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起天末

永隔一江水  作者:朱西甯

深夜,我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醒。起先还以为是错觉,紧接着响起的吵闹声,还有家里大门打开时的吱嘎声,让我赶紧下了床。母亲已经站在了大门口,披着她那件常穿的棉外套。我跑过去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瞥了我一眼,皱起眉头说:“你还不加衣裳!”她这么一说,我才觉得冷了。在这个寒冬的夜晚,风猛地一吹,让人不禁浑身一凛。但我舍不得回去,有事情正在对面的云岭爷稻场上发生。有个干瘦的老头站在稻场中央,大声吼道:“老子反正不想活咯……”一听声音,是云岭爷八十岁的老父亲,我们都叫仁秋太。云岭爷站在门口说:“深更半夜的你搞这一出,是想做么事?你丢的是你自家的脸!”这时,我们这一片所有的屋子都亮起了灯,家家门口跟我们一样都站着人,另外还有几个叔爷跟我父亲一同走到云岭爷稻场上,准备劝架。

月光明亮清透,柴垛后的酱叶树直伸到深蓝色天空里去,一缕薄云边镶着几粒星子。父亲跟几位叔爷上前要搀住仁秋太,忽地又都散开。仁秋太的拐杖往四面打过去。“死远点儿!死远点儿!”没有人敢上前了,他又坐在地上不停地骂:“你娘个×的!都欺负我要闭眼了是吧?老子跟你说,我就不咽下这口气!你娘个×的!”云岭爷站在门口,没有靠前,他回骂道:“要死莫在这里死!你自家挖土自家埋,几撇脱!”站在边上的刚爷叱责道:“好咯,毕竟是个上人,你少说两句!”仁秋太此时蹦起来,猛地往云岭爷这边撞过来:“老子跟你一起死!”边上的人没来得及拦住,他的头直接撞到了云岭爷的肚子上。云岭爷往后倒下,仁秋太也顺势压在他身上,连连喘气。此时大家一哄而上,有人把仁秋太扶起来,云岭爷屋里的秋芳娘要搀,他摇手不让,自己坐起来,捂着脸哭道:“父哎!父哎!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啵?我为么有你这样一个上人?!”他腾地站起来,“你莫寻死!我死!我死!”他头连连撞门,秋芳娘死命拦下,其他人也扑过来挡住。

仁秋太被几位叔爷连拉带拽送回去了。那一撞显然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他走时只能有声无力地叹气。云岭爷这边也被秋芳娘拉到了前厢房,大门随即也被他们的二女儿秋红锁上了。围观的人们陆陆续续散了,母亲连催我赶紧回屋,因为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重新钻回被窝后,听窗外的人语声,有个带笑的声音冒出:“老头儿还蛮有劲的!七八十岁咯……”随后声音飘远了,风近了,从窗户缝隙切进来,冰凉的风刃掠过我脖子。老鼠在楼上跑动。噗噜噜。噗噜噜。噗噜噜。怎么也睡不着。我忽然想起仁秋太的脸,因为太老,脸缩成一团,全是皱纹,眼睛却像老鼠一般活泛,尤其是人家跟他说话时,那眼睛总是闪烁着警惕的光,像是在算计你话里的意思。如果中意的话,他会说:“要得要得!”如果不中意,他便会假托自己年龄大耳朵背,装作听不见。他弓着背的样子,也像是老鼠,与其说走,不如说是冲,迎面来人,他也不让,直接奔过去,大家躲到一边,也不敢多有怨言,毕竟人家是垸里年龄顶大的老者啦。谁敢得罪他?谁敢对他说一声不是?可能只有今晚的云岭爷吧。但要是搁在平常,云岭爷怕是也不敢吱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被窝里还是聚不起暖气来,尤其是脚,冰冰凉。此时我有点儿后悔刚才跑下床了。冷空气从每一个能钻的缝隙里杀进来,那冷让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妖精,她既不拿尖利的手指甲挠你,也不拿可怕的妖术攻击你,她甚至都不看你,就飘在这房间上空不说话,耐心地等你睡觉了,才会悄悄地飘下来摸你的脸,透过你的肉,摩挲你的骨头。你冷得发抖,她的气息拂过你的脖子……越这么想越觉得瘆得慌,我一狠心爬起来,穿上袜子和毛裤,裹上围巾,再把父亲的军大衣盖在被脚,重新钻进被窝,慢慢地,慢慢地,身体才舒缓过来。风还在窗外扭动,它的爪子啪嗒啪嗒叩打窗棂。月光越发皎洁地泼进来,房间中央像是结了一层冰。

早上我睡得正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从被窝里伸头探出去,母亲拿一个大脚盆搁在房中央说:“正好有热水,你赶紧洗个澡!再不洗都要憋臭咯!”我忙把头缩进被窝:“不要!不要!”母亲没说话,听得她出去的脚步声,不到一分钟门又一次被撞开,这次她拎了一大桶热水进来,搁在脚盆边上。“你莫拗咯,赶紧的!”她一边催促着,一边打开衣柜,把我的换洗衣裳找好塞到我的被窝里说,“听话!晓得啵?”我无奈地“嗯”一声,她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身把窗帘拉上,走时又把门关了。我花费了一晚上攒下的一被窝暖气,在我起身的一刹那都要跑光了。这个时节洗澡真是要人命!我挣扎了几次才下床,往脚盆里倒上热水,这才脱掉衣服哆哆嗦嗦开洗。人坐在脚盆里,脚伸到盆外,屁股坐的地方水很快就凉了下去,而上身需不停用毛巾抹上热水,否则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我又快速添上热水,快速洗头洗身子,边洗边哆嗦,再快速擦干身子钻进被窝,焐了好久好久才把身子焐热,这时我再从被窝里摸出焐得不那么凉的衣服穿上。

不得不说,洗完澡后真的是身轻如燕,走起路来简直像是要飞到天上去。到了灶屋,母亲还在炒菜,秋芳娘帮着往灶眼里塞棉花秆。见我来,秋芳娘笑道:“来得及时,菜都快好咯。”母亲打量我一番,问:“脱下的衣裳泡在脚盆里吧?”我回:“泡咯。”母亲又说:“趁热喝咯。”灶台上的蓝花瓷碗里照例是用热米汤冲的生鸡蛋,现在是温热,正好可以喝了。秋芳娘接着跟母亲说:“上次我们不是去烈华那里买了一盒清凉油,我放在枕头下面,有一次要用死活都找不到,我还以为是秋红拿去用了,还骂了她一顿。秋红哭得要死,说她没拿,我还不相信。第二天建桥跑来告诉我,清凉油就在老头儿房里,我过去看,清凉油就在桌上。我真是气得冒火!”母亲此时插话说:“你那个梳子他不是也拿去用咯……”秋芳娘翻了一个白眼:“不止梳子,我压在床底下的五十块钱,放在五斗柜里的针线,只要是找不到的,去他房间里都能找到,你说起不起火?”母亲啧啧嘴:“他要这些做么事?拿钱我还能理解,针线拿过去他要绣花?”秋芳娘一拍手,声音大起来:“鬼晓得!我真是怄气怄得没得法!”

我们吃饭时,秋芳娘坐在一边,让她吃一点,她摇手说:“吃过了!你们吃……我噢,气得要呕血!我把清凉油拿给老头儿看,就跟他说:‘你想用,我们做下人的给你买就是咯。你只要开口,我们哪有不应的?但你莫说都不说一声,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做上人总得有个做上人的样子。’老头儿一听,气得要蹦起来咯,声音号起来:‘我看得上你的东西?你诬赖我?!我要是偷你一粒米拿你一缕麻,我就天打五雷劈!’说着说着眼泪就往下落,说自家老了遭人嫌弃还不如去死算咯……”母亲噗嗤笑出声:“他真是每次都来这一出!”秋芳娘也跟着笑起来:“么样说嘞,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云岭私下还埋怨我多事,不该计较这些。好好好,我不计较,我管么子事情让着他,好啵?么人晓得,这次——”秋芳娘往灶屋外头瞥了一眼,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讲:“是云岭自家受不了咯。昨晚那一闹,云岭哭得跟个细伢儿似的,我管么样都劝不住。我就说那是你父亲,你莫计较,管么子事让着他,好啵?云岭骂我莫嚼蛆!你看你看——”秋芳娘拍拍手说,“平常时我怄气,他拿这话劝我。现在好咯,我同样的话劝他,他就说我嚼蛆!那我就闭嘴好咯。”母亲此时问:“云岭早上吃饭了啵?”秋芳娘啧了一下嘴:“吃个狗卵噢!现在还瘫在床上,我饭都冷咯!”

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母亲骂:“肯定是昨晚吹冻咯!叫你加衣服你就不加!”秋芳娘说:“建桥今天也是打喷嚏,我让他穿多些,他就说穿那么多就跟个狗熊似的。”母亲瞥我一眼:“现在年轻伢儿讲好看……说真的,昨晚你屋老头儿为么子发癫?”秋芳娘头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还不是为了一袋米!”我在旁边听到个大概:仁秋太一个月住大儿子云岭爷这边,一个月住小儿子云松爷那边,住在谁家就吃谁的,没住的那家给一定的米和油过去。这个月仁秋太住在云松爷那边,昨天上午云岭爷把米和油送了过去,仁秋太在屋里称米发现少了一斤,心里起火,觉得是云岭爷成心要饿死他,晚上过来就放鞭炮出云岭爷的丑。母亲“哎哟”了一声说:“几大一点儿事情,搞得鸡飞狗跳的。”秋芳娘同“哎哟”一声说:“云松那头也是烦得要不得,一天到黑,不是嫌菜太咸了,就是饭太硬了,管么子伺候都满意不了,你还不能甩脸子,他要是闹起来,又是上吊又是喝农药的……真是个活阎王!”母亲又问:“是真少一斤米咯?”秋芳娘连连摇手说:“么可能!我在屋里称好的,足斤足两!这个我敢打包票。至于为么子老头儿称就少咯,我看,”她压低声音,凑向母亲,“绝对是玉桂搞的鬼!她那个小气鬼的,我每回拿过去的米和油,她总要偷一些;每回拿过去的,总是少斤少两的。我是懒得和她争的!这个老头儿不晓得,但他几精明,晓得称一下……”正说着,秋红跑过来,立在门口问:“妈,爸爸问还有饭吃的啵?”秋芳娘站起身往外走:“正当叫他吃他不吃,现在吃么子吃?!叫他吃鸡屎!”

有食物的香气,还有吧嗒吧嗒咀嚼的声音。我抬头看去,建桥进门来,手上正拿着红薯吃。他凑过头来看我正在做的语文寒假作业:“你做了多少?28页……给我抄,要得啵?”我没好气地回:“自家做!”建桥嘻嘻笑起来:“那我就不给你咯!”他另外一只手晃了晃烤红薯,我要去抢,他往后躲说:“你让我抄,我就给你!”我又坐回去:“你自家吃——胀死你!”他又贴过来,把红薯放在我手边,我没去碰。我每写一个字,他就念一个字:“冬——天——到——了——”我恨得拍他脑袋,他又闪躲过去。打闹完,我还是忍不住把红薯吃了,又甜又香,我问建桥哪里来的,建桥说:“我妈在厢房里架上了火盆子,红薯啊,土豆啊,玉米啊,都能放在里面烤。你妈和几个婶娘都在那里纳鞋底。”我又问他:“昨晚你爷爷来闹,没看到你啊?”建桥撇嘴,拿起我的铅笔转:“我爷爷对我几好……我……不晓得么办……就装睡死了……”我还要说什么,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打完后跺脚道:“不说这个咯!你屋里冷得跟冰库似的,到我家里烤火去!”

出大门时,天空阴沉,江风飕飕如尖刀,扎在脸上,好不生疼。我们压头避开风刃,速速奔过去。云岭爷家的堂屋未铺水泥,是踩得结结实实的泥地,人走久了,地上露出一个个光滑如和尚头一般的凸块。进到了前厢房,一股子蓬勃的热气,还有烤食物的香气,亲热地扑上来。“来了来了!”婶娘们哄地一笑,我和建桥反倒都不好意思了,立在门口,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秋芳娘啧嘴说:“你们比一下!看谁的个子高?”我正要比,建桥闪到堂屋去。大家又是哄地一笑。秋芳娘笑说:“昭昭今年长得几快!蹭蹭蹭,跟豇豆苗似的。我屋那个建桥哦,肯定随云岭,矮趴趴的!”一个婶娘接着道:“你每天给他泼点儿粪,保证见天长!一天泼三次,过不了几天,长得比树高!”大家笑得直拍巴掌,建桥在外面喊:“我才不矮!秋红才是个矮冬瓜!”后厢房立马探出秋红的头来:“建——桥!我把你脚打断!”语音刚落,秋红随手拿起堂屋的扫帚砸过来,建桥忙躲到外面去。

秋芳娘起身探头看一眼窗外,喊了一声:“孽畜哎!跑么子鬼?你要是再感冒了,我把你头捏落哩!”说着又坐下来嗑花生。母亲把针头扎进鞋底后说:“建桥跟你屋里老头儿真是一个模式。”其他几位婶娘附和道:“还真是像,难怪老头儿几疼他。”秋芳娘像是赶一只苍蝇似的摆手说:“哪里看得出疼?老头儿总共就给了建桥十块钱,平常时自家买一袋苹果,给建桥一个,其他的贵红、秋红想都想不到。这么疼孙儿,不还是这么一毛不拔!”大家都笑。母亲说:“我以前看老头儿炒菜,连油都舍不得放一勺。前几年不是长江涨水咯,到处传要破坝了,大家不都是忙着把东西往大坝上抬。我看见你屋老头儿,挑着他平日攒下的两大罐油往大坝上走,走到半道儿上油罐翻了,油都泼到泥水沟里了。你屋老头儿拿勺子,一勺一勺连油带泥水都倒进罐子里。有人就说这个油吃不得咯,你屋老头儿还骂他想占便宜……”大家又是哄地一笑。

这边笑声未落,建桥又跑了进来,喊道:“细娘来咯!”秋芳娘起身,抖掉抹腰上的花生壳,准备往门外去接,玉桂娘已经走了进来。秋芳娘让建桥去搬个椅子过来,玉桂娘说不用了。她铁青着脸,眼眶里蓄着泪,撑着门框的手一个劲儿地抖。母亲起身说:“玉桂,出么子事咯?”玉桂娘环视房间一周,大家都不敢说话,她的目光最终锁定秋芳娘。“说老头儿昨晚来放鞭炮的事儿是我出的主意……这话是么人说的?”秋芳娘又一次落座,从火盆沿上拈起一粒花生米,慢慢搓掉皮:“我没说。”玉桂娘又问:“说给老头儿的米和油缺斤少两的都是我做的手脚……这话又是么人说的?”秋芳娘把花生米放进嘴里咀嚼,又拿起火钳把红薯翻了一个面,接着又给土豆翻了一个面。玉桂娘声音大了起来:“你说是哪个烂×嘴造的谣?”秋芳娘突然声音也高了:“我么晓得嘞?!你跑过来,就为了问我这个?”玉桂娘“啪”地拍房门:“不问你问么人?”她手扫了众人一圈,最终定定指向秋芳娘道:“你成心败坏我名誉是啵?我行得正做得端!”秋芳娘笑起来:“唉哟,妹哎!我为么子造你的谣?于我有么子好处?大家说是不是?”大家一时间都有点儿尴尬,母亲过来拉玉桂娘:“去我屋里坐坐!好多时没见你来。”玉桂娘没有动一下。

那场架吵到最后,都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一个站在房里,一个在房门口,互相指着对方骂。母亲和婶娘们劝了这个,又去拉那个。我和建桥躲到后厢房去,秋红趴在桌子上写寒假作业,她一只手拿着笔在草稿本上写字,一只手捂着耳朵。建桥让我跟他钻进被窝:“你看!晓得这是么子啵?”他递过来一样东西让我接着,借被角缝隙透过来的光,我细细打量这个从未见过的物件:钢质材料,银白光泽,比巴掌大一些,圆圆的一块,中间微凸,很像是母亲装针线的小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是不是很暖和?”见我点头,他小声地讲,“这个叫暖手宝。”我问是从哪里来的,建桥说:“我大姐给的。”我感叹道:“我要是有贵红这样的大姐就好咯。”建桥小声说:“这是专门给我细姐买的。大姐给我的是一百块钱压岁钱,我没让我妈晓得。”我吐了一下舌头。建桥又说:“我细姐不晓得几喜欢这个暖手宝哩,你看擦得几干净。上次我不小心掉到地上,她就打了我一顿……”不过这玩意儿虽好,也只有手那一块是热乎的,身子还是冷得发抖,我又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建桥也跟着打喷嚏。打完后,建桥嘻嘻笑道:“你打的没我响!”我嫌弃地推他一下说:“脸离远点儿,鼻涕都快掉到我手上咯!”

我们还在闹着,忽然听到“啪”的一声,我们都吓了一跳。建桥悄声说:“细姐肯定觉得我们太吵咯。”又听到椅子的响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建桥“呀”一下:“细姐要打过来咯!”说着双手护住头。可是声音并没有往我们这边来,反倒是奔外面去了。我们从被窝里探头出去,秋红已经不在桌旁了。她的作业本掉在地上,笔也滚到了墙角。建桥迅疾把被子掀开:“咱们去看看。”说着,他拉我下床,跑出了房间。秋红正站在玉桂娘面前大声说:“你们有么子好吵的!都是我爷爷兴妖作怪!你们要吵去吵他!我都快烦死他了!”大家一下子收了声,唯有火盆子里烧炭的哔哔啵啵声。玉桂娘讶异地打量秋红一番,才说:“大人的事儿,细伢儿懂个么子……”秋芳娘紧接也说:“你赶紧回房做作业!”有婶娘咕哝了一声:“秋红说的是,争来争去还是老头儿太能搞事咯!”大家连连说是。建桥又忙拿起板凳过来,拉着玉桂娘说:“细娘,你坐哎!坐哎!”玉桂娘叹了一口气:“我累了,回去了。”说着走出了门。秋红也转身返回后厢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把大门关上,只听见风捶打着门板,发出狂躁的轰轰声。前厢房里大家都在发愣,秋芳娘拿火钳不断地翻红薯和土豆,翻翻抹抹眼泪。大家也没去劝,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中。建桥进来,捏了捏火盆沿儿上烤好的几个土豆,确认不烫了,才拿起来握在手中,跑到后厢房,怯怯地叫:“细姐!细姐!……土豆熟了,你要不要吃嘛?”没有回应,建桥低头就着手啃起来:“刚烤出来,几好吃的!你不吃我就吃咯!”还是没有回应。建桥吃完了一个土豆,又贴着门听了半晌说:“细姐,你莫哭嘛。细姐哎!细姐……”门此时忽然打开,建桥冲我做了个鬼脸,让我也跟过来。我们到了房间,秋红趴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建桥拿着土豆也趴过去说:“细姐!你也吃一个嘛。”秋红忽地翻身坐起来,脸上还有泪痕:“莫来烦我!”建桥贴过来说:“你吃了我就不烦你。”秋红推了一下:“给最疼你的爷爷吃好咯。他不是管么子好吃的都给你!我从来没得到过他任何一样东西!”建桥咧嘴一笑:“还不是一样的。他给我吃,我就给你吃了呀!”秋红斜瞥了建桥一眼:“你懂个么子?你只晓得钻头觅缝地吃吃吃!”建桥又贴过来:“你吃一个嘛。”秋红没办法,把土豆拿过来,掰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自己小口吃了。

太冷了,我们都躺在床上,秋红在中间,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住我们。一时间大家无话,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前厢房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和窗外的呼呼风声。隐隐的香气,从秋红身上漾过来,莫名地挠我的心。我感觉脸上泛红,身子发烧,还有一丝尴尬,便往边上挪了挪。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躺着,谁也没有觉得怎样,现在是怎么了,我没敢多想。秋红撇过头说:“你看样子要感冒了,脸这么红!”我说:“冷嘛。”秋红往另外一边掏了掏,很快一个热热的物件到了我手上:“你焐着!”我摸了摸,知道是暖手宝。建桥叫道:“我也要!”秋红劈头一个栗子:“要你个头壳!”建桥说:“你偏心。”秋红“嗯”了一声:“昭昭晓得做作业,你只晓得玩。我当然要偏心咯。”

建桥无聊,往空中呼气,白腾腾的一束,我也跟着呼。建桥嘻嘻一笑:“你的气比我的短!”我不服,深呼吸,然后吐出一口长气:“你看!比你的长!”建桥也深呼吸一口。秋红叹气道:“你们都初中生了,还这么幼稚!”建桥推秋红:“你也呼一个试试嘛!”秋红躲开说:“不要!”建桥凑过去,捏秋红的脸颊说:“试试嘛!试试嘛!”秋红没奈何,往空中长长地吐气。建桥笑了一声说:“没有爷爷呼的长!”秋红脸色沉下来:“莫在我面前提他!”建桥顿了片刻,说:“我从来没听你叫过爷爷。”秋红发出不屑的啧声:“我凭么子叫他?他是个老祸害!”建桥有点儿不高兴地抗议道:“他是爷爷!”秋红激动地反驳过去:“有爷爷偷自己孙女铅笔的?”建桥坐起来说:“么可能?!我不相信!”秋红冷笑了一声:“好多事情不想让你晓得。你没生之前,老头儿经常打妈,你肯定也不晓得咯。”建桥愣了半晌,才问:“真的打?”秋红比划了一下棍子的长度:“这么长的棍子打下去,妈当时就痛得叫起来,爸爸站在边上哼都不敢哼一声。”建桥摇头说:“你肯定骗人!我不相信!”秋红又说:“有一次,妈妈煮好了饭,端上来,老头儿直接把碗筷扔到外面去,不准妈妈吃饭……”建桥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我伸手去摇摇他,他泪珠滚下来:“你肯定骗人的。你讨厌爷爷,所以你要这么说他。”秋红把被子捂住脸,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你不晓得也好咯,反正是心疼你心疼到没得法子的好爷爷。”建桥躺下来,小声地抽泣。秋红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敢再说话。

母亲叫醒我时,我有片刻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再看旁边建桥正打着小呼噜。被窝里实在太暖,我真不愿意起身。母亲冰凉的手摸在我的脸上:“你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是不是感冒咯!”我掸开她的手,想再次钻进被窝。母亲急了:“天都断黑咯,你再不起来,在人家屋里吃饭是啵?”秋红声音传来:“让他睡嘛,我家饭有的是。”我这才发现秋红已经起床,坐在书桌前写作业。拗不过母亲,我只好起来把羽绒服穿上。下了床,暖手宝还捏在我手里,不过已经不热了,可我还是舍不得放下。母亲说:“回家给你一个热水瓶焐着吧。”秋红又说:“让他拿着吧,我看他八成是要发烧了。”母亲不肯,我只好把暖手宝塞回被窝。

走出房门时,我瞅了秋红一眼,她虽然坐着,脚却不着地,往前伸到一个小火盆上方烤,两只脚紧绷,袜子上冒出丝丝热气。我笑出了声。秋红看过来,脸上闪现出狐狸一般机警的神情:“你笑么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低头看自己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泥,而秋红的鞋子却那么干净。我觉得怪害臊的,便催着母亲快走。走出大门时,风小了很多,成片的雪花斜飞而下,地上都白了一层。我兴奋地喊:“建桥!建桥!下雪咯!下雪咯!”母亲呵斥道:“回去回去,你看你冻得鼻涕都出来咯!”我没敢作声。柴垛、菜园、房屋顶上,放眼望去,白净净一片。各家各户的灶屋上空炊烟被风撩动,渐次融到灰白的天空中去。我感觉又兴奋又虚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母亲摸摸我额头道:“作死哦!我待会儿烧点儿姜水给你喝!”

生姜水喝下去后,我浑身一热,舌尖还辣。母亲还让我喝,我抗议道:“再喝,夜里又要起来屙尿!”母亲说也是,把碗搁一边,再用手摸摸我额头:“真有点儿烧了。”我撇过头,看窗外说:“明早我想堆雪人。”雪依旧在下,虽然是夜晚,也弥漫着一层微弱的白光。母亲说:“明早再说。”说着准备关灯离开,我拽住她的衣袖:“莫走。我有点儿怕。”母亲问:“怕么子?”听到我说老鼠后,她笑道:“几大的人咯!”说着又坐下来。我感觉我的身子浮在汪洋大海之上,时而起,时而伏,时而冷,时而热,但也不难受,反倒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灵魂像是飘出身躯外。但有母亲在,我就不会飘远。母亲说:“水还热啵?”灌满了热水的酒精瓶,搁在我的脚边,正暖我的脚底。我点头说:“热……秋红那个暖手宝也蛮好。”母亲笑道:“那是城里人才用的。”说到秋红,我把下午听到仁秋太打秋芳娘的事情跟母亲说了一遍,母亲沉默片刻,说:“秋红当年生出来,差点儿就送走咯。你秋芳娘拼了老命才保下来,要不然又和……”母亲突然顿住:“哎哟,我跟你说这个做么事……”母亲起身要走,我央求她再讲,她不肯,关灯前,她补了一句:“这个事情你莫跟秋红说,晓得啵?她自始至终不晓得这个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的缘故,一切感受都变得分外敏锐。雪花噗噗打着窗棂,老鼠又一次跑动起来。噗噜噜。噗噜噜。秋红现在应该睡了吧。我现在怀揣着一个关于她的秘密,像是在心里搁了一盆炭火一般,灼热滚烫。我的嗓子干得要命,想起身喝水,骨头却沉重得动弹不了。一阵莫名的悲伤感和无力感涌上来,猝不及防地,我哭出了声。门再一次被打开,母亲扑进来,身上连外套都没披上说:“你不舒服?”我觉得分外羞耻,想忍住不哭,可哭的劲头却越发地大了。母亲捏着我的手,给我擦眼泪,又摸摸我额头。我哽咽着说:“我没得事。你走哎。你走哎……”还没说完,我赶紧挣扎着起身往床边探头,猛烈地呕吐出来。吐完后,身子松软多了。母亲拿扫帚把我的呕吐物清理干净,父亲也醒了,跑过来看情况。母亲说:“现在去卫生所。”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医师都睡下了。”母亲坚决地说:“我不管,现在就去!”

父亲背起我时咕哝了一句:“咿呀,细鬼儿现在这么重咯!”母亲催道:“莫磨叽咯。”说着往我身上加披一件军大衣。母亲刚一推开大门,寒气一下撞在身上。雪光清冽,地上的雪层齐脚深。虽然有母亲撑开的伞罩着我们,雪片依旧斜斜啄到脸上,让人躲之不及。村庄睡了,去卫生所的路上,两排房屋都熄了灯。从父亲颈窝涌出的热气,越来越粗的喘气声,还有在雪地里趔趄的步伐,都让我羞愧。我想下来走,父亲立马答应了。母亲冲着父亲叱喝道:“你就晓得图撇脱!”父亲讪讪地笑了一声:“是昭昭要下来嘛。”母亲瞪他一眼:“伢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父亲只得继续背着我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村卫生所,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工夫叫醒值班的吴医生,谁知到了门口,里面还亮着灯。正在会诊室里就着火盆子烤火的吴医生接待了我们。给我量体温的等待时刻,母亲惊叹了一句:“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哦?”吴医生苦笑地摇头道:“本来是睡下咯,夜里八点多,你垸云松把我叫醒咯,我一看是他爸仁秋不舒服……”说着往走廊对面的住院病房抛了一个眼神:“现在仁秋还在挂水。”

高烧39度,吴医生决定让我打吊针。父亲刚把我背到住院病房时,靠窗那头立马起来一个人说:“昭昭病了?”说话的是云松爷。父亲点头说是,探头看了一下:“老头儿又不舒服?”云松爷“嗯”了一声:“闹了半天不肯打针。劝了好长时间,才让吴医师挂上水……”父亲把我放在床上后继续跟云松说话,母亲给我盖上被子。仁秋太那边传来呼噜声,母亲笑道:“老头儿睡得香。”云松爷跺脚哈气:“叫玉桂给我送件衣裳来,还不来!我脚都冻掉了!”母亲把军大衣递过去,云松摇手:“给昭昭盖。”母亲说:“年轻伢儿火气旺,怕个么事?!你莫搞感冒咯。”云松这才接过来穿上,父亲递给他一支烟,母亲脸一沉:“出去抽!”父亲和云松便走到外面去了。母亲悄声问我冷不冷,我摇头。卫生所的被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盖过了,有一股子腌臜气。身子一动,骨头生疼,大脑像是有个人拿着铁锤一锤一锤地砸,时刻想吐。但我不要呻吟喊疼。我已经不小了。

吴医生给我挂上了水后就走了,药水进入血管时寒沁沁的,母亲起身去外面找可以暖手的东西。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父亲跟云松爷的说话声此刻听来分外遥远。一切都离我很遥远。脑子里的锤子不肯懈怠地敲打,嘴里苦涩得要命,每吞咽一下,嗓子就疼一下。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如利剑一般划破沉寂的壳。人嘞?人嘞?妈个×的,人嘞?我费力地偏过头看去:仁秋太已经醒了,他半撑起身子,向我这边看过来。我想说话,发不出声音。仁秋太又一次躺下来,大声地说:“就等着我死,是啵?就等我咽气,是啵?妈个×的,没得一个人来望我一眼,是啵?”他说着说着,急促地喘气,没有扎针的那只手揉着心口,声音衰弱了下来:“哎哟……哎哟……就盼着我死……哎哟……”母亲此刻进来,见状又转身出去。云松很快跑了进来,仁秋太一见到他就劈头骂道:“等老子死咯,你再寻快活,要不得?”云松没有说话,垂着头立在那里,直到跟着进来的父亲忙着解释了一番,仁秋太这才歇了气,闭上眼睛。母亲把灌满热水的酒精瓶放在我打针的那只手下面后,又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拿了另外一个酒精瓶,我瞥见她悄悄塞给云松爷,但云松爷没有接。母亲略显尴尬地说:“还是热的。”云松爷手攥着拳头,贴在军大衣上,让我莫名地想起赌气的小孩。母亲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云松爷忽然转身往门口走:“我不管咯!我去叫老大!”父亲和母亲都愣住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仁秋太的声音就炸起来:“滚!滚!”云松爷拳头猛地往门上砸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母亲推了一下父亲,让他赶紧追出去。

吴医生走进来时,见仁秋太还在骂个不停,便问母亲:“么回事哦?”母亲还未答话,仁秋太突然起身拔掉针头,说:“医师,我不打针咯。我回去咯。”吴医生赶紧上前阻拦:“躺下!躺下!莫乱动!”母亲把酒精瓶搁到靠墙的长椅上后,也上前跟着劝说。仁秋太穿得很是单薄,身子直发抖。他挣扎着想走,身子不听使唤,两条细瘦的腿打摆子一般。吴医生强迫他躺下来,重新扎好针,母亲帮忙盖上了被子,又去拿那酒精瓶,放在他打针的那只手下面。吴医生嘱咐了母亲几句,便又走了。房间里回响着仁秋太“哎哎哎”的叹气声,渐渐地变成了哽咽声。母亲坐在我旁边,时不时抬头看看他,又不好说话。过了半晌,父亲进来了,他身后并没有跟着人。母亲问他怎么回事,父亲小声地说:“云松跑到云岭屋里去了,云岭死活不肯过来。两个人吵了一架。云松就转身回去了……”母亲探头看了一眼,见仁秋太那边没了声响,感觉是睡着了,问:“那这边么办?”父亲也看了一眼,悄声说:“还能么办……反正昭昭这个吊针,一时半会儿不会完。”

半睡半醒间,听到母亲催父亲的声音:“快把吴医生叫醒。”过了片刻,脚步声往仁秋太那边奔去。挂完两瓶水后,我感觉浑身松弛了好些,烧也退了不少,再挂一瓶,就可以回家了。而仁秋太那头水已经挂完了。吴医生披着件羽绒服,下身还是个秋裤,显然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拔了针,仁秋太想坐起来,吴医生拦住说:“你要做么事?”仁秋太咕哝了一声:“屙尿。”吴医生从床底拿出塑料盆:“外面几冷,你就在这里解决算了。”仁秋太摇手,还是要起身。站在旁边的父亲笑道:“没得么子哎!有么子怕丑的?”母亲也起身:“我去外面一会儿。”见仁秋太摇摇晃晃站起,吴医生叹口气:“真是个拗脾气。”仁秋太走了两步,腿一软,父亲忙去扶起说:“我扶你去。”仁秋太声音小小:“脚是木的,手也是木的……”吴医生把羽绒服给仁秋太披上:“快去快回,莫又搞冻咯!”

回来时,是父亲背着仁秋太。母亲问出什么事了,父亲说:“刚打完针,身体还是虚的。刚才屙尿,人差点儿倒在地上咯。”父亲把仁秋太放到床上,让他躺着,又给盖好被子。仁秋太扭头看窗外半晌。雪已经停了,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仁秋太突然掀开被子,坐在一旁的父亲忙问:“又要去厕所?”仁秋太说:“我要回家。”父亲问:“回哪个家?云松屋里?还是云岭屋里?”仁秋太说:“回我自己屋里。”父亲笑了一下:“你忘啦?前几年给云松盖房子,你那老屋都拆了。”仁秋太噎住了。父亲又把被子给重新盖好,问:“要不要来根烟?”我瞥了母亲一眼,母亲这次没有抗议。仁秋太接过父亲点好的烟,夹在手中,颤颤巍巍猛抽了一口,呛到了,发出一阵咳嗽声。父亲过去抚着他的背:“你慢点哎,没得人跟你抢。”仁秋太又吸了一口后,紧接着再吸一口,一支烟就吸到头了;扔掉烟头后,又伸手向父亲要了一根,点上,这次吸得慢了,一小口一小口嘬。

父亲说:“莫怪我做下人冒犯,你都八十岁咯,脾气也要改改……”见仁秋太不吭声又说:“你说你把两个儿子都得罪了,自家日子也不好过,是啵?”仁秋太没好气地回道:“我凭么子要改?云岭和云松,没得我拼死拼活地做,他们娶得上媳妇儿?盖得上新屋?养得起子女?我管么子都给他们了!现在好咯,我没得么子给他们了,他们作践我起来……”父亲又递上一支烟:“他们的确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养你总归是养的……”仁秋太火气上来,猛地坐直,声音也高起来:“你眼睛是瞎了?!你看他们给我住的地方,后面那个偏厢房,平常时白天都黑黑的,窗户也是破的,你说我怄气不怄气?吃个饭也吃不安生,说我吃得多,想吃口肉,说没得钱,你说我难不难受?说是给我米和油,缺斤少两的,叫我么样说理的?我一个做上人的,还要为了这些事争,你说起火不起火?”父亲一时间无话。仁秋太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唯愿死快点儿!活着就是造孽……”语音刚落,又一次哽咽:“你看现在他们一个都不来!一个都不来!”母亲冲着父亲喊了一句:“你去叫一下他们。”仁秋太打断道:“叫么子叫?!叫么子叫?!我没得这两个儿!”

父亲还是去了,母亲这边安抚仁秋太躺下。等我这边水挂完了半晌,父亲才来,后面跟着云岭爷和云松爷。仁秋太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母亲冲他们点点头,过到我这边来,给我穿上衣服,戴上帽子,裹上围巾。云岭爷和云松爷两人都沉着脸,父亲站在他们中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你们家务事我没得发言权,但你们自家老儿还是要管的。你们这样,也莫怪外人会说闲话。”云岭爷点点头:“难为你了。你们赶紧回去吧。”父亲背起我往外走,母亲接过云松爷递过来的军大衣又给我披上。我回头看一眼房间,云岭爷和云松爷坐在长椅两头,各自缩着手埋着头,莫名地让我想起校门口的两棵塔松,相对而立,互不搭理。

母亲推醒我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出了一身的汗,浑身舒泰,肚子分外地饿。母亲早已备好了一盆热水,待我脱掉湿透的上衣后,拿热毛巾给我擦身子。我要自己来,母亲笑问:“晓得怕丑咯?”我没说话。母亲继续擦拭:“马上就好咯。起来吃饭,下午再去打一针。”我惊讶道:“还要去?我都好咯。”母亲把干净上衣递给我:“吴医师说了,再打一针巩固一下。”我换好了上衣,母亲把洗脸盆端走,好让我换内裤。去灶屋吃了午饭,父亲没在,不知去哪里耍了,母亲催我快去卫生所:“你先去打上,我忙完就过去。”雪已经不下了,天地之间一片莹白,麻雀在麦田里蹦跶了几下,又唰地飞溅到天上去。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有小孩子在塘边堆起来雪人。要是我没生病的话,此时跟建桥说不定已经堆起来一个了。村广播里播放着黄梅戏《女驸马》的唱段,我也跟着哼了起来。烧退后身子显得分外轻盈,连走路都飘飘然,踩在雪上的声音,吱呀吱呀,听起来也很悦耳。

到了卫生所后,还是打吊针,刚进到住院病房,建桥的声音立马响起:“昭昭,你么过来了?”还未等我回应,建桥一只手已经拽住了我的胳膊,连脸都凑了过来,笑意满满:“你来太好咯,我一个人待着没得意思。”半躺在病床上的仁秋太笑道:“噢,嫌弃我没得意思。”建桥忙跺脚说:“我没得这个意思!”仁秋太追问:“那你是么子意思?”建桥跑过去,坐在仁秋太身边,解释道:“你刚才睡着了嘛。”仁秋太没扎针的那只手捏建桥的耳朵:“你耳朵都冻红咯。”建桥往边上躲:“莫捏,疼。”仁秋太松开手,又要去摸建桥的脸:“你脸也冻红咯。”建桥早料到了似的,跑到床尾说:“爷,你今天都摸了五次脸咯!”仁秋太愣了一下,笑道:“细贼哎,你还这么算计!”建桥往我这边看了一眼,问仁秋太:“我可以给昭昭拿个苹果吃啵?”仁秋爷往我这边扫了一眼:“你么晓得人家喜不喜欢吃?”建桥点头:“他喜欢!”说着从床边小桌上拿起一个苹果往我这边来,仁秋太身子急忙往这边探:“建桥哎,人家不舒服,你莫乱给人家吃。”建桥把苹果往我手上塞时,我瞥见仁秋太脸色不是很好看,没有去接:“太冷咯,我不想吃。”仁秋太显然松了一口气:“你看昭昭不想吃,你莫为难人家。”建桥疑惑地盯着我看说:“你不是几喜欢吃的!”我往昨天的病床走去:“我才没有!”仁秋太说:“人家不喜欢,你莫强求。你自家吃。”建桥赌气道:“我不吃!”转身把苹果放回去,然后往窗外看,“我爸爸还不来!”仁秋太问:“你要等他做么事?”建桥没说话,往玻璃窗上哈气写字。

我在床上躺好,吴医生给我扎针时,建桥又一次跑过来,蹲在一旁看。针头扎进血管那一刹那间,建桥咧嘴发出“呀呀呀”的声音。吴医生瞪他一眼:“你再叫,我就给你扎一针!”建桥赶紧跑开,等吴医生离开,才又凑过来问:“昭昭,你疼不疼哦?”我说还好。他细细看扎针的地方,有些羡慕地说:“我还没打过吊针!”我说:“几好玩的,你也试试。”建桥琢磨我脸上的表情:“我不要,你肯定骗人。”我问他:“我几时骗过你?”他想了片刻,摇摇头说:“你五年级的时候,骗我去女厕所,说里面没得人……”还未说完,我一想到他被一群女生骂出来的惨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建桥手指着我:“你看你看,是吧?”建桥忽然叹气道:“你们都骗我。”我问他还有谁,他说:“细姐!昨天他说爷爷打妈妈,我刚才问爷是不是有这回事,爷爷说根本就没得。”我抬眼看了一下,仁秋太在打盹,我小声说:“也许是你爷爷骗你嘞?”建桥坚决地回:“不!爷爷不会骗我。你们才是骗子。”

说了半晌话后,建桥往仁秋太那边慢慢磨过去,从床旁桌上摸出两个橘子,又大气不敢喘地踮着脚过来。他靠着我坐,剥掉橘子皮,一瓣送到我嘴里,一瓣自己吃。橘子又甜又冰,分外好吃,不一会儿我们就吃完了。他又去摸了两根香蕉,我们一人一根。听建桥说,这水果是他大姑上午过来探望时专程带的,仁秋太不吃,留给他吃。我没来之前,他就已经吃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其他的,他悄声凑到我耳边说:“我给细姐和你都留了……爷肯定舍不得。”我笑他太鸡贼,他做了个鬼脸。窗外又零星飘起了雪花,寒气如蛇一般从床脚爬上了我的身子。兴许是我在发抖,建桥问我:“冷?”见我点头,他立马搓搓双手哈一口热气,焐在我打针的那只手上,嘴里学着动画片的台词:“让神赐予你力量!”刚说完,我们一起笑出了声来。

仁秋太被我们的笑声吵醒了,抬头看一眼吊瓶,见还有半瓶,骂了一句,“娘个×,慢得出奇!”建桥喊道:“爷爷,你莫说脏话!”仁秋太啧了一声:“好好好……细贼管得真多……你过来。”建桥问:“做么事?”仁秋太回他:“几冷的,你帮我暖一下。”建桥没动,说:“爷,你有暖手宝!哪里冷?”我心头一动,往那边撩了一眼——果然在仁秋太打针的那只手下面压着暖手宝。仁秋太又说:“我要是冷死咯,你舍得啵?”建桥说:“有暖手宝就不会冷死嘛。爷爷你莫吓我。”仁秋太没奈何,笑笑后,又闭上眼打盹。我这才悄声问建桥:“这不是你细姐的?”建桥凑到我耳边说:“今早我爸带我过来看爷,爷就说冷。给他热水瓶,他嫌太烫了,一定要细姐的暖手宝。爸就让我回去拿,正好细姐去她同学家了,我就拿过来咯。”我啧啧嘴:“你死定了。”建桥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情:“那我该么办?”我还未答话,仁秋太那头忽然又说:“你过来,帮我暖脚。”建桥有点儿不情愿,还赖在我床上哼唧了几声。仁秋太声音大了:“细贼哎,你也不疼爷了?”建桥这才下了床,一步一挨地蹭过去。

挂到第二瓶时,母亲和秋芳娘一同来了。建桥此前原本坐在那边床尾,趁着仁秋太睡着,又一次跑到我这边硬挤上来,说是要给我暖脚,暖着暖着自己倒靠着我睡着了。秋芳娘见此,哎哟了一声:“这个细贼哎!”说着要把建桥打醒,母亲拦住笑道:“让他睡嘛。两人挤着,几暖和!”我点头说是。她们又特意往仁秋太那边探了一眼,相视一笑道:“打呼咯。”说着一起坐在长椅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鞋垫和针线出来,一针一针纳着。我从未感觉到如此安心过:建桥细细的呼噜声,像是金鱼在水里吐泡泡;纳鞋底时,针扎进布头发出噔噔声;母亲跟秋芳娘说悄悄话,小颗粒的言语声……我感觉眼皮愈发沉下去,沉下去,马上要进入香甜的梦之乡……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巨响,我恐怕已经睡下了。

准确地说,那声巨响来自门撞击到墙壁的声音。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吓一跳,建桥和仁秋太都惊醒了。母亲和秋芳娘站起身来,惊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秋红。她气咻咻地喘气,扫了一眼房间。秋芳娘骂道:“你做么事鬼呀,把人都吓到了!”秋红大声地问道:“我暖手宝,么人拿走咯?!”我立马感触到建桥的颤栗,他刚想把头缩进被子里,秋红就已经冲了过来,猛地掀开被子,“建——桥,是不是你拿走咯?”建桥怯怯地回:“我没有!”秋红打他头,“不是你,是么人?你说你说,你拿哪里去了?!”秋芳娘上前来拉秋红:“你发么子神经呐?!”秋红推开秋芳娘,尖叫起来:“我要我的暖手宝!暖手宝!”建桥被打得疼不过,喊道:“是爷爷要!我拿给爷爷了!”秋红一下子收了声,盯向仁秋太。秋芳娘厉声说道:“秋红!你莫乱来!秋红!”秋红已经奔过去了。

仁秋太乍从睡梦中醒来,还有些恍惚。倒是秋芳娘的叫声提醒了他,他坐起身,对着站在他面前的秋红,略带紧张地问:“你要做么子?”秋红伸出手说:“给我。”仁秋太挪了挪身子:“给你么子?”秋红坚持道:“给我!”秋芳娘走过来,手刚一碰到秋红的背,就被秋红转身扫一边去,“莫管我!”仁秋太紧紧压住暖手宝,盯着秋红。秋红说:“我的东西还给我。”仁秋太大声回:“这里没得你的东西!”秋红逼近一步,仁秋太喊道:“秋芳,你把你女儿管好!”秋芳娘正要说话,秋红抢着说:“妈,他平常时拿你的东西,你不也想要回来?现在我为么子要不得?!”秋芳娘弱弱地回:“那不一样……”秋红反问道:“有么子不一样!他就是一个小偷!”仁秋太立马火气大了起来:“我是你爷爷!别人都晓得买东西给爷爷,你不买就算了,还诬蔑我……”正说着话,秋红上前,猛地从仁秋太手底抽出暖手宝,转身迅速往外走。

仁秋太气得直拍床板道:“造反了是啵?!拦住她!拦住她!你个死女子!你是猪油蒙了心是啵?”快到门口时,秋芳娘奔过去,一把拽住秋红:“把暖手宝还回去!”秋红把暖手宝死死地护住:“这是姐给我买的!管么人都不准抢!”秋芳娘兜头扇了秋红一耳光:“你么这么不懂事哩?你读书读到牛屁眼去了?”母亲上来拦住秋芳娘:“算咯算咯……”仁秋太气狠狠地叫道:“打!往死里打!没见过这么不尊重上人的!”秋芳娘伸手去秋红怀里抠暖手宝,抠不出来,她又狠狠地打秋红的头:“你是个牛脾气是啵?”建桥跳下床,拽住秋芳娘的手喊:“不准打我细姐!不准打!不准打!”母亲也在旁边劝:“算咯算咯……”秋芳娘住了手,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抹眼泪。仁秋太骂道:“叫你莫给她读书,你看读个么子鬼?读成这样一个不孝子!”越骂秋芳娘哭得越凶,母亲急忙道:“仁秋爷,你少说两句噢!”秋红一直立在原地不动,她的脸红肿了起来,头发也被打得披散开,建桥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身边说:“姐,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小声地哭起来。秋红横了他一眼:“哭么子哭?!有么子好哭的?!”建桥咬住嘴唇,极力地想忍住哭声,身子一抽一抽。

吴医生走进来,看眼下的光景,问了一声:“出了么子事?”话音刚落,秋红忽地把暖手宝往地上砸过去,当啷一声,暖手宝滚到我这边床底下,“我不要咯!我恶心!”说着转身往门外去。秋芳娘站起来问:“你要死哪里去?!”秋红转头看她:“你要受气你受去,我是受够咯!”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跑走了。房间里一时间沉寂下来,连吴医生都有些发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开门往外走:“你们小点儿声。”建桥抽泣得肩膀一抖一抖。母亲过来帮我把被子重新盖上。仁秋太又一次拍床板,喊道:“都想我死,是啵?我现在就去死!活着有么子意思,连个死女子都要欺负到头上!”秋芳娘扭头冲着仁秋太大吼了一声:“你闹够了没得?!一家人都要被你闹死!”不要说仁秋太,连我们都从未没见秋芳娘如此凶过。仁秋太罕见地没有再说什么,小小咕哝了两声,又躺下了。秋芳娘一把抓住建桥的手说:“我们回去。”建桥“嗯”了一声。母亲说:“你们先走,这边我照看。”秋芳娘迟疑了一下,小声地说:“难为你了。”说着开门,跟建桥离开了。

母亲把秋芳娘落下的鞋底和针线收拾好,然后坐在我身旁继续纳着鞋底。仁秋太那边直叹气:“作孽哎!作孽!”母亲头也不抬地继续自己手上的事情。仁秋太又说:“当年要是把这个死女子送走,今天也不至于受这个气!”话音落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接住。我觉得有些尴尬,用手臂撞了撞母亲。母亲依旧不言语。仁秋太又叹了几声气,就不再吭声了。时间仿佛停滞住了,每一秒都感觉好漫长。好不容易等挂完水,天已经微微黑下来。仁秋太那边,吴医生正在换一瓶新的输液瓶;仁秋太想必是睡着了,任由他换,连句抱怨声都没有。趁着母亲走过去问吴医生还需不需要再打针,我赶紧蹲下身往床底下看,那暖手宝还在。

雪再一次下大了,我们吃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垸口时,迎面走来玉桂娘,她手里拎着一个竹篮子。母亲拦住她,把下午的事情说一下。玉桂娘吐了一口痰:“他就是个老畜生!我把饭送过去就回来,我一刻都不想待在那里。”母亲说:“人老了,也可怜哎!”玉桂娘“嘁”的一声:“不晓得是上人可怜,还是下人可怜!”又说了几句话,玉桂娘继续往卫生所走去了。夜色渐渐深下来,垸里的屋子都亮起了灯。我闻到了各家各户飘来的饭菜香气。母亲问:“你饿了?”我点头,母亲说:“那我们走快点儿。你爸爸饭应该做好咯。”我一只手挽起了母亲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摸着暖手宝冰凉的外壳:果然是个好东西,摔得这么狠,一点儿磕伤都没有,只要再一次充上电,它就暖和了,那时候我就还给秋红……母亲突然问:“你笑么子?”我忙否认。此时风迎面刮来,母亲和我都一哆嗦。我说:“这恐怕是要有雪灾咯。”母亲“呸”了一声:“管么子还是往好方面想咯。老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唯愿来年是个好年。”

上一章:换新衣 下一章:虫儿飞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