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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永隔一江水 作者:朱西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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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的宿舍在一楼104室,进去时同学们已经基本上把床都占完了,只余下最里面靠窗的两张下铺没人要。我气恼地瞪了一眼建桥:“叫你早点儿来,你非要磨叽。现在好咯,只剩下最糟糕的两个床了。”建桥探头一看,笑道:“不错啊,咱们可以挨着睡了!”他抱着棉被和枕头兴冲冲地跑过去,占了倒数第二个下铺,然后冲我喊:“昭昭,你喜欢睡里面,靠窗的位置就留给你了哈!”正在整理床铺的十几个人都把目光聚在我身上,我低头快快走到靠窗的那个下铺,把棉被床褥搁在床板上。建桥又说:“我枕头巾忘带了!”我没理他,铺开床褥,再铺上深蓝色床单,这条我本来不喜欢的,但母亲认为藏龌龊,非要我带。建桥又说:“我床单也忘带了。”我“哎呀”一声:“你是做么事鬼哦?这个忘了,那个也忘了,你自家人为么子没忘?”建桥嘻嘻笑:“你那个床单大,我们铺一个不就行了!”我说不行,他不管,非要把我已经掖进被褥里的床单拽出来,铺到他床上。这样一看,简直就是一张大床了。我说:“这一周就这样了。下周放假你自家回去拿。”建桥连连点头:“晓得晓得。” 铺完床后,我这才有空打量整个宿舍:十个木制床,分上下铺,两两并靠,正好可以睡下初二(三)班二十个男生。我打量了这些同学,有我和建桥原来初一(五)班的老同学,也有从原来初一其他班上分过来的新同学。我跟一些熟悉的同学打完招呼后,靠在床头心里恹恹的。毕竟初一我们每天晚上都是可以回家睡的,一到初二,学校规定必须全部住校,哪怕是家在学校附近的都不能回去。我和建桥都很不高兴,毕竟每天晚上下完晚自习,沿着省道往家里骑行的那一段路,是非常惬意的。我们可以比赛,看谁自行车骑得快;也可以唱歌、打闹;甚至有时候会偷偷溜到镇上去玩……这些都结束了。从初二开始,我们周末只放半天假,晚上还得上晚自习;饭也只能在食堂吃,除非家里愿意送饭过来,隔着校门递给你。但我母亲和秋芳娘,地里活儿很多,不会有时间来的。一股从厕所飘过来的尿骚味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我知道男厕所就离我床铺不到十米远,有人选这个床睡才怪呢。 本来要找建桥说说话的,毕竟多一个人烦恼,总比一个人生闷气强。但建桥却已经跑到靠门口睡的吴兴华那里,聊得热火朝天。吴兴华原来是初一(三)班的班长,现在到了初二年级,他估计又会是班长吧。建桥说着说着笑拍他的肩,熟得不行的样子。他们什么时候那么熟了?后来睡在中间第四个上铺的老同学王俊,也过来跟他们说起话来,渐渐地大家都围拢过去了。他们这么快就熟了?我很是惊讶。很多同学我还叫不上名字,让我突然跟他们说话,我做不到。把被子垫在背后,往窗外看去,只有一堵两米高的水泥墙,墙顶插满了玻璃碴;墙下是一条污水沟,早上起床,大家会拿着牙刷牙膏在这里洗漱,然后把漱完口后的水吐到沟里……一想到此,我浑身觉得不舒服。我要在一片吐口水的声音中起床吗?还要吃食堂里猪食一样的饭菜?还要晚上睡在这么多陌生人当中?而这无疑就是我要面对的现实。我想哭的心都有了。但我不能哭,这些人肯定会嘲笑我的。但是建桥,明明昨天晚上睡在我家竹床上,还抱怨住校有多糟糕,自己有多不情愿,现在却在这群人中间如鱼得水,谈笑风生。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远远地透过人群看建桥,这个我熟得不能再熟的人,突然在这一刹那间让我生出了陌生感。他原本一团孩子气的脸庞长开了,有了棱角,偏黑的皮肤上东一个西一个青春痘,鼻唇之间冒出了薄薄一层胡子,而我的脸过于白净,胡子还不见踪影。大家都在听他说打游戏的事情,建桥眼睛里放光,手臂举上去劈下来,笑起来嘎嘎嘎,露出一口乱牙,大家也都嘎嘎嘎地跟着笑。他原本矮矮小小,现在手脚也长长了很多,快赶上我的个子了。由于整个暑假他经常泡在江水里游泳,肩膀两头显得宽了,身体也舒展修长了。 “么人在打游戏啊?”门口一黑,一位中年人走进来问。吴兴华站起来喊了一声:“吕老师。”大家都随即站起来跟着喊。吕老师表情严肃,两手背在身后,眼睛打量每一个人,直到远远地往我这边扫了一眼才收回去。“么人在打游戏?”他又问了一遍。大家都收住手低下头,不敢说话。吕老师细细打量他们的脸,黑框眼镜背后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出来,扎在了建桥的身上:“是你啵?”建桥往后退了一下:“我没有……”吕老师逼近了一步:“我在外面听了好久咯,就你在那里说个没完。不是你,是么人?”建桥想尝试笑一声,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没有成功:“老师,我……那是在放假期间……”吕老师不等他说话,厉声说:“现在初二了,马上要初三了!你们不抓紧学习,搞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我是不会饶过的!听到吧?”大家小声地回:“听到了。”吕老师吼了一声:“听到没有?”大家随即大声回:“听到了!”吕老师眯眼打量建桥:“你初一期末考试考得么样?”建桥挠了一下头回:“我不记得了……”吕老师笑了一声:“你们每一个人的成绩我都摸了底。各位心下要有数。莫怪我不提前告诉你们,在我的班上,是不允许三心二意的。”大家低头不语。 吕老师又检查了一番宿舍,被子叠得整不整齐,地面扫得干不干净,他都要批评一通。折腾了半个小时,他才离开。直到他穿过操场去到教学楼,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吴兴华吐了一下舌头:“吕老师是我们班主任,大家晓得了吧?”很多人,包括我在内,才第一次知道。吴兴华又说:“他才从镇中学过来的,是学校的教研主任。你们要小心哦,他的严厉在镇中学是出了名的,我哥原来就是他的学生,提起他就直说人间地狱。”大家的声音炸开了,有说真倒霉的,有说想调班的,有说严厉点儿也不错,建桥撇撇嘴说:“怕个么子哦!我就不信他能把我么样!”王俊点点头:“你哦,初一时哪科老师不惩罚你的?你哪一样没扛过来,是的啵?”建桥往我这边走:“我不怕挨打,管么子老师,都奈何不了我。”吴兴华追过来一句:“你还是要小心,我看吕老师已经盯上你了。”建桥靠在自己床上,嘴巴说:“爱盯不盯!我怕个么子!”说完,眼皮垂下,神情明显沮丧了下来。我悄声问他:“你害怕了?”他推了一下我:“要你管!”说着躺下,把被子盖住了头。连我叫他去食堂吃午饭,他都没理。 二 下午第一堂课是班会,我们来到教学楼二楼最右边的203教室,吕老师已经等在讲台上了。大家聚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入座。吕老师说:“你们按照我在黑板上写的位置去坐。”在他身后的黑板上,果然写着全班四十二个人的名字:分为三组七排,每组十四个人。建桥悄声说:“我们没在一起。”我一看还真是:我位置在第二组第三排,而建桥在第三组第六排,相隔甚远。大家都按照给定的位置坐下了。跟我做同桌的,是原来初一(一)班的戴梦兰。我们相视一笑。吕老师环视教室一周:“大家对座位有么子意见,可以提。”没有人说话,吕老师低下头看看讲桌上的课本,准备给我们讲这学期的课程安排。“老师,我能不能调个座位?”我还没回头,就已经知道是建桥了。吕老师抬起头,眉头皱起,说:“你有么子要求?”我们大家都看了过去。建桥站起来,伸手指向我这边:“我想跟夏昭昭做同桌。”大家随即又把目光投向我这边。真是太尴尬了,我埋下头,连眼睛都想闭上。 “这位同学很好嘛,来来来,你到讲台上来。”吕老师的声音让我抬起头,建桥留在位置上,声音有点儿怯下来:“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我初一就一直跟夏昭昭同桌……又是隔壁屋……”吕老师笑眯眯地招手:“你过来嘛!有话在这里说,好不好?”建桥极不情愿地走上讲台,吕老师让他面向全班站好后,从讲桌上拿起一张纸上念:“语文35分,数学21分,英语33分……这是么人的成绩啊,你说说?”他侧过脸来笑着看向建桥。建桥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吕老师耐心地再问了一遍:“你说说嘛,是谁的?”建桥小声地说:“我的……”吕老师弯下腰,“你说么子?我听不见!”建桥垂下头没有回应。吕老师又拿起纸念:“语文97分,数学84分,英语91分……”我心里猛地跳了一下:这是我的初一下学期期末考试的分数。吕老师念时看了一眼我,又瞥了一眼建桥:“你说说这是么人的成绩?”建桥依旧没有回应。吕老师脸绷了起来:“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夏昭昭的……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么样的,现在在我班上,一切拿成绩说话,成绩好的坐前面,成绩不好的坐后面。每一次考完试,调整一遍座位。你要想跟夏昭昭坐同桌,可以,没得问题,你考得跟他差不多,我自然满足你。”说时,他又弯下腰冲着建桥笑道:“好不好啊?夏建桥同学。”建桥始终没有抬头。 吕老师开始给我们讲班规,建桥始终杵在那里,双手反剪在背后,双脚并拢。吕老师似乎看不到他,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吱呀吱呀写出一条条课堂纪律要点,又果不其然地任命了吴兴华为班长,每组组长也是成绩最好的几个担任,单科成绩最好的担任各科课代表,因为我语文单科第一,自然成了语文课代表。直到下课铃响,吕老师离开课堂,建桥还木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我跑到讲台上拍拍他:“他走了。”建桥躲了一下,头扭到一边。我又说:“出去转转?”建桥理也没有理我,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趴下去,直到下一堂语文课,他都没抬起头来。教语文的孟老师拍拍桌子提醒他,他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晓得!”孟老师好脾气,没有跟他计较,只是让他站着,又继续讲课。我忍不住偷眼看他,而站着的他看着窗外。秋雨下来了,点点雨丝敲打玻璃窗。灰黑色云层横铺在天际,远处的棉花地像是一群做错事的孩子,沉默地垂着枝头。 说实话,能换一个女生做同桌,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初一两个学期,无论怎么换座位,建桥都要跟我坐在一起,我真是烦透了。他不爱听讲,不爱看书,老捣我的乱,又爱抄我作业。我冲他凶过多少次了,他总是嘻嘻一笑,不管不顾,赖上我了。现在好了,戴梦兰一看就是个脾气很好的女生,而且听课极为认真,做的笔记也工工整整,成绩跟我应该差不多,不算最好的,但也不差。偶尔我看她一眼,她能感知到,冲我笑笑,又偏过头去写字。她的手指白白胖胖,有浅浅的窝儿,不写字时托着圆圆的脸,眼睛因为近视稍微眯起,眼睫毛一闪一闪。我看着她心里就莫名地开心。可是我一转头偷眼看建桥,心里又泛起愧疚感。虽然不是我故意不做他同桌的,但他像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孤独地站在那里,这还是让我不好受。他始终没有看我,也不看黑板。 窗外的雨已经下大了,操场上有人把国旗收了起来。到了下午四点多,天已经阴沉得像是到了晚上,教室里突然开了灯,白亮亮一片。老师有事先出去了,让我们自习。起初教室里如扣了一顶锅,每个人都笼罩其中,不敢说话。渐渐地,响起了窸窣声,这里那里,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凳子移动了,有人咳嗽了,书本掉地上了,开始有人说话了。我本来看着数学书,一道方程式题难住了我。忽然一阵洗发水的气息拂来。“昭昭,你这道题你会吗?”是戴梦兰问我。她的脸离我特别近,我不由得微微后躲。我看了一眼题目,说:“会。”她看着我,眉眼间都是笑:“那太好了,我试了几种方法都不行。”我找了一张草稿纸,给她讲这道题。她听得非常认真,右手手指压着纸的一头。她的手指甲剪得真干净。等这道题讲完,教室里已经如烧滚的热水,喧嚣不已。后排的同学你推我搡,课本扔来砸去,其中还有响亮的笑声,一听就是建桥的。我看过去时,他不知何时已经坐下了,椅子背靠桌位,身子趴在第七排邓林峰的桌上,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拍着桌子大笑。我紧张地瞥了一眼走廊那边的窗户,还好没有老师。我们如果还是同桌的话,我绝对是不允许他这样的。他只要大声喧哗,我就会警告他。我就像是一条束缚他的缰绳,一旦我不在了,他就成了一匹无人控制的野马,在教室里横冲直撞。 我很想起身过去让他小点儿声,但我没有这个勇气。倒是坐在第二组第一排的吴兴华站了起来提醒大家注意,但效果不是很大,他只好摇摇头坐下。戴梦兰又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小说看,我说家里有几本,她偏过头来看我:“我晓得你爱看书。”我心猛地一跳:“你么晓得?”她右手攥着圆珠笔,抵住下巴:“你们垸的庆阳是我姨爷,玉珍是我姨娘。有时候你们到他家借电话打,我还看到过你。我去做客的时候,每回都要经过你家。我只要看到你时,你都是坐在稻场上,或者阳台上看书……”她仰头想了一下说:“你有一回看《射雕英雄传》是吧?”见我点头,“还有一回是《巴黎圣母院》,对吧?”我又点头。她抿着嘴,想了想,又笑道:“那时候我就很想跟你借书看。”我还在惊讶当中,没来得及回话。她又问我:“你愿意借书给我看吗?”我正要回她,忽听得“咣”的一声,回头看去,吕老师已经站在建桥那边了,建桥倒在地上,他的椅子捏在吕老师的手里。“你笑得几开心哦,是不是?”吕老师低头笑道。建桥扶着腰,呻吟了一下,看来是摔疼了。“你再笑一个噻!”吕老师说话时,全教室的人都不敢发出声音。 每一个被点名的人,都站在讲台上,基本上都是后三排的。吕老师双手拄在讲桌上,眼睛缓慢地从左边扫到右边,从前面碾到后面,最后把眼神聚焦在吴兴华身上:“你是班长,为么子不管一下纪律?”吴兴华怯怯地站起来:“我……他们……不听我的……”吕老师猛拍了一下桌面:“我在教室外面看得一清二楚,连你都在有说有笑!我看了有二十分钟,你根本没有停过!”吴兴华没有说话。“你们坐在位置上的人,我是给你们脸,今天不点你们的名字。莫我给你们脸,你们不要脸,到时候莫怪我翻脸!”我们都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消失到尘埃里去。“夏建桥,你站在前面来。大家都抬起头——”吕老师直到我们都抬起了头,建桥也站在讲桌旁边了,才说:“你的事情,我已经听到不少老师说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吕老师又笑,“夏建桥,你不是几会笑哩?你再笑一个嘛……莫绷着脸,笑一个嘛……”建桥脸上淡淡地没有表情,眼睛里放空。吕老师右手伸过去,大拇指和食指按住建桥嘴唇两角往上推:“你不是几会笑哩?我现在给你机会,让你笑个够。”建桥头往后仰,吕老师手追了过去,建桥举手扫到一边。我吓得心都缩紧了。吕老师收回手,甩了甩手,点头笑道:“咿呀,厉害了啊,要得,要得。” 大家都回到了座位上,建桥只要能笑出声来,也同样可以回去,但他始终没有表情地木立在我们面前。吕老师又一次出去了,教室里鸦雀无声。我始终觉得背后悬着一双冰冷的眼睛,连动弹一下都心跳加速。戴梦兰在刷刷地写字,她的字迹一团团像是圆滚滚的小猫。她的课本干干净净的,连个折角和污渍都没有,不像我的早已脏污得不成样子。她绯红色长袖贴着我的桌边,脚上是一双刷得白亮的球鞋。哈。戴梦兰抬起头,发现我在看她,微微一笑。哈哈。我们同时往讲台上看。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看了过去。是建桥在笑。他仰着头,张口大笑,手捂着肚子。吴兴华站起来说:“夏建桥,你不要这样。”建桥手指着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吴兴华尴尬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越来越大声,吕老师没有出现,建桥的笑声劈头盖脸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没有人敢动弹,我也不敢动。 三 好不容易熬到下晚自习,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出了教室门口,一阵湿润的凉风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二楼楼梯口,拥着从各个班奔出的学生。我等在一侧,听着杂沓的脚步声,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转身回教室拿雨伞时,大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建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手叩打桌面。我走了过去问:“你还不走?”建桥这才回过神来,懒懒地起身跟在我身后。楼梯已经空了,建桥拿着雨伞沿着铁栅栏一根根敲下去,发出当当声。我催促道:“你快点儿!雨这么大,不好回去了。”到了一楼,教学楼门前一片积水,我把裤脚叠起,正准备往车棚跑,建桥在后面喊:“你是疯了心是啵?!我们现在住宿舍!”我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往教学楼走廊左边走去。建桥跟了过来。出了教学楼,雨点落在我们的伞面上,细细粒粒。我说:“你不要这样了。”建桥偏过头来看我:“不要怎样?”我迟疑了一下:“反正就是不要这样了。”建桥没有说话,走了一截路,他才说:“我不想念书了……”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那么能行?!”建桥冷冷一笑:“为么子不行?”我烦躁地挥起左手:“当然不行。”他没有说话,我也没了兴致。 我们刚一进宿舍,立马响起了鼓掌声。抬眼看去,全宿舍十几个同学都把目光落在建桥身上。王俊坐在床上,喊了一声:“建桥,你几有种哦!”其他人也跟着说:“吕老师你都敢反,几厉害!”靠在门边的王双、李刚星过来搂住建桥肩头:“过来坐,过来坐。”建桥一脸懵相,他被那两人拉到宿舍中间的下铺坐下,随即上铺下铺的人都聚了过去。没有人留意我,我悄悄地走到自己床边,从床底下拿出开水瓶去开水房打水,回头看了一眼,建桥正被大家围着说话,看来是走不开。我把他的开水瓶也拿上了。此刻,母亲已经睡下了吧,她再也不用等我晚上回来了。想到此,心里一阵抽痛。教学楼完全熄了灯,如一只沉默的巨兽蹲伏在夜雨中。食堂边上的小卖铺还亮着灯,老板娘正趴在柜台上抬头看电视。我有一种想把开水瓶扔到地上骑车回去的冲动。我不想跟那些陌生的同学住在一起,也不想闻那些臭袜子臭鞋子的味道,更不想睡在那么窄的床上盖着能捏得出水的被褥。可是我的脚依旧一步步把我带到开水房。 还没走回宿舍门口,喧哗声就涌了过来。透过窗口,一眼便看到建桥站在人群之中,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大家哄地一笑;他说得就更带劲了,手指向天,又戳向地,嘴巴快速地一开一合,身子还扭了一下,像是在模仿某个人,随即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心里一凛:他肯定模仿的是吕老师。我紧张地左右张看,查岗的老师还没来,各个宿舍都是一片喧腾,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我又一次悄悄走到自己床边,把开水瓶放下,拖出洗脸盆。“给你脸你不要脸,到时候莫怪我不给脸!”建桥学着吕老师的说话腔调,那些同学鼓起掌来:“学得太像了!再学一个孟老师吧!”建桥捏起了嗓子,尖声说:“同学们呐,你上课要专心,要得啵?”说时,眼皮耷拉,嘴巴微张。大家又是一笑,连说像。水不是太烫,不用掺冷水,我洗了脸,把水倒到洗脚盆里泡脚。那些已经洗好脚的人,洗脚水都没倒,有些水洒到地面上,流到了我这里,像是一条蜿蜒的小河。 门外监管老师来了,催大家赶紧睡觉,马上就要熄灯了。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床。建桥这才走过来坐下,脱了鞋子和袜子,直接把脚往我洗脚盆里挤。我说:“我给你打水了,你自家洗好咯。”他瞥一眼放在墙角的开水瓶,挥手道:“太麻烦咯!”说完嘻嘻一笑,两只脚没入水中:“不是很热。”我抬起脚拿毛巾擦干净。他又说:“你帮我添点儿热水。”我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仆人。”他拉住我的手说:“哎哟,我求你了,我不是行动不方便么……”我没奈何,拿起开水瓶给盆里添了点儿热水。他“呦呦呦”地叫了几声:“咿呀,舒服!”我没理他,回自己床上睡去了。灯熄灭了,人语声小了,雨声清晰了,寒气从窗户缝隙钻进来,一缕一缕在脖颈处盘绕。建桥躺下时,我问他:“洗脚水倒吧?”建桥回:“明天再倒咯。”说着伸手拽我的被子。我问他做什么,他小声说:“我的被子太薄了,我们两床被子一起盖吧。”我护着自己的被子不让:“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他不放手,硬是把我的被子拉过去一半,盖在自己身上,我要拽回去,他用身体死死压住被角,我怎么也拖不动:“夏建桥,你真得人恼!”他笑出了声:“平常时在屋里不是这样睡的?到了这里你干吗这么生分?”我怕其他同学听到我们的对话,只好作罢。 过了半晌,他“噗”的一声。我装睡着,没有理会。他推我:“哎!”我往一边躲去,他手追过来,悄声道:“戴梦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一听,翻身过来:“你瞎说么子!”他“呵”的一声:“我看得几清楚!她跟你说话,脸都红咯,啧啧啧。”我捶了他一下:“你再乱说,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他“呀呀”几声,又说:“你知道她是么人家的女儿啵?”我说不知,他叹口气,“你真是白吃这么多年的米甜粑了!那个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咱们垸里叫卖米甜粑的人,瘦瘦高高的,嗓子又亮又高的,你不起床买一个吃他就不走的那个人,就是他爸。我们叫他粑爷,你忘了?”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戴梦兰眉眼之间的确跟那个男人有些像。建桥凑过来,贴着我耳边问:“吃了人家这么多年米甜粑了,也该做人家的女婿了!”我在被窝里踹了他一脚:“你没得一句正经话!”建桥笑得直拍胸口。从黑暗中传来吴兴华的声音:“不早咯,快点儿困醒吧。”我们没有再说话。周遭已经响起了错落的鼾声、磨牙声,还有放屁声。过了几分钟,建桥细细的鼾声也响了起来。我毫无睡意,大脑清醒得如同白昼,楼顶的落水砸在水泥地面时发出的声音,让我心惊。憋着一泡尿,很想去解决掉,但又要起身,又要开门,又要冲进雨里,又要跑到男厕所……想想真是太麻烦了,只好忍着。 再次睁开眼时,天依旧是黑的。我以为是尿憋醒的,可是我上铺也传出了动静,再看其他床铺,大家都坐了起来,开始一边打呵欠一边穿衣服。“动作搞快点儿!莫摊尸咯,都起来起来!”吕老师的声音传过来。寝室的灯突然亮了,我一时间睁不开眼。“七点钟在操场前面集合,么人要是迟到了,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从门口转身走开。等他一走远,大家纷纷发出抱怨声,吴兴华连连催促:“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大家抓紧!”建桥睡得跟个死猪似的,还在呼呼打鼾,我推了他好久,他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做么事鬼哦!”我说:“你要是还想被吕老师批,你就尽管睡。”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还没动弹。上铺的人已经穿好衣服下来了,有些人端着脸盆去外面走廊洗脸刷牙。我管不了建桥了,匆忙穿上衣服。吴兴华又提醒了一次:“还有十五分钟!”建桥这才磨蹭着起来,愣愣地看着忙乱的大家,像是才醒过神来,慌忙掀开被子,又是找裤子,又是找袜子,还埋怨我不早点儿叫他。我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先跑到厕所小解,再回来端着脸盆出门洗漱。 吴兴华带领我们一路小跑到操场上,其他班的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我们按照个头高矮排成五列纵队。吕老师早就阴沉着脸,候在了一边。雨已经停了,天还是漆黑一片,操场上的大白炽灯亮起。校长站在升旗台上拿着喇叭讲话:“从这个学期开始,每天早上沿着操场跑步五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好的身体,不可能有一个好的成绩……”讲了大约五分钟的话后,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子,按照班级的顺序,从初一(一)班到初三(四)班,沿着操场开始跑动。脚步声一开始有些杂乱,跑过一圈后,渐趋一致。体育老师有节奏地吹响哨子,大家喊着口号:“锻炼身体!好好学习!不怕吃苦,勇夺第一!”各个班级的班主任站在操场外面维持纪律。我一开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现在在湿冷的寒气中彻底清醒了过来,脚步机械地跟着大部队一抬一落,跑到第三圈,身体活动开了,有了热气,有了精神,跟着大家喊口号也大声了。正意犹未尽时,建桥在我前头说:“真是无聊死了。”我低声说:“莫乱说话!”建桥又说:“大清早这不是折腾我们吗?!过去也不这么搞啊!”旁边的王俊插话:“校长是新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第一把火。我们要实行军事化管理,你懂啵?!”我没管他们说的,身体沉浸在集体的律动之中。五圈结束了,我们该去教室上早自习了。 教我们语文的向老师已经等在了教室,我们拿出课本开始背古诗词。戴梦兰还在喘气,两边脸颊红润润的。我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她立马捕捉到了:“做么事?我脸上有东西?”我连连摇头说没有。她又问:“那你为么子笑?”我连忙说:“我没有笑!”她笑了一声:“逗你玩的。”我松了一口气,开始读起来。读着读着,又听到戴梦兰在笑。我斜瞥她一眼,她悄声说:“你读书的声音,还蛮好听的。”我脸一热。“你接着读啊。”她又说。我感觉我读也不是,不读也不是,开始磕磕巴巴起来。眼睛始终不往戴梦兰那边看,而我的耳朵却一直在捕捉她的声响。我发现她在跟着我一起读。我故意读快,她也跟着读快;我又放慢,她也跟着放慢。我不读了。她随即问:“为么子停下来?”我说:“我读累了。” 这是假象,我告诉自己。我拼命地压制住一种涌动不安的兴奋感,还有惶恐,还有甜蜜,甚至还有一丝嫌恶,就像是一张过分热情的脸贴过来,我得推开一点才能呼吸。周遭的朗读声中,字与字没有了形状和间隔,变成了浪,一波一波鼓荡过来,我整个人一会儿被推到天上,一会儿又落到谷底。下课铃响了,她跟坐在后面的蒋玲玲挽着手走出门,我才磨蹭着起身。教室里没有人了,连建桥都不在。天放晴了。我下了楼,沿着教学楼前面的路慢慢走,路两侧的行道树有了秋意,远远看去那一树透着青的黄,非常养眼。拐到去食堂的路上,雨气散去,阳光穿过槐树树冠,斑斑驳驳。风吹起来,有些冷了,地面的落叶,发出簌簌的滑动声。 “夏昭昭,你做么事这么慢?”我转身看去,吕老师走在我后面。我心里一凛,忙说:“我这就快点儿去。”正准备加快步伐,吕老师跟了上来,跟我并排走。他那一件软塌塌的灰黑色西服里面,穿了一件酒红色针织薄毛衣,白衬衫折口一圈黑腻,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收拾,能看得见头皮屑。不知道他是懒,还是没有空打理。我知道他住在宿舍楼最上面两层教师宿舍的某个单间。“你很冷?”他撇头看我,“看你在发抖。”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在发抖。风从夹道灌过来,只穿了短袖和薄外套的我禁不住,打了几个喷嚏。“你成绩还可以,但数学还得加强。”吕老师突然说,我“嗯”了一声。“英语基础是可以的,我问了一下你初一的英语老师,但还得在词汇量上提高。”他一说完,我心里特别讶异。他对我的重视,是我没料到的。快走到食堂时,他停下,认真地打量我说:“你加把油,重点高中是可以考上的。”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点头。他脚上的皮鞋灰扑扑的,似乎很久没有擦过了。“另外一个,我晓得夏建桥跟你是隔壁屋的,从小玩到大。不过现在学习是最重要的,你跟他之间,最好保持距离。晓得啵?”他说话时,语气非常严肃。我没有再点头了,愣在那里。他等了片刻,拍拍我肩头:“快去吃饭吧。”说完,他转身就往宿舍楼走去了。 刚到食堂门口,满眼都是坐着吃饭的人。打饭的窗口排起了长龙。昭昭。昭昭。我抬眼看去,食堂中间,建桥站起来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时,建桥旁边坐着我们宿舍的几个人扫了我一眼,又继续他们的话题。我坐在建桥对面,他一把把我饭盒拿过去,往里面拨饭菜:“等你排到,都该上课咯。”我问他:“你吃饭的时候,为么子不叫我?”建桥抬头看我,眨了眨眼睛,突然一笑,小声说:“我不想破坏你跟同桌的美好友谊……”我一筷子打过去:“你瞎说么子!”建桥往后躲:“她就坐在那里哦。”见我低下头吃饭,他又指了指:“你不看一眼么?”我有些生气了:“吃你的饭。”坐在旁边的同学找建桥说话,他们说着说着又笑个不停。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也没有心情去听。吕老师的话直到此时才渐渐产生了威力:他调查了我的过去,还指出了我的未来,我毫无察觉地被一个人掂量了这么久。这个感觉,让我心生喜悦,又备感压迫。 菜已经凉了,饭也夹生,远不如家里的好,咽下去时有呕吐的冲动。建桥突然问:“你觉得么样?”我吓一跳,抬眼看时,他,还有那一圈同学,都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问:“么子?”建桥说:“就我们刚才说的啊。”我说:“我没听……”斜对面的王力说:“莫管他,让他吃饭吧。”他们又一次热烈地讨论起来。我听了一耳朵,是在聊某个游戏里的角色谁更厉害,我没有玩过,就是想插嘴也插不进去。我一边吃一边冷眼看他们,他们说话时,散发出浓烈的欢乐气息,手激动地拍着桌面,眼睛放着光,嘴巴里快速地吐出一连串词语。那个世界我无法融入,也不想融入。他们也很少找我说话,甚至都不会主动看我一眼。饭我已经吃不下去,很想起身离开,但是又不想太过突兀。“昭昭,这个你么样看?”建桥又抛出一个问题来。他在鼓励我说话,甚至期盼我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我不愿意配合他,甚至恼恨他非得让我成为众人注视的目标。我把筷子搁下说:“我没得看法……我去洗碗了。”建桥忙说:“我也去!”不管众人的挽留,他拿起饭盒跟我一起往外面盥洗台走。 “他们都在私下说你。”洗碗的时候,建桥提起了一句。水很冰手,盥洗台的滤网残留了很多饭渣。见我没有回应,建桥又接着说:“他们说你很高傲,不理人。”我把饭盒里的水甩干净,扣上盖子:“我没有不理人,我只是不晓得跟他们说么子。”建桥草草冲了一下饭盒,我嫌不干净,又拿去细细刷了一遍,递给他。“我跟他们说了,你其实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建桥跟在我身后,往教室的方向走去。我回头说:“他们爱么样想就么样想,我就是这样的人。”建桥默然片刻,跟我并排走:“我觉得你还是适当跟他们打打交道,毕竟一个宿舍的人……”我反问一句:“我要讨好他们?”建桥一愣,摇摇头:“没得这个意思。”我没有说话。阳光洒下,散发出稀薄的暖意,风阴阴透过衣服,凉意顿生。建桥悄声说:“吕老师。”我一抬头,便见吕老师夹着课本,走在前面。建桥又贴近笑道:“他裤子上有一根线头,像不像猪尾巴?”我躲远了些,建桥想靠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加快了步伐,简直是想要逃走似的。建桥小声说:“我们从那头绕着跑过去,会比他先到教室。”我回他:“你先跑,我跟上。”建桥奇怪地看我一眼:“为么子?”我不耐烦地催道:“莫废话!你赶紧的!” 四 周六上午的课结束后,我没有去食堂吃饭,反正马上可以回家了。我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转身往后门口走时,瞥见建桥在跟几个男生说话。我在走廊上等了几分钟,他还没跟过来,我喊了一声:“建桥!你走不走?”他从那群人中间跑了过来,打量我一番:“你要回去?”我深感意外:“你不回?”他迟疑了一下,撇头看看教室里那一帮人,说:“你回去跟我妈说我……”他歪着头想了片刻:“就说我去镇上买课外书,学习要用。”我反问他:“你究竟要做么事?”他咧嘴笑道:“不做么事,就是不想回去……”说着他往教室退去:“对咯,你把我床底下的脏衣裳也一并带回去吧,难为你啦!”我还要说什么,他又跑回那一帮人当中去,兴高采烈地说起话来。我闷闷地回到宿舍,从床底下拖出塑料桶,这一周换洗下来的衣服全堆在里面。宿舍里没办法洗澡,只能拿毛巾就着脸盆里的水一边蘸水一边擦拭,换衣服也只能躲在被窝里进行。宿舍里有一些人不在意,光着屁股走来走去。衣服也没地方洗,只能堆在桶里周六拿回家去。建桥那一桶拉出来,散发出一股馊味。我又推了回去。管他呢,他自己不拿,为什么让我拿。我把衣服塞到塑料袋子里,快走到门口时,还是转身把建桥的衣服塞到另外一个塑料袋里。真是贱!我心里骂自己。 刚走到车棚时,有人叫我。车棚的一头,戴梦兰站在那里招手,在她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在开锁推车。我点头笑一下,算是致意。她走过来,笑问:“你也回去?”见我说是,又是一笑:“正好顺路。”那中年男人把车子推过来,正是建桥说过的经常来我们垸卖米甜粑的人,我差一点喊出“粑爷”这个诨号来,还好及时忍住了。他看样子已经不认得我了。这也难怪,毕竟我上初中之后就没有再吃米甜粑了,而且他每天要跑那么多村落,见那么多人,哪里记得我。戴梦兰介绍了一下我,说是夏垸哪一家的孩子,他“哦”的一声,提起我父亲来,原来他们一起打过小工的。我叫了他一声戴叔,他问起我父亲的近况,我说他出门打工去了。他又问了家里其他人的情况,我一一作答,他饶有兴味地上下细细打量我。戴梦兰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连催道:“爸,你查户口哦?走吧!” 出校门,上省道。前面一溜自行车,都是急忙赶回家的学生,毕竟晚上还要回来上晚自习。我也很想快点儿骑回去,但戴叔就在我旁边骑着,我不好加速。戴梦兰搂着戴叔的腰,笑道:“爸哎,你又胖咯!”戴叔哈哈一笑:“你老娘说我可以生一个!”戴梦兰头贴在他背上:“那你要加油哦!”一说完,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此时戴叔的车子略微向前,戴梦兰正好就跟我并排了,她看我许久,眼睛里露出笑意:“昭昭,你好严肃!骑车都像是在上课。”我忙否认:“哪里有!”戴梦兰戳戴叔的腰:“爸哎,你看昭昭是不是像个小老师?”戴叔回头快速瞥了一眼:“不要乱说,人家是个帅小伙。”戴梦兰嗔怪道:“小老师不代表不帅嘛。”他们父女俩一唱一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两只猫玩弄的小老鼠,虽然人家明明是在夸自己。我不怎么说话,戴梦兰问我问题,我以“不晓得”“我要想想”打发过去。她渐渐地话也少了。到了我们垸口,我说:“我回去了。”戴梦兰愣了一下,感叹道:“这么快哦?”我挥挥手,拐上去垸里的泥巴路,逃也似地加快车速。 母亲没有在家,进灶屋掀开锅盖,锅里果然给我留了一碗肉丝面。吃完面后,我把建桥那一袋脏衣服拿出来,送到他家去。秋芳娘正在堂屋里扫地,我把建桥下午不回来的事说了一下。秋芳娘露出怀疑的神情:“他真去买书了?”我摇头回道:“那我就不晓得咯。”后厢房传来话:“他哦,肯定去镇上上网了!”我一听声音,高兴地大声问:“秋红姐,你回了?”她现在在市里一中读高一,看来今天高中也放假了。“回啦回啦。”秋红姐从后厢房走出来,头发剪短了,身穿一中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让我好生羡慕。“他这一个星期,是不是已经臭名远扬了?”秋红问我时,把我手上的衣服接过去,递给秋芳娘。我还没想好怎么回话,打量我已久的秋红姐继续问:“是不是被罚站了?是不是打架了?是不是上课说话了?”我说:“还好。”秋红姐“哼”了一声:“好个鬼哟,我就晓得他根本没得心思读书。”秋芳娘从前厢房拿出脚盆:“莫这样说你弟!你弟还是很聪明的,努把力就好了。何况,不还有昭昭在么?”秋红又问:“你们还是同桌?”见我说不是,她撇撇嘴:“那完蛋了。管束他的人没了。”秋芳娘解开塑料袋,把脏衣服倒进盆里说:“哪里就完蛋了?建桥几好的苗子,小学还考过第一嘞,现在只要心收回来,还是有希望的……昭昭哎,你那些脏衣裳拿过来我一起洗了。你妈干活去了。”我想到袋子里还有我的内裤,忙道:“不用了,我自家洗。”秋芳娘笑笑:“你莫怕丑,你自家洗不干净。” 终究拗不过,我的衣服和建桥的还是混在一起用开水泡在盆里,秋芳娘坐在井边一边搓洗一边问我话:“建桥晚上睡得好不好?……吃得如何?……感冒了?他吃药了没有?……他这个裤子上都是墨水,是笔不好写?……他牙还疼不疼?……”我都一一作答了,眼睛却紧张地盯着她的手,很怕她洗到我的内裤。秋红拿了一本书出来,靠在门口说:“妈哎,你也操心操心我咯,我回来你都不问我!”秋芳娘抬头看她:“你有么子好操心的?”秋红说:“你一天建桥这个建桥那个,问七问八的,你看他在不在乎?”秋芳娘耐心地搓洗裤子上的墨迹:“你有么子好操心的?你又懂事成绩又好,哪里像你弟哦,管么子都不会,又皮又不听话,你说他未来么办?我不多操点儿心,他就彻底毁咯……”秋红默然片刻才讲:“你操不了这么多心的,他自家要是不争气,你就是求天告地也没得用。”说完后,她转身回后厢房了。等我从家里拿作业来问秋红姐时,衣服已经洗好了,包括我的内裤,它们挂在稻场边的竹竿上,让我脸红。秋红姐坐在稻场上给我解答习题时,我的,建桥的,那些外套被风吹起,像是脱离了肉身的两个无形人,一起扬起又落下。建桥现在在做什么?正在跟那一帮男生打游戏?还是去溜冰场了?还是去百米港捉鱼?我不知道。 在秋芳娘家里吃了晚饭后,我回到家,把下一周要穿的衣服都带上了。秋芳娘过来,递给我一个大袋子说:“你让建桥小心点儿,衣裳莫又搞得到处是龌龊。另外有两罐我腌的鱼块,你一罐,他一罐。让他多吃饭,晓得啵?”等我车子推到大路上,秋红跑过来悄声跟我说:“他要是有么子出格的事情,你记得要告诉我。看我不打死他!”骑上车,上了省道,我前后看了一下,要是又碰到戴梦兰该怎么办?我心里很矛盾。既希望碰到她,又不希望碰到她。一开始我骑得很慢,一旦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我又加快了速度,骑着骑着又慢了下来。不断有同学超过我,但没有戴梦兰,看来她已经到学校了。我松弛下来。晚风吹裤脚,夕阳在农场那头坠下时,忽然间像是用尽最后一份力气,释放出所有的光来,柴垛、池塘、房屋、田野,都给点亮了。鸟儿啾啾飞过头顶,云层变幻色彩:金黄、粉白、紫红、黛青……风吹云动,光影交错。 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建桥都没有回来,还有跟他一起的几个人。吕老师走进教室,往那后面的空桌位扫了一眼,手指敲着讲桌:“他们去哪里了?”大家都埋着头没有说话。吕老师伸手看了一眼手表,在讲台上来回踱步,嘴里嘟囔着什么。戴梦兰把她的红皮本子推给我,上面写道:“吕老师洗头了。”我偷瞄了一眼,果然是洗了,衣服也换了,皮鞋也亮了,胡子也剃了。我在本子写了“哈哈”两个字。过了半个小时,建桥和另外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吕老师没有理他们,坐在讲桌后面,低头看教材。建桥又喊了一声“报告”。吕老师这才挑起眉头,往门口斜睇:“你们进来。”建桥他们进来了。吕老师一字一顿地问:“说——清——楚——去——哪——里——了?”建桥极快地扬起手中的书:“我们去买教辅材料了。”紧接着,身后那几个人纷纷扬起了书:“是啊是啊,我们去新华书店买的。”吕老师站起身,走过来,翻看了他们买的书,狐疑地打量他们每一个人:“母猪还真上树了?”建桥流畅自如地答:“这些教辅是您在课上提到的,所以我们专门去镇上买的。”吕老师“嗯”的一声,扬扬手:“你们回座位吧。下回要是再迟到,我不会放过你们的。”建桥他们连说晓得晓得,迅疾回到自己座位上去。 晚自习结束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戴梦兰从书包掏出一个玻璃罐放在我的桌上:“辣椒酱,我爸让我给你的。”我还未回话,她已经转身跑开了。我忙看了看四周,零星几个同学埋头整理自己的书,我迅速把辣椒酱塞到课桌里,然后坐下。人都走了,心跳也恢复正常了,白炽灯发出嗡嗡声,雪亮的光瀑浇在我的身上。我偷偷打开桌板,看了一眼,是个大肚圆瓶,红辣椒、青辣椒、黄辣椒,切碎混杂在一起,一看就很下饭。戴梦兰此时应该回到宿舍了吧?我看看窗外,宿舍楼那边灯火通明,四楼和五楼是女生宿舍,我不知道她住在哪一间。我从书包掏出下午秋芳娘给我的两罐腌鱼,一罐搁在戴梦兰课桌里,一罐放到建桥的桌里。这个建桥,走的时候跟那一帮人呼啸而去,也不叫我,真是气人。他桌子上放着那本下午买来的教辅,我翻了一下,是关于奥数的,他怎么突然买了这本难度非常大的书?我真是不理解。 一到宿舍,笑闹声在我耳边炸开。王俊趴在床上笑得捶床:“好主意!你鬼儿几精哩!”大家也跟说:“亏你想得出来。”在宿舍中央被众人围着的建桥,仰头说:“小事。小事。”我听了一下,原来是建桥下午带大家去网吧上网打游戏,为了怕老师查,去网吧前让每个人都买了本教辅做幌子,没想到真的骗过了吕老师。我从人群边上挤过去,去开水房打水,建桥那一瓶,我想了一下,没有拿。等回到宿舍,建桥坐在中间某个下铺,手里拿着一根烟,抽了两口,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围在他旁边的王俊、午高峰、李旺风,手搭在上铺,娴熟地抽着烟。“抽慢点儿,莫急。”午高峰笑着拍建桥的肩。建桥连说晓得,盯着红红的烟头,又吸了一口,再次呛出了声。大家哄地一笑。我把开水瓶搁在墙角,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烟,扔在地上。建桥愣住了,其他人也愣住了。建桥站起身,叫了一声:“昭昭!”我没理,王俊啧啧嘴说:“这烟好贵的。” 我出了宿舍的后门,站在排水沟边上,前面是那堵高墙。无处可去,也无法可想,我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怎么也抹不干净。身后是建桥的脚步声,我一听就知道。他没有说话。我也不希望他说话。我知道身后寝室那些人在远远地看好戏。我绝不要满足他们。寝室灯熄灭了,我们一下子跌入黑暗之中。“就是抽着玩的……你不要当真。”他的声音怯怯地传过来。“跟我有么子关系?”我说。排水沟的臭气熏得我想吐。“我……”他又说,“我妈没说么子吧?”我没有理会他。滑过脸颊的泪渐渐干了,我开始生自己的气。“你还好吧?”他小心试探地问我。这样一问,我更生气了。幸好有夜色的掩饰,我可以装作自己不存在。又沉默了一会儿,一道光柱穿了过来:“哪个班的?为么子还不睡觉。”我的手迅速被建桥拽起,往寝室里拉。鼾声已经此起彼伏,我们各自上了床。我没有睡着,他估计也没有睡。“我不会再抽咯。”他悄声说。我翻了一个身:“随便你。” 五 晨跑过后,大家在教室里坐定,吕老师一阵风似的闯进来。“王俊,李旺风,午高峰,夏建桥……”他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在讲台上站好。我一听都是昨晚在宿舍里抽烟的。吕老师从口袋里摸出两盒烟,一个打火机,向大家展示了一轮,扔在讲桌上:“我是不是说过莫给你脸你不要脸?你们几个——”他嫌恶地扫了一眼,“看来是不给我脸咯?”刚一说完,他走上去甩了每个人一耳光。清脆,响亮,我吓得浑身一抖。“你们再要是让我发现抽烟,就不只是一耳光的事情。”吕老师扭动手腕,又扫了一眼教室:“你们也听好了。在我的班上,谁要干出抽烟、早恋、打架、上网这样的事情,我一个都不饶过!听到了没有?”我们回:“听到了。”吕老师猛拍讲桌:“大点儿声!”我们大声喊道:“听到了!”吕老师转头说:“滚回座位上去!”那几个人垂着头下了讲台。王俊走过我桌位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觉得莫名其妙。李旺风过来时,也瞪了我一眼……直到建桥,他没有看我,径直走过去,脸上的巴掌印尤为明显。 一整个上午我都完全没有心思听讲。他们肯定怀疑是我向吕老师告的状,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恨死我了,包括建桥。只有我昨晚去阻止了建桥抽烟,而今天他们就被叫上去了。我自然是最大的嫌疑人,不是吗?我很想立马起身去跟他们解释,但我该怎么说呢?说他们误会了我,可是他们并没有说出口。我要是去解释,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我要是不解释,我会不会遭到他们的报复?一想到此,我感觉十分害怕。下了课,我也不敢起身,不敢去厕所,也不敢回头看。只有在教室里,我才可能是安全的。等到了上午课完,同学们纷纷拿出饭盒去食堂吃饭,戴梦兰从桌子里拿出那罐我放的腌鱼,冲我笑笑:“你的?”我“嗯”了一声。她露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我爱吃鱼。”其他的女同学叫她,她拿着腌鱼扬了扬说:“谢谢。”等她走开,我才想起应该跟她说下这罐腌鱼的来历,可人家已经走了。而她给我的那罐辣椒,我始终舍不得打开。 等大家都走光了,我才起身往食堂去,已经有不少同学已经吃完,正在清洗饭盒。一进食堂,我就看到了建桥和那几个男生坐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也立即看到了我。我很想逃走,但我不能那样,否则岂不是自证他们的猜疑吗?建桥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招呼我过去吃饭,他低头扒拉眼前的饭菜。我强装镇定地往打饭口去,那边王俊站了起来,要往我这边来了,建桥一把把他拽住,按了下去。打好饭菜,我找了一个角落勉强吃了一些。建桥那头的人已经起身,往门外走。刚到食堂门口,王俊回头冲我这边大喊了一声:“垃圾!”我强忍住没有哭出来。究竟是谁告的状?我不知道。但现在是我在承担这个后果,这让我又气愤又恐惧。实在是吃不下,我把饭菜都倒了,洗好饭盒,往教室走。离教学楼还有十来米的地方,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吕老师。此刻我最不想碰到的就是他,可他偏偏撵上来,跟我并排走。我看了一眼二楼教室,有同学趴在窗口往这边看。“你还不快点儿走,马上要打铃了。”吕老师说。我连说好,加快了脚步,吕老师跟我一样。我很想甩掉他,或者停下来,让他先走。但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同时进了教室。下午第一节课是吕老师的。 我的脖子一直能感觉到来自后排投射过来的灼热目光。老师讲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膀胱很胀,但下了课,我不敢起身。吕老师的物理课结束,下一节是语文课,再下一节是化学课……我觉得时间漫长得让人绝望,又快得让人绝望。要是现在我发四十度高烧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假回家。或者来一场地震吧,轰隆一声,所有人都死掉。或者那个告状的人良心发现,向那帮人承认是自己干的也可以……但一切按照既定的轨迹往下滑落,下午的课程结束,晚饭我没有去吃,接着又是晚自习三节课。下课铃声响起,一天的学习结束了。而我所要面对的事情,也许才刚刚开始。戴梦兰把课本归置好,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你今天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我勉力地笑了一下说:“有点儿感冒。”戴梦兰连忙说:“我宿舍里有几包板蓝根,你要不在楼下等着,我去拿给你?”我连说不用。她顿了片刻:“你不走吗?”我又笑了一下:“我写日记。”戴梦兰点点头:“我明天把板蓝根带给你。”她走路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响起了回声。教学楼很快就要熄灯了,我也该回宿舍了。出了教学楼,风吹来,昏沉了一天的大脑,清醒了很多。我的脚把我往车棚那头带,但我止步了,大门口的保安是不会放我出去的。那我找个地方躲一躲?到处是查岗的老师,没有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真的很想号叫起来,但我的胃部疼得厉害,根本没有力气。我只能回宿舍。我怕什么呢?又不是我做的!我给自己打气。 走到宿舍门口,吴兴华正端着脸盆出来泼水,走过我身边时,极小声地说:“你小心点儿。”此时,我反倒镇定了下来。该来总会来,那就索性快点来吧。一进宿舍,一种奇异的冰冷感迎面袭来。我已经做好了一群人冲过来打我一顿的准备,但当我走到宿舍中间时,并没有人动弹,他们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人如往常那样笑闹。我尝试去看他们,他们的眼睛也看我,冷冷的,不带感情,随着我移动。我觉得我的双腿发软,口腔干涩,浑身忍不住发抖。有一双眼睛更是揪住我不放,那是王俊从上铺投射来的。但他只是躺着,并没有跳下来。等我走到底,建桥蒙着被子睡在床上。我坐下来,床铺发出的吱嘎声,听起来特别刺耳。我小心翼翼摸摸我的床,希望不要被人放了钉子,或者泼了水,但早上我走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有些发懵:就这样过去了吗?他们不跑过来质问我了吗?真是太诡异了,我反而有点儿毛骨悚然。那吴兴华让我小心点儿,是什么意思?我偷眼看了一下,吴兴华也已经睡下了。在我来之前,他是不是已经在宿舍里听到了他们如何密谋来对付我?我很想过去问,但他估计也不敢说。 懒得洗脚洗脸了,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熄灯了。我警惕地竖起耳朵,也不敢闭眼睡觉,生怕他们会在暗处使出什么招数来。建桥一直蒙着被子,一动也不动。我隔着被子碰碰他,他躲了一下。我又推一下他,他翻身背向我。我很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完全没有要跟我说话的意思。他在棉被里缩着身子,被子裹紧,明摆着就是不要我去打扰他。我收了手,平躺在自己的床上。连他也怀疑是我告的状吗?看现在这个情形:是的。我真想像过去在家里那样,踹他一脚。他就不能问一下我吗?他也要像其他人那样,一起怀疑我吗?我越想越生气。他没有睡着,我知道。我没有睡着,他肯定也知道。我们像是怄气一般,谁也不动一下,连呼吸声都是极细微的。不知道是何时睡着,突然惊醒时,发现同学都在忙乱地穿衣服。而刺耳的起床铃声还在响个不停。我迅疾爬起来穿好衣服,想叫建桥,他的被褥被推到一边,人已经不见了。等我一路小跑到操场上,建桥早在队伍中了。我站在他身后,小声地责怪道:“你为么子不叫我?”他淡漠地看了我一眼,跟前面的一个同学换了个位置。哨子响起,晨跑开始了。跑到第二圈时,我的脚踝被人猛地踢了一脚,疼得我倒在一边。我抬头想去找谁干的,队伍一路向前,没有人过来扶我,建桥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我叫那么大声,他不可能听不见的。 是吕老师过来扶起我的,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他来。我心里清楚肯定是那一帮人中的一个暗中使绊。吕老师这样一扶起我,还关心地问我怎么了,就更叫我解释不清了。我忙说:“没事没事,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吕老师弯腰扒开我的袜子:“都青了。”跑步的队伍又转过来了,不少人已经看到了吕老师扶着我往教室走。等我在位置上坐好后,吕老师说:“你等一下,我去小卖铺问问有没有红花油。”我想说不用麻烦,他已经转身离开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窗外随着有节奏的哨子声,大家又一次喊起了口号:“锻炼身体!好好学习!不怕吃苦,勇夺第一!”从脚踝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而更让我难过的是:建桥连头都不回一下。吕老师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来了,他兴奋地说:“还好老板娘有。”他拉一把椅子过来,把我鞋子和袜子脱掉,脚搭在他的大腿上,给我的脚踝抹上了红花油。火辣辣的疼,像是火爪子一般挠着我的神经。我忍住没喊,吕老师柔声地说:“活活血就好了。”我有点儿不适应他这样的变化。他又把我袜子穿上,套上鞋子,小心翼翼地把脚放下来,红花油也搁在我的桌上说:“你时不时擦擦。实在不行,去医务室看看。”说完,他往外走去。他今天穿的灰色外套和黑色长裤,也是干净清爽的。到了后门口,他大声说:“你别发呆了,赶紧准备早自习!” 晨跑的同学们都回来了。戴梦兰一落座,就往我脚上看:“是你摔倒了吧?我离得远,模模糊糊看着像是你。”我点头说是:“已经擦了红花油,没事。”她细细看我的脸:“明明有事吧,你脸上都有汗。”我说:“你脸上也有汗啊。”她笑道:“我是跑步跑的。”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包板蓝根说:“你感冒好点儿了没?这两包我给你冲了喝吧。”我连说没事,她才作罢。早自习结束,戴梦兰说:“你在教室里待着好了,我帮你打早饭吧。”我连说不用,说时装作无意地往后扫了一眼,建桥跟那一帮人已经往后门口走去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戴梦兰这边说什么我都没有留意。“你喜欢吃包子,还是馒头?”戴梦兰又问了一遍。我说没有胃口。她迟疑了一下,说:“那我看着带吧。”教室又一次空了下来,天已经亮了。今天是一个阴天,光线晦暗,我心情也晦暗。我又一次心生恐惧,我很担心早上绊我的人,趁着我一个人,又会来下黑手。我现在这样,连逃都逃不了。惴惴不安地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在我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全身绷紧,手里攥着削笔刀。“还是热的,你快吃吧!”戴梦兰把四个包子和一杯豆浆,放到我桌上。她自己的是两个包子,外加一杯紫米粥。“不够的话,我这两个包子你也拿去。”她说话时,脸颊红红,额头还在冒汗,看来是跑过来的。谢过她后,我勉强吃了两个。身后又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我赶紧把剩下的包子和豆浆放在桌里。戴梦兰疑惑地看我一眼,我说:“我留着中午吃。” 我怕戴梦兰又要帮我打饭,一到中午,我便起身拿着饭盒,一瘸一拐地往食堂去。戴梦兰出了教室门,倒是很少主动来跟我说话。一进食堂,我还是快速地找到建桥的身影。他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饭,而跟他一起的那几个在另外一头。我一时间有些糊涂。打完饭后,我自己找了个座位吃起来。五六分钟过后,建桥端着饭盒经过我身旁时,停下,眼睛却不看我:“你还疼吗?”我愣住了,他绷着脸,饭盒里的饭菜大部分没有动。“擦过红花油了。”我小声地回。他“嗯”了一声,瞥了另外一头的那几个一眼:“不会再有事了。”我反问:“么样的事?”建桥没有回我,径直往食堂门口走去了。很快那几个也起身跟着走了。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冲我笑。我又气又恼又不解:建桥在整个事情当中起了什么作用?建桥主动,哪怕不是主动,也默认他们对我的报复行为吗?我不敢想。这跟我认识的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建桥,太不像是一个人了。远远地,我看到王俊想跟建桥勾肩搭背,建桥把他的手推开了。其他几个人,跟着在说什么,建桥大声说:“事情到此为止!听到啵?到此为止!” 六 一直到周六,建桥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走在路上碰到了,他脸上也会露出焦躁的神情,撇过头走开。到了晚上睡觉时,他没有跟寝室里的人笑闹,默默地躺在床上发呆。等我过来时,他也不抬头,等我洗脚洗脸完毕泼完水回来,他已经蒙头睡下了。此时我发现他也不跟那几个人来往,就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站在学校池塘边发呆。我想过,要不要写个纸条告诉他我没有告状,但他会相信我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如果我不是当事者,连我都觉得肯定是我干的。还有一点是我在生他的气,他为什么不来问我?哪怕是质问辱骂都行。现在这个样子,谁都难受。周六中午,又看到戴梦兰爸爸来接她,我在教室等他们离开才下楼去车棚。上了省道,快到棉花厂时,我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建桥。建桥!”他回头看我,迟疑了一会儿,放慢了车速。我赶上来时,他脸朝着前方不看我。“你为么子不等我一起回?”我没话找话说。他绷着脸,没有说话。我们并排骑,凉风吹得手指节都感受到了寒意。“好冷啊!”我感慨了一声。他还是不理我,车子开始拐弯,往垸口的泥路上骑去了。 母亲在家,跟秋芳娘坐在灶屋里一起烧火做饭。我叫了她们,秋芳娘探头问:“建桥嘞?”我说:“他回了。”秋芳娘立马说:“你叫他过来。我跟你妈炖了一只鸡。”我把包搁在桌上,脏衣服塞到桶里:“我叫不过来。”秋芳娘“咦”的一声,走过来,看我的脸色:“出么子事咯?你看起来几不高兴的。”我眼睛里突然一热,忍不住哽咽:“没得事。”说着要往我自己的房间去,秋芳娘拉住我:“昭昭哎,是不是建桥欺负你了?”我没说话。母亲也过来了,递给我一条干毛巾说:“这么大人咯,说个话哭么子!”秋芳娘气恨地说:“这个建桥做么事鬼咯!”她走到灶屋门口,高声喊道:“夏——建——桥,你死过来!快点儿!”过了一会儿,建桥到了门口,秋芳娘举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老实交代,对昭昭做了么事?”建桥讶异地回:“我没做么事啊。”母亲说:“莫错怪建桥了,昭昭是个细姐儿性格。爱生气!”秋芳娘还在问:“你这周是不是又闯祸了?!”建桥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眼泪感到羞耻。 过了半晌,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母亲讲:“细伢儿的事情,让细伢儿自家解决。我们大人不要掺和了。”说着,拽着秋芳娘去灶屋里头了。我和建桥站在门外。眼睛已经干了,脑子里嗡嗡响。建桥突然说:“你哭够了吧?!”我火“蹭”地一下起来:“你这是说的么子话!”建桥“哼”一声:“你倒是会抢到前头去……”我反问他:“抢么子?你说清楚!”他退后了一步:“你自家心里清楚。”我上前了一步:“清楚你个头壳!”建桥往他自己家那边走:“没得么子好说的。”我上去拽住他:“这个事情一定要说清楚!”建桥转头看我时,露出嫌恶的神情:“我不追究你么子咯,你还要么样的?他们要打你,我求他们不要打你!他们报复你,我去骂他们拦他们,跟他们关系都闹僵了!你还要我么样?”他一下子红了眼眶,攥紧拳头,浑身发抖。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便松开了手。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停住,回过头来大喊:“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我想不到……我恶心死了。” 此时,我反倒冷静了下来:“你想不到么子?你问过我没得?你就信他们说是么样就么样,是的啵?”他愣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不是他们说的……我又不是没长脑子。”我气笑了:“我看你的确是没长脑子。”他见我笑,又要恼了。我用平静的语气问他:“我要是真想告状,还非得前一天当着所有人面把你烟扔掉,第二天就告老师,我这不是有毛病?”他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呆立在那里。我转身往灶屋走,建桥追了过来:“我不明白!”我问他不明白什么,他说:“那会是么人?”我摇摇头:“我不晓得。反正我没做过。”建桥侧头又想了半晌,嘴里咕咕哝哝,我懒得理他了。秋芳娘喊我们去吃饭,母亲把鸡汤端上来,见我进门:“你们的事情了啦?”我说:“我不晓得。”秋芳娘在后面说:“哎哟,他们两个之间能有么子事……夏建桥!你要是不吃饭,就滚回去!站在那里做么事?当菩萨让人拜?!”建桥磨蹭着进来。桌子上除了香菇炖鸡外,还有醋烧带鱼、粉蒸肉,外加一盘卤鸡爪。真是过年才吃到的菜。建桥拿起鸡爪就吃,秋芳娘瞪他一眼:“手都不洗,你吃鸡屎!”母亲笑道:“让他吃咯,平常时食堂里能吃到个么子。”我问秋芳娘:“秋红姐没放假?”秋芳娘把盛好的饭放在桌上说:“她要学习,就不回咯。建桥要是有他细姐一半用心,我就不消操心咯!”我瞅了一眼建桥,他拿起另外一个鸡爪递给我,我没接,他递得更近了,我装没看到,母亲说:“昭昭,你接着。”秋芳娘笑道:“昭昭肯定不爱吃。”母亲依旧盯着我,我只好接过来。 吃完饭,我要洗碗。母亲赶我去看书。坐在竹床上,找了本《巴黎圣母院》看起来。建桥蹭了过来,坐在我旁边。我往边上躲了躲,他又贴过来。我说:“你做么事?”他嘻嘻一笑,我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几高冷?困个醒哦,还蒙着头,还不屑看我一眼的。有本事你就继续。”建桥手肘撞撞我:“我刚才琢磨了这个事情。吕老儿之所以晓得,要么是我们寝室里有人告状,要么是他自己看到的。同学告状,我想半天想不出会有么人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所以很有可能是吕老儿自家躲在外面看到的,你记不记得一开学我们在教室里说话,他一个个都晓得……”经建桥一描述,我顿时感觉恐怖。想了想,我问道:“如果真是他,他为么子当时不冲进来打你们?”建桥啧啧嘴:“吕老儿就是个变态狂!在宿舍里打人,哪里比得上当着全班打人刺激?他就是做给所有人看才过瘾。我还不晓得他!”我“呵”了一声:“你又晓得咯?那一周你倒是么样对我的?”建桥猛拍大腿:“还不是王俊他们说的!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有眉有眼,不是真的,也说成真的咯。”我没理他,接着看我的书。 他在我边上躺下来,忽然问:“书就这么有意思?”我奇怪地看向他。他盯着堂屋的天花板,手伸向空中说:“我为么子觉得管么子都没得意思……读书没得意思,打游戏没得意思,大人没得意思,老师没得意思,同学也没得意思,做作业也没得意思,连没得意思都没得意思。”我撇撇嘴:“你不是从小到大管做么事都充满干劲儿?”他翻了一个身说:“是啊,可是到了一个点儿上,突然就觉得提不起劲头。管看么子都好烦,烦我爸我妈,烦老师同学,也烦我自家,心里头老是有一股火气,想发泄出来。”我忽然一笑:“看来你也烦我。”建桥一愣,也笑了:“有时候也蛮烦你的。你那个怪脾气,我经常弄不懂。我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两个路子上的人,”他小心地瞥了我一眼,确认我没有生气,“你走得越来越远,我有点儿跟不上咯。”我心里微微一震,他说完后翻身背向我。书我看不进去了,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骑车返校时,我加了一件薄毛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秋芳娘在建桥的包里塞了又塞,建桥抗议道:“好咯好咯!我下周又不是不回!”秋芳娘骂:“你回个狗卵!你上次不是没回?要不是昭昭不辞辛苦给你背东西过去,你不冻死才怪!”上了省道,建桥还在抱怨:“带这么多东西,往哪里放?宿舍里又没个柜子!”结果一到宿舍,他把包往床底一塞了事。其他来的同学,都跟建桥打招呼,对我却是冷漠不语。我也习惯了,自己把东西归置好后,本来想问建桥要不要去教室自习,回头一看他又跟王俊那几个人有说有笑的。我真是又气又恼,没有叫他,径直去到教室。戴梦兰已经在位置上了,她换了一身绯红色外套,扎了辫子,正低头做习题。我坐下来时,她没有觉察到。可能是碰到难题了,她咬着铅笔头,眉头微皱,手撑额头,脸颊鼓鼓,我不自觉地呆看了一会儿。她放下手时看到我,露出吓一跳的神情,紧接着拿手轻轻拍一下我胳膊说:“你这个人哦,也不出一声,就看我笑话是啵?!”我身子缩了一下,她碰到的那一块,可能是我的错觉,有一丝酥麻。还好教室没有来人,否则我真不知道如何应对。 她可能是觉得刚才的动作太过冒昧,便换了话题问我:“你感冒好点儿了吗?脚还疼不疼?”我说:“都没事了。”她顿了半晌,又问:“建桥为么子没跟你一起来?”我说:“他有他的好兄弟。”戴梦兰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那你岂不是很难过?”我侧头看她问:“我难过么子?”她想了一下:“我过去最好的朋友,去了另外一个中学。这次我回家跟她见面,几乎没得么子话说,我就蛮难过的。”我把数学题翻到她做的那一页,她又接着说:“也不晓得是哪个人说的:朋友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道理虽说晓得,总归还是有点儿伤心。”她眼皮垂下,放下笔,手摩挲着习题本。我讶异地看她:“你难过了?”她又抬头笑笑:“我是发神经了。没得事。”教室后门响起了脚步声,有几个同学一边说话一边进来了。很快地,大家都来了。我听到了建桥跟王俊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说着游戏里的事,我听不懂,看来他们是和好了。至于王俊他们还会不会针对我,我心里没底。但戴梦兰那道做不出来的题,我是有底的。我把做好的步骤图给她看时,建桥那边的声音传过来:“要不要去杀一局?” 七 夜里刮大风,咔嗒咔嗒响,像是有人在撬锁开门。半睡半醒间,梦见田地垄沟里长满杂草,感觉随时会有一条蟒蛇猛地张开大口朝我扑袭过来,赶紧强迫自己睁眼,室内黑黑,房门与门框之间的空隙漏下一窄条走廊的灯光,像是一根夜的鱼刺。又一阵风来,寝室后门忽地打开,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进来,夜风寒浸浸,冷得我直哆嗦。我起身下床把门锁上,心里直奇怪:临睡前,我明明是锁了门的。再次躺下,总觉得不对劲。寝室各处传来呼噜声,但我耳边没有。我伸手探过去,床上无人。我吃了一惊,坐起来掀开建桥的被子,他果真不在。莫非他起床去上厕所了?睡前他脱下的衣服也不见了。我接着躺下,睡意全无,听着窗外风呼呼而过,心想还好带了毛衣。大约过了一刻钟,建桥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有点儿担心了,起身下床,借着走廊的光源,看了一眼宿舍,有好几个床铺都是空的。我想了一下这些床铺的主人,大概知道他们干吗去了。重新回到床上,我怄了一肚子气:真是无药可救!怎么能如此放纵自己呢?与此同时,我又在想他们几个是怎么出校门的,而且这么大的风,也没有公交车,自己的自行车也在车棚里,他们怎么去镇上上网打游戏的?想不明白,也懒得想明白。 昭昭。昭昭。昭昭。我睁开眼时,一张脸贴在玻璃上。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敲玻璃的声音一直没停。再一看,是建桥的脸。我转过身,不理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天还是黑的,睡意依旧浓浓。昭昭。昭昭。昭昭。叫唤声持续往我耳朵里钻,真是烦不胜烦。我起身把后门打开,建桥一闪而入,紧接着王俊他们几个也都跟了进来。王俊悄声说:“么人叫你把门锁上的?冻死老子咯!”站在后头的午高峰插嘴道:“他都看到了,不会又跑去告状吧?!”建桥低声说:“好咯,跟你们说了,上次那事跟昭昭没得关系,你不要再赖他了。”说着,他搓着手,脱掉鞋子,衣服也不脱,直接钻进被窝,“卵蛋都要冻掉咯!你们赶紧回床上困醒了。其他同学要看到了。”他们各自悄悄回到自己的床上,发出一阵阵吱嘎声。很快寝室里又恢复了平静。建桥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简直是没心没肺。而我的睡意已经全无。夜的裙摆一点点收起,露出了发白的天空。没过多久,起床铃声响起,操场上响起了哨子声,一阵不愿起床的哼唧声随即响起。起床时,我踹了建桥一脚:“起来!”建桥睡得正香,我又连踹了几脚,他才极不情愿地撑起身子来。 上早自习时,建桥因为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被语文老师警告一次;上午第三节课,建桥又因打瞌睡被化学老师点名批评;到了下午,吕老师的课,相安无事,看来建桥和那几个人心里有数,强撑着没有打瞌睡,一到下一节课,他又被英语老师揪出来,送到教室后头对着墙罚站。我们在听讲,后头发出“砰”的一声,扭头看去,建桥因为站着打瞌睡,头撞墙上去了。英语老师气极,让他滚出去站。一到晚上,他人精神了。上晚自习时,老师不在,他嘁嘁喳喳地跟王俊他们聊天。吴兴华走过去提示了好几次,他们不听。吴兴华又气鼓鼓地回来了。戴梦兰把本子推过来,上面写了一行字:“你能劝一下建桥不要这样吗?”我在字下画了一个苦脸的表情。回头看去,建桥手搭在椅背上,嘴角扬起,跷着二郎腿。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又转过来,在本子上写道:“我已经快认不出他来了。”戴梦兰正要在下面写字,吴兴华忽然起身喊道:“够了没有?能不能遵守一下课堂纪律?!”大家一时间都目瞪口呆,后面也安静了一下。“哟呵,吴班长现在有班长的样子了!”是王俊的声音。吴兴华脸气得发白,拍了一下桌子:“你们不要影响别人学习,听到没有?”建桥那边回:“你们前面的成绩这么好,还需要学个么子?我们后面的没得基础,做个题,总是要讨论的,你们说是不是哦?”那一拨人立马回应“是哦是哦”。吴兴华点点头说:“要得要得。你们随意。”他又一次坐下来,任凭后面如何吵闹,都没有再抬头。 风吹了一天,等到晚自习后出了教室门,天空澄碧无云,一轮圆月高悬。本来是想回宿舍的,但我贪恋这月色,忍不住往教学楼另外一头走去。槐树夹道,路灯洒下的光聚着秋的寒气,一天浮躁的心顿觉有些寂寥平静。月亮簪在树梢上头,槐树枝桠斜压头顶,一时间仿佛是在遥远的西伯利亚森林中。花坛中的菊花一球球开得正旺,贴着去闻,带着一鼻子香。正当我拾起一枚落叶时,有人在身后叫我,我转身一看,居然是吴兴华。“你么在这里?”我惊讶地问他。他手插在兜里,看起来心事重重:“我是来找你的。”我更加诧异了:“找我?”他“嗯”了一下,并排跟我慢慢往前走:“有些事儿,在我心里好久了,不说出来,我总觉得对你不住。”他越说,我越糊涂。我跟他不熟,连说话都很少,他能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呢。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反倒是低下头踢路上的落叶,我也没有追问。寝室楼那边的喧嚣声,传到我们这边,微茫遥远,里面的人,也仿佛跟我们无关了。 “其实,”吴兴华抬头跟我说,“夏建桥他们抽烟的事情,是我跟吕老师说的。”我还没来得及回话,他急忙接着说:“我没想到这个事情,伤害到了你。我看到王俊他们故意整你,害得你脚踝受伤;也看到了夏建桥,一星期不理你,你很难过……我心里特别内疚,但我不敢站出来说是自己……”我等他说完,心情平息了,才问:“那你为么子要告诉吕老师呢?”他刚才激动异常的脸上,面露嫌恶:“你不觉得他们在寝室里这样胡闹很过分吗?”见我说是,他激动起来:“我就晓得你跟我一样想的,你看不惯他们在寝室里打扑克对不对?你也看不惯他们随地吐痰随地扔烟头对不对?但你敢阻止,虽然他们不听。这个我几佩服你的,我做不到。”我随即反问:“所以你告诉吕老师,让他来解决问题……”吴兴华点头说:“这个事情只能让吕老师解决,我虽说是班长,你看他们哪个听我的?……我只是没想到伤害到你了,虽说是无心的。”一时间我心里乱糟糟的,刚才看月色的愉悦心情消失无踪了。 沿着路转一圈后,我们往宿舍楼那边走。吴兴华比我矮半个头,说话时抬头看我,总有一种哀切的神情。“夏建桥,”他念出这个名字,“你跟他关系这么好,你能不能劝劝他?”我反问他怎么劝,他思索片刻,说:“建桥跟那几个还不同……我觉得他太孤单了,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我心头一颤:“孤单?”他“嗯”了一声:“他是个想要合群的人,想靠讨好别人来得到关注。你看他跟着他们抽烟打牌,还一起打游戏,哪一样不是在讨好人家?”我不知如何回应,只能默默走路。风又起,透过衣衫,寒气如枝蔓一般伸开。吴兴华双手抱胸,冷得跺脚:“好冷。我们快点儿往回走吧。”我说好,加快了脚步。快到宿舍楼时,吴兴华又说:“今晚的话,你莫告诉别人……我还是怕的,他们人太多咯。”我答应后,他又说:“你让建桥夜里莫偷偷去上网了。学校抓到一个处分一个,去年就有人被劝退了。”我忙问:“吕老师晓得他们上网了?”吴兴华摇摇头说:“我不晓得他晓不晓得……反正你让建桥莫冒险就是了。”走到离我们宿舍不远处,吴兴华让我先进去,他待会儿再进,说着往男厕所走去。 孤单,我心里默念这个词。宿舍里的人大多已躺下。建桥盘着腿坐在王俊床上说话。我抬眼看他时,他正眉开眼笑,手还连连拍着王俊的肩头。孤单。他看样子如此合群。要说孤单,是我才对。没有人搭理我,我进来和不进来,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目光从未落在我的身上。我倒水洗脸洗脚。吴兴华进来了,他也在默默地倒水洗脸洗脚。没有人跟他搭话。我们一头一尾,做着同样的事情,夹在中间的热闹,跟我俩无关。建桥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说:“我忘打水了,蹭你的吧。”不等我答应,就把脚伸过来。我悄声问:“你今晚还出去?”他眨眨眼:“今晚不去了,太累了。”我好奇地再问:“你们昨晚么样去的?”他嘻嘻一笑,凑着我耳朵说:“只有男厕所的围墙上面没得玻璃碴,翻过去,反正王俊家离学校近,他爸妈又不在,就去他家把三轮车骑出来就好咯。昨晚真是冷死人了!”他说完,冲我一笑:“你也想去?”我拿毛巾擦脚说:“我不去。你也莫再去了。”他凑过来悄声说:“我们会在晨跑前回来,没得人晓得。”我偷瞥了一眼那头的吴兴华,压低声音说:“你信我一句,莫——去——了!”建桥反问一句:“为么子?”我气得打了他一下:“你真是不长脑袋!” 不知道是不是真听了我的话,那一夜他真没有出去。半夜里我醒来了两三次,看他都还在。之后的两三天,他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我才略微放下心来。马上要月度考试了,吴兴华通知我们各科的课代表去吕老师的宿舍会合,他要了解一下各科的学习情况。上到宿舍楼五楼到六楼去的地方,被一道上锁的铁门拦住,因为六楼、七楼是老师宿舍。一位白胖和蔼的女人过来开门,引我们到了605室。吴兴华喊了一声“师母”,我们也跟着喊。师母笑道:“吕老师在教研室有个会,你们稍微等等。”说着让我们各自坐下,一一给我们端上茶水。我们从未被如此礼待过,简直受宠若惊。环视房间,两个行军床拼在一起算一张大床,灰蓝色床单;一个大立柜,旁边堆满了书,没有书架;一张书桌搁在窗台下,放着我们的试卷、教辅和教科书;唯一的点缀是,书桌上那一瓶黄白红相间的菊花,我想应该是师母特意放的。虽然看起来极为简朴,但打扫得十分干净,地面、窗户、桌面,纤尘不染。师母又拿饼干让我们吃:“不要拘谨,吕老师也是的,让你们等这么久!”我们忙说没事,她问:“吕老师是不是特别凶?”吴兴华忙摇手:“没有没有,老师很好!”我们跟着说很好很好。师母叹了一口气:“他哦,太严厉了!我说过他好多次了。”吴兴华回:“严厉对我们来说是必要的。”我们跟着说必要必要。师母笑笑说:“他心里有你们,嘴上不说。改作业经常改到大半夜……他是不是经常不洗头就去上课了?我这次来几天,屋里哦,乱得跟猪窝似的,衣裳也不洗……”我们听到这里都觉得有点尴尬了,不知如何回应。 吕老师推门进来时,我们立马站起身来,师母上前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也不当心!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吕老师面露尴尬:“燕宁,你先出去散散步,要得啵?”师母扫了一眼我们说:“你看你哦,把他们都吓到咯。个个看起来几紧张的!”吕老师推着她出门:“好咯好咯,要不你先去梦娟那里坐坐。”师母探头跟我们挥手:“那饼干,你们别客气,拿着吃哈。”吕老师好不容易把师母送走,转身过来时,脸上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坐吧。吴兴华,你说一下……”门又一次推开,师母探进半个身子来。吕老师无奈地问:“又做么事?”师母从门背后的挂钩上拿下一把伞:“外面下雨了。”说着向我们笑笑,关上了门。果然是下雨了,大颗的雨滴敲在窗户上。吕老师让吴兴华先说一下班上的情况,我很担心他说出建桥的名字,但他没有。接着各科代表说了一下每科老师的教学情况和同学们的学习状态。雨声密密,窗户上滑下条条水痕。远处的棉花田静默在蒸腾的水雾之中,杨树林高低树梢如山峦起伏。我有一种很想飞出去的冲动,而不是陷在这里,沉重得快要窒息。 吕老师挨个问完情况后,嘱咐了几句,便让大家回教室上课。快走到门口时,他把我叫住,让其他人先走。我心里一下子提起来。又一次坐下,吕老师站在我的对面,问问我的学习情况,又问问我家里的情况,我都说还好。他打量我半晌,想说什么又没说。我额头冒汗,极力控制住手脚发抖。他拖了一把椅子坐下,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听到有人说,你在和戴梦兰谈恋爱?”我吓得站起:“么可能!”他又招呼我坐下:“莫激动,没有更好!现在也不是恋爱的时候……”我已经无心听他说什么了,只觉得屈辱和惶恐冲上脑门。是谁说的?吴兴华吗?还是王俊?我心里排查一个个可能的名单。“你不用有压力。我问了各科老师,你学习方面进步很大,继续努力。”吕老师说完,我没有说话。什么时候出的门我都不知道,走出宿舍大楼,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身上。我无心躲雨,踩一脚泥,我也不管。我有一种想去死的冲动。跳井也好,跳学校旁边的池塘也好,跑到省道上被车撞死也好,就是不要在这个学校里面活着,被这么多人暗地里看笑话。但我没有动弹,只能一步一挨地往教学楼走。我是个懦弱的人,没有死的勇气。 到了操场中央,一个人远远地疾步走来,靠近时一把伞罩在我头上,我抬眼一看,是师母。“你这是怎么了?”她问我。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砰砰砰。我说没事。她把我往最近的食堂那边拽去:“是不是吕老师说你么子了?”我没吭声,她生气地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莫放心上!我回去说他。”我说不要,她关切地打量我:“赶紧回宿舍换个衣裳,莫感冒了。”一路被师母牵到宿舍去,我想把手抽出来,她不肯,生怕我做出什么危险的事似的。宿舍里没有人,师母扫了一眼,叹息了一声:“这么多人住一个屋,真是艰苦。连个晒衣服的地方都没得。”见我也没有伞,便把自己的伞留下:“你换好衣服去上课吧,管么子事情都会过去的。”等她走后,我站在宿舍中央,衣摆和裤脚还在滴水,浑身上下凉透了。我把衣服脱光,躺在床上。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 八 月度考试结束后,放了半天假。建桥没有跟我回去,我问他是不是要去镇上上网,他没有否认:“考完试,肯定要放松一下嘛。你就跟我老娘说我在学校跟我细姐一样好好学习。”我实在懒得说他,往车棚走时,他还在身后喊:“记得让我老娘准备几条秋裤,莫忘记咯!”刚进车棚,戴梦兰正推车出来,一见是我,微微一愣,小声问:“你也回家啊?”我点头说是:“你爸呢?”她手按在铃铛上说:“他去武汉打小工了……我走了。”未等我回话,她已经骑车远去了。我呆立了半晌,心中盘绕着惆怅的思绪。吕老师或许也找过她谈话,这些天来,我们相互之间都没有说什么话。虽然还是同桌,但界限分明。她再也没有问过我习题,也不跟我一起念书,在本子上写字聊天的习惯也中断了。我们坐在前排中央,一举一动,后面都看得十分明了。这让我时刻处于紧绷状态。这个教室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我们。他们在暗处打量、编排、讥讽,还有告状。而我只能把自己锁在壳子里,手和脚收好,连眼睛都不要往她那边看。她的情况也是一样。上了省道,远远地看到戴梦兰。她骑得很慢,我再骑快一点儿就能追上她了。前后都是兴高采烈回家的同学,他们有说有笑,还时不时追逐打闹,而我选择了一条偏路拐过去,穿过田间的泥路,上了长江大堤。省道如一条细细的白线,在村庄之间蜿蜒。同学们看不见了,戴梦兰也不见了。秋风吹起,防护林里落叶纷纷。田地里空旷无人,白云浮在村庄上空。一个美好的秋日,可惜我毫无心情享用。 晚自习,戴梦兰没有来,听她同垸的同学说是感冒了。建桥倒是来了,我把秋芳娘给我的二十块钱和腌制品放在他桌子上,没有说一句话。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他拉住我的衣袖说:“我妈没说么子吧?”我“哼”了一声:“你妈几心疼你哟,说我儿也开始刻苦念书咯。不晓得瘦没瘦?吃不吃得饱?睡不睡得暖?”一说完,周围的人哄地一笑,建桥也笑,笑得甚至比其他人更夸张,笑得直拍桌子。我忽然有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很想吐一口唾沫到建桥脸上去。回到座位,建桥那头依旧闹哄哄。我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你们能不能安静点儿?!”是吴兴华的声音。他走了过去,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们保持安静,其他同学要学习。”建桥举起习题本,嘻嘻笑道:“学学学!下面让我们学习第三章……”他大声地念出题目。吴兴华气得喊道:“够了!你们太过分了!”说着转身往回走,王俊拿起一节粉笔头,弹到他脖子上。 有了那二十块钱,晚上我醒来时,建桥已经不在了。又是到了晨跑之前半小时,他和王俊那帮人悄悄溜回来。后门钥匙他们不知如何搞到的,进出反正毫无阻碍。慢慢地,隔两天他们出去一次。我也懒得说建桥什么了。建桥也基本不跟我说话。月度考试成绩出来,我排名全班第五。戴梦兰很奇怪,排名跌到了二十名后。我很想问她原因,但我们之间已经不说话了。我偷眼瞄她,她把试卷叠好,搁在抽屉里,眼睛盯着黑板,一言不发。按照排名情况,吕老师调整桌位。我调到了第一排中间,跟排名第三的吴兴华同桌。戴梦兰调到了右边第四排,搬桌子之前,忽然把一个玻璃罐放在我桌上,我一看是之前秋芳娘给我的那一罐,已经洗干净了。我抬眼看她,她低头摞书。抬桌子时,我起身要帮她,她小声说:“不用了……”还未说完,眼泪就落了下来,但她随即抹掉。桌子很沉,搬起来吃力,她的新同学是一位女生,过来帮她一起搬过去。我不敢特意望向那边,吕老师就站在讲台上,他的目光扣在我们头上。 建桥被调到了最后面靠走廊的位置,与王俊那几个人隔得远远的。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双腿岔开,夹着课桌,手里转着圆珠笔,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有时还往王俊那边扮鬼脸。调完座位后,吕老师把试卷举了起来:“我只管前面考重点高中的,后面的你们要努力,否则我就任凭你们自生自灭咯。你们要想上前面来也可以,凭成绩说话!”教室里鸦雀无声。我发现他的衣服又邋遢起来,头发乱蓬蓬的。上午的课结束,我偷偷跟吴兴华说我的观察,他左右张看了一番,说:“师母跟他吵架了,他这段时间心情特别不好。”我问他怎么知道,他悄声讲:“我每个星期都要去汇报一下班上的情况,有一次隔着门,听到师母跟他吵架……后来,师母就走了。”说着往后偷瞥了一眼:“师母一走,吕老师估计又要对班上严管起来了。你最好让建桥他们小心一点儿。学校好像已经知道一些风声了。”我谢过他,拿起饭盒,往后面走。师母的伞还在我这里,也不知何时才能还给她了。到了最后一排,见建桥还坐在位置上,本来想无视地走过去,但他那副落寞的样子,让我还是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一起去吃饭吧。”他恍过神来,呆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不饿。”我不管,拽起他:“哪能不吃饭!”一路把他硬推到食堂,一进门,王俊那边招手叫他。他冲我勉强一笑:“我过去咯。” 他走了几步,我说:“你要小心。”他转身看我:“小心么子?”我又说:“不要再像现在这个样子咯。”他一笑:“现在是么样?”我撇过头不看他:“你自家晓得。”他又笑:“你现在几高贵,自然看不起我,这个我晓得。”我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根本没这个意思。”他厌烦地说:“好咯好咯,你去做老师的好学生就行了,莫来管我!我亲娘老儿都不管我!我要做么事,我自家负责,不需要你操心。”说完,他转过身大跨步往王俊那边去了。我气得想把饭盒砸到他头上去,但我忍住了。饭我已经吃不下了,出了食堂大门,一时间不知道往哪边走。过去秋红姐读初三,我们读初一时,建桥只要不听话,秋红姐一来,他就服服帖帖,但现在建桥已经不是那个小孩了,他长成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有人碰我的胳膊,我一看,是戴梦兰。她往我手里塞了一包纸巾问:“你没事吧?”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一直在流。我说没事。她关切地打量我,又左右看了一下,来来往往同学不少,她简短地说:“那你保重。我走了。”说着她匆匆离开了。我捏着那包纸巾,回到教室。哭过之后,心里空落落的。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关于建桥的一切,我都不再关心了。 他被各科老师罚站,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因为他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只要不打出呼噜声,一些老师已经不怎么管他了。有时下课,我经过他旁边,他依旧睡着,一只手伸向前,头枕在手臂上,嘴巴里流出口水。晚上回到宿舍后,他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跟一帮人在床上蹦来跳去,抽烟也不避讳了,站在后门口你一支我一支地吸,前门有人放哨,查岗老师来,他们火速把烟灭掉,冲到床上去装睡。等到大家都睡下了,他们窸窸窣窣起床穿鞋,每一次开门我都会醒过来。最后一次,他们没有在晨跑之前回来。等起床的哨声响起,我们聚集在操场上,校长第二次站在了升旗台上,拿着麦克风,手往台下一排站着的人指去:“昨晚,保卫科的老师在男厕所抓到了这几个,你们好好看看——”我看过去,心猛地一跳:建桥、王俊他们几个人,像是正在被公审的犯人一样,垂着头站在那里。同学们一下子炸开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吕老师走过来,铁青着脸:“老实点儿!闭嘴!”大家安静了下来。 校长训斥了一通后,让老师把他们领回去。在全场师生的注视下,吕老师走了过去,一人一个耳光。校长咳嗽了两声:“带回去再说。”一回到教室,等大家坐定,建桥和王俊几个人站在了讲台上,吕老师大吼一声:“跪下来!”几个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唯独建桥还站着。吕老师冲过来,扇了建桥一耳光:“你是聋了?”建桥说:“我没聋。”吕老师手指地上:“跪下,听到吧?”建桥说:“我不跪。”王俊伸手拉他,他一把甩开。吕老师没有吼叫了,反倒是笑了出来,他眯着眼睛,绕着建桥走:“要得。要得。几有骨气的。你要是学习有这个骨气,我服你。”出其不意地,他猛地往建桥膝盖窝踹去,建桥一下子跌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教室里阒无人声。“娘个×的!”建桥的声音忽然平地升起,他猛地站起来,劈头给了吕老师一个脆亮的耳光:“你去死!去死!”吴兴华叫了一声:“不好!”起身往讲台上扑去。此时,建桥拿起黑板擦砸在吕老师脸上,又拿脚连踹过去。王俊他们起身,和吴兴华一起合力把建桥拉住。建桥手脚不能动,口中依旧大喊:“你去死!去死!” 建桥被众人拉出了教室,吕老师扶着椅子坐下来,把打飞的眼镜戴上,额头上、衣服上、手臂上都是脏印子,他看样子也没有缓过神来,眼神呆滞,喘着粗气。他的眼睛开始是对着虚空的一点,慢慢地聚焦在我的身上:“夏昭昭,你现在回去!”我忙站起来,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接着说:“你去把这个夏……夏建桥的家长叫过来!”我颤抖着说好,刚出了教室门,吕老师的声音追过来:“快去快回!”我下到一楼,花坛边上,建桥虽然被一帮人揪住不放,嘴里依旧骂个不停。我看了他一眼,他像是能感应到似的,随即看我一眼。我心里一阵绞痛。他大喊一声:“昭昭!”我停下来看过去时,几个老师过来把他往教研室那边拽去。他又喊了一声:“昭昭!”我想回他一声,但他人已经被推进教研室,门随即关上。我很想跑过去,吴兴华站在二楼走廊上,冲我喊道:“夏昭昭,吕老师让你赶紧回去!听到没得?”我抬眼看到他脸上来不及隐藏的一抹笑意。 回到家,母亲不在,到建桥家,秋芳娘也不在。去问香梅奶,她说母亲和秋芳娘都在棉花厂里打小工。于是,我骑车赶到两公里外的棉花厂,进到仓库,堆到天花板高的棉花如雪山一般矗立,几十个小小的人在山脚下做分拣工作。我喊了一声“秋芳娘”,山脚下的两个人转头过来。等她们到了我面前,我才看清是母亲和秋芳娘。她们戴着垂布帽子和口罩,眉毛和衣服上都沾了一层棉絮。母亲摘下口罩:“你么过来了?”我说:“我找秋芳娘。”秋芳娘也摘了口罩,与母亲对视一眼:“建桥出么子事了?”我点了一下头。秋芳娘迅速把帽子摘下,焦急地问:“他是生病了?还是摔伤了?还是闯祸了?”我说:“人没得事,是我们班主任要你去一趟。”秋芳娘连说好,母亲说:“你说清楚,是出么子事了?”我把建桥打了吕老师的事简略说了一下,秋芳娘连连拍手:“么可能!么可能!建桥这么乖的伢儿,么会打老师?我不信!”母亲扶着秋芳娘说:“我跟你一起去。”秋芳娘情绪稳定一些后,拒绝道:“太丢脸咯。我自家去就行咯。”母亲叹了一口气,答应了,然后对我说:“你看着点儿情况。晓得啵?跟班主任求求情。” 秋芳娘坐在我的车后,手挽着我的腰说:“昭昭哎,你几瘦哩。食堂的饭菜不香是啵?”我说是。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昭昭哎,你老实讲,建桥是不是根本没有好好学习?”我又说是。她默然半晌,叹口气:“他不晓得不读书的苦。我和他爸,拼死拼活做,他这样糟蹋自家前途,真是叫人怄气!”我说:“我劝过他的,他不听我的。”她拍拍我的背:“还是昭昭好。昭昭好好念书,将来要是发达了,记得提携一下建桥,要得啵?”我眼睛发酸,不再说话。进了学校,往教研室走去,建桥站在门外,见我们过来,顿时慌了神:“妈……”秋芳娘绷着脸,没有理他,也不看他,径直推开门。吕老师坐在那里,我相互介绍了一下,秋芳娘鞠了一躬:“对不住,老师。我屋的建桥要不得。”吕老师摇摇手:“这个事情没得么子好说的,我是教不了你的伢儿。”秋芳娘让我把建桥叫进来。任我怎么拽,建桥就是不肯进来,他执拗地站在原处。秋芳娘过来了,劈头给了建桥一耳光:“进去!”建桥说:“我不要!”吕老师的声音传来:“莫强求他咯。”秋芳娘急了,吼了一声:“建桥,你是要我死是啵?!”建桥两眼发红,终于动了一下。 秋芳娘和建桥站在桌边,吕老师闷头改作业。“给老师道歉。”秋芳娘说,建桥紧闭着嘴。秋芳娘恨得捶了建桥背一拳:“你么这么不懂事?道歉!”建桥不言语。吕老师没有抬头:“好咯,好咯。你把建桥带回去。我也不追究么子咯。好聚好散,要得啵?”秋芳娘叫了一声“老师”,忽然往下一跪,“对不起,老师。我屋建桥一时糊涂,你莫见怪。我给你赔不是。”我和建桥去扶秋芳娘起来,秋芳娘不肯,继续哽咽地说:“建桥本质上不坏,只要肯念,一定会念进去的,你给他一个机会……”建桥喊道:“妈,你莫这样!你起来!”秋芳娘拉住建桥:“你跪下!跪下!给老师赔不是!”建桥还是不肯。吕老师一时间也慌乱了,起身说:“这个……你……哎哟,莫这样!受不起!”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过来劝。建桥吼了一声:“够咯!够咯!我不想念书!”他猛地一下把秋芳娘扯起来,攥着她的手往外走。我跟了出去,到了花坛边,秋芳娘要往教研室这边奔,建桥把她往外面拽:“走!走!不念咯,回去!”我焦急地跑过去。建桥冲着我吼:“你走开!走开!” 保卫科的人过来费力把建桥和秋芳娘拉开。我扶着秋芳娘,建桥又被送到保卫科的办公室。吕老师和其他老师回到了教研室。很快下课铃声响了,感觉整个教学楼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秋芳娘缓过来后,说:“我去把建桥带回去。”我带她去了保卫科,建桥靠在墙上,冷冷地盯着我们。秋芳娘走了过去,平静地说:“我们回家吧。”建桥一愣,他的手被秋芳娘牵起,往外走。走到学校门口,秋芳娘回头说:“昭昭,建桥的东西我回头再来拿。”我说:“我送你们……”秋芳娘淡淡一笑:“你回去上课吧。”建桥回头看我,我不敢看他,低下头去。再次抬头时,秋芳娘拉着建桥的手,走在空旷的省道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秋芳娘牵着建桥,去镇上农贸市场采购年货的场景。上课铃声响了,我回到教室坐下,心里纷乱不已。趁着老师还没来,吴兴华碰碰我胳膊,悄声问:“他走了?”我盯着他看:“这次是不是你……”他把手缩回去,眼神躲了一下,“我没有……”过了一会儿,我又问:“我跟戴梦兰……是不是你……”他说:“你别乱冤枉我!”我没有再跟他说话。 九 把建桥的被褥卷起来捆好,连带枕头,塞进蛇皮袋。其他的没有什么东西了。一时间无事,我坐在他的床上,现在只剩下床板了。寝室里空空荡荡,难得的周六,同学们都回家了。王俊他们的床铺都还在,只是记大过,而建桥这边,吕老师表示不追究了,但校长执意要开除他,并且在晨跑前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不能允许这种殴打老师的行为发生,太恶劣了!不能容忍!”建桥没有再来学校,我只好把他的东西都整理好带回去。外面风刮得很大,寝室内还是如此安静。偶尔听到有隐约的叫喊声零星飘来,迅速就被安静吞没了,时间像久远的梦那般不真实。我耳朵里一直回响着建桥细细弱弱的呼噜声,就像是鱼儿吐的水泡,浮在寝室上空,一颗一颗。我扛起蛇皮袋,打开门,风猛地拍过来,脸上生疼,天空阴沉沉的,看样子快要下雪了。 骑到省道上,过了张家园,有人在后面叫我。一回头,是戴梦兰。我讶异地问她:“你么还不回?”她溜了我一眼,没回答,又看了一眼我车座上的蛇皮袋:“建桥的?”我点头说是。她瘦了好多,原来的圆脸尖了,剪了头发,有黑眼圈。我们并排骑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戴梦兰又看我一眼:“你还好吧?这些天看你一直都闷闷不乐的。”我心一跳,原来她还一直在留意我。“建桥要走了。”戴梦兰问去哪里,我说:“我妈前两天过来送东西,跟我说建桥今天要先去江头镇他大姐那里待一段时间,或许会找门手艺学学吧。”戴梦兰想了一下,说:“他其实可以转学的。”我摇摇头:“我晓得建桥的,他讨厌上学。”我们又一次沉默下来。风很大,骑起来分外吃力。到了垸口,我们停下。戴梦兰一只脚点在地上,低头想想,才抬眼看我:“你莫太难过,大家迟早都要分开的……”我说好。她又等了一下,骑动车子:“我走了。晚上见。”不等我回话,就速速地往前奔去。 把蛇皮袋送到建桥家,秋芳娘和母亲在给建桥打包行李。建桥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他剪了头发,换上了新买的夹克衫,脚上是崭新的白鞋子。母亲把一袋花生塞到包里:“贵红那边房间够不够哦?有地方困醒啵?”秋芳娘瞅了一眼建桥:“他就跟他爸睡在店里就行咯,多一个人看店,总归是好的。”母亲叹气道:“让贵红赶紧给他找个手艺学,这么小的年纪,不学个手艺,未来么样办。”秋芳娘说:“在电话里跟贵红说了,学电焊,学修车,学裁缝都行。”建桥喊了一声:“我要学电脑!”秋芳娘气恨地骂:“你再提电脑,我把你头剁落!”建桥没有再回应。我在建桥旁边坐下,他没看我,两腿晃荡。秋芳娘说:“昭昭哦,建桥说一定要等到你回来,他才走……”建桥忙打断:“莫瞎说!”秋芳娘笑笑。“学校还好吧?”他突然问了一句,我“嗯”了一声。他这才打量了我一番,“你也长痘了。”我说:“要你管!”他笑笑,没有再说话。 时间不早了,我们一行人带着建桥的行李,去省道上搭公交车去了城区的轮渡码头。轮渡一刻钟后来,我们等在码头上,江边的风很大,昏黄的江水一浪一浪击打着码头下的柱子。水雾渐起,对岸的江头镇只能隐约看见。秋芳娘理了理建桥的衣领,建桥说:“好咯好咯,你都理了三遍了。”秋芳娘收回手,笑笑:“到了那边嘴巴甜点儿,虽说是你大姐家,毕竟已经是外人了。你要晓得分寸。”建桥咕哝道:“这话你也说了三遍了。”轮渡一点点驶过来,靠岸后,舱门打开。我把行李递给建桥:“你几时回来?”他抬头想想:“我也不晓得。”说着接过行李,上了船舱。秋芳娘追了过去,塞给他一百块钱。汽笛声响起,船开动了,建桥坐在最里面,没有往我们这边看。秋芳娘探头望去:“真是个没良心的鬼儿哦,看都不看我一眼!”船慢慢地往江中心驶去。母亲说:“回去吧。”秋芳娘说好。母亲又说:“昭昭,你赶紧坐车去学校,晚自习不能迟到咯。”我说好。过了栈道,上了长江大堤,再回头看时,船行至江中,江波汹涌,雾气渐浓。母亲催我快去赶车,我嘴上说好,身体还是没动。 我知道:我的少年时代就这样永远地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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