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隔一江水

永隔一江水  作者:朱西甯

刚走到楼下,我的手臂忽然被人捉住,一个声音传来:“昭昭。”我回头看,一个女人的笑脸对着我:“还认得我啵?”这是一张陌生的脸:胖圆的脸颊,松弛的皮肤,门牙断了半截,头发齐整地往后扎了起来。但在这陌生之中,又有一丝熟悉的感觉,我在脑中迅速地搜刮,却终究找不出那个名字来。她也看出了我的尴尬,又笑着拍了我手臂一下:“怕有二十年没见咯,我是你贵红姐,记起来了吧?”我还是记不起来是谁,但嘴上还是“啊啊”两声,说:“好久不见。”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打算什么时候走,闲扯了几句,马路对面有人喊她,她回了一声“晓得”,又捏了捏我胳膊说:“胖点儿好,回来让你老娘给你做好吃的。”又看看我的脸:“你还是这个模式,从小到大没得么子变化。”马路对面的人又喊:“有客来咯!”贵红姐匆忙跟我说,“我先去忙,回头来看你。”一边说着一边跑了过去。

说了半晌话,我依旧没有想起她是谁。上了楼,母亲正在房间里看电视,侄子们还没放学。我跟母亲说起刚才的事情,她说:“你不晓得了?她是你云岭爷的大女儿,小时候还抱过你。”一说云岭爷,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她就是建桥和秋红那个嫁到江头镇的大姐。但我着实难把我记忆中的贵红跟今天这个人联系在一起。那个瘦瘦条条、穿着入时的姐姐,现在看起来跟个老婆婆似的。我问母亲:“她现在做么事?”母亲说:“她在楼下鑫鑫超市做收银员。她租的房就我们斜对面。晚上等她下了班,你就看到了。咱们这个屋,还是她帮忙找到的。”

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进了屋子,因为是在六楼,窗外能直接看到蓝天。母亲把我行李箱里的衣服都掏出来洗了一遍,现在挂在阳台的晾衣竿上。虽然我已经说过衣服我从北京回来之前都洗过了,母亲依旧不放心。房间比起我在北京的租房算大的了,放两张床,一张我两个侄子睡,一张我父母睡;靠墙的矮壁柜上搁着哥哥从乡下老家搬过来的电视机,现在正在放电视剧;进门右手边是个小卫生间;厨房在客厅对面,母亲正在那里给我煮肉丝面。客厅真大,沿墙放着两排共六个租户的鞋架和杂物。平日要是有了闲暇,母亲喜欢坐在乡下老家的门口吹风,时不时有婶娘过来搬个小板凳坐下一起聊天。现在,为了照顾城里上学的侄子们,母亲只能缩在房里看电视了,毕竟其他的租户她都不认得,而父亲早就跑到公园里打牌去了。

电视剧实在无聊,我在阳台的躺椅上坐下看书。从街上传来的市井声爬上来时,早已失去了锐感,柔柔地在耳畔盘旋。母亲问:“晚上想吃么子?”我回了一声“随便”。一切静极,母亲把电视声音关了,只看画面。我说:“没得事儿。”母亲回头一笑:“这样蛮好。”微风敷着脸,让人放松。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细细碎碎的笑声。睁开眼看,天光已经移到了对面的屋顶,身上多了一件毯子,书也不知何时收走了。起身时躺椅发出吱呀声,有声音立马响起:“昭昭醒咯。”是贵红姐,她和母亲坐在电视机前剥毛豆。我走过来,贵红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昭昭你睡饱了?”我“唔”了一声,看向母亲:“我睡了多久?”母亲还未答话,贵红姐回:“少说两个钟头。我三点半下班来这里你已经睡了,现在都快五点半了。”母亲起身把剥好的毛豆拿去厨房:“两个细鬼儿差不多要回咯,我去把饭蒸上。”

贵红姐从门背后拿出扫帚来,把刚才剥完的毛豆壳子归拢成一堆,又打开壁柜的第三个格子,取出袋子给垃圾桶套上,除了毛豆壳子,她又顺带把桌子上侄子们扔掉的废纸、断了一半的发卡、烟灰缸的烟头都倒进桶里,再用扫帚压实,空出半截。这些忙毕,她又把阳台上我丢在藤椅上的毯子叠好,伸手捏了捏衣服,还没有完全干,她收回了手说:“听说北京干得很,衣裳晒半天就干透了?”我点头说是。她眯着眼打量我的衣服:“北京是不是风沙大,听说一天不打扫,屋里就脏得很?”我说看情况。她顿了片刻,笑起来:“昭昭,你赶紧找个北京媳妇儿,我帮你带伢儿!”我还没开口,她紧接着又问:“大东家住得离你远啵?”见我一脸困惑,她解释道:“大东你不晓得?你清芳姑的大儿,他也在北京工作。”我这才依稀想起来是谁:“我跟他不是很熟……”

正说着,两个侄子回来了,后面跟着父亲。房间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搁在一旁的折叠圆桌被父亲打开,大侄子端上青菜豆腐汤,又转身去端其他的菜,小侄子拿来一摞洗好的碗筷。贵红姐闪身出去,父亲忙说:“红儿,你莫走,一起吃。”贵红姐摇手:“我屋里有吃的。”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大声喊:“红儿,我电饭煲好多饭,你莫兴妖!再说今天昭昭回咯,你不是要问他一些事?”贵红姐站在客厅中央,犹豫了一下,没有动:“我明天再问好咯。”母亲从厨房奔出来,一手端着炒好的毛豆肉丁,一手径直去拽贵红姐过来:“自家人,莫客气。”父亲把凳子拉出来说:“就是就是,坐坐坐。”贵红姐没有坐:“不晓得吃了你们几多次饭咯……”母亲把菜放在桌子上,回身又把贵红姐按在凳子上:“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吃饭的当儿,贵红姐不断地给两个侄子夹菜。母亲说:“你自家也吃,他们大了,让他们自己来。”贵红姐这才夹了些青菜到自己碗里,小口小口咀嚼着。母亲扭头对我说:“你贵红姐可能过段时间要去北京,你大东哥马上要生伢儿咯,想找个保姆,找到你贵红姐……”贵红姐插话道:“算日子,预产期应该是七月初。”母亲点头继续对我说:“你在北京这么多年了,贵红姐到了北京,你要多照应,晓得啵?”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贵红姐忙说:“昭昭工作几忙哩,么能麻烦人家……”母亲依旧看着我:“你听到吧?”我点头说好。两个侄子此时叫嚷起来:“我也要去北京!我要去爬长城!”母亲瞪了他们一眼:“你们好好读书,将来考到北京去。”贵红姐笑说:“等我从北京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要得啵?”小侄子伸出小拇指:“那你要跟我拉钩发誓。”贵红姐笑着伸出手指跟他拉了一下,母亲笑骂:“细伢儿说起来几轻巧,这么远的路,带个东西不晓得几麻烦,莫理他!”贵红姐抿嘴笑:“八字还没得一撇,还不晓得人家要不要我过去。”母亲瞪大眼睛:“当然要!你最适合咯,一个是自家人,二个身体健康,三个带过孙子……”说到半路噎住了,小心地溜了贵红姐一眼,“你看我这个嘴,跟破了的瓢似的……”贵红姐忙摆手:“没得事没得事……”还未说完,眼圈已红了。她忙低下头吃饭。母亲回头问我:“北京天气如何,带么子衣裳合适?”我答时瞥了一眼贵红姐,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神色,给大侄子又夹了一块肉。

其他几家也都开饭了,有的开着门,孩子说话声、动画片声、大人呵斥声,这一小蓬,那一小蓬,零零落落的,很快被巨大的夜色吞没。这要是在乡下,家家户户肯定都得把饭桌摆在自家门口,电视机也搬出来,大人小孩吃着吃着就蹭到别家去了。晚风吹拂,一天热气散去,母鸡们咯咯咯在稻场上啄食,建桥家那条狗花花会在各个饭桌下乱窜……我正想着,贵红姐已经收拾起碗筷,一看大家都吃完了,只有我还在喝汤。正在阳台收衣服的母亲说:“红儿,你莫管。我来就好。”贵红姐没有停下,把脏的碗筷端到厨房里去。我喝完了汤,起身拿起碗筷往厨房走,到了厨房门口,忽然刹住脚——有哭声,细细的,压得很低,可是依旧能听得到。我探头看了一眼,贵红姐拿着抹布仔细洗涮碗筷,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我犹豫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返回房间,把碗筷依旧放回桌子上。坐在床边叠衣服的母亲,讶异地瞥我一眼:“么又拿回来了?”我凑过去悄声地告诉她。母亲静默半晌,叹了一口气:“你贵红姐也是造孽!”我问母亲要不要过去劝劝,母亲说:“不好劝,我已劝了好多次了,劝不动了。”

本来的安排是我跟父亲挤一个床,母亲带着两个侄子睡另外一个床。我心底不愿意,怀念乡下老屋我那宽敞的房间和独自一人的自在。我提出想回家去睡,父亲说:“这么样能回?又没得公交车,天又这么黑!”母亲也劝:“明天再回,凑合挤一晚。”我坚持道:“没得事,我打个车回去就好了。”母亲急了:“你么不听劝?又不比大城市,这里哪有么子的士?!”贵红姐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说:“昭昭是要回去?我正好要回去一趟,我手机充电器忘在屋里咯。”我连忙说是,拿起自己的背包,装上换洗衣服。贵红姐笑道:“莫急,我去拿个包。你等我一会儿。”趁着她回房间,母亲把苹果、梨子装到我包里,让我晚上饿了吃。我说不饿,母亲说:“乡下我好多时没回去了,黑灯瞎火的,管么子都没有,你非要作死作怪回去做么事?”我也说不清,我总觉得我的家应该是在那里才对,而不是这个逼仄的地方,待久了让我感觉十分不自在。如果说在北京,我是不得已;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依旧是临时的住处,心里总归是不情愿。

电动三轮车上了长江大堤,贵红姐扭头对坐在后车厢小板凳上的我说:“坐稳了!”车子随即加速。大堤上没有路灯,一轮半圆的月亮在云层间时隐时现,洒下稀薄的月光。江风穿过防护林,略带凉意地拂过脸颊。贵红姐洗过的头发没有扎,发梢随风扬起,露出脖颈,我抬头一瞥,看到靠近背部的伤痕,像条暗黄的小蛇探出头来。我不敢细看,随即扭头眺望不远处的长江和对岸隐隐起伏的山脊线。随着离市区越来越远,大堤上几乎没有跑动的车辆了。我闻到了熟悉的田野气息,狗吠声偶尔从堤坝下面的村庄传来。我忽然想起了建桥。这条大堤,我跟建桥骑着自行车,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下面防护林的那些暗荡,我们捉过的鱼、摸过的螺蛳不知有多少。对了,还有珍珍,也是在这大堤上,我推着车,她把行李箱放在后车座上。她怕箱子掉落,始终一只手扶着……如今,建桥怎么样了,我还没来得及问贵红姐。珍珍又在哪里呢?我更是不清楚。一晃许多年过去了,想起往昔种种,真是让人怅惘。

贵红姐放慢车速:“昭昭,下面就是王旗村,你还记得啵?”听我说不记得,她接着说:“也是,都几十年前的事儿咯。”那时我跟着父亲去亲戚家做客,贵红姐在隔壁家做客。到了下午,父亲一直在打麻将,而我闹着要回家。父亲气恨,扬起手来要打我,贵红姐跑过来护住我:“和今天一样,正好我要回去,就跟你爸说我带你回家。也是在这个坝上,我在前头走,你跟在后头。我叫你过来跟我一起走,你不肯过来。我只好边走边回头看你在不在。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你跟我走回了家。”我依稀记起这个场景,那时候的贵红姐在我眼里已经是个大人了。她走走往后看:“昭昭,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我不理她。她就坐在界碑上等我过去,我偏不,始终与她保持十米的距离。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如此。她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有时候哼几句歌,手随意摆动。我学着她摆动,她一回头,我又迅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她笑笑,又转身哼自己的歌。

我跟她提起这个细节,她想了片刻,“那会儿上初中的时候从城里来了一个音乐老师教我们唱歌,我一听几喜欢,就学会了。”她哼了哼:“是不是这个?”我也记不准,但觉得旋律很熟悉。“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她哼唱了几句,我才反应过来:“是《永隔一江水》!我也几喜欢。”她又哼起了旋律,估计是记不得词。我掏出手机查到了这首歌,用外放播了出来。小小的乐声被巨大的寂静小心翼翼地托着。贵红姐连连说就是这个,随即跟着唱起来:“……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我也跟着她唱起来。反正周遭无人,唱得难听也无人笑话。她的歌声说不上好,沙沙的,还有些调不准,但却很真挚。我默默听她反复唱:“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我问她怎么不唱下去,她笑了笑:“就觉得这几句顺口。”

哼唱完后,我们忽然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沉默下来,与此同时,一种亲昵感从我心底涌起,想说点儿什么,又怕破坏了这份静谧。从防护林那边传来“嚯嚯嚯”的鸟鸣声,我也学着“嚯嚯嚯”了几声,林子那头立刻安静了。贵红姐笑起来:“你吓到人家咯!”正说着,又有“嚯嚯嚯”的声音远远呼应,贵红姐随即也“嚯嚯嚯”起来,鸟儿又噤声了。我们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风渐渐大了,云在天上流动,空出一片靛蓝色的天幕,单留给月亮。顿时,光华朗朗,遍洒大地,防护林如海浪般澎湃起伏,大堤上的水泥路成了一条乳白色的河宛转向前,托着我和贵红姐回家。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冥冥之中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慑住了,唯有车轮碾过路面时极细微的沙沙声。

到了垸里,贵红姐先把车子开到我家门口。母亲告诉我钥匙放在前厢房窗台的鞋盒里,我伸手摸了半天没有找到,打电话去问母亲,母亲才发现钥匙她装在身上了。贵红姐让我到她家去睡,不得已只好跟着去了。一看手机,晚上九点半,要是在北京,我可能还在加班,或者跟朋友聚会;而在垸里,大家都睡下了,连狗吠声都没有。车过池塘,熟悉的水腥气扑面而来,月光洒落在水面上,远处的房屋像是裹在轻纱中。我到了此时身心才彻底放松下来,就像是压紧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开来。这才是我熟悉的地方,熟悉的空气。贵红姐把车刹住,说了一声:“到了。”我抬眼一看,是我完全陌生的一栋三层楼房。贵红姐见我发愣,笑道:“老屋拆了,去年换到这里盖了新屋。”说着去敲门,开门的是云岭爷。他先见到贵红姐,惊讶道:“你么回来咯?”贵红姐没有回答,把我推过来:“你看是么人?”云岭爷打量了我一番:“哎哟,昭昭你胖咯,不过模式儿还在。”进了堂屋,一抬头就看到墙上的黑白遗像——秋芳娘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竟一点儿也不知道,母亲居然没有告诉我。云岭爷右手一直捏着我的手,左手摸摸我的胳膊,又拍拍我的肩头:“好多年没看到你咯……”他干瘦苍老的脸,略微佝偻的背,让我莫名地难过起来。

洗漱完毕后,我被安排到二楼新装修好的卧室里住。房间墙壁上挂着婚纱照。我走近细看,原来是建桥,不由笑起来。这小子结婚时联系过我,不过那时我在北京忙着工作,没来得及回来参加他的婚礼。婚纱照上的他,脸胖了,脖子粗了,双手环抱着他的媳妇儿,咧嘴笑的样子还是那样傻,眉眼间的神情依旧是我熟悉的。听母亲说他现在跟他媳妇儿在东莞打工,具体做什么,因为好久没联系,也不是很清楚。想当年秋芳娘还怕他娶不到媳妇儿呢!想到此,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同时又难过起来,毕竟我没有见到秋芳娘最后一面。房间久无人住,散发着轻微的霉味。贵红姐打开窗户透气,又给我换上了干净的床单、枕套,怕我渴,把开水瓶也拎了上来。一切安顿好,她准备下楼时,我问她建桥和秋红的近况。她说:“建桥现在蛮好,在厂里负责一条流水线,前年生了一个男伢儿,他媳妇儿自家带着。秋红哦,嫁到成都去了,在那头做么子事,我也没问。她现在跟屋里不大联系。”说话时,她打了一个呵欠。为了不妨碍她休息,我没有再问。

贵红姐下楼后,我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太过安静了,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乡村的夜色,是如此纯粹的黑,沉沉地压在我身上。实在睡不着,我打开床头灯,看了一会儿书,慢慢地眼皮打架,浓浓的睡意袭来。我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一阵哭声突兀地撞过来。我侧耳细听,是贵红姐的哭声,还掺杂着云岭爷低沉的说话声,紧接着是贵红姐短促的回应,说的什么听不大清,只有哭声始终是持续的。我本想下床去看个究竟,又觉得不妥当。大约过了五分钟,哭声停止了,争吵声也没有了,门“砰”的一响后,安静骤然降临。我等了一会儿,依旧没有人声,唯有窗户一开一合的吱呀声。

睁开眼看手机,果然是六点半,生物钟真是准时得可怕。这个点儿在北京,我该起床洗漱,然后七点钟赶到地铁站,这样才能保证不迟到。现在我不用了,躺在床上,看着麻雀在阳台上蹦跶。窗外天色晴朗,屋前的柳树随风摇曳。想再睡上一会儿,但已没有困意,只得起来。洗漱完毕后,穿好衣服下楼,下到一半刹住脚步——楼下贵红姐与云岭爷正在说话。云岭爷语气中透着焦灼:“你非要去?”贵红姐的声音小一些:“都说好了,肯定要去。”云岭爷声音大了起来:“那我么办?你妈死了,你妹嫁那么远,你弟儿又不在眼前,你叫我靠么人?你不记得春儿爷,死在屋里三四天才被发现,肉都生蛆咯……”贵红姐说:“从北京到屋里的火车,有的是。你要有么事,我随时可以回来。再说我欠的账这么多,我不多赚点儿钱,等过年人家来催账,我日子么样过得安生?”云岭爷没有再说话,我正迟疑着要不要下楼,贵红姐已经走了上来,我装作正好要下来的样子,叫了她一声。她笑道:“你起得好早,早餐随便吃点儿。我待会儿要去街上上班。”

进到灶屋,坐在靠墙一边的云岭爷招呼我过去坐下:“昭昭,睡得还好吧?”我说挺好的。贵红姐端来两大碗肉丝面,上面搁着刚煎好的鸡蛋。云岭爷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夹到我碗里,贵红姐忙说:“还有呢!”云岭爷冲我笑笑:“没么子好吃的。”我说:“我上班的地方都快找不到吃早餐的地方咯。”云岭爷又笑笑:“那还是比乡下好,大城市,要么子有么子。”说着,他又把自己碗里的肉丝夹到我碗里:“我牙都掉完咯,吃不动了。你吃你吃。莫客气。”贵红姐端着一碗泡了面汤的剩饭,坐了过来:“不够,锅里还有。”我点头说好。云岭爷吃得很响,贵红姐说:“爷哎,你吃慢点儿,没得人跟你抢!”云岭爷的动作慢了下来,贵红姐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过去说:“胡子上都是汤水!”云岭爷没有接,直接用手背擦,又在衣服上蹭了一下。贵红姐又说:“你又这样!这衣裳不藏龌龊!”云岭爷不理,贵红姐叹了一口气:“我不管你咯。眼不见心不烦。几撇脱!”云岭爷把碗筷往桌上一顿,发出的响声吓我一跳:“你走你走!管么人都莫管我!”贵红姐迅疾斜睃了我一眼,伸手把云岭爷面前的碗拿过去,又转身盛了一碗面给他。

吃完面,贵红姐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城里,我说:“我妈待会儿回来,我在屋里等就好咯。”贵红姐看了看手机:“我搭车走,电动车估计没得电咯。”正蹲在门口修理洒水器的云岭爷说:“我夜里给你充好了。”我无意间瞥见贵红姐的眼圈一红,有些坐立不安,便走到门外去。安静。空荡荡的安静。前面一排屋子门都锁着,麦地里也没有人,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吵得人睡不着觉的鸡叫声都没有了,也没有此起彼伏打招呼的声音。垸里是空的,只有等到过年才能填塞进熟悉的人语喧哗。想到此,心中不免一阵难过。贵红姐骑着电动车出来:“爸哎,五百块我放在你枕头下面咯,你自家看着用。”云岭爷头也没抬:“你走!走走走!”贵红姐又说:“衣裳你夜里记得收,莫又跟上回……”云岭爷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你走哎!这么多废话!”贵红姐冲我点一下头:“锅里还有面,碗柜里还有糍粑。”我说晓得。贵红姐这才开动车子:“爸哎,我走咯。”云岭爷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车子上了水泥路,往大堤那头开去。

这次辞职的事情,始终不敢跟家人讲。连续加班一个月,我实在是吃不消了。此次回家,就想多待一段时间,毕竟往年只有过年才能回家稍作停留。母亲问我为何年中突然回来,我说休年假,她便没有再多问。每天做完早饭,侄子们去上学,父亲也去公园打牌了,母亲就骑着电动车回家来。午饭,侄子们在学校吃,父亲自己玩够了就回到出租房随便下点面条打发,等到了下午四点,母亲就又骑电动车回城里做好晚饭。这中间的时间,她忙着家里的几亩地。我跟哥哥早劝她别种地了,我们养得起,母亲嘴上答应着,还是偷偷留着几块地,种种芝麻、黄豆和花生。我住在家里这段时间,母亲从地里回来,我已经把午饭给做好了:白米粥、葱花饼、炒花生米,再配上从超市买的馒头,蒸热。到了要返回城里时,母亲问:“你不跟我去街上了?”见我摇头:“有要洗的衣裳吧?”我说都洗过了。母亲发了会儿呆:“晚上一个人怕不怕?”我说:“不怕。习惯了。”母亲像是泄气一般地说:“我明早再回。”说完往长江大堤开去了。

只剩下一个人时,随便打发了一下晚饭,我把家里的躺椅搬到大阳台上,拿本书翻看,看累了,就望着远处的霞光从酡红渐变成绛紫,再染成墨蓝色,蝙蝠在空中飞舞,田野的湿气蒸腾而上,一粒粒虫鸣声如晶亮的水珠在耳畔滴落。此时惆怅的感觉又一次莫名升起:我不知道我还要不要重返北京,再找一份新的工作;还是回老家,这里又有什么事情可做?还是换到其他城市去试一试……对未来的担忧,让我连续几天都没怎么睡好。实在睡不着时,我就拿手机放音乐听。月光浮漾在卧室中央,再热闹的歌声此刻也变得孤单起来,将睡欲睡时忽然有熟悉的歌声流出:“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是我手机里歌单的最后一首,也是前几天放给贵红姐听的。好几日不见她,竟有些把她淡忘了。

深夜想起贵红姐,脑海中浮现的是一袭淡青色长裙。那时候我还只有六七岁,跟建桥蹲在江边芦苇荡钓虾子,听到有人语声,抬头一看是穿着裙子的贵红姐跟一个二十多岁的瘦高男人走在江畔的草地上。那时候贵红姐有十八岁了吧,既苗条又娇俏,微带婴儿肥的脸上含着笑,江风吹拂,裙摆飘飞。男人说了什么,她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打男人的背。我跟建桥往芦苇丛里躲了躲,生怕他们看到我们两个。他们来到江边,男人把外衣脱下垫着,两人坐在上面。男人想抱贵红姐,贵红姐推开。半推半就之后,男人的手还是搂在她的腰间……后来,他们结婚了,随后就一起去了长江对岸的江头镇。我很难把记忆中那个少女跟现在的贵红姐联系在一起。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她断掉的半截牙齿,脖颈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恐怕只有母亲能给我答案了。

早上起来下雨了,母亲打电话过来让我去街上,雨天不好骑电三轮回家,她又怕我在家里太无聊。搭公交车到了出租房所在的小区旁边,路过超市时往里瞅了一眼,贵红姐正在里面摆货架,一整箱矿泉水,她扛在肩头就往店面深处走,力气不亚于一个男人,动作也干脆利落。我准备悄悄往小区走,贵红姐看到我,笑盈盈地招呼:“你么过来了?”我说过来玩。她又搬起一箱方便面,我上前帮忙,她不让:“我搞得定,莫脏了你的手。”贵红姐摆完货后,拿起拖把蘸水拖地,一边拖一边跟我闲聊。我坐在贵红姐给我的塑料椅上,店里没有其他人,风吹动时,挂在门口的风铃丁零零响起,雨珠儿沿着玻璃窗划出一道道水痕。从店门口往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转到长江大堤上去。贵红姐忙完后,也搬了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看看天,又看看雨,咕哝了一句:“也不晓得他带伞了没得?”说着往长江大堤那边看过去,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了几个字,又把手机塞了回去。我起身说:“我上楼去找我妈了。”贵红姐没有反应,呆呆地像是在想心事。我走出店门,快到了街上,贵红姐追上来,拿出一瓶可乐说:“不好意思,刚才有点儿犯糊涂。这可乐我请你的!”我来不及说不要,她已经扭身往店里跑去了。

到了出租房,母亲一见我就起身说:“你么这会儿才来?”说着从厨房端来温热的米粥,配上油条和鸡蛋。我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说起刚才在贵红姐店里的事,母亲在一旁剥蚕豆:“她原本自家有个店儿的,要不是石头搞出一堆事,现在她也不至于给人家打工。”我问石头是谁,母亲回:“她男人。”正好无事,我把昨晚的问题都抛给了母亲。母亲说:“她好多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问。”母亲只知道贵红姐在江头镇打工时认识了石头,两人很早就结婚,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儿子还住在江头镇,已结婚生子,但不跟贵红姐来往。说起断齿和疤的事情,母亲啧啧嘴:“那个石头哦,脾气凶得很!以前他们在江头镇开了个超市,石头甩手不管,天天在外面打牌赌博。贵红跑去闹,石头觉得没面子,拿起板凳就扔过去,就那一下,砸得贵红脸上嘴里全是血……有一次石头把超市里的钱都拿走,输光光了,贵红跟他打起来。石头拿起菜刀就砍过去,要不是有人拉着,恐怕命都没得了。”我问石头有没有被抓起来,母亲瞥了我一眼:“家务事,么人管?贵红躺在医院,都没得一个人去看她。她不想让娘家人晓得这个事情,只好自家忍住。”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雨越发大了起来,雨滴都溅到屋里来了。母亲起身关了窗,转身见我还在发呆,说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遇到石头,是她的孽。还好,石头去年脑溢血死咯。死之前,贵红在医院里还尽心尽力照顾。”我反问了一句:“为么子?这样一男的,死了才好!”母亲笑道:“感情的事儿,么人说得准?”

中午母亲煮了一大锅饺子,拿出保温饭盒装了满满一盒。我问她:“要留给我爸?”母亲撇嘴:“他哦,几享福!自家在外面买着吃。这是给你贵红姐的。”我们吃完饺子,母亲拎着保温盒,我闲着无事,跟她去了。到了店门口,贵红姐坐在收银台后面吃泡面。母亲问:“客都上门咯,你也不迎一下!”贵红姐忙起身,母亲让她坐下说:“吃的么子东西?扔掉!”说着把保温盒搁在收银台上,上面浅盒子放着蘸料,下面的饺子还冒着热气。贵红姐要说什么,母亲打断:“赶紧吃咯,要冷了!”贵红姐吃的当儿,雨又一次大了起来,街道上千万只雨脚踩踏出一片脆响声。母亲搬把椅子坐在店门口:“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街道都快淹咯。”贵红姐没有回应,我扫了一眼,她又拿出手机在看,母亲也注意到了:“你么跟细伢儿一样,吃个饭也要捏个手机。”贵红姐这才歉意地笑笑,把手机搁到一旁,赶紧把饺子吃完。手机响了一下,她随即又抓起手机,噼噼啪啪打好字,发送过去。母亲笑道:“你谈恋爱啦?”贵红姐嗔怪一声:“花姐,我都几大年纪了,没得这个心思。”说时,眼睛还盯着手机看。

街上的水逐渐漫了上来,贵红姐拿起扫帚把水往外赶,依旧赶不上水涨的速度。我和母亲赶紧把货架下面的商品往上放。连屋顶都在漏雨,我去找来货架上的脸盆去接。贵红姐扫着扫着忽然直起腰,念叨了一句:“也不晓得有没有人在家!”母亲回:“你操心自家就行咯,你管这么多做么子!”贵红姐又低腰去扫水:“打个电话都没得人接。”母亲正把方便面堆到最上面一层:“晓得是你打的吧?”贵红姐说:“我好多时都没打咯,就怕人家嫌我烦。”母亲撇撇嘴:“你越打,人家越觉得你得人恼!”贵红姐半晌没有言语,母亲语气和缓了些:“他不需要你咯,你莫自寻烦恼。”贵红姐笑笑:“我就是放不下。”母亲过去,捏了捏她手臂:“你反正要去北京咯,眼不见心不烦。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要紧。”贵红姐转身问我:“你么会儿回北京?”我愣了一下,说:“过几天吧……我反正不急。”母亲的目光迅疾啄了我一眼,露出了怀疑,我又埋头拿盆子去接另一处漏水了。

下午五点多,雨势稍歇。我和母亲一路踩着水回到了出租房,父亲从学校把侄子们接了回来,得准备晚饭了。走之前,母亲让贵红姐一起上去,反正现在也没什么顾客上门,贵红姐说不能让店铺泡在水里,等老板过来看看情况再做决定。父亲和侄子们身上都湿透了,母亲找出干净衣服让他们都换上。父亲说:“一路上全淹了,听说有人掉进了下水道,不晓得救出来没有。”母亲叹气道:“湖田的那块花生地肯定都淹了,今年又是搞瞎!”大家吃好晚饭,坐下来看电视里说内涝的情况。到了晚上八点多,贵红姐上来了,匆匆向我们打过招呼就往自己的房里去。等了片刻,估计贵红姐换好了湿衣服,母亲让我把单留出来的晚饭给她送去。敲门进去,贵红姐并没有换衣服,她站在窗口拿着手机,焦躁不安地走动。我把饭菜搁到桌子上,说:“饭还热着。”她“唔”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睛没有看向我。我悄悄走出来,把门带上。

半个小时后我过去,饭菜没有动,贵红姐坐在床边发呆。我叫了她一声,她抬头笑了一下说:“真过意不去,我没得胃口。”说着又低下头,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我返回来,跟母亲说了情况。母亲随即起身过去,一进门就说:“红儿哎!”贵红姐没有反应,母亲坐下搓搓她的背,“出么子事了?”贵红姐这才眨了几下眼睛,眼泪落下来:“我想过江去。”我们这头下大雨,江对岸也是如此。贵红姐儿子石亮开的小饭馆年久失修,垮塌了一角,其中一块砖石把正在写作业的龙龙给砸伤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这些是贵红姐好不容易联系上石亮饭馆隔壁的老板才得知的。“我一天都有不好的预感,就感觉要出事……”贵红姐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母亲不断安慰她。我环顾了一下贵红姐的房间: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小衣柜、一张摆放各种杂物的小桌子、一个小凳子之外,最醒目的是靠墙立着一个崭新的蓝色行李箱,塑料膜都还没撕,看来是专门为了去北京买的。我以为再也没有其他物件了,抬眼一看,阳台上有几大朵红白相间的重瓣月季,插在透明的玻璃瓶中。窗户没有关严实,细碎的雨珠在花瓣上跳闪。

轮船开动时,贵红姐说:“我给龙龙买的恐龙忘拿了。”但要上岸已经来不及了。嘹亮的汽笛声一响起,江鸟从船头上飞起。经过了昨天的暴雨,愈发浑浊的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船底。对岸锁在一片灰白色的雾气之中,隐隐露出起伏的山脊线。空气闷热潮湿,船舱内几乎无人,贵红姐坐在里面发呆,一看就是一晚上没有睡好,脸色苍白,眼袋沉重。我上到船舱二楼,这才感受到含着水腥味的江风。本来是母亲要跟着来的,今早贵红姐收拾东西要坐轮渡时,母亲担心她一个人扛不住,但侄子们需要照料,实在走不开,便让我跟着她去,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贵红姐说她一个人去没问题,母亲怎么也不答应,催着我赶紧跟着,又暗地里塞了五百块钱给我,让我见机给她。天空阴沉欲雨,灰黑云层堆垛,船行到江中央,江流盘旋,时有从上游漂来的树枝、水瓶沿着旋涡打转。对岸山影渐渐清晰,能看得到苍润的山林,水泥厂高耸的柱子直刺天穹,再近一些,楼群矗立,市井喧哗,江头镇到了。

一到码头,沿着石阶梯上去是一条巷子,两侧全是小餐馆,开门营业的却不多。昨天的雨遗留下来满街的泥,沿路不少人正把屋里的水一桶桶往外倒。这些餐馆严格意义上说都是违章建筑,低矮的屋顶,油腻的墙面,煤气坛子接着灶台搁在外面,苍蝇飞来飞去。走到一处时,一个中年男人跑出来喊道:“红姐!”等贵红姐快步走过去,他说:“在镇中心医院二楼。”贵红姐点头,连连感谢这个叫黄毛的人。我猜这就是昨天告诉贵红姐消息的那个人吧。走到黄毛饭馆隔壁,贵红姐立住了,气恨道:“早就叫他修,他就是不听!”我跟着看过去:已经塌掉的那角用雨布遮挡住了,水从闭锁的门下漫出,一只孩子的拖鞋卡在门缝下。贵红姐把拖鞋拿在手中,一下哽咽起来:“是龙龙的。”黄毛又一次过来:“我有车子。跟我走吧。”

黄毛开着面包车往镇中心医院开,听到贵红姐问起餐馆生意,便说:“不好做哦。长江大桥要是建起来,我们码头这边就彻底没有生意了……红姐,你好多时没过来了吧?”贵红姐点头说:“我要去北京了。”黄毛“咿呀”一声:“好哦,去北京捡钱是啵?”贵红姐难得笑了一下:“给人家做保姆。”黄毛说:“那也是在北京!”静默了一会儿,又说:“龙龙平常时几懂事,晓得帮亮儿忙。客人多的时候,还帮着端菜。那么小一个人……”贵红姐低着头,手上还捏着龙龙的拖鞋,没有说话。黄毛接着说:“彩霞脾气还是不好哦,跟亮儿吵架吵得厉害,红姐你也是脾气好,彩霞这么个古怪性格,你也能忍下来。现在好咯,连孙子都不让你带,没见到这么对待上人的!我是外人,说话直,红姐你莫见怪。彩霞在我们这一块,没得人喜欢她的,爱占便宜,又龟毛,名声几不好……”贵红姐小声回:“只要亮儿一家好,我无所谓咯。”黄毛连连说是:“红姐是菩萨性子,常人比不来,哎!”

把我们送到镇中心医院,黄毛就开车回去了。上到住院部二楼,贵红姐本来急匆匆的步伐迟缓了下来。站在走廊,她来回看了一下。我说:“他们说在203。”贵红姐“嗯”了一声,又不放心地扫了一眼走廊,才往203病房走去。到门口时,贵红姐又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了看,好像确认了什么后,赶紧往里走去,我也跟着进去了。室内三张病床,都躺了人,最里面靠窗的床上睡着一个大约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头上裹着白纱布,右手上正打着点滴。贵红姐叫了一声“龙龙”,龙龙马上回了一声“奶奶”。贵红姐介绍了一下我,龙龙没有在听,一直紧盯着贵红姐。贵红姐弯腰细看了一下包扎的地方:“还疼啵?”龙龙说:“疼。头晕。”贵红姐看输液瓶时,龙龙问:“奶奶,你为什么不来看我?”贵红姐坐在床畔,轻柔地捏着龙龙的左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龙龙小声地说:“我妈待会儿要过来了。”贵红姐“嗯”了一声:问他:“想吃什么?”龙龙说:“荔枝!”贵红姐说:“好,等一会儿给你买。”

趁他们说话时,我下楼到医院外的水果店,买了些苹果、梨子、香蕉,当然还有荔枝。等我拎着沉甸甸的水果重返二楼时,贵红姐和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男子站在走廊上,我猜那人就是石亮吧,他一手拎着暖水壶,一手做着赶人的动作:“你快走,快走!彩霞要来了!”贵红姐回话的声音有些发抖:“龙龙是我孙子,我为么子看不得?!”石亮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我受够咯,你莫来烦我了!我烦心事够多咯!”贵红姐还要说话,石亮声音近似于吼:“求你了行不行?莫来咯!要不要得?”从病房里传来叫“奶奶”的声音,贵红姐忙回:“龙龙哎!龙龙哎!”石亮猛地抓住贵红姐的手臂往楼梯口拖拽:“走走走!莫得人恼咯!”我有些吓到,贴着墙壁,眼看着石亮把贵红姐拽到一楼去。“奶奶!奶奶!”听到病室里的叫声,我忙跑进去,龙龙坐起了身,哭喊着:“奶奶!奶奶!”病室里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把水果搁在病床边的桌上:“奶奶没事儿,你先躺下好不好?”此时护士跑了过来,帮忙安抚,龙龙这才躺下,哽咽声不断。

等我出了病室下楼时,石亮气呼呼地上了楼。他不认识我,径直奔到了病房。到了一楼,左右张看,没看到贵红姐,我又跑到外面,还是没看到人,最后在医院围墙外面的花坛边,才看到贵红姐坐在那里。她埋着头,头发散成一团,半边身子是泥,一只鞋子掉在围墙跟,另外一只穿在脚上的鞋子也湿了。我捡回鞋子,想给她穿上。她的脚一直在抖,我好久才把鞋子给套上。我坐在她旁边,叫她:“红姐!红姐!”她抬头看我,额头连带一边脸都有泥,我拿纸巾给她擦拭,她的身子也在抖。我忍不住骂起来:“太过分咯!”贵红姐木愣地盯着围墙,任我帮她擦掉泥水,很快我手上的纸用完了。坐了半晌,下起了细雨,我尝试地问:“我们回去要得啵?”贵红姐情绪平缓了些,点头说:“好。”我搀着她起身往码头那边走,雨下得越来越大。我让贵红姐等我一下,跑到超市买两把折叠伞。等我买好出来,眼见贵红姐在雨中往车流汹涌的马路上走,我吓得飞奔过去拽住她:“红姐,你这是做么事?!”她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哦,我以为你走到前面去了,走……走……回去吧。”

离码头其实不远,我决定带着贵红姐走过去。贵红姐走走歇歇,我看实在不行,便带她进到一家餐馆,点了两份蛋炒粉。等上餐的时候,我又去附近超市买了条毛巾过来,递给贵红姐,让她擦拭一下。她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拿着毛巾先擦干了头发,又把身上的泥尽量擦干净。擦完后,她起身去餐馆外面的水池把毛巾洗干净,叠整齐,向老板借了塑料袋,搁在里头。回来后,又向老板娘借了一把梳子,仔仔细细把头发梳理清爽了,又借了一根皮筋扎起来。我见此心里也安稳了些——那个能干的贵红姐又回来了,她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十分淡然。蛋炒粉上来后,她大口大口吃着,中途噎到了也不停。我递给她水,她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水杯放下时,一滴眼泪也要落下,她立马抹去,转头喊了一声:“老板儿,几多钱?”我要去结账,她不肯,我还要坚持,她几乎是生气地说:“你莫管!”我不敢说话,她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叠钱,因为沾水黏在一起,她小心揭开一张钞票时,手抖得厉害,她停住,深呼吸了一下,终于拿出了应付的钱给了老板。

走到餐馆门口,淅淅沥沥的雨丝斜打过来。贵红姐木立在那里,像是陷入了沉思。我站在一旁不敢说话。过了大约一分钟,贵红姐轻声说:“走咯。”走了几步,她腿脚一软,我忙上去搀住。她连说不用,我只好松开了手。她打着我买来的伞,我打着另一把跟在后面。拐过一条街,穿过一条窄巷子,又沿着一条马路走。我不知道她要往哪里走。她走走停停看看,又往前走,到了一栋居民楼前面才停下来。雨点敲打着伞面。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感觉停留了一个世纪。我鼓起勇气问:“这是哪里?”贵红姐看我一眼说:“我在这个楼的一层住了二十多年,当年跟你石头哥买的这个房子。”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哦,你不认识他。”我问了一声:“是不是长得瘦瘦高高的?”贵红姐讶异地点头:“你见过他?”我大略说一下小时候在江边芦苇荡看到的场景,她脸上泛起了红:“你个细伢儿,瞎看!”又略站了站,贵红姐带我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过去买菜的地方。这是她到电影院去的一条路。这是她跟石头盘下的第一个店铺……她一路走一路说。走到一个小学门口,她止步了。从学校传来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石亮,”她说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颤了颤,“就是在这个学校念的书。”顿了顿,她又接着说:“龙龙现在也在这里念书。有时候,我想他了,就坐轮渡过来,躲在这个地方,远远地看他一眼。”她往学校附近的小卖铺那头指了指:“他不晓得我过来了。每回他妈总是过来接他……”又站立了好久,她才下定决心似的,转身回走:“天不早咯,我们去码头吧。”一路上十分湿滑,我们一边走一边相互搀扶。贵红姐又捏捏我胳膊:“你回来反倒瘦了。”我说没有,她细细打量了我一番,“脸也尖了些。你老娘私下还跟我说你回来这段时间感觉心情不是很好。”我心里动了一下,但嘴上还是说:“我妈是瞎担心。”贵红姐点头:“但愿是咯。总感觉你从北京回来有心事,你老娘又不好问。做父母的,有时候直觉很准的。”我勉强笑笑说:“真没事的,我挺好!”贵红姐又捏捏我胳膊:“有事儿莫压在心里,晓得啵?你老娘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连连说好,别过头去看沿路的楼群。

沿街的店铺重新积了水,我们蹚水走到石亮的店铺,店门依旧紧锁,贵红姐说:“以前我在这里开个小超市,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她上前摸摸门,又隔着窗户往里看了半晌。黄毛从他的店里探出头来,看是我们,放下水桶走过来:“红姐,怎么样了?”贵红姐摇摇头,黄毛也不好再说什么,扭头看坍塌的地方:“石亮也难,店这个样子了,龙龙又受伤……”贵红姐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用报纸包成整整齐齐的一大块:“这是一万块钱,石亮要是回了,你帮我交给他。”黄毛迟疑了一下,没敢接:“这个……要不你还是直接给石亮。”贵红姐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能给他早就给他了。”说着又把钱递过去,黄毛这才接过来:“好。等他一回来,我就给他,这个你放心。”贵红姐连连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个心。难为你了!”黄毛让我们到店里将就坐一下,毕竟离开船还有半个小时。贵红姐说不用了,冲我点一下头,我们往码头那边蹚过去。黄毛远远地问:“下次什么时候过来?”贵红姐扭头回:“不来了。”

我们赶上了最后一班轮渡。等船开动时,母亲打电话来问我情况,我大概说了一下,母亲说:“好好照看她,我等你们回来。”贵红姐坐在靠船舷的位置上,默默看着江岸,半晌后忽然问我:“你么会儿回北京?”我说:“下周吧。”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能跟你一起去啵?”我迟疑了一下。贵红姐忙说:“没得关系!没得关系!我本来不是很想去北京,屋里好多事放不下……现在一想,放不放得下都得放……我只是……嗯……不太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般。我忙说没有问题的:“我在北京认识的人多,先找个事情做做,等大东哥那头伢儿生了,就直接过去。我朋友那里也有空房,都不需要操心的……”贵红姐连连点头:“哎哟,我真是……不晓得说么子好……我……哎哟……”

轮船开动了,汽笛声又一次响起。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贵红姐一直看着江岸沉默不语。船一点点开动了,缓慢地、稳健地驶向对岸。船头切开江水,传来哗哗的水浪声。饱含湿气的风灌进来,凉意顿生,人也清醒了不少。天色渐暗,沿岸的山峦隐没在雾气之中。船到江心时,夜色笼罩,两岸零星的灯光也被江雾给吞没了。一时间,我们像是漂浮在无限的虚空之中,不知由来,不晓过往。雨又下了起来,敲打在船舱边,落在江水上。无数细碎的声音,把我拉回牢靠的尘世之中。我不知道还有多久能靠岸,也懒得去看时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静坐。贵红姐忽然咕哝了一句:“到了叫我。”随即我的肩头一沉,她的头靠了过来。我把外套脱下,盖在她身上,贵红姐小声说了句谢谢,过不了一会儿,细细的鼾声响起。

上一章:秋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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