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飞

永隔一江水  作者:朱西甯

那一阵子录像厅风行林正英的僵尸片,班主任吴老师突发奇想把这个移花接木到日常的课堂惩罚中。这次正好是建桥撞到枪口上,老师命令他站起来,移步到两排桌子的空隙,两手伸直,双脚并拢,说:“好,就这样!给我蹦到前面来!”我们这些安然坐在座位上的人,兴趣盎然地看建桥磨蹭着站起,模拟僵尸的姿势一蹦一跳地去到了讲台上。我们忍住笑,吴老师也忍住笑:“你再跳回去。”建桥跳了两下,又转身返回讲台。吴老师讶异地瞪他一眼说:“叫你转了?”建桥看着他,眨眨眼睛,又吸了一下鼻子:“跳得不标准,我再来……”全班人再也没有忍住,笑声蓬地炸开。吴老师生气了,他拿戒尺啪啪敲桌子:“笑么子笑,再笑让你们来跳!”班上顿时鸦雀无声。回头看建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撕成条,贴在额头上,再一次两手伸直,双脚并拢说:“我要跳咯!”全班人又一次大笑起来,建桥刚跳了一步,被吴老师一把从后头揪住:“你还跳上瘾咯。”

戒尺从讲台上拿起时,建桥不由得往后躲了一下,不过立马又稳住了。这把戒尺是竹子削成的,油光黄亮,打到手心,火辣辣地生疼,但是这疼圆润极了,就在被打的那一块滚动着痛;竹节还都保留着,那一下子啪下去,如果恰好撞到骨头上,任谁也要号叫出来。“你再叫?再叫?”打得更起劲了。可是建桥没有叫,仿佛那只被打的手不是他的。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淡然地看着我们,嘴巴里呼气,贴在额头上的纸一掀一掀。我们要把笑忍住,真的是太辛苦了。吴老师更生气了,他把戒尺扔到一边,从讲台底下摸出麻绳来,叫个子高的男生缚在门框上后,走过去,一把捞起这个又轻又瘦的建桥,三下两下用绳子绕住他的腰间捆结实,然后拉到半空,再用戒尺打他屁股。“你以后还敢不敢咯?敢不敢咯?”那一尺子啪地下去,脆生生地肉响,眼见着建桥转陀螺一般,每一尺子下去都喊一声“妈呀!妈呀!”我们都咬着嘴唇忍着不敢笑出声。

听到建桥的号叫,吴老师满意了,又补了几下,才让高个子男生把他放下来。建桥半弓着身子站在教室门口,吴老师忽然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似的,回到讲台上接着讲课。我偷眼看建桥,他靠在门框上,谁看过来他就摇头晃脑吐舌头做鬼脸;等吴老师一转身眼睛要扫过来时,他迅速变换成一副痛苦不堪战战兢兢的惨状。看来刚才的号叫也是装的了。我放下心来,虽然也跟同学们一起笑,但心里总归不是滋味。我忽然想起父亲和云岭爷送我们来上学时,父亲就冲着班主任点一下头,云岭爷倒好,对着老师又是递烟又是赔笑脸,第一句是:“建桥这伢儿,平常时几调皮哩。不听话你就打!”班主任一边接过烟,一边眼皮一沉,眼光几乎是从我身上滑过去的,然后像是卡在了建桥身上,左右移不动,说:“嗯,来到我们初一(三)班,就没得我管不住的伢儿。”云岭爷忙附和:“那我就放心咯。”然后回身兜头要敲建桥头一下:“听到吧?吴老师是学校里出了名会管学生的,你要是再像过去那样无法无天,有你的苦头吃的!”建桥及时地往后躲了一下。吴老师说:“好了,你们把桌椅搬进去。”父亲和云岭爷便把从家里带来的桌子搬进教室。走在后头,我又斜瞥了一眼吴老师:“他手劲儿大,一巴掌呼过来,肯定疼死。”建桥噘嘴:“我爸打我还少哦?我细姐一天不要打我个几次?我早习惯咯!”

几周下来,我也习惯了建桥被老师惩罚的场景了。看来吴老师果然记住了云岭爷的话。建桥和我都被安排到了最前面一排坐着,他日常一个走神,吴老师嗖地一下,粉笔头飞弹击面,建桥说这是“小李飞弹”;但遭殃的往往是后面的同学,因为建桥反应奇快,他像是有第六感,能在粉笔头弹出的一刹那,恰好地低下头去。这让我们全班都叹为观止,但建桥的满不在乎,我也早见识过了——这可是他细姐秋红调教出来的。我们在秋红房间时,秋红做作业,建桥就会又是跳又是叫,秋红一块橡皮砸过去,建桥躲过;一根铅笔紧接着扎过来,建桥一闪,避到门后……但吴老师不会罢休的,他那只伶俐的手咻一下越过讲台杀过来,尖尖长长的手指甲拎你耳垂,掐你脸蛋,手过即青。这个比戒尺要厉害,你根本躲不了,还因为留有痕迹,他人一看即知。特别要是被云岭爷看到,肯定又是一顿盘问好打。但建桥总是能编出理由来,比如说摔倒啦,或者说被虫子咬啦……云岭爷还要追问下去,秋芳娘早就耐不住地冲过来搂住建桥问:“儿哎!肉哎!你疼不疼哦?”

不管疼不疼,建桥总归是不会收敛自己的。他哪一分钟坐得住呢?坐在椅子上,就像是有一百只小鸡啄他屁股似的,他左挪挪右挪挪,往前探探往后仰仰,实在不行,强行跟我换椅子,还是一样。我说得最多的三个字是:“莫闹我!”我忙着记笔记时,他凑过来,脸都快贴上了,小声地问:“待会儿要不要去小卖铺?”我瞪了他一眼,继续写字,他继续说:“你笔记夜里借我抄,我……”突然之间,他头一沉,一个粉笔头嗖地一下,砸到后面的王宇新脸上。王宇新气恨地说:“不是我,是他!”吴老师乌着脸:“夏建桥,你去外面站着。”建桥弹起来,椅子往后一挫,身子早已冲到了教室外面,贴着墙站好。有时候下了课,老师没叫他进来,一波一波别的班上学生经过,有人就说:“建桥,你又罚站哦?”建桥不屑地说:“老子喜欢!”有人说:“我要回去告诉你爸。”建桥说:“老子把你头捏落哩!”突然间,他闭上嘴巴,头低下,脚搓着地。再一看,是读初三的秋红下楼经过,她拿着粉红色饭盒从建桥面前经过,眼睛都不带看一眼的。

秋红在学校,从来都是装作不认识我们的。不认识建桥也就罢了,连我在走廊上见到她,她都当我是空气一般。这就气人了。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可建桥做不到,有时候在操场上碰到了,他喊了一声:“细姐!”秋红正在跟她的同学站在花坛边说话,连头都不回一下。建桥以为她没听见,又跑近了喊:“细姐!”秋红拉着同学往教学楼那边走去。建桥追上去喊:“细姐!细姐!”周遭的人纷纷为之侧目,连秋红的同学都说:“那个男生是不是在叫你哦?”秋红这才回过头,眼睛像是蜻蜓一般在建桥身上点了一下,又飞到空中,“叫你个头壳!走开!”建桥愣住了,他不甘心地回:“细姐,你晚自习要是想回家,叫我一声,要得啵?”秋红没有理她,拉着她同学速速地跑开。等建桥回到我边上,我就说:“人家明明不想理你。”建桥说:“她肯定是没听到。”我说:“你在我家里说她一句坏话,她都能听得到!你还真当她是个聋子哦?!”

读小学时,秋红可不是这样对我们的。那时她在教室里上课,我跟建桥在操场上玩双杠。秋红的班级就在一楼,而秋红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们在双杠上甩来甩去时,她总是神色紧张地盯着我们。越是盯着,我们越是甩得欢。有一次建桥手滑脱,直接摔到地上去了,哭声还没起来,秋红已经扒开窗户,直接从窗口跳出来冲过去,抱住他连连问:“疼不疼哦?疼不疼哦?”本来倒也没什么,秋红这样一连问,建桥不哭简直对不起这番关心了。他放肆地大声号啕,引得小学的校长都跑来看情况了。有时候秋红还会带我们进教室,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和建桥安静地坐在秋红的课桌下面,翻看秋红递给来的小人书。建桥看着看着睡着了,就歪在秋红的腿上。秋红一只手做笔记,一只手摸着建桥的头。

可是现在不是摸了,而是打。我跟建桥回到家后,我在家里就能听到隔壁建桥家闹腾的声音。跑出来看,秋红拿着扫帚在稻场上追着建桥打:“我跟你说过,不准在学校里叫我,你是个聋子还是傻子?!”建桥捂着头东躲西闪:“为么子叫不得?!为么子叫不得?!你是我细姐啊!”秋红说:“在屋里我是你细姐,在学校我们不认识!”建桥往我这边逃过来:“我们明明认识嘛!为么子要装不认识?!”秋红喊道:“反正我们不认识。”建桥躲在我身后,头弹出来说:“你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叫你咯。”秋红跑到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住,手叉腰呼呼喘气:“你真想晓得?”建桥双手搭在我肩头,说话的气息啄着我脖子:“你说嘛。”秋红顿了片刻,转身往回走:“算咯,随你便。”建桥急了,追上来,要抓秋红的手说:“细姐——细姐——你说嘛——”秋红躲开:“说你个头壳!有么人的弟儿是天天被老师罚站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嘞!”建桥站住说:“你是嫌弃我,是啵?”秋红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建桥又一次大声地问:“你是不是嫌弃我?”秋红进了屋,关上门。

现在秋红已经转身拐过了教学楼,急匆匆地往食堂那边去了。老师收拾起教科书,从建桥面前经过时,略带惊讶地瞅了一眼说:“你还站着做么事?嫌丢人现眼不够?”建桥低头不说话,老师撇撇嘴走开。同学们纷纷拿起饭盒去食堂了,我也一样,顺手也抄起了建桥的饭盒。建桥贴着墙,一撞一撞。我说:“快点走哎,待会儿又要排几长的队!”建桥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去吃,我不饿。”我看不到他的脸色,伸手去拉他,被他不耐烦地甩掉。我问他:“是不是打得太狠,走不动路哦?”他声音大了起来:“你莫磨叽!你去就是了!”莫名其妙被他吼,我心里不爽,把他饭盒塞到他手里,就往食堂跑去了。果然来晚了两分钟,排了十分钟的队,好不容易打上了饭菜,找到一个桌子坐下,菜也冷了,饭也凉了,吃得一肚子火。“建桥嘞?”我抬头一看,是秋红。她握着洗好的饭盒,看着我问。我没好气地回:“不晓得!”秋红一愣,又问:“平常时你们不是一起……”我说:“不晓得就是不晓得,莫问我!”秋红咕哝了一声:“今天是做么事鬼?说话这么冲。”我没理她,直到她走开,我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洋溢着复仇的快感,连那冷掉的白菜帮子吃起来都带劲儿。正当我吃土豆时,秋红忽然又跑了过来,她把一包方便面丢到我面前说:“你带给他,就说是你买的。”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扭头走了。我感觉又一次被打败了,那方便面离我一手掌远,我不想去拿。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不想自己吃,一个不想自己送,我何苦夹在中间当好人?我起身就走,心中鼓荡着豪迈之气,大步流星走向食堂门口。食堂的阿姨开始收拾桌子了,铁桶哐当哐当响。走到门口,我一边骂自己是个窝囊废,一边快步走过去拿起方便面塞到口袋里。等我走到教室门口时,建桥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探头往教室里看,也没见到他身影。问起靠门口的同学,他说他回来时人就不见了。等到上课铃响,教化学的高老师进来了,建桥还不在。高老师问我,问班长,问其他同学,我们都摇头说不知道。高老师拍拍课本说:“不管他了,我们上课吧。”

化学课之后是英语课,英语课后是政治课,政治课后是语文课,每一个老师来都要问一遍:“夏建桥没来?”夏建桥的桌上依旧放着他罚站离去时的数学书,圆珠笔还搁在右边的书页上。我无数次想跟老师申请换个同桌,无数次嫌弃他吵闹折腾鬼点子多,现在好了,他终于不在了,我也可以安安静静、专专心心地听我的课了。可是我没听进去一个字。我耳畔仿佛依旧能听到他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挪椅子声,还有放屁声……我不由得看向门外,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正跟着郭老师做热身运动;一只土狗睡在花坛上,阳光洒下,它的皮毛泛出光泽;更远处的学校大门口,几个保安坐在那里抽烟聊天——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保安,也许他们看到建桥出去过?正想着,脸上一阵生疼,再一看一截粉笔头从我脸上掉落。我一抬头,迎上了语文老师严厉的目光。我脸上一阵发烫,连忙做出认真听课的样子,可是心里依旧悬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我一口气冲到了门卫室,问话刚落,其中一位门卫说:“我们不会允许学生随随便便出校门的。”我又问了一遍:“我是说你们看到他……”那门卫打断说:“我说了啊,要是有学生胆敢从这里走出去,我们肯定是会拦住的!以为学校是菜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现在的学生哦……”我没耐心听他说话,匆忙感谢了一声,又回转到教学楼,奔到三楼去。来到了初三(二)班,一眼就看到了靠窗坐的秋红。我忽然想起我和建桥站在小学操场上,冲着秋红的教室大喊:“夏秋红!你出来!夏秋红!你出来!”秋红那时在窗边伸出食指贴着嘴唇,让我们不要再喊了。越是如此,我们越是喊得大声。她班上的老师受不了了,让她出去。等她一出来,我们赶紧往校门口跑,因为她手里拎着一根从操场上捡起的棍子。她跑不过我们,我们跑跑停停,停停跑跑,全看她离我们的距离远近。她后来也跑累了,蹲在操场上哭了起来。我们吓到了,跑过去看情况。一等我们靠近,她棍子嗖地一下,打在了建桥的头上。不等建桥哭出声,她转身就回教室去了。

现在,她坐在教室里,埋头写她的作业。她桌子上的教辅书堆得如山高,离中考也不远了,那股紧张压抑的气氛连站在外面的我都能感受到。“秋红姐。”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她依旧低头做作业。“秋——红——姐!”我声音大了一些。她身后的同学瞄了我一眼,拿笔戳了戳她。她“啧”了一下嘴,生气地往后瞪了一眼。她同学往窗外指了指,她这才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做么子?”我说:“建桥不见了。”她淡然地回:“跟我说做么事?”我说:“他一下午都不在。”她揉揉头,挥了一下手:“不在就不在咯。莫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我“嗯”了一下,转身走开了几步,她又叫住我:“方便面你给他没有?”我没好气地回:“我说了他一下午都不在。”秋红撇了一下嘴:“那你留着吃好咯。”我没理她,快步地下楼,心里直骂自己多管闲事。

晚上九点半下了晚自习,我收拾好东西,往车棚那边去。今晚看来我只能一个人骑车回家了。穿过操场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转头看去,秋红已经跑到了面前。“他人呢?”我说:“我么晓得?!”秋红声音柔和下来:“怪我态度不好……你肯定晓得他去哪里了,是啵?”我叹了一口气:“我是真不晓得。”秋红眯着眼睛看我的脸,确认我没有撒谎,便往车棚快速走去:“去看他的车还在不在?”建桥的车子跟我的车子都在,我们用一根车链子串起两辆车子的后车轮,车钥匙还在我这里呢。秋红摸摸车链子,又拍拍后车座,举目四盼:“出了鬼咯?他又搞哪一出?”她让我把车链子打开说:“我们回去看看。他没准儿早就跑回去睡大觉咯。”我问她:“宿舍楼马上要熄灯了,你不跟老师请个假?”我知道她们初三所有的学生,按照学校要求,必须住校,这样才能集中全力去冲击中考。秋红点头,让我等一下,她去跟班主任请个假。她往宿舍楼跑动的姿势,像是一头敏捷的鹿,奔向黑暗的森林。我想叫她不要那么急,她已经跑远了。

稀薄的月光下,隐约看得到公路上小股的自行车流往学校附近各个垸口淌去。一辆机动车都没有,路两旁的村落安睡在夜色里。丁零零。丁零零。铃铛声此起彼伏,在这条宽阔的路上毫无必要地响起,大家你追我逐,放肆笑骂。平常时建桥总要骑着骑着,猛地跟我平行,推我一下。我要恼了,他就嘻嘻笑着骑开;我要想推他一下,他可就兴奋了,他时而骑到我右手边,时而骑到我后面,突然又跑到我前面,明明在我身边不足半米远的地方,硬是奈他不何。而现在骑在他车上的是秋红,她连骑车都是如做作业一般认真,一下又一下踩下去,上半身几乎不动,眼神直视前方。我要跟她说话,她就说:“莫跟我说话,我在骑车!”好像骑车是一件需要专门去做的事,容不得一丝分心。我闭上嘴巴,跟在她后面,看她的马尾辫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到了我们垸的路口,秋红没有进,反而径直往前骑去。我喊她,她回头一看,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多时没回来咯,都忘了。”穿过垸口,两侧的田地风吹来,尚未灌浆的麦子如细细的波浪一般翻动。我忽然有一种我们是漂在海上的错觉。秋红坚定如船长,带着我往家的方向驶去。远远地,便能看到我家和她家都亮着灯。秋红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看来他回咯……我要是不打断他的腿,我不姓夏!”刚到家门口,母亲就开了门,隔壁的秋芳娘也开了门。我把车子推进堂屋,只听见那边秋红问:“他没回?么可能的!那他去哪里了?”我把车在堂屋停好,母亲说:“赶紧洗脚洗脸,水还是热的。”我没听就跑到云岭爷那边。

到了他家堂屋,秋红从后厢房跑出,秋芳娘讶异地说:“真是跑脱了影!我一下午都在屋里,没有见到他回来。”秋红绷着脸,想了片刻,问:“我爸嘞?”秋芳娘回:“他去江头镇帮你大姐看店儿去了。”秋红马上往门外走:“我去找建桥。”秋芳娘忙着说:“我也去找。”秋红回头说:“你就在屋里守着,他要是回了,你往死里打!”秋芳娘说:“那么行嘞,你一个女伢儿,深更半夜外面跑,不晓得几危险的!”秋红不耐烦地说:“莫这么多废话咯。么人敢欺负我?!”我连忙说:“我跟秋红姐去找。建桥平常时去的地方我熟悉。也许就能找到。”秋芳娘没办法只好答应了:“我去你庆阳爷家里打电话,问问亲戚。”商量完毕,我们各自把自行车推到路上。母亲追过来问情况,听我说完后,她转身从家里拿出手电筒给我,“路上注意,早点儿回来。”又特意跟秋红说:“我跟你老娘一起,你莫担心。”秋红点头说好。又一次来到了垸口,秋红左右张看,刚才的笃定现在变成了迟疑。我说:“先去百米港看看,他平常时喜欢在那里钓龙虾。”

手电筒凿开了一条光的小道,秋红骑在里面。她白底红格子外衣下摆,在车座下一掀一掀,因为个子不高,踩着二八式自行车,脚只能点着车踏子骑,但这不影响她骑车的速度。她骑得那么快,我稍微没有用劲儿,就能落下好远。手电筒的光一直追着她走,她一边骑一边喊:“建桥——建桥——”我也跟着喊:“建桥——建桥——”回应我们的只有沉默的田地和无边的夜色,还有虫子发出的声响,脆亮亮,一颗颗,在耳朵里滚动。到了百米港,虫鸣声几乎成了合唱。咯咯咯。啾啾啾。唧唧唧。我们在坝上停好车,往港边走去,露水濡湿了我们的裤脚,湿润的水汽笼罩全身。建桥。建桥。我们往左边喊。建桥。建桥。我们往右边喊。建桥建桥建桥。我们一连串地喊。虫鸣声刹住了,巨大的安静一下子降落下来。我们有些吓到了,相互看了一眼。水港里泛起微波,月光洒落。啾。一粒虫鸣声试探地吐出。啾啾。有另外的虫鸣声呼应。唧唧。啾啾。咯咯。咯咯咯。啾啾啾。唧唧唧。合唱声又一次恢复。我们默默地听了半晌。

“那是么子?”秋红问这话时,声音是发抖的。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也吓得往后一退:离我们两步远的水中央,浮着一块黑色不明物。我壮着胆说:“我去看看是么子东西。”秋红像是腿软,蹲了下来说:“你小心哦。”我爬到坝上找到一截长树枝,跑到岸边,去探那不明物。那东西浮沉了几下,随着树枝靠过来。我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说:“秋红姐,你拿着这个,我看看是个么子。”秋红在后面弱弱地说:“我起不来。”我回头看,她依旧蹲在那里,双手捂脸。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打开手电筒,深呼吸几口气,对着那东西一照,说道:“是一袋垃圾。”秋红在后面问:“你确定?”我说确定。她凑过来看了一眼,瘫坐在草坡上。我说:“草上有露水!”秋红摇摇手:“我没得力气。”我待要扶起她来,她忽然哭了起来。我想拍她的肩安慰一番,又觉得不合适,只好蹲在她旁边说:“建桥肯定死哪里玩去了,不会有事的。”秋红连连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只是……我也不晓得我为么子这样……”

我们又一次上路了。沿着百米港堤坝盲目地往前骑。秋红哭累了,借着月光,还能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沿路虫鸣声沸腾不息,薄雾弥漫田间。我忽然想起音乐老师教我们唱的《虫儿飞》,小声地哼起来:“黑黑的天空低垂……”秋红突然瞪我一眼:“唱么子鬼哦,起首一句就跑调咯!”我笑道:“那你教我。”秋红扭头不屑地说:“我才不要。”我又唱:“黑黑的天空……”秋红叹一口气,截过我的话头:“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我跟着她哼了下去:“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唱完后,我感叹道:“你为么唱得这么好?”秋红说:“我大姐教我唱的,她没出嫁之前,跟我睡一个床,天天教我唱歌。”我又问:“我没听到建桥唱过。”秋红“啧”了一下说:“他噢,只晓得捣蛋。我跟我姐一唱歌,他就在边上鬼哭狼嚎。”说到建桥,我们又一次沉默下来。

从堤坝上下来,上了去镇上的公路,路灯之下,我们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离,时而长,时而短。虫鸣声消失了,唯有车子碾过路面的沙沙声。秋红忽然说:“我平常时打他,也是为他好!”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又接着说:“他不晓得爸妈挣钱几难,我要是不帮着照看,他要是闯祸么办?”我睨了一眼她,她没有跟我说话的意思,她一边骑一边在跟一个无形的对象说话:“他就是不懂事!就是糊涂虫!就是一天到黑怄得人要死的细鬼儿!”我有些害怕起来:“秋红姐……秋红姐!”她回过神来,扭头看我时,讶异了一下,仿佛是才发现我一直在旁边。我问:“你没得事吧?”她定了一下神:“没事。”虽然这样说,她骑车的速度却快了起来。我喊道:“等一下我!”她也不管,径直往前冲。我只得拼命地去追她。到了下一个陡坡,等我下坡时,远远地就看到她随着车子栽倒在路旁。我忘了告诉她建桥之前已经把这个车闸给弄坏了。我赶紧骑过去,把车子停到一边,跑过去扶她。她这一跤摔得够狠,额头、脸、手臂、脚都有擦伤,车子也摔坏了。她“呀呀呀”地起身,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一只脚却不敢落地,看来是伤得不轻。

服装市场两侧的店铺有些还亮着灯,老板娘盘点店里的存货,老板们蹲在路灯下面打扑克。我们走过时,他们纷纷侧目。坐在我自行车后座的秋红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到了就晓得咯。”走到市场第七家,我停住了。老四姨爷正坐在店铺里,把衣服一一塞进包装袋。我叫了一声,他站起来问:“你么来了?”随即他把目光落在了我身后的秋红身上。青姨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扫帚,一见我就赶忙奔过来,亲热地捏我胳膊说:“昭昭哎!”她的目光也随即落在秋红身上:“这是你女朋友?”我忙说不是,她“哎哟”一声,“这女伢儿为么子脸上手上都是伤哦!”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青姨点头,一边把秋红小心翼翼地抱下来,一边扭头冲老四说:“你赶紧去下点儿面条,冰箱里还有四个鸡蛋。”老四转身就上楼了。我连说不用,青姨嗔怪道:“平常时从来没见你来,今天好不容易来一趟,又没得么子好吃的给你。”她把秋红搀扶到老四姨爷平日坐的躺椅上:“莫乱动,我去拿点药来。”说着,她也上楼了。

我把车子往边上停好后,走过来蹲在秋红面前说:“疼啵?”秋红抬眼看我:“带我来这里做么事?我想走。”我说:“先包扎一下,我们再找建桥。”秋红想起身,刚一动弹,嘴里随即发出咝咝声,只得又坐下了。我很想去扶住她,但我不敢。秋红说:“我妈肯定急死咯。”我说:“我妈陪着她,你放心。”秋红说:“你这么晚不回,你妈也会担心的。”我说:“我妈晓得我会没得事。”秋红笑了一声:“建桥有你一半沉稳就好咯。”我没说话。从楼上飘来食物的香气,还有青姨下楼的声音。她拿着碘酒、棉签和纱布下来了,在给秋红消毒包扎的同时,问起我:“你爸嘞?”我回:“去福建打零工去了。”她啧啧嘴:“好远的地方咯!”又问:“你成绩考得好啵?”我说马马虎虎,她抛了一个眼神给我:“昭昭从小就聪明,肯定考得不错。不像我屋冬儿哦,只晓得玩!一天到黑,管么子作业都不做,只晓得跑到网吧里上网!”秋红突然插话道:“建桥会不会就在网吧?”

街面垃圾未收,我们经过时都要避开。走在前面的冬儿回头问:“有五个网吧,要去哪一个?”老四姨爷“嚯”的一声:“你还蛮了解的嘛,平时你去哪家……”冬儿本来就不高兴突然被叫起来,说:“爸,你再说我回去咯。”老四姨爷上前摸他头:“我不说你咯。赶紧找!毕竟是你昭昭哥女朋友的弟儿,找到他要紧!”我在后面忙说:“她不是我女朋友!”冬儿和老四姨爷一起回头笑起来,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把地上的垃圾塞到他们嘴里。还好秋红在店铺里等。本来她也要来的,青姨不肯。我们走到奔腾网吧,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浓稠的烟味,呛得我直咳嗽。这是我第一次来网吧,建桥以前要带我来,我怕母亲不高兴,没有答应他。这网吧四排电脑,每一台电脑前面都有一个亢奋的游戏玩家,而每一个玩家身后都站着几个围观的人。他们的年龄多比我大个两三岁的样子。老四姨爷嘀咕了一句:“都不学好!”我们一排排找过去,没有见到建桥。

解放巷的王者网吧,风华路的青春网吧,榆钱街的冲浪网吧……每一家都很火爆。冬儿找起来轻车熟路,老四姨爷连连啧嘴道:“我住这么多年,从来不晓得还有这些地方。”冬儿没有理他爸爸,笃定地带着我们往左边街上拐去。他就像是一个异世界的使者,带领我们去往一个又一个地下王国。街道上空空荡荡,塑料袋子在路中央滚动,一只野猫在翻垃圾桶,见我们过来,忙往绿化带里逃窜。五分钟后,我们到了千花巷的云游网吧,是半地下室,推门往下走,老四姨爷叹了一声:“嚯,这个大!”十几排电脑,还有不同的包间,基本上都坐满了人。网管过来,警惕地打量我们,问:“你们要上网?”冬儿说:“找人。”老四姨爷说:“都是未成年哦。”冬儿转头喝道:“爸,莫说话!”老四姨爷噎了一下:“要得……细鬼儿这么凶。”我们依次找了过去,走到第四排第五个位置,电脑是开着的,上头两个游戏的角色待在荧幕的两边没有动弹,再一看有人靠在椅子上头戴耳机歪着睡着了。我猛拍过去:“建桥,你真是寻死!”建桥吓得弹起来,“么人?!么人?!”冬儿和老四姨爷在一旁笑。

建桥身上臭死了,走在街上,连打呵欠,问:“几点咯?”我说:“十二点了。”建桥伸了一个懒腰:“饿死咯!”我看了起火,上前踢了他一脚骂道:“你是快活了!我们找你找得不晓得几辛苦!”建桥揉着屁股,不解地问:“我有么子好找的?!”老四姨爷在后面问:“你钱从哪里来的?”建桥说:“我大姐给我的一百块压岁钱。”老四姨爷摇头叹气:“你哦——冬儿,你那五百块压岁钱,是不是花光了?”冬儿踢路上的塑料瓶说:“那是我的钱,我要么样花就么样花!”老四姨爷要上前打:“你真是活得不耐烦咯!”冬儿跑到路的对面去:“你去赌钱的事儿,老娘还不晓得嘞。我晓得!”老四姨爷气恨道:“老子打断你的脚!”说着追打过去。我和建桥走在路的这边。夜色深了,路灯昏黄,我们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建桥嘻嘻笑了一下:“那游戏好玩得很!你要不要跟我去打一局,我请你!”我没好气地说:“你就等着回去讨打吧,我是帮不了你的。”建桥泄气道:“我不想回去,也不想上学。”走了大概十多米远,建桥忽然转身,我拉住他:“你要做么事?”建桥说:“我不想回去!我不想挨打!”我拽住他不放:“那你要去哪里?”建桥说:“我要流浪天涯,闯荡江湖!”老四姨爷走过来,听到这话,笑道:“你还要闯江湖,你先闯我这一关再说!”说着捞起建桥就往服装市场走。

上楼时,青姨正陪着秋红在客厅里看电视。老四姨爷放下建桥,问:“冬儿嘞?”青姨头往左边房间伸了一下问:“你们吵架了?他回来气呼呼的。”老四姨爷撇嘴:“不管他!”青姨又问:“这是建桥?”建桥眼睛盯着秋红,秋红也直直地瞪着他。“她么在这里?”建桥悄声问我。“我为么子不能在这里?!”秋红起不了身,弯腰拿起鞋子砸过来,建桥一躲,鞋子顺着楼梯滚了下去。秋红还要拿起另外一只鞋子,青姨拦住了:“算咯算咯,人找到就好。”秋红胸口一起一伏,眼泪一下子出来了。青姨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抚着她的背说:“哎哟,人都没得事咯……建桥,你还不过来赔不是!”建桥磨蹭着过来,又不敢太靠近:“细姐……”秋红说:“滚远点儿!”建桥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一只脚蹭来蹭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会跳僵尸,跳得几标准!……跳给你看,要得啵?”不等秋红说话,他已经从桌上撕了一条纸巾,用水沾湿,贴在额头上,两手伸直,双脚并拢:“我要跳咯!……细姐,对不起!细姐,我错咯!”他在客厅来回跳,青姨撑不住笑道:“还真的蛮像的!”秋红开始绷着脸,慢慢地嘴角翘起,她又忍下去,又一次翘起,直到建桥没留神脚磕到了桌角疼得叫了一声,才噗嗤笑了出来。

回去的时候是坐老四姨爷的面包车。秋红坐在副驾驶,我和建桥在后头。刚在青姨家吃的荷包蛋面条,肚子饱饱的。在我们吃面条时,青姨也往我们垸里唯一有座机的庆阳爷家里打了电话,让他辛苦跑一趟,去告诉秋芳娘人已经无事。车子驶出镇,建桥小声地说:“还是这个车快!我从男厕所翻墙出来的,一路走啊走啊,脚都走断咯!”我问他:“你为么子不搭公交车?”建桥摇头说:“我要是掏出一百块钱,那售票员肯定以为我是偷的……细姐,我把剩下的钱给你,要得啵?”秋红没有回应,建桥探头看了一眼:“睡着了。”我拉他坐下说:“找了一晚上,又受伤,累咯。”建桥问:“真找了一晚上?”见我点头他又问:“她还哭了?”我又点头。建桥抿嘴想了想,悄声笑道:“我没想到细姐能为我哭。”我打了他一下说:“你真不要脸!”建桥这次没有躲:“你再打!再打!我高兴。”我收回手去:“等明天老师来打你吧。我救不了你。”建桥吐了吐舌头:“我怕个鬼哦!”我没有理他。过一会儿,建桥打了一个呵欠,靠在我身上:“到家了叫我。”我说好。车子驶过一个又一个村落,上了我们之前的百米港堤坝。我把窗子开了一条缝,虫鸣声随即涌进来。建桥喃喃地说:“做么事鬼哦,吵死咯!”我说:“睡你觉,要得啵?”建桥咕哝了几声,又睡下了。而我一点儿都不困,风吹来时,虫鸣声更是清脆入耳。唧唧。啾啾。咯咯。咯咯咯。啾啾啾。唧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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