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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愚者落入耕助陷阱 耕助与弥生的最后对决医院坡血案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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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金田一耕助此生想必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即昭和四十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夜里发生的事。现在他准备动手做的事其实早已超越了法律的界限,为此等等力前警部也曾哼着鼻子提出过抗议。“金田一先生,你的这种做法明显是一种恐吓行为啊。” “一种……恐怕不是一种吧。这完全就是恐吓。”金田一耕助挠着他的鸟窝头,一脸悲伤地摇了摇头。 “这可不像平常的你啊。你干吗要采取这种非法手段呢?你行事历来都光明磊落,而今天却采取这种卑劣的……” “嗯,要说我卑劣,那我就卑劣好了。就算您说我这叫阴险,我也不会有任何辩白。警部,您想问的,大概就是我为什么不把这事交由警方来处理吧?” 等等力前警部默然不语。看来,金田一耕助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 “警部,其实我又何尝不期望能够把这事交给警方处理呢。日本警方搜查能力出众,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眼下,警方大概正倾尽全力,打听询问第二名牺牲者吉泽平吉当夜的行动吧。过不了多久,想必警方就能够查明这件事。然后,他们还会顺藤摸瓜,打探出凶手的老巢所在,查明凶手是谁,并一举逮捕凶手。但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我的心情,我实在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你的意思是说,眼下凶手还在策划第三、第四起杀人案吗?” “只有这种可能了。从兵头房太郎的供词来看,他是在去年十月十日发送出第一封恐吓信的,而第一起杀人案却是在今年四月十一日上演的,之间存在着半年的时间差。警部您也知道,第一场惨剧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演出,背后暗藏着一系列精心布置的计划。凶手误以为恐吓者是本条直吉,才会首先杀了他。但是本条直吉死去的那天夜里,愤怒海盗的那些成员又为何会聚集到一起呢?” “也就是说,那其实是凶手发出的警告。凶手告诉那些成员,下一个死去的很可能就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 “除了恐吓者,凶手最恨的人是谁呢?毫无疑问就是铁也。凶手一直深爱着铁也,以铁也为荣。也正因为如此,凶手心中的怨愤才会更加深重。有关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凶手寄给铁也的那封恐吓信的最后一段看出来。” “那段文字几乎就和兵头房太郎寄给凶手的恐吓信的末尾一样啊。” “正因如此,凶手心中的愤怒、无助和绝望才会如此之深。” “也就是说,凶手准备一个个地杀掉愤怒海盗的成员,再把罪名推到铁也头上?” “说句实话,警部,我想第三名牺牲者或许已经出现了,如果凶手没有停止他的行动的话。” “停止行动?” “就是第二封恐吓信。” “我知道了。凶手本以为,在杀掉了本条直吉之后,所有的秘密都被抹杀干净,然后就开始得意忘形了,是吧?因此第二起杀人案也随之发生了。而就在这时,如果第二封恐吓信又出现在凶手眼前……” “除此之外,还有铁也离家出走,跑到青山的关根玄龙那里去的事。”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要让凶手停止行动,就必须发出第二封恐吓信。” “您能理解我的想法,我也颇感荣幸。那么,今晚能请您协助我一下吗?” “但是在那之前,我们还得保证兵头房太郎的人身安全啊?” “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把他拖去大卸八块,也不足以泄人心头之恨。凶手做出这等自暴自弃的行为来,全都是那个自作聪明的房太郎心中的邪恶欲望导致的。但是,这一切都应该由法律来对他进行惩处。今天晚上,他是没有任何性命之忧的。只不过,我想他应该也能体会到一些恐惧的滋味吧。”金田一耕助露出洁白的牙齿,恶作剧般地笑了笑,但是笑容中透着一丝空虚。 前警部等等力大志非常了解耕助。他曾无数次协助过警方,而且从未把警方撇到一旁,独自赚取名声。 “好的,我就帮你一把吧。” 但是这时,等等力前警部还没有觉察到金田一耕助的心中到底暗藏着怎样的决心。 四月二十三日正是阴历的三月二十一,这本来应该是一个下弦月的夜晚,但不巧天空中却一片阴霾,别说月亮,就连星星的影子也看不到。十一点,建造啤酒花园的工作人员也全都离开了工地现场,宽阔的本条会馆楼顶空无一人,淡淡的雾霭笼罩在上方。 十一点,一名男子来到楼顶。男子并非乘坐直通套房的电梯,而是顺着宾馆的楼梯爬上来的。自不必说,这名男子正是法眼滋。他穿着不起眼的普通衣服,右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环视了一圈之后,他将犀利的目光投向了电梯旁的飞机库方向。“是谁?”他压低嗓门问道。 “哦,这不是法眼先生吗?”飞机库的阴影处也传来压低嗓门的说话声。随后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是如同黑色燕尾蝶一般身穿泛着紫光的黑色天鹅绒三件套,胸前还戴着一条波西米亚大领带的男子。尽管看不清男子的长相,但借助闪烁的霓虹灯光,滋却能感知到对方的衣服反射出的光泽。男子还戴着一顶贝雷帽。 “果然是你啊?兵头房太郎。” “你可别再往前走了,法眼先生。另外,麻烦你把揣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只手拿出来吧。要是你突然掏出手枪来给我一枪,我可受不起啊。” “别再乱说了!”嘴上这么说,滋还是乖乖地把手拿了出来。他一脸疑惑地冲着飞机库抬了抬下巴。“喂,兵头,那地方是不是还有什么人啊?” “怎么可能。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我还没傻到把秘密泄露出去,最后搞得鸡飞蛋打的地步呢。”房太郎似乎也有些紧张,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 “兵头,你不让我上前,到底想怎么样?我这里已经准备好给你的东西了。” “这个嘛。”兵头房太郎目测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此时,两人大概隔了三十米。虽然周围闪烁着霓虹灯,两人之间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顶多只能看清对方的身形轮廓,根本就看不清长相。“既然如此,那你就往前走二三十步吧。我给你一步一步地计数。我说停,你就给我停下。” “不。在那之前,我有件事要问你,兵头。” “嗯?你要问什么?”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绳索的陷阱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都不重要。你要再磨蹭下去,说不定会有人误闯上来,真到了那一步,对你对我都没有半点好处。” “不,这事我一定要问个清楚才行。我可不想花冤枉钱。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为了今后着想,这一点我必须弄清楚。” “你这人可真是疑心病重,那我就来揭开这个谜团。”房太郎摊开两手,夸张地耸了耸肩。这种西方人才会做的动作,如今已经成为崇洋媚外的房太郎的一种习惯。“四月十一日晚上,参加婚礼之前,你曾经悄悄地到楼顶上来过。当时,你在我此刻所在的飞机库屋檐雨篷下的锔子上穿过了一条长约三米的绳索。对折之后,你把那条绳索的两端系到一起,结成了一个绳环。绳索本来有三米长,对折之后,大概就只有一米五了吧。” “你亲眼看到过?” “对,我确实亲眼看到过。当时的你,正忙着出席他人的婚礼呢。” “那绳索怎么了?” “怎么,你还打算让我接着往下说啊?好吧,那我就来按顺序说明那天晚上你的行动。那天晚上,你作为新人的媒人参加了婚礼。当时你说你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所以还背着一个高尔夫球杆袋。但实际上,那只袋子里装满了各种杀人凶器,让你可以选择合适的道具行凶杀人。在厕所里,你使用了打高尔夫球用的轻击棒,因为那东西长短刚好合适。在套房里换衣服时,你悄悄地把轻击棒藏到衣服里。然后,你穿着那身衣服和你太太一起出席了婚礼。参加过婚礼,你回到套房的时候,恰巧碰到本条直吉在吐酒,所以你就用轻击棒狠狠地给了他一下……” “也亏得当时本条直吉正在吐呢。”法眼滋讪笑道。 “没错。其实,你也不一定非要当晚动手杀人不可。如果时机不对,你完全可以放弃计划。实际上,你这计划已经失败过一两次了。但是,或许这就是常言道的事不过三吧,当晚的条件完全符合你杀人的计划。因此,你决心动手实施。” “哼哼,然后,我就狠狠地给了直吉一下……” “之后,你扛着晕过去的直吉来到楼顶,把他头朝下悬吊在绳环的一端,再不断地旋转绳环,直到它再也无法转动为止。就这样,直吉的身体被紧紧地勒到了绳环的一端。然后你放开了手。从你放手的一瞬间起,绳环便开始逆向旋转,但直吉并不会立刻就落下去。从你放手开始计时,到直吉落下去,还有几十秒乃至几分钟的时间。其间,你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你放开绳索,乘坐电梯下到九楼,冲进套房,若无其事地换起了衣服。就在这时,直吉从套房的窗口外摔落下去。落下去的瞬间,他恰巧恢复了意识,发出了惨叫。如此一来,你的不在场证明也就完美无缺了,一切都可谓天衣无缝……” “好吧,我知道了。”不知是因为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况,还是因为惧怕对方的揭露,雾霭中传来的滋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颤抖,“既然如此,那就算你没说错好了。我可以上前了吗?” “好,不过你可得听我的号令。走一步数一声,我喊停,你就得立刻停下。开始。” 滋的脚步有些踉跄,但他还是依照房太郎的计数往前迈着脚步。走了三十步之后,房太郎喊了声“停”。“好了,你把带来的东西放下吧。” 滋从内兜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把它放到脚边。信封里装的是两百张面值一万元的纸币。 “好。然后你转过身,前进,走回你刚才的位置,停下,站在原地不许动。我数钱的时候,你可不能转头看。” 此时的滋已经彻底成为房太郎手里的人偶。他迈着踉跄的脚步,配合着房太郎的号令,一步一晃地回到原先的地方,呆呆地站在那里。 看清了对方的动作之后,房太郎向着地上的信封走去。他的脚步似乎有些匆忙,或许是因为他好不容易才等到了这一天,心里有些兴奋吧。他伸手捡起信封,从中抽出一沓钱,一张张地数了起来。就在他忙着数钱的时候,滋悄悄扭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相距约莫十五米,雾霭稍稍散开了一些,霓虹灯的灯光径直照在了房太郎的脸上。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惊愕风暴使滋的全身晃动起来。 “你、你、你是谁!”滋的声音就像是从肚子里发出的一样。 “是我啊,法眼先生。” 对方摘下了贝雷帽,露出了鸟窝一样乱蓬蓬的头发。霓虹灯的灯光下,对方正一脸笑容地看着滋。 “啊,你、你、你是金田一耕助!” 绝望让滋彻底失去了理性。他从右边口袋里掏出手枪,冲着金田一耕助接连开了三四枪。估计是手枪装了消音器的缘故,周围只响起了几声咻咻咻的声音。 金田一耕助应声倒地,手里的两百张万元纸钞立刻在雾霭中四散开来。滋冲到耕助面前。就在这时,从刚才滋上来的楼梯口冲出了一名女子。 “老公,快住手啊……”女子扑到了滋的身上,“别再杀人了……别再杀人了……” “啊,由香利……” 滋丝毫没有开枪射击由香利的打算。但是,或许是指头碰到了扳机,咻咻两声枪响之后,由香利,不,应该说是直到这时滋还坚信就是由香利的女子,无力地瘫倒在滋的脚边。 “由香利……由香利……” 就在滋高声叫嚷着,想要弯下腰的时候,两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楼顶。紧跟在小雪身后,等等力前警部也冲了上来。被法眼太太一把推开之后,本在楼下走廊上等待时机的前警部的背脊重重地撞到墙上,扭到了脚,一瘸一拐。同时,藏在飞机库里的多门修也冲了出来。 “法眼滋,把枪扔掉!你要不扔掉手枪,我就开枪了!”多门修故意放了一枪,想要威慑对方。 这时,等等力前警部一瘸一拐地挪到了金田一耕助身旁。看到对方的衣服,他这才明白了对方的决心。“金田一先生,你……你……你怎么能这样胡来……” “没事,警部,我也是准备了防弹背心的。” “可这血……血……” “别担心,只是左腕被子弹擦伤了而已。您还是快去看看法眼太太吧。阿修,千万别开枪啊。如果他死了,咱们可就对不住警队的众位了。” 法眼滋如梦初醒般抱起了倒在脚边的妻子。“由香利……由香利……”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这时候,法眼太太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抱住了丈夫的手臂。“老公!”她轻声叫道,尽管声音还在喉咙里不断回旋,但她还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不起,都怪我不好。可是……可是……请你相信我……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不只是尊敬,我还深爱着你。是谁把你逼到了这一步……我好恨他……” 这时,那个遭人怨恨的兵头房太郎也从飞机库里爬了出来。房太郎已经被金田一耕助和多门修扒得精光,只剩下衬衫和内裤。他颤颤巍巍地看了看散落在楼顶的那些万元纸钞,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弯腰把那些纸钞一张张捡了起来。他的动作看起来是那样空虚无力。 在等等力前警部和多门修的帮助下包扎过伤口,金田一耕助来到了法眼夫妻面前。此时,法眼太太的生命之灯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光芒。 “金田一先生,您不会逮捕他吧?您会给他机会,让他去自首吧?” “那当然,太太。即便没人劝告,法眼滋先生也会去自首的。” “谢谢您。还有……录音带……录音带……” “嗯?什么录音带?” “我已经……交给秘书了……我的告白……录音带里……找个合适的时机,让铁也也听一听……” 这就是这个可悲可叹、苦难深重的女子的最后一句话。她的胸部和腹部都被击穿,唇间冒出鲜血,在丈夫的臂弯里耷拉下了脑袋。 其实,并非是法眼滋误杀了妻子,而是她自己扣下了扳机。对这个一生充满苦难的女子来说,这或许是最为适合的谢幕方式。 金田一耕助站起身,冲着躺在脚旁的法眼太太的尸体合十祈祷了一番。深夜的雾霭似乎再次变得浓厚起来。 二 昭和四十八年四月三十日,星期一。和以往的星期一不同。这是一个令日本人的生活发生悄然变化的、值得纪念的星期一。节庆日正值星期日,而第二天的星期一也将被定为休息日。这一天,全国第一次实施了这一决定。正如众位所知,四月二十九日是天皇诞生日。因为这一天是星期天,所以第二天星期一也成了休息日。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恰巧这一天天气晴朗,和历年相比气温也要高四五度,众多有车族都开车出行,在自驾游的历史上留下了一笔记录。 但是,田园调布的法眼一家人却丝毫没有出门游玩的心思。法眼太太死去,法眼滋自首,不祥之事接连发生。而这个在田园调布的一角构筑起豪宅的法眼家,也成了媒体关注的目标,二十四小时都被记者们严密地监视着。法眼家大门紧闭,女主人弥生也拒绝会见任何人。毕竟如今弥生已经是八十高龄,而主治医生喜多村博士也不断劝告,所以搜查当局也无法拿她怎样。 然而,法眼弥生此时却正在可称为奥之院的梦殿秘密地会见一个人。时间是四月三十日晚上十点,而弥生会见的人自不必说,当然就是金田一耕助。 亲眼见证了法眼滋自首之后,金田一耕助便彻底在公众与媒体前消失了。而今天,恰巧也是法眼太太的头七。许久未曾开启过的大门敞开之后,进出法眼家的人确实不少。或许金田一耕助就是混在这些人中潜入法眼家的吧。这次到法眼家与上一次不同,金田一耕助带来了一只铁匣子,正是本条直吉托付给他的。 “金田一先生。”面对金田一耕助时,弥生依旧和上次一样,端坐在黑色的帐幕之中,“我听人说,那孩子留下了一盒录音带啊?” “嗯。我是在案件发生的两天后从秘书手里拿到的。” “您听过录音带的内容吗?” “嗯,当然听过。我拿到之后立刻就听了。” “您能让我也听听吗?” “如果您希望我这样做……那盒录音带我倒也带在身上。” “那么,就请您拿出来吧。” “不过,老夫人,这只铁匣子怎么办呢?” “铁匣子的事,就等听过之后再说吧。现在还是先让我听一下录音带吧。” “好的,那我就先放录音带好了。”金田一耕助从铁匣子里拿出一台小型录音机,在桌上设置妥当,“那么,我就开始放了。” “请吧。” 金田一耕助摁下了开关。不久之后,录音机里响起了法眼太太那清澈透明的声音。录这盒录音带的时候,法眼太太的心情一定很不平静,但录音带里听不出半点这种感觉。她的声音沉着冷静,恬静淡然。 “我叫山内小雪。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扮演法眼由香利的角色。事情怎会变得如此,而这种事情又为何能够发生,为防万一,我在此就先录下这段自我告白。” 说到这里,法眼太太的声音中断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从哪里说起为好。 “我是法眼医院的法眼琢也和其情妇山内冬的孩子。我出生于昭和七年,和父亲的外孙女由香利同岁。我的母亲阿冬本姓佐藤,后来嫁给了一位姓山内的日本画家,所以就一直使用山内这一姓氏。画家山内和我母亲阿冬未能生下一子半女,但山内的前妻生过一个名叫敏男的男孩。也就是说,当年母亲是嫁到了带着敏男这个孩子的画家山内家里去做续弦。后来,山内过世,母亲一个人带着敏男生活,其间也曾吃了不少的苦。遇到我父亲之后,他便担负起了我母亲和敏男的生活。再后来,我就出生了。因此,我和敏男名为兄妹,但实际上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们相差四岁。 “父亲琢也很喜欢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敏男,或许这也是他膝下并无男孩所致。说起父亲对敏男的疼爱来,完全可以用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来形容。受到父亲如此宠爱,敏男自然也把我父亲当成亲生父亲一样敬重。和同龄的其他男孩相比,敏男长得身高体壮,学习成绩也好,在学校里俨然是个小头目。我父亲一直很器重敏男,甚至还有过让敏男成为我的后盾的想法。不,他不光有过这种想法,有时还会半开玩笑地说:‘阿敏,小雪这孩子真的是很可怜,说不定哪天她还会需要你照料呢。真到了那种时候,你可得好好关照她啊。’听到这话,敏男就会昂然挺胸,回答说:‘您就放心吧,爸。小雪长得这么漂亮,脑子又这么聪明,一定会幸福的。就算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会拼上性命保护好她。’ “嘴上这么说,敏男心里却从来没有过半点非分之想。他自小生就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凡事都不拘小节,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的立场。面对父母时,他的态度就像跟在主人身后的仆从,而这一点也赢得了父母对他的信任。他一直对我母亲抱着很深的感恩之情。有一次,他曾经对我说过:‘要是没有小雪你妈妈,就没有人会收养我,我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那么,我母亲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死去的时候我才虚岁十六,所以我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温柔善良的母亲。在我年幼的心中,她一直是个深爱父亲、相信父亲,依靠着这份感情坚强生活的人。但另一方面,她也是一个缺乏独立精神,在生活能力方面有所欠缺的女子。她这弱质女流般的一面也深深地吸引了父亲的心,使得父亲更加怜惜、疼爱她。 “正如众位所知,我父亲其实也是情妇生下的孩子。他的生母宫坂寿美是我的祖父法眼铁马的情妇。因此年幼时,身处同样境遇中的父亲想必也曾心怀敬畏之情,期盼着他父亲铁马能够在夜里到来。我的祖父铁马是南部的人,因此情妇家的屋檐下时常会悬挂着南部风铃。有一次,我父亲跟敏男说,小时候他经常会凭借风铃的响声来占卜他父亲是否会到来。 “因此,我父亲琢也一直对风铃抱有一种超乎常人的爱,甚至还写过一本名为‘风铃集’的歌集。所以说,即便他在我们兄妹从小长大的情妇家里挂起南部风铃,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听我父亲说过这件事后,敏男也开始对风铃展现出了异常的兴趣。当然,父亲到母亲住的地方来,都会事先说一声,但随着战事日益激烈,有时即便已经约好,最后父亲还是无法过来。法眼医院里住了许多伤兵,而这样的日子也越来越多。看到母亲意志消沉的模样,就连年幼的我们心里也会感到恻然。有一次,敏男用宽慰她的口吻说道:‘妈,你干吗发呆啊?好好化个妆吧……’‘哎?化妆干吗啊?’‘爸马上就要过来了啊。’‘哦?敏男你怎么知道啊?’‘你看,风铃一直响个不停呢。每次爸过来的时候,风铃都会开心地响个不停。’正如敏男所说,当时风铃确实在不停地鸣响。当天并没有刮风,可风铃却在鸣响。年幼的我很好奇,伸头到屋外观望了一番,才发现原来敏男攥着一根绳子,而绳子的另一头连着风铃。弄清原委之后,母亲也笑了起来,但立刻又一脸寂寥地说:‘谢谢你,敏男。你真是个为他人着想的好孩子。但你这么做也没用,最近他一直都很忙。’但话音刚落,玄关外就传来了父亲开门和说话的声音。当时的母亲简直开心得不得了……” 这段录音里讲述的都是情妇膝下的孩子寂寥的生活。小雪大概是想通过这样讲述,来解释风铃的由来,以及年幼时他们兄妹俩那段令人哀怜的情谊。小雪淡然的语调反而令金田一耕助感到一种揪心的痛。那么,身处帐幕之中的弥生又怎样呢?帐幕后边传出的欷喟叹之声是否只是金田一耕助的幻听?这时,小雪突然提到了有关弥生的情况。 “虽然当时我尚年幼,不谙世事,但母亲和哥哥敏男对父亲的正妻弥生女士又抱持着怎样的印象呢?存在于他们俩心目中的,想必都不是真实的弥生女士。弥生女士是位才色兼备的女中豪杰,是一位毫不逊色于其丈夫的能干的女士,更是一位自战前起就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但母亲和敏男或许都把弥生女士想象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魔女。尤其是母亲,因为她从弥生女士身边夺走了她丈夫的爱,心中抱着一种罪恶感,所以她对弥生女士更是感到惧怕。话说回来,父亲生前为何从未带着母亲去见弥生女士呢?父亲曾经跟母亲说过,说弥生女士是个可怕的女人,那种可怕的感觉简直难以言传。尽管我也曾听敏男说起过这事,但我至今依旧无法理解父亲这话的含义。只要事情有理有据,那么弥生女士应该是能够理解和接受的……” 这时候,帐幕里再次传出了欷嗟叹的声音。这一次,金田一耕助确信自己没有听错。此刻的弥生心中必定充满了悔恨,而她的叹息或许就是为这些与自家相关的人遭遇的残酷命运而发出的。 “我打心底里憎恶战争,怨恨战争。如果父亲没在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深夜到十日黎明的那场大空袭中丧命,或许他会设法为我们母女争取一些名分和地位。至少,他应该会在法眼家明确地指明我的地位。我想着‘之后就会、之后就会’,却没想到再也没有之后了。一想到父亲当年的优柔寡断,我就不由得对他心生怨恨。没错,我确实很尊敬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伟大的人。但是从家庭方面来看,他也存在着优柔寡断、遇事不决的一面。 “关于父亲死后我们母子三人的那段悲惨遭遇,我在这里就不赘述了。我们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当时,全国或许还有数不清的人比我们母子三人的遭遇更加悲惨。刚才我忘记说明了,父亲丧命时,我十四岁,哥哥敏男十八岁。 “因此,母亲在医院坡的法眼家老宅里上吊身亡时,敏男二十岁,而我十六岁。有关母亲的死,我也不再另行讲述,当时的情况在高轮警局留有详细的记录。但是比起我来,敏男心中对法眼家的怨恨还要更深更久。其后,敏男曾以天竺浪人的笔名自费出版过一本名为‘医院坡缢首之家’的诗集,还给弥生女士寄过一本。 “后来,敏男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机会而领导了那支名为愤怒海盗的爵士乐队,这其中的情况我就略去不说了。因为这和接下来我要讲述的那起惊世骇闻的案件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这支爵士乐队的成员全都是充满个性的艺术家。有关这一点,想必众位也能从日后乐队中的两人成为业内著名人物的事实上察觉到。但不管怎么说,当时乐队里最为杰出的还是吹小号的敏男,不少一流乐队都想把他从愤怒海盗挖走。但敏男的精力却全都倾注到了把愤怒海盗引领为一流爵士乐队的野心上。 “当时,乐队里最为糟糕的成员就是我了。经过敏男的热心指导和熏陶之后,我也成了一名独唱歌手。但我无法在音乐的世界中久待下去,迟早会脱离。不知何时,愤怒海盗开始在驻日美军的各处军营里展开巡演,而敏男的夸奖总会让我感觉无比开心。因此,我也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那些长着蓝眼睛的驻日美军军人中获得了‘小雪’和‘雪宝贝’这类有如偶像一般的称号,而我自己也曾为这些称号感到得意。当时的我根本就没有想到,那时候我学会的那点磕磕绊绊的英语,居然会在日后派上了极大的用场。 “但是,我的这种得意并不长久。十八,十九,二十,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脱离了团队。虽然这么说似乎有些大言不惭,其实我的歌声并不算太糟,但总有些什么……换句话说,就是总欠缺it。所谓的it,想来指的就是女色。当时,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不管是站在团队的角度上,还是站在观众的角度上,对一名二十二岁的女子有女色方面的要求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却总也展现不出这方面的才能来。‘小雪这样可不行啊。平日里她还有几分姿色,可一站到舞台上就会变得忸怩起来。我这话也不是要求她向观众献媚。其实她只需要把平时的感觉带到台上就行了。只要她能做到这一点……’佐川也曾为此感到不甘心,之后他又说,‘在这样一个时代,小雪居然还没有体会过男人的滋味,这也太不自然了。不如就让我来……’听了佐川的这些话,敏男猛地跳起来,一拳把佐川打倒在地。不管之前还是之后,我都从未见过敏男那么生气。虽然众人早就知道敏男身强力壮,浑身上下都是力气,但这件事让乐队的人都亲眼见证了这一点。可怜的佐川被敏男打了一拳,左眼就此失明。而之前那个弥勒佛一样总是笑呵呵的敏男,也被人们改口叫起了‘力士参孙阿敏’的诨名。 “从那时起,敏男就时常陷入沉思。有一次,他用很认真的目光看着我,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过法眼家的事?’看到我一脸悲伤地默然不语,敏男又说:‘倒也是。你的家世那么好,却不得不靠做这种事挣钱。一切都怪我,我实在是太没出息了。’‘不是的,哥哥。刚才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如果说没想过,那么我就是在撒谎了。但是我早就已经死心了。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哥哥,你就别再提起那家人来了。’‘这可不成。不管放到怎样的大户人家里,你都是个称职的千金小姐啊。’‘不要,你别再有那种让我回到法眼家去的想法了。我要永远和哥哥你在一起。’‘对了,我听说琢也医生膝下还有个名叫由香利,和你同岁的外孙女呢。你有没有见过这个由香利呢?’‘没见过。’‘你难道就不想去见见她吗?’‘如果说没想过,那是在撒谎。但是,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辈分上来算,我就是她的姨妈了啊。’‘由香利知道她有你这样一个姨妈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她应该不知道吧。’‘想来也是。弥生那老太婆肯定一直都在设法隐瞒这件事。要是知道,由香利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然而这一次,我们又失算了。当时,敏男应该带着我直接来见弥生女士的。要是他那样做,之后我将讲述的这起可怕的案件也就不会发生了。但是我这么说,感觉就像是在抱怨了。敏男花费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调查了有关由香利的情况。有一天,他突然带着一脸看到幽灵一般的表情回来了。‘小雪,我今天去见过由香利了。’‘啊,是吗?她人怎么样?’见我突然间大口喘起气来,敏男瞥了我一眼,说他虽然见过由香利了,却没有跟由香利说话。当时只是有人跟他说,他面前的人就是法眼由香利小姐。其后,我又问敏男由香利长得漂不漂亮,敏男只回答了我一句‘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当时,由香利刚刚从目白的大学毕业,到位于市谷的西式裁缝学院学习。敏男带着我到了那所西式裁缝学院的门口。当时正值暑假,天气炎热,但不知为何,敏男非让我蒙上厚厚的面纱不可,还命令我千万不可以露出脸来。一开始我还觉得有些纳闷,但只过了半小时,我心中的疑问就彻底冰消雪融了。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形容当时我心中的那种惊讶之情,或许只有‘难以言表’之类的话才能展现出我当时的感受吧。看着那五六个一边嬉笑打闹一边走出正门的学生,甚至都不用敏男提醒,我也已经猜出哪个是由香利了。 “当时我甚至有种错觉,以为眼前的那个人是换了身装扮的自己,而那个自己此刻正向着这边走来。突然间,滂沱大雨般的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羡慕、忌妒、不甘……我完全可以任由他人随意描述我当时的心情。或许充斥在我心里的,就是这些感情的总和。由香利走出正门,立刻从正门外的停车场上驾驶一辆进口豪车扬长而去。我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下子扑到敏男的胸口上,放声大哭。 “得知我的这个外甥女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那一天是七月二十日。之后我发烧病倒了,一直拖到了八月十八日,我才在轻井泽见了由香利。当时的我憔悴不堪,也不想让由香利看到那样的我。这或许该说是女人的一种心理吧,我总希望见面的时候,我能和由香利一样年轻、健康、美貌。 “轻井泽的那场对决之后,我们绑架并监禁了由香利,其后又逼着她和敏男在医院坡缢首之家举行了那场奇怪的婚礼。其间的情况在此我就略去不说了。我说的已经够多的了,而且金田一耕助先生也很清楚前后经过。接下来,我就来讲述一下昭和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夜里在医院坡缢首之家上演的那场惨剧吧。” 三 说到这里,小雪似乎也有些累了。她歇了口气,之后再次用她那通透的声音说道: “在医院坡缢首之家里举行过那场婚礼,释放了由香利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和敏男在五反田车库的二楼喝了交杯酒,正式结成夫妻。我们彼此发誓,说此生再也不提法眼家,而我今后则要好好学习独唱。 “但是,我也没有天真到以为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圆满结束的地步。释放由香利时,敏男曾跟她说过,乐队的所有人都以为昨晚的新娘是我,所以让她当自己是做了个噩梦,就此死心吧。尽管如此,我心里却依旧感觉有些不安,不知道由香利是否真的会就此死心。而不久之后,我心中的不安化作现实呈现在我面前时,我的身心都开始因为忌妒而发狂。 “为了维持爵士乐队的运营,敏男时常会向那些有钱的妇人出卖肉体。从很久以前起,我就知道这一点了。在我和敏男结为夫妻的时候,我也曾劝过敏男,让他今后别再那样做了。同时,我也会努力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独唱歌手,在经济方面独立起来。当时,敏男答应了我。可是结为夫妻的两周后,敏男的行为就开始变得怪异。他的身上出现了一种若非每晚都会肌肤相亲的夫妻便无法觉察到的细微变化。我时常能从他的身上嗅到其他女人的体味。其他女人……莫非就是由香利?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由得全身寒毛倒竖,内心恐惧不已。关于这一点,我也曾经责问过敏男。 “别胡扯了。对方可是有头有脸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还会理我?她已经把那天晚上的事当成噩梦,彻底死心了。再说,其后法眼家来找过咱们的麻烦吗?’ “敏男的回答反而更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诚然,回家之后,由香利不可能跟人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但是她绝非那种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的性格。她必定在想办法,希望能以某种方式复仇……很明显,她心中一定在想尽一切办法,要向我发起复仇。或许她是想反过来引诱那个曾经玩弄过她身体的男子,通过玩弄那男子的身体,让我吃哑巴亏。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为自己先前撒下的仇恨种子感到害怕。忌妒……当然也存在这个原因。但是,一种远远超越了忌妒的恐惧始终盘踞在我的内心。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十八日夜,那个命定的夜晚终于来了。那是一个台风肆虐的夜晚。那天晚上六点,敏男什么也没说,独自离开了五反田的车库。是的,他出门之前,我和他发生过一些争执。他出门后,屋外的暴风雨变得越发猛烈,我心中的不安也越发深重。这样的夜里,他们两人会到什么地方私会呢?想着想着,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医院坡缢首之家!一想到那个地方,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忌妒的火焰焚烧一般。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直觉吧。 “八点半左右,我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而我也属于那种容易下决心的女人。于是我立刻穿上黑色皮质防水服,驾驶着敏男没有开走的卡车离开了车库。屋外的暴风雨越来越猛烈,闪电不时从街镇上空扫过,紧接着,耳边便会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声。行道树的树梢就像小草一样在风中不停摇曳,每家每户屋顶的瓦片也像树叶一般,在空中不断地盘旋飞舞。我驾驶着卡车在暴风雨中前进,内心的暴风雨丝毫不逊色于车窗外的倾盆大雨。我的心里充斥着忌妒、不安和恐惧。 “九点左右,我到了缢首之家。当时,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应该说是行将结束。我在坡上停下车,握着手电筒,顶着风雨向坡上走去。来到门口一看,大厅里果然亮着灯光。忌妒让我内心变得癫狂。我跨过了风雨的重重阻拦,冲进了大厅。之后,我看到……” 说到这里,小雪顿了顿。之后她又鼓舞自己般加重语气,用充满酸楚的声音描述起了当时的情景。 “大厅的正中央倒着两个全身赤裸、彼此纠缠的男女。自不必说,那男的就是敏男了。可怜的敏男双手被铐上了手铐,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鞭痕。有的鞭痕从背上延伸到胸前,也有的从腹部延续到了臀部。鞭痕在他的身上纵横交错,难以计数。而他的全身也已经被鲜血染红。我怒从心起,扭头看着那个被敏男死死地夹在双腿之间、已然气绝身亡的女人。如果用摔跤的术语来形容,那么两人当时的姿态就像是所谓的蟹式固定。由香利被敏男死死地夹在双腿之间,肋骨寸断,喉咙也被紧紧卡住,翻着白眼,舌头耷拉出来,嘴里往外流着血,已然气绝。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那么当时的她完全就是因恐惧和憎恶而扭曲的人世间最为丑恶的形象。由香利的手上缠绕着长鞭,那条长约三米的鞭子上不但沾满了鲜血,而且安设在鞭子尖端长约十三厘米的锥子也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一股热血突然冲上了我的脑门。敏男不但被她用鞭子抽得遍体鳞伤,最后还被她用锥子戳入下腹,夺去了生命。 “敏男的诨名叫‘参孙’。之前,参孙强暴了由香利。刚才我也说过,由香利绝非那种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的人。她化作达丽拉,诱惑参孙,向我宣泄出她的心头之忿。然而,达丽拉却还不满足。对敏男来说,他的上身不只是一种骄傲,更是他的饭碗。达丽拉大概是想在参孙的上身留下一生难愈的鞭痕,借此来完成她的复仇吧。 “一番鱼水之欢后,参孙陷入了沉眠,达丽拉则趁机用手铐铐住了参孙的双手。之后,她抽出长鞭挥舞起来。参孙大吃一惊,在屋里四处逃窜,而达丽拉紧追不舍。从一开始,或许达丽拉心中就暗藏杀意。从鞭子尖端的锥子来看,情况应该就是这样,但我却不愿,也不想承认这一点。或许那锥子只是为防万一,只要能够在参孙引以为豪的身体上留下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鞭痕,或许达丽拉就会感到心满意足。 “参孙四处逃窜。他生性倔强,从来不会在人前示弱。想必他当时也并未向由香利求饶,而这让达丽拉变得更为焦躁和狂暴。那天夜里的狂风暴雨想必也在一旁推波助澜,隆隆不绝的雷声,划破夜空的闪电,狂风暴雨感觉就像是要让天地彻底颠倒过来。这样的舞台背景激发着两人心中的残暴,最终使得整件事走向了无比凄惨的结局。 “我冲进了旁边的卧室。果不其然,凌乱的床铺展现着两人云雨过后的痕迹。然而,这一切已经无法挑动我的忌妒之心了。我想要找的只是手铐的钥匙。发现钥匙之后,我赶忙返回那间到处是血的大厅,打开了铐在敏男双手上的手铐。当时,敏男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我把他的头放到我的膝上,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过了一阵,敏男轻轻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都怪我,是我太傻了。’当时,在临终时的敏男眼里,不知我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形象。 “啊,那是悬挂吊灯的锁链啊。就是先前母亲上吊自杀时的那盏吊灯……突然间,敏男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他说,等他死了,希望我切下他的头颅,像风铃一样悬吊到那条锁链上。当时,敏男的脑海中大概是浮现出了那段居住在父亲情妇家中既寂寞又快乐的儿时记忆了吧。同时,上吊身亡的可怜的母亲也化作虚幻的景象,重叠在儿时的记忆上。他不断重复那些梦呓般的话。看到我点头答应之后,他微微一笑,全身一阵抽搐,彻底咽气了。 “当时的我到底又能做些什么呢?无论如何,我都需要有人来帮我。去求愤怒海盗的那些成员吗?我不要,我不要。敏男肯定不会希望让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对参孙而言,身上的鞭痕就是败北的烙印。更何况这还是一场难堪的情杀,我也会被人看作是被敏男抛弃了的女人。一想到这一点,我心中就充斥着无尽的屈辱。那么,除了他们,我还能去央求谁呢?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弥生女士的名字。对当时的我来说,弥生女士是个可怕的女人,但是除了弥生女士,又有谁能收拾这残局呢?弥生女士应该也不会希望外孙女由香利的这副模样被人看到。 “想起医院坡上有一处电话亭,我便飞奔出缢首之家。嗯,这样讲述下去的话,估计还得花费不少时间。冲进电话亭之后,我抬手看了看表,是九点十五分。刚才我到缢首之家的时间是九点刚过,所以我大概只在里边待了五到十分钟。然而这五到十分钟却让我感觉无比漫长。在电话亭里,我焦急地在电话本上翻找着法眼弥生女士的电话。找到之后,我连忙拨动了拨号盘。很快,弥生女士就接起了电话。虽然我心里很紧张、情绪很激动,但我还是尽可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向弥生女士讲述了情况。当时我是这么说的:我是尊夫法眼琢也生前的情妇生下的孩子,叫山内小雪……这时候,话筒里传来了弥生女士的说话声。我并没有理会对方,而是直接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我对弥生女士说,让她穿上防水衣,出门到法眼家的后门等我。而且这件事需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今晚出过门。过半个小时,不,二十分钟左右,我就会驾车去接她。说完之后,我又重复了一遍,并叮嘱说如果她今晚无视了我的要求,那么今后法眼家的名声和地位就会彻底跌入深渊。 “电话亭外,暴风雨依旧在肆虐。不,应该说比刚才还要猛烈。然而,从结果来看,它反而促成了我们的行动。在这样的天气里,至少是不会出现交通堵塞的。二十五分钟后,我驾车来到了田园调布。正如先前约定的那样,弥生女士穿着防水衣,正在距离后门稍远的地方等着我。我打开车门,弥生女士便上了车。当时我虽然戴着湿漉漉的雨衣帽子,但借助窗户里散发出的微弱灯光,弥生女士还是看了我一眼。突然间,她怒不可遏地大吼了一声:‘由香利,你搞什么?别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了!’‘不,老夫人,我不是由香利。我叫山内小雪。’我摘下雨衣帽子,扭头正视着弥生女士。那个冷静沉着、不为外物所动的弥生女士立刻大吃了一惊。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我都再未看到她露出过当时那种吃惊的模样了。其后,弥生女士依旧以为这一切只是由香利搞的恶作剧,不断厉声叱喝我。但等到发现我确实是山内小雪,而这个小雪则和她的外孙女由香利长得一模一样之后,她突然哭了起来。‘小雪,小雪,你干吗不早点来找我啊?要是你能早点找到我……我丈夫他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不带小雪你来见见我?你长得这么漂亮,和由香利一模一样。’之后,弥生女士又哭了好一阵子。后来,虽然弥生女士也一直很疼爱我,但我始终弄不明白,弥生女士当时为何会哭泣,又为何会那样失态。 “但是,弥生女士的那些话,却让当时我那颗顽固的心缓和温暖了不少。我感觉她并非我想象中的恶人,或许她并不可怕……但是,当时的我根本顾不上这些了。到缢首之家之前,我必须向她讲述一遍事情的大致经过。幸好,一直哭个不停的弥生女士也停止了哭泣。她问我:‘既然如此,那么由香利现在在哪里呢?刚才你在电话里跟我说,如果我不来,法眼家的名声和地位就会一落千丈,你这话莫非是在说由香利?由香利她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听了弥生女士的话,我就把最近一段时间,敏男、由香利和我之间的那番爱恨纠葛说了一遍。最后,我跟她说:‘这些事酿成了很糟糕的结果,但我还想请老夫人您过去亲眼看看。’ “不久之后,我们的车就到达了医院坡缢首之家。为了避免唆,我在此就不再赘述当时弥生女士的惊讶之情了。镇定下来之后,弥生女士就是最为可靠的人。‘好了,你现在打算如何收场呢?’‘老夫人,我希望能把敏男的尸体藏起来,藏到一个永世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去。’‘你有这份自信?’‘虽然也谈不上自信,但我必须这么做。我不想让世人看到他这副惨死的模样。’‘也好。那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那么老夫人你打算怎么处理由香利小姐的尸体呢?’这时,弥生女士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记她当时的那种笑容。‘我也来把由香利的尸体藏起来,藏到一个永世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去好了。’ “之后,弥生女士就帮我把敏男的尸体扛到了车上。常言道,拼死一搏,或许尚有一丝希望。当时的我和弥生女士,完全就应验了这句话。‘你准备把这尸体运回五反田吧?’‘是的。’‘然后再把它藏到一处永世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去?’‘我是有这样的想法。’当时,我还没有把敏男的遗言告知弥生女士。弥生女士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开口说道:‘等你处理好尸体之后,你就到田园调布的我家来吧。你听好,来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我这边也会设法帮你准备好一切。之后我们再来好好讨论一下该如何善后。如若不然,这里到处都是血迹,而且敏男先生也失踪了,这件事迟早是会被人发现的。’当时我一想,觉得她说得对,于是便答应道:‘好,我会照办的。’‘你可千万记住,来的时候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好,我记住了。’之后,我便驾驶着载有敏男尸体的卡车回到了五反田。 “看过那颗被切下的人头之后,或许众人都觉得我是个恶鬼一般的女子。关于这一点,我并不准备做任何辩解。然而,在动手切下人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敏男的遗愿和我的希望其实是一致的。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敏男那样悲惨地死去。但是,如果我就这样动手把他埋了,那么他就会彻底从人世间被抹杀掉。这一点正是我不忍看到的。既然如此,那我不如就遵照敏男的遗愿行事。留下人头,也就是留下了山内敏男曾经存在于人世之间的证据。 “没过多久,切断头颅的工作便完成了。提前声明一点,我是不会说出后来我把敏男的尸体埋到什么地方的。我只希望敏男的尸体能够永享安宁,长久地沉眠下去。其后,我在敏男的人头下边拴上敏男生前亲笔写下的诗笺,并再一次前往医院坡缢首之家。到了之后,我发现弥生女士和由香利的尸体都不见了。直到今天,我也从未向弥生女士问起过当时她是怎样处理掉那尸体的。而这件事也成了我和弥生女士之间的一种禁忌。 “在医院坡缢首之家完成了敏男的遗愿之后,我驾车返回五反田,丢下车,离开了车库。尽管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已经过去,但屋外的风雨依旧很大。那天夜里,东京的许多地方都停电了,但幸好东急电铁依旧在运行。我在田园调布前一站下了车,徒步来到法眼家门口。在那天晚上的风雨中,即便没人觉察到我这个穿着防水衣顶着雨衣帽子的女子,也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在法眼家的后门等了一会儿,躲在阴影处的弥生女士突然出现,牵起我的手,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幸好,当时家里没有任何人发现弥生女士出过门。十九日凌晨一点左右,我们来到了弥生女士的房间。弥生女士在房间里提议的事,我想现在我也不必再重复了吧。当然了,在那之前,弥生女士也问了我不少事。她一会儿说要我换个发型,一会儿又询问我的身高体重,还问我身上有没有什么明显的胎记或者黑痣。我回答说没有之后,弥生女士就让我伸出左手,试戴了一只钻戒。看到那只钻戒,我发现它正是由香利手上的。我连忙问弥生女士到底想干吗。弥生女士回答我说:‘从今晚起,你就是由香利的替身……不,你就是由香利了。明天,你要和睡在二楼的那个名叫滋的孩子结婚,然后立刻起程前往美国。你是个有谋略有胆识的人,一定能做到。请你务必按照我说的去做。’说完,弥生女士便压低嗓门哭了起来。听到她这异想天开的主意,我大吃一惊。但是,弥生女士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的人。听她说了事情的原委,我也觉得这事未必就不能成功。直到今天,我都为自己当时的决定感到很不可思议。仔细回想一下,或许当时的我也确实没主意了。失去敏男之后,我对人世已经彻底绝望,所以才会有尝试一下这个异想天开的大骗局的想法。虽然事情迟早有一天会露馅,但即便露馅了也无所谓。除此之外,其实我的内心深处也一直存在着希望自己能够被纳入法眼家的想法。 “尽管我早已做好了事情败露的心理准备,但直到今天,这件事都一直没有被发现。我也曾为此感到不可思议,而其中的一大原因,想必就是因为滋实在太善良了。我这话既不是在奉承也不是在夸大,滋确实是个好人。人世之间,恐怕再没有谁会像他那样纯真无邪,对他人不抱半点的怀疑了吧。刚开始的时候,参与到这个大骗局之中的我还有些看不起那个整日欢天喜地的滋,但是渐渐地,我开始尊敬起那个纯真无邪的灵魂,最终深深地爱上了他。有关这一点,我想滋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如果说我与敏男之间的爱如同怒涛一般猛烈澎湃,那么我与滋之间的爱就像是一段舒缓的旋律。它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上,让人安心,让人依赖。尽管对事情败露的不安和恐惧一直盘踞在我的内心深处,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更加深爱着滋,更加依赖滋对我的爱。 “医生发现我过早地怀上身孕时,我心中也曾有过恐惧和绝望……当时我整个人都快疯了,一直都在担心事情是否会就此败露。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坚信我就是由香利的滋理所当然般毫不怀疑地接受了我怀孕的事实。 “在这里,我也准备给铁也留下一句遗言:铁也,虽然你的出生让人感觉很不可思议,但你绝非是在不伦关系中出生的孩子。如果你的亲生父亲敏男还活着,他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就像你的养父滋一直为你感到骄傲那样。你的身上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你要面向未来,努力活下去。 “言归正传。决定充当由香利的替身之后,我必须动手做许多准备工作。我不能让任何地方留下山内小雪的指纹。十九日夜里,我偷偷回到了五反田的车库,把所有可能留下了指纹的地方都仔细擦拭了一遍。这样做的时候,我心中也确实有过罪恶感,但当时我早已下定了随时准备赴死的决心,所以心里没有半点恐惧。然后,我和弥生女士商议一番,以山内小雪的名义留下了三封遗书。当时,我第一次向弥生女士说明了有关人头风铃的事。弥生女士虽然吃了一惊,但并没有责备我。‘事情既然已经如此,那也没什么办法了。你果然是个坚强的人。’她叹着气对我这样说道。在我以法眼由香利的身份前赴美国之后,配合着搜查工作的进展,弥生女士从三封遗书里选取了最为合适的一封,在最为合适的时机里寄了出去。 “为了不让敏男的人头重蹈当年阿冬尸体的覆辙,二十日晚上,我偷偷给本条照相馆打了一通电话。啊,那些蛆虫!我决不容许,决不容许它们……”在逐渐变强的“决不容许”的话语声中,这盒可怕的录音带最终播放到了尽头。 四 梦殿里一片寂静。对金田一耕助来说,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这盒录音带了,而对弥生来说,她其实也早已知道事情的一切原委。正因为如此,两人才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模样,但沉闷的气氛形成一条无形的线,紧紧地拴住了金田一耕助和帐幕中的老妇人。 “然后呢?”弥生催促般启齿说道。 金田一耕助默默地从铁匣子里拿出三张照片,递进了黑色的帐幕中。其中一张是躺在深邃洞穴里全裸的由香利,另一张则是缠绕着长鞭的由香利的右手特写,还有一张是长鞭尖端上装设的沾着鲜血的锥子。 “之后,您就把本条德兵卫叫了过去,委托他把尸体处理掉了吧?” “正如您所说。我用坡顶的电话打给照相馆里,幸好当时直吉和房太郎都不在,照相馆里就只有德兵卫一人。听了我的要求,德兵卫便骑着自行车,冒着狂风暴雨,来到了医院坡缢首之家。”尽管弥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她毕竟已经上了年纪,这次的案件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您知道德兵卫当时把尸体埋到哪里去了吗?” “不知道。有关这件事,德兵卫生前一句都没有提起过,而我也不愿主动提起。” “对于万里子和由香利,您的态度为什么总是如此冷淡?不。”金田一耕助加重了语气,“在得知小雪和由香利长得一模一样时,您为何会哭泣呢?像您这样坚强的人……” “金田一先生,这其中的原因,您心里大概早就清楚了吧?” “是因为这张照片吗?”金田一耕助拿出一张已经发黄褪色的老照片。拿起那张照片的时候,耕助的手微微颤抖,双眉也一直紧锁。 那是一张男女闺房中的照片。铺在地上的棉被被彻底掀开,床褥上是一个穿着睡衣的男子。男子赤裸着上身,两手抱着枕头俯卧,高高地撅起了屁股。他的脸朝向照相机,但凡认识他的人,都能一眼认出他是谁。男子已经到了中年,身材发福,一身肥肉,留着短发,相貌丑陋得如同癞蛤蟆。他的脸因痛苦和喜悦而扭曲着,嘴角边还滴落着口水。 一个二十多岁、身穿和服长衬衣的女子跪立在男子身旁。从女子的发型来看,估计当时应该是明治中后期。女子的右臂裸露在衣袖之外,手里挥舞着一条长鞭。 “老夫人,这照片上的女子就是您吧?”金田一耕助一只手伸在帐幕,让里面的人看他手里的照片。同时,他又用痛苦不堪的声音问道“这男子到底是谁?莫非他就是既是您叔父,又是您养父的猛藏先生?” 弥生没有回答,但是帐幕却不断地颤抖。看样子,帐幕里的弥生一定已经因为屈辱和愤怒而全身哆嗦。 “老夫人,从当时的摄影技术来说,这照片绝不可能是偷拍的。而且,照片背面还写着‘明治四十二年十月十日本条权之助拍摄’的字样。从这两点来看,当时应该是照片上的人把本条权之助叫了过去,故意让他拍下的吧?” 无言的沉默肯定了金田一耕助的猜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抓住我,不让我走。为了不让我彻底落到琢也手里,他故意拍下了这照片,用它来恐吓我,威胁我。” “老夫人,您是从何时起,和猛藏他……” “和琢也结婚之前,我就已经被猛藏强暴过了。猛藏有种特殊的嗜好,用今天的话说,大概可以称为‘自虐’吧。我母亲千鹤根本就无法满足他的这种嗜好。之后,猛藏就开始搞起了婚外恋。在发现没人能够满足他后,他便盯上了我,让那个年幼的我……”弥生淡然地述说着,语调中不带半点起伏。她心里把这张照片看作自己此生最大的耻辱,但同时,她又不屑于在言语中展现内心对那男子的憎恶。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会觉得,万里子说不定其实是猛藏的孩子?” “这种想法其实是猛藏灌输给我的。金田一先生,女人的身体是很卑贱的。我打心底里痛恨猛藏,但是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又感受到比被丈夫抱在怀里时更强烈的愉悦。” “您丈夫是否知道这个秘密呢?” “当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而且还是一件足以震惊世人的秘密。或许就是因为这原因,他才会对我抱持着警戒,总喜欢把我看成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也难怪我丈夫会有这种想法。我确实是个比他想象中更为可怕的女人。” “还有一点。作为母亲,您似乎一直都不是很关爱万里子小姐。每次看到万里子小姐,您都会把她认定为猛藏的女儿,所以您才想要用对事业的执着来排解心中的烦恼……而您的丈夫,也正因为这一点而排挤您、疏远您,是吧?”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我没有女人味吧。” “但是,二十年前的九月十八日夜里,您却偶然见到了小雪小姐。小雪小姐才是琢也真正的骨肉,她和由香利小姐长得一模一样。如此说来,由香利小姐其实真的就是琢也医生的外孙女……而这一点,也就是您当时唏嘘喟叹的原因吧?” “说句实话,万里子和由香利其实都挺可怜的。要是我能够作为母亲,作为外祖母,再多关爱她们一些,事情大概也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了。当时的我一心以为万里子和由香利都是猛藏的骨血,想方设法地疏远她们。” “我知道了。那么,我手里的这些照片、干板和胶卷,就全都还给老夫人您好了。我听人说,今天您已经派人去过本条家,履行过先前的约定了。那么,我也就此告辞了。”金田一耕助行了个礼,准备转身离去。 “啊,请稍等一下。” “嗯?您还有什么事吗?” “您把这东西留给我,但我如今也没有力气去处理销毁它们了。而且,我也不希望任何人看到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金田一先生,外边放着一副铁质研钵和研磨棒,您看到了吗?” 正如弥生所说,桌子一角的地上放着一只直径四十厘米的大铁钵和一根长约一米的铁棒。 “金田一先生,拜托您。请您用它们把那些干板碾碎,然后再把照片和胶卷都烧成灰烬吧……” 金田一耕助想了一会儿。“好的。”耕助虽然不清楚弥生的健康状况,但此时的她已经年老体衰了,这一点不禁勾起了耕助心中的同情。他把干板放到铁钵里,用铁棒砸碎。他不停地碾砸,直到那些干板彻底成了粉末。之后,他又把照片和胶卷放到粉末旁,用打火机点燃了它们。照片和胶卷上立刻冒出了明亮的火光,而那火光也照亮了黑色帐幕的四角。 “唔……唔……唔……” 帐幕里传出了交杂着痛苦和欢喜的呻吟声。这也难怪,这一刻,弥生终于亲眼看到那些让她痛苦了八十余年的怨念彻底化为了乌有。之后,帐幕里就再没有任何响动了。 “老夫人,这样可以了吧?这下子,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彻底消失了……” 帐幕之中没有回答。金田一耕助重复了一遍,但里边依旧没有传出声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老、老夫人,您怎么了?” 金田一耕助凑到帐幕旁,掀起帐子往里边看了看。帐幕中,瘦弱得仿佛能用手掌托住的弥生正屈着上身,向前栽倒。 “老夫人,老夫人。” 金田一耕助抱起了弥生,但立刻便不由得把脸扭向了一旁。他感觉自己似乎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弥生那秀丽的脸蛋已然消失无踪,出现在耕助面前的,是一张枯槁瘦弱、长满斑纹的丑陋脸庞。弥生的头发也几近脱落,看样子是患有风湿病,手脚和全身都已经枯槁,身体轻得如同空气。 “蛆虫……”金田一耕助在心里喃喃念道。念完之后,他自己也不由得感到栗然。确实,此时的弥生看起来就如同一条穿着衣服的蛆虫。 弥生已然气绝身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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