么吃惊,警官先生。刚一看到这情景的时候,我们也和您现在一样。但或许因为我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所以既不像那边那个毛头小子一样被吓傻,也不像刚才逃走的那个小混混一样被吓跑。而且,这毕竟是我们的工作。”德兵卫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寺坂是否把这话听进了耳朵里,这一点令人感到怀疑。他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一种无法摆脱的诅咒让他紧紧地盯着距离他不到一米的令人寒毛倒竖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头。虽然留着长发,却也能一眼看出那是一颗男子的人头,因为脸上长满了胡须。长发被人用黑色的带子扎起,缠绕在悬挂吊灯用的铁链末端的钩子上。或许是因为刀子太钝,也或许是凶手下手时心里慌乱的缘故,人头的断口处惨不忍睹,令人胆寒的肉块、血管和各种腺体上都沾满血迹,像血红的冰柱一般垂了下来。而且人头的双眼还大睁着,如同在俯视地板上的人。 从人头的胡须上垂下的白色东西又是什么呢?那是一条诗笺。在凶手把诗笺拴到胡须上时,人头的断口处必定还在不断地流血。尽管沾满了血迹,但诗笺上的短歌却依旧能够分辨出来:

父不至,母欢悦

伴子二人静心眠

---天竺浪人

那颗人头正是力士参孙阿敏,即山内敏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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