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

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警方最终发现了山上良介的老窝。在公寓附近的租赁式停车场上,有一处属于山上良介的车位。停车场并排有五个车库,所有的车库门口都拉着卷帘门,而山上良介的车库是第三号。

经过一番严查,警方最后终于查明,四月十二日夜里,吉泽平吉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那处停车场前。没多久,搜查人员便查明了那处车库的所有者。公寓的管理人见了牢房中的法眼滋,立刻便指认说他就是山上良介。法眼滋的易容术的实际效果也并不怎么样。

侦查人员打开了车库的门,从里边拖出一辆日本制造的车,并查明是一辆赃车。随后,他们又从车的后备厢里找到了一支蓝铅笔,据三荣假日木工中心的员工说,那正是吉泽平吉平日总爱夹在耳朵上的那支。

如此一来,其后的情况大致应该是这样的:当时吉泽平吉估计就是在这间车库里被杀,然后被塞到车的后备厢里运回用贺的假日木工中心。而那把锥子估计也是法眼滋事先在木工中心里买的。

法眼滋虽然已经自首,但起初,他总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样,坚持着他自己的沉默权。到了五月一日,在牢房中听过金田一耕助提供的那盒录音带之后,他的态度突然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开始,他还没弄明白那盒录音带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只是愣愣地聆听,等听到最后,他似乎又来了兴趣,恳求警方让他再听一遍。听完第二遍之后,滋泪如雨下。而听过第三遍之后,他还在不住地抽噎。其后,他便老老实实地向警方交代了牛基地的情况。

在牛基地里,警方发现了许多和第一起杀人案相关的证物。但比起那些证物,更让侦查人员感到愤怒的,却是兵头房太郎制作的那封恐吓信。看过信后,侦查人员反而对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法眼滋产生了同情。

自不必说,兵头房太郎也遭到了警方的逮捕。刚开始,他还一直装疯卖傻,等法医对他做过精神鉴定,指出他根本就是在装疯之后,侦查人员对他的印象也变得更加糟糕了。

在位于田园调布的法眼家树立起新墓碑的那天,铁也、美穗和关根玄龙夫妇都来参拜了这座新坟。聆听过僧侣诵经,四人踏上归途的时候,恰巧和刚刚前来的前愤怒海盗的四名成员撞了个正着。面对铁也和美穗时,佐川哲也感觉有些尴尬,铁也却主动上前和他打了招呼。此时的铁也早已把胡子剃得一干二净了。

“佐川先生,我有件事想请教一下您……”

“嗯,什么事?”

“您先前干吗要缠着我不放呢?您是不是有些恨我?”

“哪有此事。”佐川哲也莞尔一笑,“有谁会恨阿敏的儿子啊?铁也,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从左边起,这位是佛罗里达阿风、键盘手秋山风太郎,迈阿密阿雅、萨克斯手原田雅实,还有这位是当时乐队里的见习生,肯塔基谦少加藤谦三。然后是德克萨斯阿哲、鼓手佐川哲也,加上你的父亲力士参孙阿敏、小号手山内敏男。我们这五个人就是当时愤怒海盗乐队成员了。当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好了,因为大家都还年轻,也曾有过大吵大闹,为了一些功名争执。但是,缺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愤怒海盗就不再是愤怒海盗了。换句话说,我们就是一群志同道合之人,为了共同的志向而走到了一起。而且当时你父亲还是乐队的头儿呢。得知你就是头儿的儿子后,有谁还会恨你啊?”说着,佐川哲也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我反而还觉得你很可爱。可爱得不行,恨不得一把抱住你,蹭你的脸呢。要是我和阿敏之间没有为小雪发生过那些争执的话……”

佐川哲也干涩地笑了几声。前愤怒海盗的成员中,对此的感受仅次于哲也的秋山浩二,此时也忍不住转过脸去。

“谢谢。”铁也深深地低下头,行了一礼。之后,他抬起头盯着对方的脸。“或许是我多嘴吧。我听说您到现在还单身一人,您干吗不愿结婚呢?”

“结,当然要结。”佐川哲也就像是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笑了笑,“今天参拜过新坟之后,晚上我就准备向人求婚。只不过对方是个大家都认识的人。”

佐川哲也所说的那个人,恐怕就是伊藤贞子。

“那可真是恭喜您了。祝你们幸福。”

“不,这话该我对你说。”

之后,两人用目光行了一礼,各自分开了。

其后,玄龙夫妇便和铁也、美穗一起返回了青山。突然玄龙老人开口对铁也说道:“铁也,我听说你打算放弃法眼与五十岚两家的继承权,那,今后还打算继续保留法眼姓氏吗……”

“嗯,眼下我正在和律师商量这事呢。”

“也好。话说回来,铁也。”

“什么……”

“那起案件发生的时候,报纸、电视和收音机里都没有直接报道你们两人的名字,而是用了A少年和B少女来代替。但是,如今学校里已经彻底传开了,说案件中约A少年前往宾馆的B少女就是美穗。”

“真是抱歉。”

“你也不必道歉,毕竟当时也确实是美穗约的你。但是,现在美穗说她再也不想回学校去了。为此,我已经和老太婆,还有身在荷兰的美穗的父母商量过了,打算再把美穗送到杜塞尔多夫去。幸好,教钢琴的老师也在那边。”

“这主意不错。”

“我可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说铁也,如今是个即便女子只身踏上旅途也不足为奇的时代。但是,我们夫妻俩是老古董,不想让宝贝孙女独自踏上前往海外的旅途。如此一来,我们就需要找一位骑士来保护她了。铁也,你愿意做这个骑士吗?”

铁也考虑了一阵,突然猛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这对老夫妻低头行了个礼。“爷爷、奶奶,谢谢你们。我、我、我希望自己能够有幸担负起这重任来。”

四月十二日晚上,铁也之所以会出现在三荣假日木工中心,是因为那天下午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里,对方让铁也在晚上七点半,到某个地方去一趟。去了之后,铁也就会更加明白他母亲年轻时的事了。说完之后,对方便立刻挂断了电话。据铁也说,当时电话里的声音感觉就像是录音带里的声音,而且还经过了一番加工。但是,凡是认识滋的人都知道,滋在发サ行的音时,感觉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长年居住在海外的人,往往都会把日语中的s和英语中的th的发音混淆。不管再怎样加工,录音带里还是留下了他的这种习惯。

铁也时常会到监狱里去探视滋。刚开始的时候,滋还不大愿意见铁也,但铁也坚持了一个月之后,滋终于在会面室里见了铁也。铁也说:“爸,不管今后会变得怎样,我这辈子都坚信,你就是我的父亲。你自小疼我爱我,我又怎么可能会忘记?除了你之外,我再没有别的父亲了。”当时,隔着会面室的隔断,滋呜咽不已,最终泣不成声。

虽然光枝也时常会去探监,但滋坚决不肯见她。如今,光枝从早上哭到晚上,几乎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有五十岚产业做后盾,她虽然在生活方面没有任何担忧,但要想让五十岚的家业再次振兴起来,几乎是不可能了。

最后,身为这起案件的记录者,我还得向众位读者报告一条噩耗。

那一年的六月初,绿丘公寓的管理人山崎夫妇突然拜访了我。当时,夫妇两人的脸色看起来都不是很好。

“老师,金田一先生他到底怎么了啊?”

“金田一先生他遇上什么事了吗?”

据山崎夫妇说,一星期前,金田一耕助整理好行李,飘然离开公寓,踏上了旅途。听过山崎夫妇的讲述,我并没有感觉太过吃惊。

每次解决一起疑案之后,一种无可救药的孤独感就会袭上金田一耕助的心头。有关这一点,先前我也曾多次说过。解决案件之后,他从不会感到得意。相反,他还会陷入一种强烈的自我嫌恶。在这篇故事中,我也曾说明过这一点。

“这和他往常的习惯没有什么不同啊。阿耕他现在心里一定很寂寞。”

“不,这次的情况和往常稍有不同。”

“怎么?”

“前天,接到银行的通知之后,我们夫妻俩都吓了一跳。听银行的人说,金田一先生往我的银行账户里汇了一大笔钱。”

听对方说出具体的汇款金额,我也不由得愣住了。那笔钱,足够这对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安享余生了。

“不光如此,金田一先生甚至还连汇款所需缴纳的税金都替我们支付了。”山崎太太吉江战战兢兢地说道,“难道说,金田一先生是准备自杀……”

“这不可能!”我大喝了一声,让这对老夫妻回去了。之后,我立刻就给多门修打了个电话。电话的另一头立刻传来了多门修爆炸般的声音:“啊,老师,刚才我接到老板,不,我接到风间俊六先生的命令,正准备给您打电话呢。”

“金田一先生他怎么了?”

“我听说他乘飞机前往美国了。老师您听他说起过这事吗?”

“没有啊。但是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老板已经下令我调查过这事了。”

“看样子,阿耕的活动范围也渐渐扩大了啊。”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据说,金田一先生已经把他的所有财产都分散开来,捐赠给各地的福利组织了。依照老板的说法,他大概不会再回日本了。”

听过多门修的讲述,我不禁感到有些愕然,但风间俊六的猜测果然成了现实。从那以后,金田一耕助就彻底变得杳无音讯了。但是,他乘坐飞机前往美国应该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他曾到柜台办理过登机手续,飞往美国的航班的乘客名单里也确实有他的名字。

有关这一点,等等力大志也曾经跟我说明过:“这事全都赖我。在这次的案件里,我犯了不少的错。估计就是因为如此,金田一先生才会隐世遁形的吧。”

冈山那边的矶川警部也时常来询问此事,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金田一耕助确实去了洛杉矶。在洛杉矶那边,他有不少熟人,但是他却没有去找他们。此时此刻,我只能说,金田一耕助已经消失在美国那片广袤的天地中了。

正如众位读者所知,那一年,因为秋天爆发的石油危机,日本的高速发展期最终画上了句号。自此以后,西方诸国便陷入经济不景气的状况中,美国也不例外。飞往美国之前,金田一耕助大概没能预料到这一点。一想到这些,我们就不得不为他感到担忧。

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四十年前,金田一耕助突然从美国回来,飘然出现在冈山县的农村里,解决了“本阵杀人事件”。三十六年后,在结束最后的医院坡血案之后,他又突然飞回了可称之为他的第二故乡的美国,消失在那广袤无垠的大沙漠里。再或者,他也可能是在美国都市的繁华喧闹中人间蒸发了。风间建设也曾动员过其强大的情报网,彻底探寻过金田一耕助的行踪,但至今依旧没有查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此时此刻,我正怀着无比悲怆的心情写下这部书稿。但是,我也不能终日悲叹不休。

失踪之前,金田一耕助曾到我在成城的寓所拜访过。

“虽然老师您早就已经停笔不写了,但在那段时间里,我也曾经活动过一阵子。这是当时两三起案件的记录,您要是有兴趣,就把它写成小说吧。要是有不明白的地方,您尽管去问等等力警部和矶川警部,这些案子都和他们两位警部有着很深的关系。”

我相信,这就是金田一耕助留给我的临别遗言。对此我必须严格遵守。直到今天,我依旧在与无限的悲伤顽强地战斗着,同时也在仔细解读着金田一耕助留给我的那堆庞大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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