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流水

永隔一江水  作者:朱西甯

建桥非要拉我到他家后厢房去看新鲜,我本来是拒绝的。毕竟语文暑假作业还有三篇作文没有写,等到初二学期开学老师一检查,又要罚我们在教室门口站。建桥一把抽走笔,扔到桌上:“快走快走!香梅奶家来了个几好看的女伢儿!”我又把笔拿起来:“我不去。”建桥又把我的作业本掠走说:“到我家做!快走快走!”我又气又急,追他追不上,只能骂:“夏——建——桥——你——吃鸡屎!”建桥边跑边扭头笑回:“要得要得!你快来!”到了他家的后厢房,可算抓到他了,正准备敲他几个栗子,他“嘘”的一声,指指窗外说:“你等一下打不迟,你过来看噻!”我收回手,跟着他走到窗边。建桥让我头别像公鸡似的伸那么高,要像他那样缩着脖子,偷偷看就好。我白了他一眼,脖子还是不争气地缩下去。建桥悄声说:“她们来了没多久。我就说香梅奶这么抠的一个人,今早为么子又是买鸡又是买肉的,原来是等她们。”

香梅奶家的稻场上热闹得很,门口那块围着七八个婶娘。我胳膊肘碰碰建桥:“你妈在那儿。”秋芳娘正靠着门框,对着里面说话。建桥也碰碰我:“你妈也在啊!”母亲此时从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笑着出来。陆陆续续地,刚来的婶娘们进去,进去的婶娘们跟我母亲一样笑着出来,与此同时,手中都拿着一小包东西。建桥探头想看仔细:“莫非香梅奶在发钱?”我摇摇头:“么可能?!香梅奶过年,我们去拜,都只给一把蚕豆。”出来的婶娘们也不散,就围在门口,有一个陌生的女人从屋里拿出两条长凳放在稻场上,大家便坐在那里。那女人看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团团脸,头发到了脖颈处烫了波浪卷,纯白色翻领长衣,白色腰带配浅紫色连衣裙,走起路来,裙摆飘飘,衬得婶娘们的装扮分外地土。她笑意盈盈在婶娘们之间走来走去,不断地递上瓜子给大家嗑。婶娘们跟她说着什么话,隔着玻璃听不清,但她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齿来,可见跟大家都是很熟的。香梅奶始终在灶屋烧火,有时探出头来,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又缩回去。而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说那个好看的女伢儿在哪里?”建桥挠挠头说:“之前还看到了,现在估计在屋里没出来。”

等了半晌,也没见到建桥说的那女孩。婶娘们聊了一会儿,都各自散了,留下了一地瓜子壳。几只麻雀落了下来,在地上东啄啄西啄啄,紧接着立马弹开,香梅奶拿着笤帚出来了。那女人杵在门槛上,跟香梅奶说话。香梅奶没有回应她,一点点扫地上的瓜子壳。那女人走过来,想去拿香梅奶手上的笤帚。香梅奶躲了一下,随即把笤帚扔到地上,径直往灶屋走去了。那女人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拿起扫帚,把剩余的垃圾归置在一起。正当我们看得无聊时,门突然开了,秋芳娘头探进来:“你们鬼头鬼脑做么事?”建桥忙问:“妈,她是么人?”秋芳娘瞥了一眼窗外:“香梅奶女儿回来探亲,你们得叫她彩霞姑。”建桥又问:“我么不认得?过年也没见到她啊!”秋芳娘把手里的一小包东西递过来:“这是脆果儿,你们拿着吃吧……她嫁到天津去了,你们自然看不到。”建桥接过小袋子,迫不及待地打开说:“是麻花!我在电视上看到过。”秋芳娘笑道:“那是天津的叫法儿,你彩霞姑一人给了一包。”我从袋子里拿出一根来,细细长长,绞扭成一条,像是女孩子的发辫,上面撒了些许白芝麻,吃了一口,很是香甜酥脆。我才吃了一根,建桥已经连吃了三根,我还要时,建桥捂住袋口:“你妈也拿了,我的你都吃完了!”我“嘁”的一声:“你有种以后莫吃我的东西。”

正闹着,后门响了。秋芳娘跑去开门,进来的是香梅奶。她是来借酒精的。秋芳娘扭头让建桥去前厢房拿,自己陪着香梅奶说话。“……嫌我碗筷不干净,洗了好多遍,现在还说要拿酒精消消毒!你说气人不气人?!”香梅奶说话时,脸上下垂的皱纹一直在抖,秋芳娘让她坐下说:“现在是城里人咯,是要讲究些。”香梅奶猛地拍手:“哦,我吃了几十年没吃死,她来第一天,就嫌恶我咯?”秋芳娘不好说话,头往前厢房看:“建桥,你找到了吧?”建桥拿着酒精瓶跑了出来说:“只剩半瓶了。”香梅奶接过瓶子:“可以咯,是个意思。唯愿这个祖宗莫再折磨我咯。”说着又往后门走去了,走了几步,又转身过来说:“又要难为你了。你这里有玻璃杯啵?我屋里专门喝水的茶杯,那祖宗瞧不上。”秋芳娘又让建桥去拿玻璃杯。等建桥拿的间隙,秋芳娘笑问道:“彩霞现在这么讲究咯?”香梅奶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彩霞!……是那个小祖宗,我外孙女——珍珍!”

那个我们应该叫彩霞姑的女人也从后门进来了,招呼了秋芳娘一声后,又瞥见了我们:“芳姐真福气!都有两个伢儿了!模样也好!”秋芳娘笑得直拍巴掌:“我只有一个了,那个黑黑巴巴的,是我屋建桥,一天到黑,钻头觅缝的,只晓得玩!”建桥不满地抗议道:“我今天明明在昭昭家里做了作业!”秋芳娘啧啧嘴:“咿呀,几了不起哦,我是不是买个鞭炮放?!……那个文文静静、长长瘦瘦的,是花姐屋里的,叫昭昭。”建桥嘻嘻笑起来:“我妈说昭昭是个老母鸡!”秋芳娘瞪了建桥一眼:“莫瞎说!人家昭昭几喜欢看书,我才说人家是老母鸡孵鸡蛋,天天缩在屋里头。你要是昭昭一半好哦,我能多活一百岁!”彩霞姑又问我们多大了,听秋芳娘说十四岁,说:“跟我珍珍一样大,就是月份可能不一样,珍珍就是这个月的生日……你们以后多找她玩,要不要得?”秋芳娘忙说:“他们两个乡下伢儿,晓得个么子,珍珍肯定看不上!”彩霞姑连连摆手:“珍珍连鸡有几只脚都分不清,她才需要学习哩。”说着,她又特意看了我一眼:“珍珍也爱看书,以后你们多交流。”我一时间有些慌乱,不知道回应她什么好。

彩霞姑这时才对着一直等在一旁的香梅奶嗔怪道:“妈哎,你还真借!”说着接过香梅奶手中的酒精瓶和玻璃杯。香梅奶叹了口气:“不借能么样嘞?她总不能不吃饭不喝水吧?”彩霞姑把东西放在堂屋的条桌上,说:“我刚才已经批评她了,这里不比天津,不能想么样就么样。”香梅奶觑了一眼后门:“她不会又在哭吧?”彩霞姑也一同看去:“让她哭。我就不信她能扛几天!”香梅奶不安地搓手,想想又重新从条桌上拿起酒精和玻璃杯,说:“算咯,毕竟是细姐儿,哭坏了,我这个做家婆的心里过不去。”彩霞姑要去帮着拿,香梅奶拒绝了,说:“住几天,你还是带她回去好咯。我管不住她的。我们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哩!”彩霞姑冲我们点头致意后,跟在香梅奶后头往后门走:“妈嘞,我也是没得办法……你晓得我不到万一,也不会为难你。”香梅奶咕哝了一声:“你有办法的时候,倒是从来没想到过我。”

彩霞姑走到后面的稻场上,眼见着香梅奶进到了灶屋,又在稻场上立了半晌。从大路上经过的人,跟她打招呼,她热情地回应了一番,等人一走,她又沉默了下来。她有时候往我们窗户这边方向走来,露出紧绷的脸颊和微皱的眉头;有时候又往大路方向走去,手叉在腰上,脚踢一只塑料袋。我喜欢看她的裙子,风吹来时,像是一只倒扣的浅紫色喇叭花在轻舞。建桥把窗子打开了,趴在窗台上,喃喃地说:“她为么子还不出来呢?”我问谁,他扫了我一眼,又继续看过去:“珍珍呐!”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吼叫:“珍珍,你再哭,我今夜就回去!”我们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学校老师来了,因为说的是普通话。抬头看去,彩霞姑已经冲进了屋里,那哭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和建桥面面相觑,等了半天,只有香梅奶从灶屋出来,站在稻场上“咯咯咯咯”地叫唤,马上从柴垛边奔出七八只母鸡过来啄食。

夜里,母亲照旧在二楼阳台上搭了个大床,而我还是睡在旁边的竹床上。江风徐徐吹来,手臂上有丝丝的凉意。建桥在他家的稻场上喊我的名字,我起身趴到栏杆上问他:“做么事?”他站在自家的竹床上说:“你过来睡嘛!”我说不要,他又说:“我有好东西,你不来会后悔的。”我扭身又回到我的竹床上,懒得理他。昭昭——昭昭——昭昭——建桥一声又一声呼唤我,我翻转身装听不见。母亲说:“你答应一声哎。”我说不要:“他哦,就是不敢一个人睡,非要拉我一起。清早一起来,都要把我挤下去咯!”母亲笑笑没说话,不一会儿从楼梯口那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用猜,就知道是建桥来了。他招呼了母亲一声后,迅疾钻到我这边来,“让开让开!你都一个人把竹床占满了!”我偏不让:“这本来就是我的!”建桥嚷起来:“哦,我脆果儿都让你吃完咯,你不晓得回报一下我!”母亲接话道:“我屋里还有,你想吃去拿。”建桥一边说不要了,一边硬是给自己挤了半边空位出来,躺下后,“咿呀”一声:“好多星!”说着推推我:“你看,这些星星像不像米粒?让香梅奶那些鸡一粒一粒啄,啄上五百年,怕是也啄不完!”我没理他,继续装作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一声尖叫像一把利剪一般,把我的眼睛裁开。建桥已经坐了起来,母亲也起身了。我和建桥几乎是同时跳下床,奔到阳台栏杆旁。母亲也跟了过来。建桥小声地说:“有人在哭。”母亲探头看过去,“大半夜的,是哪家吵架咯?”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循声找去,在香梅奶稻场上有个小人蹲在那里,一束手电筒的光在地面上兀自亮着。建桥拉着我要下去,母亲拦住了:“莫管闲事!”我们只好待在原地。香梅奶家的大门开了,彩霞姑和香梅奶赶出来,围在那个小人两旁。那哭声越发响亮:“我要走!我要走!”是个女孩的声音,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彩霞姑低声劝慰着什么,听不太清。香梅奶在一旁说:“是不是一个人上厕所怕哦?!”那小人突然起身,喊道:“里面好多虫在地上爬!太可怕了!”香梅奶笑了起来:“那是蛆嘛,没得么子嘞。”那个女孩对彩霞姑说:“我要回天津!我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彩霞姑把她往屋里带:“明天再说好不好?”香梅奶在后面还是笑个不停:“就是蛆嘛,大热天的,茅厕缸里不都是这个。”彩霞姑转身,不耐烦地说:“妈,你莫说咯!恶心死了。有没有桶,让珍珍先用着。”

建桥本来一直憋着笑,一等她们都进了屋,立马笑开了:“就是蛆嘛!”他学着香梅奶的口吻,刚一说完,我们都笑了起来。母亲说:“当年下乡知青,第一次上茅厕,吓得都往外跑。城里人哪里见过这个哦!”建桥又捏着嗓子学了一句:“我要回天津!我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我们正笑着,秋芳娘摇着蒲扇上到阳台来:“建桥,你又在说么子鬼话!”建桥继续捏着嗓子用普通话说:“啊,亲爱的妈妈,这是普通话,你会说普通话吗?”秋芳娘蒲扇砸了过去:“说你个头壳!好好说话!”建桥灵活地躲开,蒲扇掉在地上,被母亲捡起来。我和建桥又一次躺在竹床上,听着嘈嘈杂杂虫鸣声,和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秋芳娘和母亲躺在大床上说的话,零碎地传来。她们说起了彩霞姑,十来年没有回家,这次突然回来,老公还不在身旁,只带了个女儿,想想就很蹊跷。又说起香梅奶,平常时说说笑笑的,这几天脸色不好看,估计是出了什么事情……建桥突然凑到耳旁说:“就是蛆嘛!”我恼恨地把边上一推:“莫吵我!”等建桥再次老实地闭嘴,大床那边却不说话了。

又一次惊醒时,心脏跳得特别快,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逃了出来。一刹那间,这个世界安静极了。天上繁星闪着冷冽的光,地上虫鸣收歇,露水濡湿了我的衣服。我以为是幻觉,正准备躺下,那促使我醒来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细碎的哭声,夹杂着责骂声,断断续续地撞过来。建桥睡得可香,把我们共同盖的被单全给裹走了,真想踹他一脚。母亲和秋芳娘不见了。我再次走到阳台栏杆那里看过去,香梅奶稻场上立着四个人,她们全都压低声音说着话。借着微弱的星光,我勉强能分辨出是母亲、秋芳娘、彩霞姑和香梅奶。彩霞姑说普通话的声音从一堆土话中超拔而出:“只是老鼠,不是鬼!你怕什么呢?!大半夜的,你闹得大家都睡不好觉。”一个娇小的人,是珍珍,她从四个人的包围中逃出来,站在了柴垛边,声音发颤:“我不要在这里了。妈妈,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哭声又起。

母亲和秋芳娘想走过去安慰,珍珍躲开了。彩霞姑立在原地不动:“你不知道现在家里的情况了吗?你怎么还这么任性呢?”珍珍依旧在说:“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彩霞姑突然走过去,拽着珍珍往大路上去:“好好好,你走!我不拦你!”香梅奶急得在后面拉彩霞姑:“莫跟细姐儿怄气咯。哎哟……”母亲和秋芳娘也过来劝。彩霞姑不理,到了大路上,她推了一下珍珍:“你走啊!”珍珍不停地抽泣,没有动。彩霞姑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来,塞到珍珍口袋,又推了她一次说:“路费给你,你走啊!”珍珍这次真的往前走了。秋芳娘和母亲上前去拉,珍珍甩掉她们的手:“走开!走开!”但没有用,她还是被死死地拽住了。彩霞姑此时反倒是蹲在地上哭起来,香梅奶摸着她的头:“都是做么子鬼哦,一个个要死要活的!”

等母亲和秋芳娘再次上到阳台时,我在竹床上躺好假装睡着了。她们拨开蚊帐,钻了进去。母亲感慨了一声:“莫看珍珍细细个个,几大力气!我感觉都拉不住她咯。”秋芳娘笑了一声说:“她皮肤几好,白白嫩嫩,城里细姐儿长得好。”母亲也笑:“留给你建桥做媳妇儿,要得啵?”秋芳娘哎哟了一声:“我屋建桥怕是说不到媳妇儿咯,黑黑巴巴,又矮又淘气!你家昭昭才是个好人才。”母亲啧啧嘴说:“人家大城市上的人,眼光里哪里容得下我们?从来都是姐儿往城里嫁,哪里有往乡下跑的?!人家虽说年龄小,今天嫌弃这里有蛆有老鼠,明天又会嫌弃这里又脏又龌龊,连带瞧我们不起哩。你看她连自家家婆都不叫的……”建桥一个翻身,竹床随即吱嘎了一声。大床那边秋芳娘声音传来:“我屋建桥哦,怕是要打光棍!一天到黑没心没肺地玩。有时候看他睡个觉,也是没心没肺,真是着急!”母亲说:“你真是没事瞎操心。人家睡个好觉,你也上火!”渐渐地,她们话越来越小,淹没在虫鸣声中。不一会儿,传来错落的鼾声。

声音再起时,我不耐烦地翻了身。声音追着过来。昭昭。醒醒。醒醒。昭昭。有人捏我的耳垂,我用手打过去,扑了个空。等我睁开眼时,毫无例外的又是建桥那张脸。我恼火地骂道:“你找死哦!”建桥跳起来,往栏杆那边跑说:“你快来看!可以看到珍珍了!”我的好奇心顿起,随即起身跟去。清晨的阳光在黑瓦屋顶上铺开,大朵白云从垸口竹林边升腾上去。香梅奶从灶屋出来,又一次站在稻场上一边撒米粒,一边“咯咯咯咯”地叫唤,母鸡们忙不迭地抢奔过去,有一只芦花鸡跌倒了,迅速爬起来扑打着翅膀撵上。灶屋水井旁,珍珍站着刷牙,而彩霞姑在她身后拿一把梳子正给她梳头。她们有说有笑,昨晚那一幕,仿佛没有发生似的。这是我第一次清楚明白地看清珍珍的模样:细尖的脸庞,淡淡的眉眼,浓密的头发被彩霞姑梳到后头结成两条辫子,水红色无袖上衣,露出了两条细白的胳膊,天蓝色细格子荷叶边裙子直到脚踝……建桥说:“比我细姐好看!”我撇撇嘴:“我要告诉秋红姐。”建桥反常地没有回击我,目光依旧停留在珍珍身上:“比班上那些女生都好看!她们都好土!”这个连我也不得不承认。珍珍连刷牙都是好看的,那么细致地上下移动牙刷,从外到里不放过一处。不像我们随便往口腔里胡乱刷两下就算完了。

如果不是秋芳娘站在自家稻场叫唤的话,我们能一直看下去。秋芳娘手上拿着锅铲,指着阳台喊:“夏——建——桥,你再不下来,你就去吃屎!”建桥急得拍了一下栏杆:“我晓得咯!你莫喊了……”但是已经迟了,珍珍那边已经抬头往我们这边看了,我们都没来得及躲。秋芳娘又喊:“赶紧下来,菜都冷了。”建桥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阳台,下楼去了。我再往珍珍那边看,她已经进了屋。下楼到灶屋,母亲正在炒菜,见我来便说:“正好想叫你,你把这个送到香梅奶那儿去。”我一看是刚做好的薯粉丸子,还散发着热气,母亲见我迟疑,又说:“让彩霞姑和珍珍尝尝家乡的特色菜,这个珍珍肯定是没吃过的。”我嘴上不情愿,心里却欢喜得很。我端着盘子,斜穿过大路,到了屋门口,叫了一声香梅奶,堂屋里传来声音:“昭昭哎,进来。”小饭桌搁在堂屋靠前厢房的一侧,香梅奶和彩霞姑相对而坐,就着昨天的剩鱼剩肉正吃着。

我把薯粉丸子搁在饭桌中央,转达了母亲的意思,彩霞姑连连说:“咿呀,我真是好多年没吃过了,做梦都想吃。”我说:“我妈说珍珍一定没吃过。”彩霞姑点头说:“是噢是噢……珍珍!珍珍!”珍珍从后厢房磨蹭着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包方便面。我忍不住问香梅奶:“珍珍不吃饭?”香梅奶斜瞅了一眼珍珍,摇摇头说:“人家吃不惯我做的饭,我有么子办法嘞?”等珍珍走近,彩霞姑一把把她拽过来:“你昭昭哥哥送来的薯粉丸子,是他妈妈做的家乡菜,你吃一点儿试试看嘛。”珍珍想转身离开,彩霞姑不放:“你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珍珍挣扎地叫道:“又不是我要吃的!”彩霞姑把筷子往她手中塞:“你不要这么不懂事,人家好心好意送来……你看昭昭哥哥一头的汗……”珍珍的眼睛往我身上扫了一下,随即闪开。她终究是挣脱开了,跑到后厢房,关上了房门。香梅奶气恨地说:“彩霞儿哎,你好好管管这个小祖宗哦。我是管不落地的。”彩霞姑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冲我歉意地一笑说:“几难为情……你回去代我谢谢你妈哈。”我点头转身离开,到了稻场上,听见彩霞姑拍打房门的声音:“珍——珍——你有种就不吃一粒米,饿死活该!”

起初我以为只是风吹门响,从前厢房探头往堂屋看了一眼,并无人影。我继续写我的作业。风扇送出的风都是热的,握着圆珠笔的手指头黏黏湿湿。脖子处忽然掠过一阵呼吸的气息:“昭昭的字真好看。”我吓得一哆嗦,扭头看去,一张女人的笑脸往后退了一些。是彩霞姑。她一边嘴角有个浅浅的酒窝,漾着笑意。我想说话,可是说不出。她的目光笼罩着我,久久地,不挪开,这让我不安。“你妈呢?”她问话时,头微微侧向一边,像是要更好地看我。笔头戳着我的手掌心,窗帘随着风扇送过来的风,一鼓一荡。“你妈嘞?”这次她换成土话来问,“我是来还盘子的。”她左手扬了扬我昨天送过去装薯粉丸子的小菜盘。“不晓得。”我勉强说出三个字。她说好,却没有走,目光往我桌上扫去:“听说你特别爱看书,是的啵?”

她脚上穿着浅绿色凉鞋,一边缀着一朵五瓣塑料红花,深蓝色牛仔裤裹着细细的脚踝。我屋里珍珍也爱看书的,我平常给她买的世界名著,她都几爱的。她的脚靠近我了,一阵温热的香气袭来。我往后躲了一下。你这里还有《红楼梦》,现在读是不是早咯?咿呀,这本是么子书,你现在看得懂啵?她鹅黄色的上衣贴着桌边,手指掠过我桌上问秋红姐借来的几本书。昭昭,你这本书借给珍珍看,好不好?她一个人在屋里孤单,没得书看。昭昭。你多去找珍珍玩好不好?莫看她现在脾气不好,等适应了,就很好了。昭昭。昭昭。看来昭昭很内向嘛。昭昭,这本借给她,你说得要得啵?

“要得,要得。”说话的却是母亲。我抬头时,她已经进房间了,接过了彩霞姑递过来的盘子。“几好吃的,我和珍珍都吃完咯。”彩霞姑笑道。我充满狐疑地瞥了一眼彩霞姑,她没看我,手中却捏着一本我和建桥在镇上新华书店买的《巴黎圣母院》。建桥一页都没看。母亲也笑:“昭昭不爱叫人,你莫见怪。”说着朝我瞪了一眼。珍珍天天不吃饭,瘦得跟猴儿似的。珍珍跟家婆处不来,也不爱叫人,几烦人咯。珍珍可能要在这里读初二,说不定跟昭昭一个班。珍珍不愿意也得愿意,我跟她爸在天津出了一些事情,没得办法哦。珍珍哪晓得日子几难过,她只晓得跟我怄气,我也要气死咯。珍珍,都不叫我妈妈了。珍珍。珍珍。珍珍。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偷眼看窗外,香梅奶家的大门像是一个黑色洞穴,珍珍就困在里面。我想起我在阳台上,她投在我身上的眼神,不带任何情感,那么快地削刮过去,让我莫名地心生怯意。我很希望建桥此时能过来,这样他就能跟我一起承担这份胆怯。但他现在应该跟毛孩、建斌到江里游泳去了。

正当我凝神地看那大门时,仿佛是受到我的召唤一般,珍珍竟然从门里钻了出来。我的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本能地想躲开,转念一想,在这个角度她是看不到我的。她穿一件深紫色连衣裙,站在稻场上,耀眼的阳光浇下来,她拿手遮住了眼睛,往左边看看,又往右边看看,感觉是无法决定往哪边去。她突然表情痛苦地蹲下,一只母鸡探头探脑地蹭过来。她又突然站起来,母鸡扭身跑开。现在,她手捂着肚子来回走动,像是揣着一个炭火盆,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情。过了一两分钟,她终于停下了,往柴垛的方向跑去,原来是要去茅厕。不到片刻,她冲了出来,又一次站在稻场上,蹲了下来。妈。她气息微弱地喊了一声。彩霞姑正在跟母亲热烈地讨论出门打工的事情,因为母亲提到父亲不久前刚去了福建。妈。妈。妈。妈!妈!声音越来越大。我说:“彩霞姑,珍珍叫你。”正跟母亲说话的彩霞姑这才反应过来,听了一耳朵,跟母亲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慌忙跑出去。母亲也吓一跳,跟着出去了。

我很惊奇一个女孩的哭喊声,可以如此锐利,像是刀片在玻璃上划拉。彩霞姑右手上还拿着我的书,左手去摸珍珍的头:“你要不用桶?”珍珍喊叫起来:“我不要!桶里有虫子在爬!”彩霞姑叹了一口气:“那该怎么办呢?这里没有马桶啊。”珍珍按着肚子,一连跺脚:“我受不了了。”香梅奶从灶屋那边探出头说:“桶今早我去池塘洗干净咯。”珍珍依旧不肯。母亲过去跟彩霞姑说:“那去棉花地里算咯。反正现在天气热,地里没得人。”看着彩霞姑带着珍珍往垸边地里走去,母亲对着正坐在灶屋门口择菜的香梅奶说:“晚上做么子菜呀?”香梅奶啧了一下嘴:“做么子菜,都不如人家的意。过年的菜都拿出来咯,也奈何人家不吃。”母亲过去蹲下帮着一起择:“那她这两天吃么子?”香梅奶扬起头说:“方便面,还有么子面包,还有么子火腿肠,全是彩霞从街上买回来的。”母亲摇摇头:“那有么子吃头?!”香梅奶也摇头:“我不懂。她妈管不了她,我更管不了。”

晚饭后,彩霞姑送来一个大西瓜,母亲推了几次推不掉,只好接下,搁在水桶里冰着。临走时,彩霞姑悄悄贴着母亲耳朵里说了好些话,母亲听完后连连点头:“这个你放心,我肯定会照应的。”彩霞姑这才往外走,看到我时停下笑笑:“昭昭,你那书,珍珍几喜欢看。以后,你们相互之间多交流,要得啵?”我愣住了,不知怎么回答。母亲忙说:“要得,要得,你放心,昭昭心下有数的。”彩霞姑又冲我笑笑,走出门去。等到我洗完澡去阳台上,母亲已经把西瓜切好端上来了。吃了两块后,建桥上来了,不等我请,他就开吃起来。我敲他脑壳:“么人叫你拿的?!”建桥边吃边问:“是不是彩霞姑送的?”我说是啊,他接着说:“她给我屋里也送了,还给周围的几家都送了。”我惊讶地问:“为么子嘞?”睡在大床上的母亲突然接了话:“珍珍你们以后多照应些。一个细姐儿,人生地不熟的,想起来也可怜。你们听到吧?”我和建桥对视了一眼。“你们听没听到?”母亲又问了一遍。我们只好说了一声晓得。

照应什么呢?一头雾水。我们跟珍珍至今一句话都还没有说过,她也从来没有出来玩过。秋红姐现在还在镇上青姨那里,如果她回来了,会不会跟珍珍有话说呢?我不知道。与此同时,我也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如何跟女孩说话,就连建桥这么皮的,跟班上女孩一说话也结巴。我很想问问母亲,便小声叫了一声“妈”,母亲没有回应。她睡熟了。建桥也睡死了。我只好闭上眼睛睡觉。毕竟夜色深沉,连虫鸣声都没有了。妈。妈。小粒的声音在我耳朵里跳。妈。妈。我睁开眼睛,发现并不是自己在叫。天不知不觉已经微微亮了,母亲不在大床上了。妈。妈。声音把我拎起来,牵到栏杆边。珍珍站在大路上,还是穿着她的深紫色连衣裙,头发散乱。妈。她往长江大堤的方向看去。妈。她又往建桥家稻场上扫了一眼。妈——她声音夹带着哭腔——妈——她哭出了声。香梅奶找了过来。珍珍哦。珍珍哦。回去哎。妈!妈!她往通往垸口的方向疾走。香梅奶想去捉住她,被她躲掉。你妈回去几天就回来。妈——妈——她跑了起来,到了池塘边上,母亲、秋芳娘还有其他正在洗衣服的婶娘堵了上来。她的手被大家捉住。珍珍哎。珍珍。你妈过几天就回。你莫哭。她挣扎着要突围。走开!走开!她标准的普通话淹没在土话中。香梅奶追了过来。珍珍哦。你要懂事。珍珍被大家推着往回走。

珍珍蹲在稻场上,埋着头。她不说话。她不哭了。她也不喊了。婶娘们围成圈,她们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背。她不动弹。突然间,她站起来,大家吓一跳。珍珍。有人小心地叫了一声。珍珍不看她们,转身往大门口的方向去。大家小心翼翼地跟着。她进了屋。母亲跟了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珍珍把房门锁了。叫她她不应。”香梅奶拍拍手说:“没得办法!彩霞不是趁她睡着走,根本走不脱!”是啊。是啊。大家应和着。“过两天,就适应咯。细伢儿,适应得快。”秋芳娘说了一句。是啊。是啊。大家又应和着。大家在稻场等了几分钟,相互之间说了些话,又一起往池塘那边走。唯有香梅奶独自留在稻场上,拿起笤帚扫地,扫扫往屋里看看。太阳一点点在天边露出头来,纤薄的云丝染上了金色,阳光从田野那头大步走来,沿着一排排黑瓦屋顶跳去。香梅奶又一次“咯咯咯咯”起来,母鸡们又该啄食了。

“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不出门。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香梅奶坐在我家灶屋里跟母亲说,“我敲门叫她,她不应。我担心她想不开,趴在门缝看,她就躺在床上也没做么事……我生怕出个么子意外。一天一夜,我就守在门外,眼都没闭一下!”说完,香梅奶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正在和我一起剥大蒜的母亲,扭头看了一眼灶台那头水是不是开了:“那她总要出来屙屎屙尿的吧?!”香梅奶撇撇嘴说:“她房里有桶的,我每天去倒到茅厕,洗得几干净!她既然不出来,肯定是要用咯。”我听得耳根发烧,想起身躲开。香梅奶摇着蒲扇叹气:“彩霞倒是走得撇脱!你说珍珍要是出事,不又要怪到我头上咯?想想几怄气!”母亲把剥好的蒜瓣搁到碗里:“你莫急。她肯定熬不住。人哪里是钢铁做的?肯定要出来喝水吃饭的,你等等看……另外一个,是不是你说土话,人家听不懂哦?”香梅奶一拍手:“那我就没得办法了。”母亲目光落在我身上:“昭昭,要不你陪香梅奶去试一下。”我想也没想就说不要。香梅奶立起身来,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说:“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昭昭哦,你去帮我劝劝。你们都是同年生人,肯定相互听得懂。要得啵?”母亲忙回:“要得。要得。”她劈手夺过我手中的大蒜,连连催我:“快去快去。”我极不情愿地站起来,香梅奶过来拉我的手说:“还是昭昭懂事。”我说:“我先洗个手。”母亲不耐烦地说:“洗么子手!救人要紧!”香梅奶也说:“到我屋里洗。”不容分说地,我的手被她紧紧攥住往外去。

出门时,我希望碰到建桥,这样的话,我们一起会好很多。但我想起建桥去镇上秋红那里玩去了。天气阴沉,又闷又热,建桥家的花花趴在稻场上吐着舌头喘气。大人们多已经出门到地里去了,如果不是香梅奶来家里坐半天,母亲估计也早就去湖田锄草了。香梅奶始终攥着我的手,生怕我跑了似的。她枯瘦苍老的皮肤和我细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走路时,全身都是颤巍巍的,眼睛里始终湿润润的,总像是含着泪。她只到我胸口高,因为背有些驼,低头看得到她稀疏的头发勉强盘了一个小小的发髻,脖颈处的皮肤松弛有斑。“昭昭哦,要难为你了。”她偏过头,歉然地说。没得事。没得事。我重复道。她想快一点儿,可是脚探出去,只是一个小碎步。她身上散发出柴火的气味,穿的黑色麻布长袖外套上沾着碎叶。昭昭哦,我一个老嬷儿,自家也晓得讨人嫌,年轻人不喜欢。不会不会,我们都几喜欢你。昭昭哦,我不晓得么样跟珍珍说话的,她跟我说话,我也听不大懂。我来我来,我帮你翻译。昭昭哦,你未来肯定能找个好媳妇儿,性格几好。昭昭哦,怕丑了呀。莫怕丑,奶奶几喜欢你哩。昭昭哦,你敲敲门试试。珍珍。珍珍。昭昭来了。

没有回应。香梅奶又敲了敲门。“珍珍。”这是我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声音飘在空中,像气泡一般,随即破掉了。我又喊了一声:“珍珍。”香梅奶搓着手咕哝:“还没睡醒?”我尝试推了一下门,门随之就开了。我们都吓了一跳。房间弥漫了一股尿骚味,我瞥见了床尾那个盖上了盖子的木桶,有点迟疑是否要进去。香梅奶走到床边:“珍珍!珍珍!人嘞?”床上从枕头到床罩,一看都是簇新的,还铺上了凉席,估摸着是香梅奶在她们回来时更换好的。但床上并没有人,只有凌乱的毯子,人像是刚刚离开的样子。地上还有方便面袋子和水瓶,看样子这一天一夜她也是有吃有喝的。枕头边放着我那本《巴黎圣母院》,应该是翻看过,书的一半处夹着书签。香梅奶弯腰往床底瞄了一眼,又往床尾探看:“珍珍,你莫躲起来,要得啵?珍珍哦,你莫淘气。”我也跟着在房间里找。门背后,桌子底下,甚至天花板上。“坏了!她行李箱不见咯。”香梅奶一说完,急忙往堂屋走。我跟了出来:“她是趁你不在,偷偷跑了?”香梅奶没有回我,她急急地走到稻场上,左右张看,又往大路上去。珍珍。珍珍。她走到池塘边上,人们早就下地了,看不到人影。珍珍。珍珍。她想走快,可又走不快,走了几步,人矮了下去。我忙上前扶住她。她喘得厉害:“昭昭哦……你快去追要得啵?她肯定没走远……珍珍哎……作孽哦……你快去……”我说好,不管香梅奶如何催,我还是先把她背到我家去,母亲还在灶屋,有个照应。

自行车在大路上,尽其所能地快。奔到垸口的省道上,公交站台那边等的人中,没有珍珍。我问了一下路边理发店的王师傅,他说没看到。又去问农药店的焦娥娘,她想了一下:“二十几分钟前,是有个细姐儿拖着箱子过来。我当时留意了一下,她上了去街上的公交车。”我又一次来到省道上。已经过去近半个小时,公交车估计到了刘家铺。我身上没有钱,只能骑车去赶了。过了百米港,又过吕祖祠,沿着王家坪方向,抄近路穿过李源垸,到城区边缘时,我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公交终点站就在堤坝下面,人头涌动,找了半天,根本不见珍珍的踪迹。沿着正街一路搜寻下去,到了长途客运站,我找个地方把自行车锁好,进到售票厅,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珍珍。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偷观察她。我很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吓到她。

偌大的厅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显得她分外突出,她那一身紫色连衣裙依旧没换,现在看起来又脏又皱,脚上的白色凉鞋也显得灰扑扑的,一个暖黄色小拉杆箱竖在她身旁。她身后坐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眯着眼打量她。但她毫无察觉,仰着脸,看向虚空的一点,脚一下一下踢脏腻的地面。大厅外面,车流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附近商场传来热闹的歌声。现在她的头发纠结成一团,我特别留意她的手上,没有车票。她身后的男人把烟头扔掉,慢慢地靠了过去。我紧张得想喊出声。她低下头,搓自己的胳膊,又抓了抓脸,还打了一个喷嚏。那男人离她只隔了两米远了,不能再等了。我冲了出来,跑过去,一只手抓住她胳膊,一只手拽起拉杆箱,径直往门外走。到了站前广场上,我扭头往大厅瞟了一眼,那男人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径直往车站卫生间走去。看来是我反应过度了。

我偷眼去看珍珍,她正瞪着我,身体往后退了一步,说:“你……你怎么回事?”我像是哑巴一样,张了口,却出不了声音。她从我手中夺过箱子,又要往候车大厅走。我又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你家婆……嗯,你外婆等你回去!”珍珍掸掉我的手,警惕地盯着我看:“我不回。”我局促地立在那里说:“她很着急的。”说普通话时,我感觉像一只讨人厌的老鼠,正对一只凶悍的猫讨饶。珍珍手搭在拉杆上,低眉思索了一番,又看了一眼我:“你身上带钱了吗?”我摇头说没有带。她露出失望的神情:“那你有钱吗?”我想了一下,说:“我在家里有二十块钱,过年我亲戚给我的压岁钱。”她噘了一下嘴:“太少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要钱做么事?”她微微一愣:“你在说什么?”我这才反应过来:“你要钱做什么?”她淡淡地回:“回家啊……但我现在钱不够。”她回头看了一眼候车大厅上方的显示屏,说:“如果我坐一个小时后那班客车,今天就可以到武汉,然后再买火车票回天津……”我徒劳地说了一句:“可是你外婆会很着急。”她没有理会我,目光停留在广场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之上。我尝试地问她:“要不先回去吧?”她不置可否。

我怯怯地伸手去碰她的拉杆箱,她居然松开了手,让我拖过去。我把箱子往停车的地方拉,她跟在后头。莫名的兴奋感,像一只雀跃的小狗一般,在我心里蹦跶。到了停车处,她叫了一声:“昭昭。”我心猛地一跳。她知道我的名字。我等她接着往下说,她却低下头去。我问:“怎么了?”她小声地说:“你能不能跟你妈妈要两百块钱?我……到时候一定会还给你。”我脑子里立马搜寻母亲平常藏钱的地方,是在她睡觉的枕头下面,还是在五斗柜里,或者是在楼上某个米缸里?“你也别为难……毕竟这也不是小钱。”她又补了一句。我忙说没有。她想了想:“算了,你不要为难了。我自己想办法吧。”我情急之下说:“你相信我!”她讶异地反问:“相信你什么?”我又一次退缩了下来。我要她相信我什么呢?我连自己是不是能办到都没有信心。她蓦然一笑,“你别为难自己了。”我嘴硬地说没有。她又一笑,这让我越发难堪且恼火,因为这笑里包含着宽容的意味。

起初我推着车,她拉着行李箱。后来我让她把箱子搁在我后车座上,这样她走路也省力。她迟疑了一下,照办了。箱子搁好后,她怕掉下,始终拿一只手扶着。我说没事。她问真没事?我说真没事。走了五六米,车轮碰到一个水泥疙瘩,箱子差点抖了下来,幸好珍珍及时扶住。我窘迫地说抱歉。她说没事。可能是看出我脸红了。她又说真没事。你走你的。她走路轻盈如云,几乎没有声音。我忍不住回头去确认她是不是还在。她捉住了我的眼神:“怎么了?”我慌忙转回头去:“没事儿。”走到公交车站,我问她要不要坐车回去,她问我怎么办,我说骑车。她摸了一下左边的口袋,又去摸右边的,没有掏出钱来:“咦?我明明放在这里的呀。”她挨个摸了一遍,还是没有,再说话时声音里有了哭腔:“我想应该是被偷了。”我让她别着急,再打开行李箱找找,结果还是没有。她丧气地垂着手。我安慰她说:“反正钱也不够回天津的……”她烦躁地叫了起来:“你不要说话了!”我闭上了嘴,只见她蹲下去埋头哭起来。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周围的行人也纷纷看过来。

“你们这儿的人太坏了。”她说的时候,手还扶着行李箱。我推车的速度放得很慢,幸好是个阴天,走在长江大堤上,偶尔还有风。洪峰刚过,江水涨到堤坝下面。搁在平时,我此刻肯定套个轮胎跟建桥下去游泳了,虽然大人们不允许。“太坏了!”她又补了一句。我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坏……”她没等我说完:“就是坏!”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她,感觉这份坏里也有我的一份责任似的。我很想骑上车往回赶,但她没办法抱着行李箱坐在后车座上。我们只能走完这十几公里的路。长江大堤蜿蜒往前,没完没了。蝉鸣声四处涌来,没完没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也没完没了。我几次想挑起话题来聊,比如说看到长江对岸的那边的房子了么,那是江头镇,上了码头走几步就能看到建桥大姐贵红开的店铺,还有帮贵红看店的建桥爸爸云岭爷;再比如说我们现在走过的地方是百米港,我和建桥经常过来钓鱼捉龙虾,有一次钓了一条三斤重的胖头鱼,真是太好玩了……这些事情她会感兴趣吗?我不知道。当然我也很想问问她在天津是怎么生活的,怎么上学的,天津大吗?街道跟我们城区一样宽吗?你平时会看什么书?……可我不敢贸然去问,不知道哪一句就会惹到她。沉默从一种稀薄的气息,渐渐凝固成硬物质,卡在我们中间。

“停一下。”我停住了,回头看她。她没再说话,左右环视了一下。“走吧。”我们又继续往前走。过了大概五分钟。我们又一次停下。这次她终于说话了:“坝下面那边是不是一个学校?”我探头一看是刘家铺小学,便说是。她说:“我们去看一眼吧。”我迟疑了一下:“要不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回去吧,这路我们才走了一小半……”她语气中透着焦躁:“你不去我去了!”正说着,她已经沿着堤坝斜坡冲了下去。我心里真有些冒火,可是没办法,还是要追过去。她比我先到了校门口,跟看门的大爷说了几句什么话,大爷就放她进去了。等我到那里时,早不见她的踪影。大爷饶有兴趣地打量我,我没敢上前问他,只好等在外面。透过校门,能看到空旷的校园有几个男孩在打篮球,一只喜鹊立在雪松上休憩;学校外面的荷塘上,一对黑头鸭在荷叶之间游动,红莲花随风轻摇。我把车停好,坐在荷塘边的柳树下,身上的汗渐渐收住了,蝉噪声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醒来时,嘴巴里干得很。起身看四周,珍珍坐在另外一棵柳树下打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砰。砰。砰。校园里那群男孩还在打篮球。远处传来狗吠声,听久了,很像一个老头儿在咳嗽。我偷眼再去看珍珍,她已经收拾过了,扎了一个马尾辫,脸应该也洗过了,双手搭在腿上,神色比之前在车站轻松了好多。我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去学校卫生间方便去了。我又一次坐下,一群蚂蚁抬着一条青虫从我脚下爬过;金龟子全身披着淡蓝灰色闪光薄粉,在草叶上停留片刻,腾一下飞走了;小鲫鱼在荷叶下吐出一个个小水泡;一只蚊子嗡嗡,蹲在荷叶上的青蛙猛地向上一蹿,舌头一翻,又落在地上,蚊子不见了……昭昭。昭昭。我侧头看去,珍珍已经站在我边上了。我忙站起来:“睡好了?”她难得笑了一下:“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我说还好。她又一笑,说:“你睡着了,还打呼!”我脸一下发热起来。她在看我。我扭身往停车的方向走,依旧能感受到她目光的力量压迫过来。我推动车子,回头看一眼箱子,她的手已经扶在上面了,但我没敢抬头看她。

有一种默契在我们之间形成了:我推车时,她一边扶箱子,一边暗暗帮我使劲儿往前送;我觉得有些累了,她跟我换过来,一开始我不肯,她一再坚持,我只好跟她换了。我们走路的步伐也渐趋一致了。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绕开一个坑,不用说话,都会自动调整过来。我甚至想唱歌,但我忍住了。她偶尔哼唱着什么,声音也很小,不让我听清楚。卡西莫多。我听到一个人名。艾丝美拉达。又听到一个人名。我忍不住问她在哼什么,她笑道:“《巴黎圣母院》,你借我的那本书,我很喜欢。”我也笑起来:“我也喜欢。”她问我:“那你喜欢书中的谁?”我回:“卡西莫多。”她“嗯”了一声说:“我也喜欢。”我们都好爱卡西莫多,好恨副主教克罗德,艾丝美拉达死的时候,都哭得稀里哗啦。卡西莫多。我念着这个名字。艾丝美拉达。她跟着说这个名字。像是玩一个游戏似的。车轮每转动一次。卡西莫多。再转动一次。艾丝美拉达。卡西莫多。艾丝美拉达。卡西莫多。艾丝美拉达。有时候我故意推慢一点。卡——西——莫多。等到她念时。我故意推得更慢。艾——艾——丝——丝——我突然推快。美拉达!哎哎哎。你故意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忍住笑,她在背后拍了我一下:“你不能耍赖!”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我们的脚都磨起了泡,还是看不到我们垸的影子。远远的,看到一个人往我们这边移动。快到一百米的地方,那人开始叫我的名字。珍珍说:“那是建桥吧?”我一看,还真是。到了跟前,建桥停下了车,一只脚点在地上说:“真是吓死我咯,还以为你们掉在江里头,被江猪吃了嘞!”我横了他一眼:“你不要乱讲话,好不好?!”建桥愣了一下,突然嘻嘻笑起来:“好啊,你说你们做什么去了呀?好不好玩啊?开不开心啊?”他说时眉头跳跳,而且还是用普通话问我,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才跟他用的也是普通话,之前一直在跟珍珍说话,没调换过来。建桥像是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看看我,又瞥了一眼珍珍,嘴角含一抹坏笑。这让我很来气:“你跑来做么事?”他这才“哎呀”一声:“我都忘咯。珍珍一天找不到,你不是出来找她么,结果等这么久,你连个影子都没得。香梅奶急得都住院了,现在在村卫生所打吊针。”我把事情跟珍珍说了一下,珍珍也慌了。

建桥去堤坝下面掰了几根芦苇上来,踩扁扭绞成绳后,把行李箱绑在自行车后座;而珍珍,就坐在我的后车座上。建桥说一声“走了”,过不了一会儿,就把我们甩出好远。我很想追上去,但又顾忌坐在后面的珍珍,她的手无处可放,我要是骑快了,她肯定会摔下来。建桥在前头喊道:“昭昭!你莫这么磨叽!快点儿啊!雨要落下了。”我说晓得,可是还是不敢骑快。“没事儿的,你尽管骑吧!”珍珍说的时候,两手拈着我的衣服后摆。我说:“你要是觉得快了,就跟我说一声。”她说好。我加快了骑车的速度,与此同时,我也留意着后面的反应。我的衣服后摆始终是掀起来的,能感受到风贴着皮肤走,有时候骑得急了,她的手指碰到背了,又立即闪开。我忽然很担心露出我的内裤,那样就真的很尴尬了。可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因为雨点开始打了下来。阴沉了一天后,暴雨要来了。

算我们幸运,到卫生所时,雨还没有下大,雷声倒是不断。我们把自行车停在大厅,跑到病房时,母亲和秋芳娘坐在长椅上纳鞋底。建桥拿手当扇子,气喘吁吁地喊道:“热死咯,热死咯。”秋芳娘忙喝住:“孽畜,细点儿声!”我们这才注意到病床上躺着正在挂水的香梅奶,人还没有醒过来。我看了一眼珍珍,她没有动,双手剪到后面,眼睛在病床那边掠了一下,又低下头去。母亲悄声说:“昭昭,你这是么子回事?找个人找一天?!香梅奶急得都晕倒了。”我没有说话,心里又委屈又难过,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珍珍瞥了我一眼,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说:“阿姨,怪我。”母亲起身把她拉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像是确认有无受伤:“没得事就好。”建桥过来碰碰我说:“你没得事吧?”我闷闷地说:“莫碰我!”建桥偏过头看我的脸:“你哭了?”我气恼地把他推开,转身跑出了房门,到了卫生所门口,倾盆而下的暴雨挡住了我。

携带雨气的风灌了进来,雨脚在水泥台阶上踩踏出一片脆响。路上没有带伞的行人,一路狂奔。路两旁的酱叶树在大风中如发了疯的人似的,树枝左右狂舞。我哭过了一阵,心情舒畅了很多,反倒生出一丝不好意思来。我没有返回病房,靠在门框上。雨势减小,此时珍珍出来了。我侧过脸去,不想让她看到我哭过的样子。她停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小声说:“对不起。”我假装是撩头发,伸手抹了一下脸,确认她看不出来后才转头问:“你外婆没事吧?”她“嗯”了一声:“医生说今晚还要打几瓶吊针,等情况稳定了,就可以回家了。现在人还没醒……”正说着,母亲和建桥出来了。我又侧过脸去。建桥跑过来,对着我脸看:“你哭了!”我说:“死开!”建桥嘻嘻一笑说:“你噢!我跟你妈说了,是她误会你了。”母亲过来了,看我一眼:“你啊,真是经不住说。”说着看门外:“雨下停了,赶紧回去。看样子,待会儿还有大雨。”建桥问:“那你和我妈嘞?”母亲回:“等香梅奶打完针,我们再回去。”珍珍也模模糊糊听懂了一些,说:“我也要留下来。”母亲拍拍她的肩头:“你跟他们回去。让你昭昭哥做饭吃,你们肯定一天都没吃么子。”

土豆。空心菜。还有两个洋葱,一个瓠子。我忙着洗菜、刨皮,建桥负责烧火煮饭。母亲说得没错,雨又一次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窗棂。珍珍拿笤帚扫我剥下来的洋葱皮,我说:“你就坐在那里玩好了。”她笑问:“我玩什么?”见我噎住了,又是一笑,把笤帚归置一边,蹲下来剥起了大蒜。建桥平日话那么多的人,现在却安静地坐在灶台边,不断地往灶膛里塞麦草。我想他还是害羞了。火舔着锅底,棉花秆发出噼啪声,窗外雨水从瓦顶上倾泻而下。建桥突然说:“漏水咯。”回头看,果然在灶台后头,雨水渗透下来,我忙拿盆接着。不一会儿,在灶屋右边的一处又漏水,我找桶接着;逐渐的,又有两三处漏水……珍珍笑出了声,连带建桥也笑了起来。叮。哐。砰。不同的接水器具,与落水激发出不同的声音。叮。哐。砰。叮。哐。砰。等我们耳朵听熟了。前一秒,我说:“叮。”立马某处发出“叮”声;说“砰”,一处“砰”回应我。建桥和珍珍都给吸引住了,他们紧盯着哪一颗水珠子要掉下时,立马抢着学,“!叮!砰!叮叮!”之前的拘谨一下子没有了,珍珍笑得大声时,拍起了手。

炒了三样菜,煮了一碗汤。米饭熟得正好。我把菜端到饭桌上,珍珍摆碗筷,建桥把盛好的饭端过来,“咿呀”一声:“珍珍,你么……”他顿了一下,改成普通话说:“你不是不吃我们这儿的饭菜吗?”珍珍把汤勺搁到碗里,脸微微一红说:“那是跟我妈怄气,故意那样跟她对着干。”建桥把饭搁到桌上:“原来你也这样啊,我也经常跟我妈斗气。”说着瞥了我一眼:“你看今天,昭昭跟他妈怄气,都气哭了是不是?!”我拿起一双筷子打过去:“你找死!”建桥躲开,跳到一边去说:“你在女伢儿面前,能温柔点儿啵?”珍珍低下头,小声说:“昭昭是被冤枉了,是我不好。”我忙说没事,瞪了建桥一眼。闹完后,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吃饭。真没想到珍珍饭量如此之大,连吃了三大碗米饭,还喝了一碗汤,我和建桥都吓到了。珍珍放下碗筷,打了一个饱嗝,见到我们惊讶的表情,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真的饿死我了。以后我再也不吃方便面了!”

吃完饭后,珍珍抢着把碗筷锅瓢都给洗了。天也慢慢黑了下来,母亲和秋芳娘她们还没有回,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我给她们预留了饭菜。珍珍走到灶屋门口,确认了一下雨势说:“那我回去了。”建桥说:“不要回去,我们一起玩啊!”我也说:“你一个人在屋里,也无聊。还不如留在我家,等香梅奶回来了,再走也不迟。”珍珍想了想,说了一声好。我们到了堂屋,我和建桥坐在竹床上,珍珍找了竹椅,在另一边坐下。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外面雷声滚滚,间杂着闪电。雨鞭抽打着黑夜,闪电一次又一次炸亮整个屋子。停电了,建桥找来煤油灯点上,搁到条桌上。灯影幢幢,每一次闪电来时,都把我们三个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再一次雷声炸响,珍珍吓得叫了一声。我说:“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吧。”珍珍犹豫了一下,雷声再一次响起,她吓得一哆嗦,迅疾跑了过来,坐在我们旁边。我还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建桥说:“老鼠都吓到咯。”果然,听得到老鼠在楼上的逃窜声。珍珍急忙打断:“你别说了!我有点儿怕!”建桥不以为然地说:“那怕什么呀,我们都在呢!”我瞪了建桥一眼:“是么人被老鼠咬了一口,吓得尿湿裤子了?”建桥打了过来:“你再说,我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都给珍珍说!”珍珍立马接道:“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我要知道。”建桥哈哈一笑:“那说起来,一天一夜都不够。”

闪电逐渐没有了,雷声也小了下来,雨依旧下个不停。堂屋也是四处漏水,我们找盆子去接。盆子不够,建桥站在那里用手接:“哦,苍天啊,赐予我力量吧!”水从他手指间流下,“够了够了,苍天啊,你赐予得太多了!”我和珍珍笑得前仰后合。珍珍提议说:“要不我们读书吧!”建桥抗议道:“啊,好不容易放假了,还要看书啊!”珍珍说:“不,是真正地读出来。昭昭,你这里不是还有小说吗?我们去找一本来,轮流读。”见我和建桥面面相觑,珍珍起身说:“试一试嘛。”我去房间把那一堆书搬了过来,建桥提议读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这是一本盗版书,字排得特别密特别小。我们都同意了。每个人读一章,先是珍珍,后是我,最后是建桥。堂屋太空旷,我们又一次到了灶屋,煤油灯搁在饭桌中央,轮到谁读,灯就往谁那边推一点儿。

珍珍一旦朗诵起来,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表情严肃,吐字清晰,且带着拖腔,声响脆亮,让我想起在庆阳爷家里看电视时那正襟危坐的播音员。一开始建桥又是抓脚上的伤疤,又是抠鼻子,但后来跟我一样,沉浸到故事当中去,眼睛紧紧盯着珍珍。昏黄的灯光下,珍珍的脸深邃了很多,她的眼睛光亮有神,读完一句,略微顿一下,也不急着往下赶,我们也不敢催,生怕漏下一个字。窗外时有雷电,我们都已经不在乎了;雨水从窗户的缝隙渗透进来,我们也不在乎了。我们趴在桌子上,手都枕麻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突然间,珍珍抬起头笑道:“好了,该你读了。”她目光投向我,我吓一跳说:“我……没你……读得好……”她把书递过来:“你试试看嘛。”建桥“啊”了一下也说:“珍珍,还是喜欢听你的!”我连忙附和道:“对啊对啊,我们普通话都不标准。你接着读吧。”珍珍叹了一口气,把书收回来:“好吧。那我继续。”我们高兴地鼓起掌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珍珍嗓子都读哑了。我让她歇息一下,明天再读。我们又一次到了堂屋,坐在竹床上。建桥还沉浸在故事当中,他突然推了我一下:“我是郭靖,降龙十八掌!”我反推他一下:“滚,我才是郭靖!”建桥忽然指向珍珍说:“你是唯一的女孩,那你就是黄蓉了!”珍珍摇头:“我不要做黄蓉……”建桥惊讶道:“为什么?”珍珍不语。我忙拍建桥的头:“你傻啊,郭靖跟黄蓉是一对儿。刚才你还抢着说自己是郭靖……”建桥“呀”了一声:“我没想到嘛。”说着,像是为了化解尴尬似的,他跳下竹床,打开大门,湿润的风猛地灌进来,我骂道:“你找死哦,平白无故开门做么子?”建桥立马关上门,操着不流利的普通话喊道:“啊,我们的妈妈看来今夜回不来了。”他返回竹床,撇头看了一眼珍珍:“你想你妈吗?”珍珍冷冷地回:“不想。”建桥讶异地问:“你妈妈很漂亮!人也很好。”珍珍转过身去说:“不想不想,就是不想!”建桥继续追问:“为什么呀?”珍珍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跑了,我凭什么要想?”建桥点头说是:“要是我妈这样,我会恨死她的!……那你爸爸呢?”珍珍突然站起来:“关你什么事!问那么多问题干什么?!”说着,她跑到灶屋去了。我和建桥都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过去。

屋里安静极了,似乎连风声、雨声、雷声都远去了,我们躺在竹床上,呼吸声极小。灶屋那头没有任何声响,我开始有点担心起来,推推建桥:“你把人家惹恼了,你去看看情况。”建桥小声说:“我不敢过去,她现在肯定生我的气,你去嘛。”来来回回推了半天,我们一起下了竹床,拿起煤油灯,往灶屋走。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们看到珍珍就坐在饭桌前,缩着身子。我胳膊肘碰碰建桥,建桥走向前去:“嗯……珍珍……对不住……”珍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一下。建桥求助的眼神看向我,我只好也上前去:“珍珍……”珍珍没有转身,手指在桌面上摩挲:“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发起了脾气……”她扭头看了我们一眼,试着笑了一下,“我也不好意思过去找你们。”建桥松了一口气:“我们也不好意思。”说着坐在珍珍对面,我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中央,自己也坐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珍珍慢慢说:“老实讲,我爸爸现在有点儿麻烦事情,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都好久没看到他了。我妈妈怕我有危险,就带我到外婆这边来。我不想来,我舍不得天津,那边有我的学校,我的同学,还有我的家。但是我妈妈非要我来。现在她自己却跑了……”建桥忙问:“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珍珍摇头:“我问外婆,外婆说的话太难懂了,我听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她是说我妈到了一个地方后,自然会打电话给我。”我默算了一下:“这已经有两三天了吧。”建桥眼睛一亮:“她是不是去国外啦?”我和珍珍都懒得理他,他撇撇嘴说:“她要是真不要你了怎么办?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啊!”我狠拍了一下建桥:“你这个乌鸦嘴!”珍珍愣了半晌,才说:“那我就自己回天津。”建桥问:“哪里来的钱?”珍珍手在空中挥打了一下:“建桥!你真的很烦人。”建桥吐吐舌头,拿手打自己的脸颊:“我又说错话咯。”我翻了他一个白眼,对珍珍说:“我们都想想办法好了。”

说话也说累了,也没有什么可玩了,实在是熬不住,我和建桥决定睡竹床,珍珍睡前厢房。母亲她们回到家,都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第二天起来时,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红薯粥,洋葱炒鸡蛋,清炒豆芽,我们三个吃得可香了。母亲另外备好了一份,去了香梅奶家。不一会儿,秋芳娘过来吃。我们这才知道母亲和秋芳娘轮流照顾,香梅奶人虽没事,但身体很虚弱,需要躺在床上静养。吃好饭后,秋芳娘嘱咐了几句就走了,我们三个,一个负责收拾饭桌,一个负责洗碗筷,一个负责扫地。诸事忙毕,出门一看,小雨霏霏,我们踩着泥泞的土路去到香梅奶家。母亲和秋芳娘坐在前厢房,继续纳她们的鞋底;香梅奶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手一直在发抖,床畔的小桌上搁着半碗未吃完的粥。珍珍过去喊了一声“外婆”,香梅奶有点儿意外,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你换下的衣裳在哪儿?留着我洗。”珍珍听完我的翻译,说:“我自己洗。”母亲接话道:“我已经洗咯。”香梅奶歉意地说:“真是太麻烦你们咯。”秋芳娘笑:“有么子麻烦,都是隔壁屋的!”香梅奶还想说话,没了力气,又一次闭上眼睛,似乎连呼吸都很困难。母亲看了我一眼:“珍珍,能跟你们玩到一起咯?”见我点头,她接着说:“你们去玩吧。这边我们照看就行咯。”

怕吵到香梅奶,我们又一次回来我家。建桥提议继续读《射雕英雄传》,这次换到我来读。一开始,我念得磕磕巴巴,建桥老抗议,珍珍阻拦他:“读多了就没问题了。”她的话给了我信心,越读到后面,我感觉自己越沉浸其中,他们也一样。听的同时,手上也不能闲着,建桥把一小筐花生端上来,一粒粒剥着。建桥这个欠打的,剥剥吃吃,没少让我瞪,还是不收手。到了中午,我们一起开始做饭,建桥还是负责煮饭,珍珍负责洗菜择菜,我负责炒菜。做好后,送到香梅奶那边,她们都深感惊奇,连夸好吃。我们再次回来,轮到建桥来读。他好多字都不认识,读读就停下来问珍珍是什么字,珍珍总是耐心地回答。我说我也认得,但他一次也不问。除此之外,他读的效果其实不错,绘声绘色,眉飞色舞,每换一个角色,他就换一种腔调和语气。这点我和珍珍都好生佩服。

这样持续了两天,香梅奶总算恢复过来了,能下地慢慢走路。母亲和秋芳娘嘱咐我们好好照应,雨天过后,地里的农活有得忙了。天气再一次热起来,我们坐在香梅奶家的堂屋,吃着冰棍。香梅奶买给我们吃的,她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我们接着读书,香梅奶坐在后门口摇着蒲扇,有人经过时,她会兴致高昂地喊一声:“他们在念书嘞!几好听。”不过一旦有人好奇地探头进来,我们又都闭上嘴巴,相互瞪着不说话。非得等人走开,我们一下子笑开。到了做饭时间,我们也不让香梅奶动手,她就负责吃好喝好就行了。晚上,我们到我家阳台上,等着萤火虫飞上来,看银河横穿天际,数一粒一粒星子。玩累了,珍珍跟母亲睡在大床上,我和建桥还是睡竹床。母亲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半开玩笑地问:“珍珍,你要不要留在垸里哦?你看这里是不是蛮好?”珍珍顿了一下,说:“我妈还没有打电话。”母亲摇着蒲扇,给她扇风:“论理是该打电话过来了……我把庆阳家的电话抄给她了。”珍珍察觉到什么似的:“我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吗?”母亲想了片刻,说:“哎,大人的事情有时候很难说得清楚。”珍珍咬住话头:“她究竟跟你说什么了?”母亲把她额头的刘海撩了一下,又摸摸她的脸说:“还是等你妈自己跟你说比较好。”珍珍没有再追问下去了,躺了一会儿后下了床,趴在栏杆上,脚一下一下踢着水泥柱子。

钱的事情,始终梗在我心里。我手头有二十块钱,还是舅舅给我的压岁钱;建桥那边,一有点儿零花钱,就跑到镇上网吧花掉了,所以指望不上。趁着母亲白天出去干活的时间,我去她床上翻了一遍,枕头底下、被套里面、床板与床柱之间……都一无所获;我又去五斗柜,细细地找寻,只有七块两毛钱;又去衣橱里看,每一件衣服的口袋摸了一下,要么只有收据单,要么只有几枚硬币,正在我打算放弃时,从父亲的黑色大衣里摸出了三百块钱。这真是叫我又欣喜又害怕,有一瞬间我想把钱放回去,但我没有。是簇新的人民币,摸在手上硬铮铮的,我赶紧把翻乱的衣服整理一下,合上衣橱门,心跳得厉害。走到堂屋,阳光猛烈地拍过来,我有一点儿眩晕感。钱本来放在短裤口袋里,我担心汗濡湿了,又拿出来夹在一本书里,但建桥肯定会乱翻一通,最终我决定把钱放在我的书包里,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他们还不来。我看了一眼建桥家,屋门紧闭;又瞥了一眼香梅奶家里,也是屋门紧闭。论理每天这个时候,他们都该到我家里集合。现在他们一并消失了。真是奇怪。我回到桌前,对着暑假作业,一个字都写不出。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下,蝉鸣声如滚沸的开水倾泻,薄薄的短袖汗湿后紧贴背脊。一丝难以言说的妒忌感悄然升起:他们是不是一起玩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叫我?为什么要撇下我?……我又探头看了一下他们的屋门,还是没有开,像是两张沉默的嘴唇。我很想冲过去,撬开它们,可是我为什么要跑过去自讨没趣呢?我又气鼓鼓地坐下。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冒着被妈妈臭骂的风险,去拿,不对,是去偷三百块,他们,不,而珍珍,并不在乎。我很想立马把钱放回原处。但我没有动:我肯定是多想了,他们也许各自都有事情,等等看再说……打开风扇,凉风送来,过了几分钟,我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从窗口探进一枝白荷花,在我面前晃动,我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一枝红荷花又探进来,与此同时窗外传来扑哧扑哧的笑声。我猫着身子,悄悄出了前厢房,穿过堂屋,跑到外面一看,果然是建桥和珍珍两个缩在窗户下,两人手上一人一枝荷花。见我站在面前,他们都吓一跳,同时又相互看对方一眼,笑得更大声了。我的心像是猛地被手揪住。他们叫着昭昭。我不理,转身进去,锁上房门,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扑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脑袋。真是莫名其妙,我骂着自己。无来由的气恨,还有眼泪。那种被抛弃的感受,久久不去。他们先是敲窗户,后来又敲门。昭昭。你生气了?昭昭。你怎么了?昭昭。我带珍珍去学校上厕所去了,看你写作业,就没喊你。昭昭。你开开门好吗?枕头下又闷又热,我一把掀开,坐了起来。阳光从窗帘一条细缝中切了进来,斜劈到墙上。房间里幽暗如井,风扇摇摆着小小的头,拖曳一抹热风。我怎么会这样呢?我自己也不懂。好久好久,外面没了声音。他们都走了吗?我先是悄悄走到门旁,外面没有动静,这才一点点打开门,透过缝隙,堂屋里空荡荡的。他们真的不在了,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回头一看,两枝荷花插在门把手上。

我又把自己锁在房里。我不要去找他们。我也不要管他们去做什么。但我耳朵里随时都在捕捉脚步声。也许他们还会来找我?荷花的清香,是我非常爱闻的。建桥一直都知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荷花,这两枝肯定是送给我的。一阵懊恼又涌了上来。那珍珍呢?她现在跟建桥这么亲近了吗?我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出来……昭昭。昭昭。我从沉闷的睡梦中挣扎着醒来。昭昭!有人在大声叫我。我心里一阵雀跃,连忙下床开门,一看是母亲。“你把自家锁在房里做么事啊?”母亲打量了我一番,我颓丧地说:“不做么事。困醒。”母亲又问:“你粥为么子还没煮?”我这才彻底清醒,每天这个时候我应该把中午的粥熬好才是,可是今天我完全忘记了。我忙说现在就去煮,母亲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煮上了。”我羞愧地不敢看她。来到灶屋,母亲坐在灶前,我坐在台阶上剥大蒜。母亲问:“那两个嘞?”我没好气地说:“不晓得!”母亲这才注意到我的不愉快,小心地问:“你们闹矛盾了?”我哑着声回:“没有。”母亲没有再说话了。

午休时间,前门后门敞开,等一阵好风吹过。母亲拿小板凳坐在前门补我的球鞋,而我百无聊赖地瘫在竹床上。秋芳娘声音传来:“昭昭,你没去哦?”我撑起上半身问:“去哪儿?”秋芳娘拿着蒲扇坐在母亲旁边:“建桥说要到秋红那里玩,珍珍也去了……没叫你?”我忙说:“我晓得……天太热咯,我不想去。”秋芳娘说好,就跟母亲说悄悄话去了。我又一次躺下来,一阵刺痛感久久不去。我不要再见到他们了。我暗暗发誓。他们干什么,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爱干吗干吗。竹床粘湿,风也不来,我起身说了一句:“我去楼上了。”我也不管母亲如何回应,一口气上到二楼,趴在竹床上。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涌出来。我真是讨厌自己。讨厌死了!母亲在楼下问:“昭昭,吃冰棍啵?”我没敢回应,我怕自己的声音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母亲又问了一遍,我还是张不开口。她很快就上来了,我侧着身子背着她。她问:“你是为么子心情不好?午饭忘做,我也没怪你啊。”我说:“跟你没得关系。”母亲又问:“那你是怄么子气?”我烦躁地挥了一下手:“你下去哎!让我一个人待着。”母亲的下楼声远了,卖冰棍儿的叫卖声远了,一切都离我远去。我像是一条被海浪拍打在岸上的鱼,徒劳地在热浪中甩动尾巴。

再次下楼时,母亲已经走了。我站在稻场上,放眼望去,大家都出了门,屋门紧锁。我往长江大堤上走去,两侧地面的棉花都被太阳晒得发蔫,水港的草丛中趴着一只小龙虾,要是建桥在的话,肯定跑去抓了。远处的瓜棚,有方爷躺在席子上,耳边搁着收音机,黄梅戏的曲调随风颤悠悠地飘过来。爬上大堤,进到防汛棚,夏安哥、云方爷,跟着隔壁垸的两个人坐在竹床上打牌。我看了一会儿牌,觉得好无聊,棚外的水泥坝面在阳光照耀下白得晃眼。防护林间,毛孩、建斌在涨上来的江水里嬉戏打闹,他们叫我下水,我水性不是很好,就拒绝了。两个多小时过去,夏安哥赢了八十多块钱,大家都嚷嚷着不打了。毛孩穿着裤衩站在棚口,指着左边的方向说:“那是建桥吧?”站他旁边的建斌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是他哎!后面还带了个女的!”话音刚落,我和那些打牌的都凑到门口去看:建桥骑着他大姐贵红给他新买的自行车,正稳健地往我们这边骑过来;珍珍斜背一个白色布包,侧坐在后车座上,手揪住建桥衣服的一角。离我们这边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自行车停下,珍珍跳了下来。建桥跟她说着什么话,她摇摇头。

等建桥推车走近,夏安哥“咿呀”一声:“建桥,这是你对象?”大家哄地一笑。建桥斜瞥了一眼走在一旁的珍珍,红着脸说:“莫瞎说!这是香梅奶的外孙女。”夏安哥啧啧嘴:“那几好哩!前后屋,都不消跑动的。”珍珍警惕地扫了一眼大家,在我身上顿了一下,最后停在建桥脸上:“他们在说什么?”建桥不好意思地说:“别管他们!他们好无聊。”云方爷招招手说:“脸都晒红了,进来歇一会儿。”建桥看样子并不想进去,但架不住毛孩和建斌的起哄,只好把自行车停在棚外。珍珍跟着进来时,刚才还在说笑的大家,一下子都有些拘谨。建桥找了个椅子让珍珍坐下,又看了我一眼:“昭昭,你么在这里?”我顶了一句:“我为么子不能在这里?”建桥愣了一下,珍珍在后面说:“昭昭,他想叫你一起去的,是我说你在做作业,不能打扰你。”我扭头不看他们:“你们去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等了片刻,建桥过来碰碰我:“你莫生气噻。”我躲开:“我哪里生气咯?”建桥嘻嘻一笑,拿过珍珍递过来的布包,掏出一本书来:“珍珍在新华书店挑的,估计你会喜欢。”我硬着脖子不去看:“我不看。”建桥把书举在我眼前,是青少年版的《西游记》:“晚上可以读这本。”我头扭到哪里,书就跟到哪里。我手挥打过去:“烦死你了!”建桥把书塞到我手里,跑开了。

毛孩、建斌拉建桥下水玩,建桥忸怩了半天,不肯脱掉上衣。坐在一旁抽烟的夏安哥笑道:“在女伢儿面前,怕丑!”建桥大声喊:“你瞎说!”夏安哥说:“那你脱啊。”建桥坐在竹床上没动,毛孩过来,把他上衣掀起来,建桥慌忙把衣服往下拉:“你找死!”珍珍坐在椅子上,没有看他这边,像是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建桥终究拗不过毛孩和建斌,还是去下水了,走之前把上衣塞到我手里,悄声说:“兜里有东西,你莫弄掉了。”也不管我答不答应,就跑开了。夏安哥他们又开始打牌了,注意力不再放在珍珍身上。我挪过去坐在珍珍后面,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扬了扬书,她点头一笑,又看向前方。建桥在江水中娴熟地游动,毛孩和建斌躲在后面要扒他内裤,他飞快地游出好远。珍珍的眼睛一直在跟着建桥,身子微抖,感觉是在不出声地笑。我本来想跟她说话的,此时也没有了兴致。

她后脖颈汗津津的,散发凌乱,耳垂肉肉的,太阳穴上方的头发有一只草莓发夹。她端正的坐姿里蕴含着一股劲儿,不像我们这样松垮,始终是紧绷着的,让我依稀看到了彩霞姑的身影。与婶娘们说话时,彩霞姑嘴里笑着说着,可是气质是飘在高处的,从未与大家贴近。“你在看什么?”她突然回头问我,我不由得往后仰:“在想事情。”珍珍调整了椅子的方向,正对着我。我有点儿不安地往左右看。“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珍珍问我时,眼睛一直盯牢我,见我没有说话,她抿嘴想了片刻说:“今天建桥是去帮我忙了。”我问什么忙,她指了一下我手上建桥的上衣:“你掏出来看看。”我伸手去口袋里摸了一下,是两百块:“这钱哪里来的?”珍珍侧脸瞥了一眼江面:“是他向秋红姐借的。”我讶异地问:“是你让他借的吗?”珍珍点头:“我会还的。”我差点儿说出我今天偷钱的事情,但我忍住了。刺痛感又涌上来,同时,还有害怕。她的眼神里,有盘算,有比较,还有一种……大人的世故?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反应过度,心里很乱,顿了半晌,我脱口问了一句:“你这么想回去吗?”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看我说:“我家不在这儿啊。”我笑了一声:“我都快忘了。”珍珍继续看我:“你想说什么?”我起身往棚外走:“回家挺好的。”珍珍追问:“这不是你想说的吧?”我没有再回应她,一个人闷闷地回到家后,趁母亲不在,赶紧把三百块钱放回了原处。

夜里,珍珍还是像往常一样,过来跟着母亲睡,香梅奶家太闷热了,蚊子也多,咬得她全身都是包。母亲拿花露水给她擦拭,我说我身上也有蚊子咬的包,母亲说:“自家擦!”建桥在旁边嗤嗤笑:“你是个老米壳,不得人爱咯!”可是建桥自己也没好多少,秋芳娘上阳台来,给珍珍梳头发扎辫子,建桥也要梳头,被秋芳娘一顿好骂:“梳你个头壳!你那几根稀朗头毛,有么子梳的?!”坐在床上,建桥捏着嗓子学我母亲的声音说:“昭昭呀,来来来,我给你擦包包!哦哟,这么多呀!妈妈好疼你哟!”我骂他神经病,他又换学他母亲的声音:“昭昭呀,你也来给我梳毛毛。我呀,毛毛虽然少,但你也要一根一根给我梳!”大家都笑开了。秋芳娘要下床打他,建桥跳到一边说:“哎哟,我几可怜哩!妈妈不疼爸爸不爱,我是个可怜的孤儿啊!”等闹够了,母亲、秋芳娘和珍珍在大床上睡下了。建桥和我也在竹床上躺平。想着白天的事情,我一直睡不着,不停地翻身。建桥悄声问:“你做么事鬼?”我说我想屙尿,建桥说他也想。我们一起下了楼,走到角落里撒尿。撒完后,我想上楼,建桥拉住我:“借钱的事情,珍珍跟你说了吧?”见我“嗯”了一声,他悄声说:“明天趁大人不在,我们去街上给珍珍买车票。”我问:“你们两个商量好咯?”建桥看我的脸色,谨慎地说:“现在不是找你商量嘛?”我不置可否,往楼上去。建桥在后面追着小声问:“你去不去?”我说:“明天再说。”

长江大堤到了橘园,拐了一个弯。站在这个弯口望过去,没有防护林的遮挡,视野非常开阔。江水浑浊浩荡,向东逶迤而去。对岸的丘陵和群山呈青黛色,清晰地镶嵌在碧空的边缘。建桥指着对岸的一排建筑说:“我姐就在那里开店,我爸帮她照看。”我说:“贵红姐的孩子应该会走路了吧?”建桥兴奋地说:“是啊,石亮几可爱哩!明年肯定会叫我舅舅咯。”珍珍没有插话,她深呼吸,叹了一口气。我问她怎么了。她说:“看到江水,心里怪惆怅的。”建桥探头问:“你惆怅什么?”珍珍伸手从右划到左:“你看这江水,一个劲儿地往东流,流啊流,谁也拦不住,流了不知道有多远,终于流到大海里去了,海多大啊,那江水就消失在海水里了,永远也找不见了……”建桥笑起来:“你想得好远。”珍珍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还要到月球上去吗,那不是更远?”建桥点头说:“我还想去火星呢!那不是一回事儿。你是真要走了。”珍珍顿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走不走得成。”

过了一会儿,建桥忽然笑了一声:“走不成也挺好啊。”说时瞥了我一眼,珍珍也顺着瞥了我一眼:“迟早要走的……你们以后还不是要离开这里。”建桥看着江水发了一会儿呆:“离开这里,去哪儿呢?”说着,他撞撞我:“昭昭,你想过要去哪里?”我也一时茫然:“北京?我不知道。感觉还有很久很久。”珍珍摇头说:“哪里久?再过五年,考了大学,不就出去了?都是要走的。”话一说完,我们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江中心的一条驳船,几乎静止似的停在那里。过了一会儿,珍珍把目光投向我:“你在想什么呢?”我还没说话,建桥就抢道:“昭昭就是这样,时不时魂儿就飘远了,你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休息够了,我们继续往前骑,而且要快。母亲他们早上一出门,我们就推车出来了。必须赶到她们中午回来之前,就把车票买好,否则事情败露,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车票就买三天后的,这几天正好可以悄悄准备一下。出门前,我又偷偷拿上那三百块,但没有告诉他们。又一次经过刘家铺小学,上次珍珍在这里上过厕所,我想提醒她一下,但建桥在,我没有说话。珍珍骑着建桥的车,而建桥骑着我的车带着我,待会儿换我带他。本来我们想珍珍坐我们的车就好,她坚持要自己骑,我们只好作罢。珍珍骑车,脚需要努力探着,才能够到脚踏板。但她骑车的姿势非常笃定,连头都不回。建桥在后面气喘吁吁跟得好辛苦,后来实在跟不上,速度就慢了下来。我咕哝了一句:“有个成语说的几好。”建桥问是什么,我说:“归心似箭。”建桥笑出声:“还真是!我骑马估计都追不上她!”又骑了一段路,我问建桥:“她要是走了,你会想她啵?”建桥没有立即回答,反问了我一句:“你呢?”我想了一下:“你觉得她会在乎我们吗?”建桥扭头奇怪地扫了我一眼:“你在想么子哦?我们不是玩得很好嘛。”我打了一下建桥的腰间:“你是真不懂?”建桥说:“我是真不懂。你脑子里的奇怪想法哦,我经常搞不懂。”

又一次到了客运站,我们把车子停好,进到大厅。售票窗口只有六个人在排队。建桥把两百块递给珍珍:“三天后的票,肯定是有的。”珍珍接过钱后,排队去了。而我的三百块钱,我想着待会儿再给她,毕竟到了武汉后,她还得买火车票。我和建桥等在原地无聊,正准备找个长椅坐下,珍珍又转回来了。我们问她为什么不买票了,珍珍露出茫然的神情:“我想了想,不知道要去哪里。”建桥问:“不是回天津吗?”珍珍低下头说:“我也不知道我妈妈现在在不在天津。”建桥又问:“那你爸呢?”珍珍摇头:“不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我妈找了他很久,还有很多人在找我爸。”建桥梗住了,我接着问:“你有爷爷奶奶吧?”珍珍点头说:“他们在黑龙江,我只去过一次他们那里,也在乡下。我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建桥挠挠头:“那现在怎么办?”我扫了一眼大厅,在左边小卖铺那里有计费电话:“珍珍,你先往家里打个电话试试看。”

珍珍先打了天津家里的座机,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又往她爸爸的公司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想了想,她又往她妈妈的好朋友那里打电话,电话通了,那头说好久没有她妈妈的消息了……电话放下后,珍珍手久久贴在话筒上。建桥说:“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珍珍说等等,又尝试拨打了几个电话号码,要么没有人接,要么有人接了,也不知道她爸爸妈妈的下落。我们走到车前广场上,珍珍往东头走,建桥忙说:“走错了,车子在西头。”珍珍又往西头走,她急急地往前奔着,我们加快步伐跟上。“珍珍,走过了!车子就在这里。”建桥又喊,珍珍停住了,没有动。我小心地走过去喊了她一声,她突然说:“你们别过来。”我退了回去,跟建桥并排站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她除了全身紧绷、肩头微微抖动之外,几乎是像雕塑一般木立在那里。过了几分钟后,她转身过来,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看到我们还在,淡淡地说了一声:“我们回去吧。”

到了垸里后,时间尚早,大人们都还没有回来。我提议说继续读《射雕英雄传》,珍珍说:“你们读吧,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一下。”我们问她哪里不舒服,珍珍语气透露出烦躁来:“你们别管了。我休息好了,再来找你们。”也不等我们回话,她径直回到香梅奶家里,关上大门之前又冲我们喊了一声:“我会找你们的。在这之前,你们别过来。”我们“好”还没说完,大门已经关上了。我和建桥先是在我家的竹床上躺着,相互之间也懒得说话;后来一看到了时间,我和建桥都去自家灶屋熬粥。我再次把钱放回原处。中午照例是喝完粥,秋芳娘到我家乘凉,和母亲闲聊;建桥跟我在房间做作业。她们问起珍珍,我们就说不知道。到了下午大人去地里,建桥和我又一次去了防汛棚玩。夏安哥问建桥:“你女朋友嘞?”建桥没理会,脱了上衣就去游泳了。我坐在棚里心不在焉地看大家打牌。一晃到了下午,我和建桥又回去做了晚饭。大家把饭桌搬到稻场上,母亲和秋芳娘端着碗相互串着吃,我和建桥都不动,饭也都只吃了一点。

香梅奶慢慢地走过来,母亲问她吃没吃饭,她说:“没得胃口,冷开水泡米饭,就打发咯。”母亲让我赶紧去盛饭给她,她连连摇手:“不消的,我吃不下。”说着在我们桌边坐下。秋芳娘远远地问:“珍珍也跟着吃?”香梅奶看了我一眼:“细姐儿今天不晓得搞么子鬼,一直瘫在床上。中时饭不吃,说不饿;刚才我要做饭,问她吃么子,她又说不饿,我就懒得做饭了。”母亲问:“是不是中暑了?”香梅奶摇摇头:“我摸了她额头,是正常的。”母亲也看了我一眼:“珍珍今天没找你玩?”我偷眼望了一下建桥那边,他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没有。她可能是心情不好吧。”母亲狐疑地打量我:“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我声音大了起来:“我没有!”母亲咕哝了一声:“没有就没有,喊这么大声做么事?”说着把碗筷放下说:“我去看看她……唯愿没得么子事。”香梅奶也起身,颤巍巍地跟在母亲后头。

母亲再回来时,秋芳娘过来问情况。母亲说:“鬼女子,把房门锁了。我们说了半天,她也不回应。”秋芳娘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昭昭,你去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说:“你们莫管她。”母亲问:“为么子?”我起身,躲开她的目光,“她自家会好的。”到了晚上,母亲和秋芳娘在大床上躺着,建桥没有来,我在竹床上剪指甲。母亲突然起身下床,秋芳娘问她怎么了,她说:“我还是放心不下。珍珍这一天不吃不喝的,想起来不是个事儿。”秋芳娘随即也下了床,跟她一起去了。不出所料,过不了一会儿,她们又都回来了。珍珍依旧不肯开门。母亲坐在床畔,跟秋芳娘说:“你要不叫建桥过来一下?”秋芳娘说好,走到阳台栏杆边,一连声喊建桥过来。等建桥磨蹭着上来,和我并排坐在竹床上了,母亲才严肃地问话:“你们是不是有么子事瞒着我们?”我立马说没有,建桥没有说话。母亲迅疾把目标集中在建桥身上:“珍珍这样不吃不喝会出人命的,我必须说清楚……建桥,你说一下你们三人出了么子事?”建桥求救似的瞥了我一眼,我不敢看他,他只好低下头,默然了半晌,才说:“珍珍回不去了。”

在母亲的连连追问下,建桥断断续续地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个大概。秋芳娘拿蒲扇敲了一下建桥的头:“你哦,尽做傻事!”建桥捂着头:“我们只想帮她回家。”母亲说:“这里就是她的家。她还要去哪里?”我被母亲语气中的漠然激怒了:“这里哪里是她家,她妈妈,她爸爸,都不在这里!”母亲冷冷地横了我一眼:“你晓得个么事?大人的事情,说了你也不懂!”我回了过去:“我们不是细伢儿了!她爸妈这样不管她,你说她伤不伤心?”母亲和秋芳娘对视了一下,眼神垂落下来。建桥试探着问:“花娘,你们有她妈妈的联系方式啵?”母亲搓搓手:“有一个,她临走之前,特意写下来的,说要是出么子事就打那个电话。也不晓得能不能联系上。”建桥兴奋地说:“那赶紧打电话联系一下嘛。”而我还在一股怒气之中:“什么妈妈啊,自己偷偷跑了不说,连个电话都不晓得打回来……”母亲打断了我的话:“你晓得么事?!她妈处境几不好,她也是没得办法。”

我起身走开,走到阳台栏杆处生闷气。往香梅奶屋那头看,有一粒灯光,在灶屋亮着。一想到香梅奶也许正在想着法子做点什么给珍珍吃,心里一阵疼,同时又觉得珍珍太过任性。但她不能任性吗?我反问自己。她此刻躺在床上,在想些什么呢?她连个想骂的人都找不到,不是吗?她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呢?……她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母亲和秋芳娘下楼去找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去了,建桥站到我旁边来。有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夜风吹来,江堤上偶尔车辆驶过,不知哪里的狗吠声响起,勾得建桥家的花花也跟着叫起来。建桥嘘了一口气:“真不晓得我们做得对不对哦?”我趴在栏杆上,颓然地说:“我也不晓得。”母亲在楼下喊我们,等我们下来到了堂屋,母亲手拿一张纸条说:“我们去你庆阳爷家里打电话,你和建桥去劝劝珍珍。”秋芳娘插了一嘴:“实在不行,把房门撬开都行。任凭她那样,非得使点儿蛮劲。”

母亲和秋芳娘沿着大路走远后,建桥问:“我们真要去?珍珍既然都说了……”我推了一下建桥的背:“不管咯。都这么久了,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了……香梅奶受不了了。”我们斜穿大路,到了香梅奶家。从灶屋那头传来咕噜咕噜的烧水声,探头望去,一盏煤油灯搁在灶台边,香梅奶坐在椅子上,人小小的,驼着背,两只手握在一起,搭在细瘦的大腿上。我叫了一声,她颤颤地起身:“难为你和建桥了。”说着想要过来,我忙说不用,她又颤颤地坐下,手和脸控制不住地摇摆。建桥先跑到后厢房敲门:“珍珍。”里面没有回应,建桥又趴在门缝窥探:“珍珍哦,我妈和昭昭妈去联系你妈咯,你要不起来等你妈电话?”还是没有回应。我又上前说了半天,还是一样的结果。我们搬了一条凳子在门口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不管珍珍回不回应。香梅奶端来两杯水给我们,一喝,还是放了白糖的。看着我们喝完后,香梅奶看看我,又看看建桥,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你们都长这么大咯。当年我抱在手上,一边一个,小得跟细猴似的。”说着又看了一眼房门:“珍珍生的时候,她妈都没告诉我。我当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她妈跟我怄气,到了珍珍三四岁的时候,我才晓得。哎哟,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她妈就是不听我当初的劝……”我们还想再听,香梅奶像是才意识到似的说:“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么子……”建桥央求道:“你说噻!我们想晓得。”香梅奶刮了一下建桥的脸:“你噢!大人的事儿,哪里说得清楚。你好好念书就是咯。”

月光照了进来,起初只是在大门口亮了一小块,渐渐地往堂屋里探进来。香梅奶又送来炒熟的花生,又问我们喝不喝水,我们劝她早点儿歇息。她说好,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大门口,月光随即像是轻柔的纱披在她身上。建桥打手电筒,我念《射雕英雄传》。建桥故意很大声地说:“黄蓉真是聪明!你说是不是,昭昭?”我大声地回应说是啊。洪七公吃得好香。是啊,好香好香。降龙十八掌跟九阴白骨爪,哪个更厉害?各有各的厉害吧……我念完了一章,换成我打手电筒,建桥接着念。香梅奶忽然起身,对着门外问:“么样了?”母亲和秋芳娘出现在门口,母亲往堂屋里看了一眼,用蹩脚的普通话故意大声地说:“彩霞说明天晚上打电话回,让我们等着。”香梅奶问:“真的啊?”秋芳娘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同时也操着普通话回:“真的真的!彩霞说要好好跟珍珍说说话。”建桥立马敲房门说:“珍珍,你听到没有?你赶紧起来!”

我们同时安静了下来,屏息等待。不一会儿,建桥兴奋地说:“听到响了!”很快房门就打开了,珍珍头发蓬乱,嘴唇上起泡,脸色也苍白,走了两步,身子一软,我忙去扶住。母亲和秋芳娘赶了进来,把她搀到竹床上,香梅奶端水过来给她喝。缓了一下,珍珍盯向母亲:“真的联系上她了?”见母亲说是,又问:“她为什么今晚不跟我说话?”母亲愣了一下,秋芳娘忙回答道:“今晚她有点儿事情,明天准备好了跟你通电话。”珍珍一脸怀疑地看着我们。母亲问:“你饿不饿?我屋里还有吃的。”珍珍摇头:“有点儿想吐。”母亲摸摸她的头,又捏了一下她身上的衣服说:“先洗个澡,再好好吃个饭,好不好?”珍珍虚弱地没有回话。母亲也不等她回应,招呼我和建桥赶紧回家做饭;香梅奶这边水是开的,正好可以洗澡;秋芳娘回家里去拿香皂和洗头液。等洗好了澡,勉强吃了一点儿饭后,母亲和秋芳娘带珍珍到我家阳台上睡觉。我和建桥被赶到楼下睡了。

早上,珍珍在我家吃的早餐,母亲下了一碗肉丝面,还煎了一个荷包蛋。我也想要,母亲没理我。珍珍要把荷包蛋给我,母亲说:“你吃你吃,他就是馋嘴!”珍珍冲我笑了一下。母亲给她梳了头发,扎了两条小辫,人显得格外清爽,身上穿的玫红色泡泡袖连衣裙,是秋红过去的旧衣服。秋芳娘不一会儿来了,站在灶屋门口等着,母亲说:“昭昭,你待会儿把碗洗了,跟珍珍好好念书。晓得啵?!”我怄她气,没理会。母亲匆匆解下围裙,去到外面跟秋芳娘低声说了几句,就一起往大路上走了。珍珍把荷包蛋搁到我碗里说:“你吃吧,我不爱吃。”我又把蛋夹回去:“我是开玩笑的。”珍珍又要夹过来时,我们身后有了笑声:“你们这样有完没完?”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建桥。珍珍把蛋伸向建桥:“你吃。”建桥走过来,靠在一边墙上:“我不吃,你是给昭昭的。”珍珍有些犯难了,筷子停在半空中。我白了建桥一眼:“珍珍,别理他。你赶紧吃了,要凉了。”

母亲回来后,嘱咐了我两句,就扛着锄头跟秋芳娘下地去了,眼睛始终没有往珍珍那边看。我们三个本来要一起读书的,建桥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珍珍兴致也不高,目光漂移不定。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吃过午饭,母亲和秋芳娘又聚在一起说了几句悄悄话,不一会儿,跟早上一样出了门。建桥站在灶屋门口看她们走远,回头跟我们说:“你不觉得她们今天怪怪的么?”珍珍问怪在哪里,建桥说:“她们好像要办什么事情。”我因为生建桥上午的气,没有理他,心里同样觉得奇怪。到了下午,珍珍明显坐立不安,她在堂屋里坐不住,一会儿到后门口靠着,一会儿蹲在前门口,一会儿跑到二楼,还不准我们跟着。脾气也大,建桥说了句什么话,她就发火让他闭嘴。建桥沮丧地躺在竹床上,过了两个小时,珍珍过来道歉,建桥翻过身背对着她。我忍不住说:“珍珍,很快就到晚上了。你不要急嘛。”珍珍说:“我急什么?!”我被噎住了,没有再说话。珍珍又一次转身上了二楼。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香梅奶来叫珍珍回家吃晚饭,珍珍说不饿。母亲说:“你先跟你家婆回去,电话来了我去叫你。”珍珍坐在竹床上不动:“谁说我在等电话?”母亲愣了一下,柔声说:“好,你先回去好歹吃一点儿。”珍珍没奈何,起身跟香梅奶回去了。几分钟后,秋芳娘一站到灶屋门口,母亲二话不说,就跟着她走了。建桥随即过来,看了我一眼,不用说话,就知道我们有共同的疑惑。我们搬了个长凳,坐在稻场上,各家各户灶屋都亮着灯,吃完饭的人们拿着蒲扇坐在了家门口。蝙蝠在天上飞,远处竹林有几个小孩在追逐打闹,月光又一次洒了下来。珍珍过来了,我们让出长凳的一截,她坐了下来,还没问话,建桥就说:“她们出去了,还没回。”珍珍说:“我又没等她们。”建桥笑了一声:“好,那就不急了。”珍珍起身:“我急什么?”我捅了一下建桥,让珍珍坐下:“别理他!”珍珍再次坐下。建桥哼了一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我说:“跑调跑到江头镇了!”建桥不理,继续哼:“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也跟着哼了起来,因为忘了歌词,只能哼哼曲调。建桥笑了起来:“可惜没有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说时,看看珍珍,珍珍一直沉默不语。

大概过了一刻钟,母亲和秋芳娘回来了。我们三个一起站起来,母亲把目光投向珍珍,歉意地笑笑:“珍珍,你妈明天一定会打电话回来的。今天她有些事情……”珍珍打断道:“我妈妈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接过电话?”母亲跟秋芳娘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秋芳娘过来把手放在珍珍肩头:“接过接过……明天肯定打。”珍珍坐下来:“我知道了。”秋芳娘还要说什么,珍珍说:“不用再说了,我没事。”母亲把秋芳娘拉到一旁,悄声说了几句,又转向珍珍说:“是有个你妈的电话号码,我们从昨天到今天一直都在打,电话是通咯,只是没得人接。”说着,示意我翻译一下,珍珍显然是听懂了,一连点头:“我知道了。”珍珍的反应出乎意料,母亲有点担忧地问:“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我们也不该骗你。”珍珍说:“我不难过,也不想哭。我已经想到了。”大家去到了阳台上,一切如旧。珍珍真的如她所说,一切都正常,该说话说话,该笑时笑,该打建桥时打建桥。我远远地打量她,她有些时候在发愣,但其他人一旦跟她说话,她立马调整了回来。我有些摸不透她了。

母亲从陈小武那里买了半斤猪肉回来,剁成肉馅,虾米泡发,又让我准备了姜末葱花,洗净切好韭菜;秋芳娘在一旁揉面团,没有擀面杖,拿酒精瓶擀好面皮,等到母亲这边馅料弄好,两人开始包起了饺子。我问她们是什么日子,毕竟饺子一年都吃不到几回。秋芳娘笑道:“亏你天天跟珍珍玩,连她生日都不晓得。”三鲜饺子包好,建桥跑去叫珍珍和香梅奶过来吃。母亲还炖了一条鱼,炒了几盘肉菜,看得我直妒忌——毕竟我自己的生日,母亲都没有这么丰盛地准备过。香梅奶一再说麻烦母亲了,珍珍坐在我旁边,也显得很拘谨。饺子出锅了,母亲特别把最多的一碗给了珍珍,“也不晓得是不是你们北方的口味。”珍珍现在已经渐渐能听懂一些我们的土话了,她吃了一口,“嗯”了一声:“很好吃。”母亲松了一口气,又招呼我起来,帮她去端菜。趁着只有两个人时,母亲给我二十块钱:“你们一起玩的时候,多买点儿零食。”我深感意外,毕竟母亲特别讨厌我吃零食的。母亲好像看到我的疑惑似的,说:“你没注意到?珍珍最近瘦了好多,脸都尖了。”我的确留意到了。香梅奶说起这十来天,珍珍都吃得很少,一碗饭能吃完一半就不错了。

我拿这二十块,买了方便面、辣条,还有小圆面包。我故意把这些零食放到竹床上,建桥吃得最多,珍珍几乎没有拿。《射雕英雄传》我们读完了,换了《西游记》来读。读书也多是我和建桥在读,轮到她时,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跟她说话,她总是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建桥忍不住问:“珍珍,你在想什么?”珍珍发愣,建桥又问了一遍后,她疑惑地看着建桥:“什么?……哦,没想什么。”建桥尝试做了几个鬼脸,我夸张地笑起来,偷眼看珍珍,她也毫无反应。我们的兴致逐渐低落了下来。晚上照旧在阳台上睡,建桥跟我说起开学可能要住校的事情,他不想住,我也不想住。母亲和秋芳娘,一边一个,把珍珍夹在中间,正说着话,楼下有人喊:“花姐!花姐!”母亲立马起身回应:“来咯来咯。”她下床走到栏杆那里往下看:“庆阳啊,么子事?”那人说了一番话后,母亲连说好。等那人走后,秋芳娘说:“是彩霞电话?”母亲点头,说:“彩霞说半个小时后再打过来,让珍珍和香梅奶都去接电话。”秋芳娘笑道:“到了生日,终于记起来有个女儿咯。”

建桥被派去叫香梅奶。珍珍坐在那里,母亲让她准备一下,珍珍说:“我不去。”母亲惊讶地问为什么,她没有解释,躺了下去。秋芳娘跟母亲对视一眼,用普通话说:“珍珍,你妈肯定是打电话过来祝你生日快乐的。你要不去,她会难过的。”珍珍不吭声。五分钟过去了,秋芳娘和母亲一直在劝,珍珍就是不动。香梅奶被建桥搀扶上来,大口喘着气。建桥说:“珍珍,你外婆在楼下等你好久了!”香梅奶坐在珍珍边上,手摸摸她的脚:“细姐儿哎,去一趟吧。你就是对她有气,也可以在电话里骂她嘛。”建桥转述了一下话后,珍珍这才坐起来,眼眶里红红的。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七手八脚收拾好下楼,一起往庆阳爷家里去。走在垸里的泥路上,我和建桥一人打着一个手电筒,建桥时不时把手电筒往天上照去:“看看看,天上让我凿开一个窟窿!”大家都沉默不语,建桥只好讪讪地收回手电筒。沿路狗吠声不断,乘凉的人在各家的阳台上说话,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电话还没打过来,庆阳爷让我们先坐在房间里等着,不一会儿,玉珍娘又端水给我们喝。大家都过意不去,玉珍娘笑道:“这有个么子嘞!”她注意到离电话最远的珍珍:“咿呀,这是彩霞女儿哦?长这么大了?!”坐在电话旁边的香梅奶说:“十四岁,今天进十五了。”玉珍娘啧啧嘴:“彩霞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就几好看。生的女伢儿,也是几养眼!”珍珍显然心不在她们的说话上,她靠在门框上,头侧向堂屋,手指一个劲儿地叩门框。闲聊了几分钟,电话铃响。玉珍娘先接了电话,说了两句,递给香梅奶:“莫急莫急,你这样拿电话,哎,对对对,对着那头的话筒说话,彩霞就听得见咯。”香梅奶紧紧攥着电话,生怕给人家摔坏了,一时间她不知道如何把电话贴到耳朵旁,玉珍娘在一旁教她。好容易听到电话了,香梅奶声音特别大地喊:“好!我身体好!我脚不疼咯!好!你好吧?要得!要得!屋里都好!……今天给细姐儿过了生日……要得要得,好好好。”玉珍娘在一旁悄声说:“不用那么大声音,那边听得到。”香梅奶这才降低声音:“哦,珍珍啊,要得要得,我让她来接电话。”母亲催珍珍过去,珍珍不动。香梅奶捏着话筒,着急地说:“打电话要好多钱,你莫磨叽咯,快过来!”

终究拗不过众人的半推半劝,珍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接下来的时间只是在听,脸上毫无表情,间或回一下“嗯”“好”“知道”;接着三四分钟,珍珍彻底没了声音,她的手死死捏着话筒,眼睛瞪着前方的一点。我们都不敢说话,连身子都不敢动一下。好像有一桩严重的事情正在发生,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珍珍突然大叫起来,“我不准!不准!”那头又说了什么,珍珍突然撂下电话,往门外跑去。母亲让我跟建桥赶紧去追她,自己去接了电话。珍珍跑得很快,我们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她的名字。直到上了长江大堤,前头是漫上坝脚的江水,她才止步。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她转身嫌恶地说:“走开!走开!”建桥说:“出什么事情了?”她喊道:“关你什么事?你们走开!走开!”我们走远了一些,但又不能太远。她蹲在坝沿儿上,双手捂着头,时而手揪头发,时而把边上的草拔出来往江水上扔。

等了许久,防汛棚那头有人拿手电筒照过来:“么人?做么事哦?”我一看是云方爷。珍珍突然站起身,猛地冲下水去。建桥喊了一声:“不好!”一个箭步追了过去。珍珍已经奔到水中,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水渐渐没过她的腰间。等建桥游过去时,水快到她的肩头了。我在岸边急得直喊救人。云方爷赶了过来,把手电筒递给我,自己也下水了。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到建桥已经抓住了珍珍的胳膊,任珍珍如何地推他骂他,他都不松手。云方爷也游了过来,两人齐力把珍珍硬拖上了岸。不容珍珍挣扎,两人又把珍珍拉到防汛棚。珍珍还要闹,建桥吼了起来:“你做什么啊?!你够了没有!坐下来!不准再闹了!”我从来没见过建桥生这么大的气,也没见过他这样吼过人。珍珍也吓住了,呆在那里,刚才迸发出的蛮力好像一下子泄掉了,萎成一团,小声地抽泣起来。

江风吹来,防汛棚顶的塑料布一起一伏,有鸟儿扑啦啦从防护林上空飞过。云方爷劝慰了许久,珍珍也渐渐不哭了,只是愣愣地看着棚外。建桥发过脾气后,自己也不适应,站在棚外发呆。我说:“我们回去吧。香梅奶她们肯定等急了。”建桥进棚看了珍珍一眼,珍珍听话地站起来,跟着我们往外走。走到棚口,珍珍转身谢了云方爷,又补上一句:“今晚的事情麻烦不要告诉别人。”云方爷答应了。我拿着云方爷给我的手电筒,下了堤坝,往垸里走。建桥走在前头,珍珍在中间,我殿后。到了菜地旁边的小路上,建桥终于忍不住问起出了什么事,珍珍小声地回:“我妈后天就回来了。”我说:“那很好啊。”珍珍摇摇头:“她跟我爸离婚了……她这次回来,是要带我走。”建桥突然回头问:“带你去哪里?”珍珍摇头,“我也不知道。”建桥顿了一下,问:“那你想走吗?”见珍珍低头不语,他又说:“你要是不想走的话,可以留下来啊,跟我们一起上学,一起读书,不是挺好的吗?”我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你别走了吧。”珍珍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过了片刻,珍珍说:“等我走后,我……”建桥突然转身过来说:“书都没有读完呢,走什么走啊!你不能走!”我说:“建桥,你真是疯了心。这个珍珍怎么决定得了?”建桥想说什么,一开口又噎住了,于是回转身去,急急地往前走。珍珍想去追,我拦住了:“他就是这个脾气,你别管他。他一会儿就好了。”到了垸口,狗吠声又起。建桥立在柴垛边发愣,见到我们,默默地跟上来。珍珍走在中间,她看看我,又看看建桥:“我外婆在这里啊,我肯定会经常回来的。”我们没有说话。珍珍又说:“我爸有别的人了……我妈现在只有我……只有我了,我妈说。”我们“嗯”了一声。珍珍干笑了一下:“这么多天,她终于想起来有个我了……我过去的那个家已经没有了。没有了。想起来就很害怕。”我很想抱一下珍珍,但是我忍住了。建桥看样子,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他也忍住了,他只是小声地说:“实在不开心,你就回来,我们都在的。”珍珍沉默了片刻,说:“我不知道。”走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你们迟早也要离开这里的啊。过不了几年,你们也要各奔东西了吧。”我和建桥相互看了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珍珍。珍珍。珍珍。远远地听到母亲和秋芳娘呼唤的声音。珍珍悄声说:“刚才的事情,你们谁也不要跟她们说。”我和建桥说好。等了一会儿,珍珍又说:“明天我们继续读《西游记》吧,好不好?”我和建桥又说好。一阵江风袭来,珍珍和建桥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还在滴水,我说:“你们赶紧回去把衣服换了。否则她们一看,就要问怎么回事。”他们说好。我们加快了脚步。手电筒在夜色中凿开一道光路,牵引着我们往前走。走着走着,我们的脚步声渐趋一致,就像是一个人在走似的。谁也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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