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秘密

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自那以后,至暑假所剩无几的日子,究竟是带着什么表情又是如何度过的呢?即便事后努力回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就是一片空白,无所事事地活着。

生活一如既往。“路”伯伯又来探视,和亘商量暑假的事,夜深后又和妈妈在起居室低声深谈,但没告诉亘谈了什么,结论是什么。

三谷邦子的生活方式真的与明长期出差时无异,在这个意义上,她没说假话。和亘一起吃晚饭时,既会看电视发笑,也会因亘没刷牙就睡觉而生气。阿克晚上九点后还打电话来时,批评他的口吻也一如既往。

“你家是开店的,我家和你家的做法不一样。”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对亘不娇不宠的妈妈。

学期结业礼的前一天,亘早上起来,发现右脸腮帮肿起老高,疼得连嘴都张不开。妈妈看过后说:

“牙龈肿了,去看牙医吧。今天请假不上学了。”

一个学期的课总算完了,况且这个模样是进不了游泳池的。亘很干脆地听了妈妈的话,上午便坐在牙医诊所的候诊室里。

医生说,不是蛀牙,是牙龈发炎。在孩子身上挺常见的哩。是不是最近吃硬东西,损伤了口腔?妈妈说过你有磨牙习惯吗?

看完牙医,虽然还是那么肿,但疼痛轻多了。医生说可能会有点发烧,有点怕冷。梅雨后的大晴天走在街上,也不怎么冒汗。

回到家里,妈妈外出购物去了。桌上放了字条。

“穿新睡衣睡觉。”

不必那么认真地更衣睡觉了,就在沙发上和衣睡睡就行啦。就在亘刚躺下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是千叶的奶奶,“路”伯伯,还是小田原的外婆?不久前,亘接了小田原外婆的电话,对方一下子就哭起来,让亘挺不高兴的。

亘磨磨蹭蹭地拿起话筒,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的声音。推销的电话?

“请问是三谷邦子女士吗?”

亘想说妈妈不在,但因为嘴巴肿着,而且看牙医时打的麻药还起作用,很难说出话来。就在亘发麻的嘴唇相互触碰之时,那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劲地往下说。

“同事告诉我,您昨天又给我公司打电话了。我们上次谈话时,已经说好不打到公司去的。您忘了吗?”

虽然声音悦耳,措辞客气,但好像很生气。声音似乎走了调——而且说得很快。有这样的推销员吗?

“用这样——类似于骚扰的手段,我也是人,也伤害了我的感情。而且,我早就觉得,我们即使见面也不会有什么意义的。”

亘想说,您打错了吧?这时,这个陌生的、悦耳的女人声音,好像把东西一团掷过来似的说道:

“阿明说了,如果您继续这么干,那就打离婚官司好了。他也很生气。这很难说是聪明的做法。我想说的仅此而已。请不要再打电话到我的公司,我的上司明确说了,部下私生活的事情带到公司来,实在很烦。”

那就——感觉对方要挂电话,亘大吼一声:“我不是妈妈!”

一时静默。亘的声音在电话里头嗡嗡响。

“喂、喂!”亘启动两片因麻痹而肿胀的嘴唇,拼尽力气说道,“我是三谷亘!”

电话那一头传来大气不敢出的微微喘息声。然后,电话咔嚓挂断了。

短短的时间里,亘已冷汗淋漓。一个念头紧接大汗传遍身体:

那就是爸爸的女人。

那就是现在与三谷明住在一起的女人。是三谷明希望与邦子解除婚姻、再与之结婚的女人。

播音员似的声音,亘心想。他厌烦自己竟没有马上联想起来。

亘膝部无力,原地蹲了下来。就在此时,近来已置诸脑后的那个熟悉的、甜甜的声音轻轻呼唤着:

“亘,不要紧吧?”

亘吃了一惊,赖在那里环顾四周,理所当然是空无一人。那个甜甜的声音,来历不明的女孩子的声音。

“亘,不要哭。我就在你身边。”

不知从何而来的话语,抚慰了亘的心灵。

“你,在哪里?”

向空中这么一问,女孩子的声音随即返回来:“就在你的近旁呀。”

“那,我怎么看不见你呢?”

“我看你一清二楚。可你是看不到我的。”

女孩子低低叹息一声。虽然实际上做不到,但如果能够感觉到那气息,一定会闻到糖果的气味。

“亘——这段时间没有想起过我吧?你忘了,我跟你说过话吧?”

她这么一说倒也是。亘那颗还稚嫩的心灵被种种难熬的事物所挤占,牵挂这位看不见的女孩子的心思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单如此呢。以前曾有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的声音跟自己说话,自己曾试图探寻她的正身、拍摄了照片——诸如此类的事情,似乎已成遥远、渺茫的回忆。虽然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感觉却上不来。

“是,是啊,我已经忘记……你了。”

“那一定是因为你不是被看门人认可的旅客。”

女孩子尖声道,好像生气了。

“你曾来过这里一次吧?不过被遣返了。所以记忆便消失了,连我也跟那段记忆一起变得淡薄了。”

即便人家那么说,亘还是没有马上醒悟。没错,事实是她说的那样,所以亘忘记了。

“你说的‘这里’是哪里?”

对于亘这个呆呆的问题,女孩子又发出一声叹息。

“即便说出‘是幻界’,只怕此刻的你也是不知所云吧。”

噢,是不明白。

“总而言之,亘,我是你的伙伴。假如你来这里,我可以给你种种帮助。求你啦,你设法再来幻界一次。你一定能做到的。”

亘心想,这是做梦吧。刚才受到震惊之余,做起梦来了。一定是做梦了。


亘没跟邦子说,爸爸的女人曾打来电话。

即便如此,妈妈今天也显得特别疲惫。不知妈妈上哪里购物去了,回到家已是初夏长日的傍晚,夏天的外出鞋子满是尘土。

那天晚上,等邦子睡着后,亘悄悄溜出家门。

最初他没有明确的目标要去哪里。闲逛一圈散散步,望望夜空,平静心绪就回家也行。独占公园的秋千,挂在上面也行。总之,想出门换一换心情。

走着走着就想到了:对,不如突访阿克,吓他一跳吧。小村的父母也许会因为后天就放暑假,邀我住下呢。那岂不可以二人通宵对打“敢斗者ZERO3”了吗?妈妈现在也不会因为自己留宿阿克家而生气吧。

本应这么想就这么走的,可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置身于大松先生的幽灵大厦的附近。三桥神社的小树林,在夏夜沉滞的空气中,摇晃着凝重的叶子。

为什么来到这里?简直是——不自觉中有人喊他似的。

亘晃晃悠悠地走近幽灵大厦。这也像受到召唤一样。

防水布里头有动静,是人的动静。不是一两个人,声音是压低了,但交锋很激烈——不,像是恐吓。

亘撩起防水布,往里就钻。出现在眼前的,是穿着胶拖鞋、脏兮兮的两条叉开站立的腿。

“哇,这小子是谁?”

这两条腿的主人发现了亘,慌张地发问。亘为了不被胶拖鞋踢到,连忙往一旁翻滚过去。但为时已晚。他肋下不由分说就挨了重重的一脚,登时喘不上气,脑子一片空白。

“这小子是谁?是你的朋友?”

亘几乎失去意识,感觉也只及于眼前之处——他捕捉到一个说话声。

“你喊来的吗?不会吧?”

“这种援兵也帮不上你吧?”

偏离的世界焦点终于回到中心。虽然被踢处疼得反胃,但亘拼死站了起来。

防水布里面被一支大手电筒照着。强烈的灯光将里面的人影拖得长长的,左右晃动,仿佛影子才是主体。

除了亘之外有三个人。持手电筒者不是别人,正是石冈健儿,六年级的问题少年。既然这小子在,其余二人肯定就是他的马仔。噢噢,没错,这些家伙。

石冈他们在这里干什么?亘晃一晃脑袋,凝神注目于眼前的现实,这才发现了在场的第四人,此人被按倒在地,石冈的一个马仔骑在他背上,正用膝头猛顶他的脊骨。

第四人的半边脸几乎被封箱胶带贴住了。不过,假如仔细看,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亘惊讶得“啊”地叫出声来,随即又因喊声的振动,引起侧腹一阵剧痛,不由得双手抱住身体。

是芦川美鹤。他被封箱胶带堵住嘴巴,被石冈的马仔折磨得奄奄一息。他盯着亘,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下来似的。好像拼了命也要对亘说什么。

“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太过分了。”

亘吐出了话,一来因为腹部不能使劲,二来心中害怕,只能发出软弱无力的声音。

石冈一伙笑翻了。笑得如此下作,恐怕是为了不让声音传到防水布外面吧?三桥神社那个和蔼的神主,究竟此时在干什么呀?

“嘿,这小子说话很有趣嘛。”

“说我们很过分哩。”

石冈一伙嘲笑道。亘因为站不起来,便跪立着。他艰难地用膝头挪动着,刚要接近芦川身旁,另一个马仔飞起一脚踢中亘的侧脸,亘被踢翻在地。

啪!好大的声音。为什么大人不来救我们呢?为什么这样的骚动不为外面所知呢?

“命中!”

“这就叫侧踢,对吧?”

“我也试一下,练习练习。”

亘心想要避开接下来的一脚,但头晕眼花,不知所措。一下膝顶正中他的后背。

亘咚地摔倒,芦川的脸出现在亘眼前。视线相遇。

亘几乎不省人事了,没有了疼痛或其他感觉,身体烤火般热辣辣,视野狭窄,分不清上下。尽管如此,芦川大而黑的瞳仁牢牢地捕捉住亘的双眼。仅凭视线的力量,亘如同晃动的小舟被锚碇牵住一样,勉强地保持住意识。

芦川想传达什么——在封箱胶带之下,他的嘴在动。

(撕开!)

是说撕开堵住嘴巴的胶带?

(撕开,快!)

石冈“呜哇”一声怪叫,向亘的臀部猛踩一脚。一阵哄笑声。亘的身体因反作用力而挺起来,右手一动。

(没错,伸手过来,帮我撕开。)

亘几乎背过气去,他怎么使劲都没法喘息。

难以置信的是,亘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伸向芦川的脸,伸向贴得紧紧的封箱胶带。

头顶上黑影一晃,石冈使出一招“体压”。芦川和亘被压得肋骨几乎断裂,脸撞在地面上。

“精彩!”欢声四起。

虽然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何把芦川带来这里,对芦川提出了什么要求,但石冈这伙笨蛋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一旦开始玩这样的愚蠢把戏,就会全然忘却原本的目的,无法刹车了。照此下去,可能会被他们弄死。

亘的右手仍在动,抓住了芦川嘴边胶带的一头。

用力撕开应该很疼。

虽然一瞬间动过这样的念头,但手却没有迟疑,从左至右一拉,将胶带扯去。扯下一条,又扯下一条。

“咦,这小子干什么!”

石冈的马仔察觉到亘的举动,走近来。然而晚了一步,亘已扯去芦川脸上的所有胶带,右手无力地垂落地面,指尖缠着还有黏性的胶带。

芦川双眼漆黑生辉。他猛然昂首,藐视着石冈一伙——不,是藐视着幽灵大厦内的天空。

他张开肿胀淌血的双唇,送出一串话语:

“伟大的冥界宗主啊,我,遵从盟约在此请求:黑暗和死者之翼的眷属啊,我,在此以往昔黑血契约之印呼吁……”

石冈手中的电筒啪地熄灭了。“哇,这、这是怎么回事?”

石冈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他映在防水布上的影子在摇晃。

亘移动头痛欲裂的脑袋,将目光转向石冈一伙。奇怪,出现了非常奇怪的事。明明手电筒一熄,唯一的光源已消失,但防水布里头却奇异的明亮,众人的脸比刚才还看得清楚。

芦川的声音仍然持续。那是一种朗诵的语调,吐字清晰,况且声音是那么美妙!

“给我之仇敌以死的长眠,永远冰封在咒禁!萨求洛兹、赫尔吉斯、梅托斯、赫尔吉托斯,出现吧,黑暗的女儿,巴尔巴洛奈!”

等咒语般的话一完,亘也明白为何周围如此明亮了,在相距芦川、亘和石冈一伙三方正中间的地面处发出白光。是那里放出的苍白的光,使周围明亮起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发光之处比人能钻入的洞口略小,形状也是圆的。那个地点眼看着鼓凸起来,像有东西从地下诞生出来似的。

真是岂有此理啊。

本应坚硬的地面,只有那个圆圆的、发光的地方看来像黏土般柔软。此刻,从那里形成了一个人头——像人头的形状。颈部出来了,肩部出来了,两手抱在胸前,苗条的胴体出来了,妖娆的腰线出来了——

是一个女人。

一个用漆黑的黏土造的女人模型。

石冈三人惊得目瞪口呆。从地面诞生的漆黑的女人模型在他们面前摊开两手。丰满的胸部显得浑圆,但也是漆黑的颜色。

没有五官的脸上睁开了眼睛。

是金色的眼睛,完全没有眼白。只是正中间有一条黑线,像猫眼,像豺眼。

“来得好,巴尔巴洛奈。这些祭品献给美丽的你。”

漆黑的巴尔巴洛奈仍旧摊开着双手,将脸转向石冈一伙。三人像傻子一样竦立,不能动弹,既没有喊叫也没有逃跑。

人体模型的手指尖开始长出弯弯的利爪。与此同时,从肩后伸展出比身体还要黑的翼翅。

亘仍旧躺在地面上,转动脖子,侧着头注视着眼前出现的、不可思议的情景。虽然自己也不明白是惊是喜,但当他醒悟时便笑了。他出不了声,只是嘴角像《艾丽丝漫游奇境》里面出现的猫那样,浮现满意的微笑。

被芦川称作巴尔巴洛奈的、奇特的黑女子,移动她修长的腿,一步一步朝石冈三人走近。她背上的翅膀已完全伸开,翼展似有两米以上。巴尔巴洛奈优雅地摆动两手,指尖伸向空中来一个造型,发出咔嚓的硬物触碰声。

石冈一伙退到角落,已无处可逃,他们瑟缩抱成一团,也和亘一样,呆呆地望着巴尔巴洛奈。三人脸色煞白,全无血色,圆瞪两眼,嘴巴半张,看上去既像惊呆了,也有一点点欢喜的样子。

不过,亘看见的是巴尔巴洛奈的后背,他们看见的是巴尔巴洛奈的脸。石冈一伙咬住不放似的仰望着她的脸,嘴唇颤动着,像要说什么。看来是冒出了片言只语,但听不见。声音太小,加上巴尔巴洛奈的利爪咔嚓、咔嚓响得那么刺耳。

巴尔巴洛奈此刻是什么表情?她的一双金眼如何注视石冈他们?

“我、我,”石冈像说胡话一样喃喃道,“我走——我去那边。”

石冈像是对提问做出回答。仿佛被巴尔巴洛奈问“跟我来吗”而做出回答。可是,没有人说任何话,是石冈精神错乱了。

陶醉般的笑容呈现在石冈脸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巴尔巴洛奈。两名马仔死盯着他,拥抱在一起,蹲下。两个人都是嘴巴在颤动着。

“阿健——”终于有一个人挤出了哭一样的声音,“不行,快回来,肯定倒霉的呀。”

石冈充耳不闻。目不旁视地、呆呆地仰望着巴尔巴洛奈,走到她的跟前,双膝跪下,摊开两手。

“我,要走了——”

巴尔巴洛奈双肩耸动一下。

肩的动态传到臂,又传至翼端,她整个漆黑身躯像起涟漪般颤动。亘凭绝对的本能确信:她身体震颤了,是欢喜地震颤了。仿佛——野兽咬住猎物那一瞬间。

两翼呼地伸展开去。

像关电掣一样,笑容从石冈脸上消失了。

随即,他冷不防发出一声惨叫。那是出自自然本能的哀号,既没有理性的节制也没有意志的存在。

巴尔巴洛奈扑向石冈,两条柔韧的黑臂像两条蛇一样箍紧他的身体。巴尔巴洛奈向前略一躬身,漆黑的脑袋突然像阿米巴变形虫似的改变形状,膨胀至十倍大,然后将搂在面前的石冈整个儿鲸吞。石冈的惨叫像被剪刀剪断般戛然而止。

石冈被吞食时,他的一只旅游鞋因惯性甩脱了,滚到亘脚边。

亘瞠目结舌。石冈被吞食前的一瞬间显现的恐怖表情,定格般地烙印在亘的瞳仁里,眼前所见仅此而已。

吞下石冈的巴尔巴洛奈随即恢复原先优美的头颅,恢复到漆黑优美的女神像,然后又将带利爪的手指伸向余下二人。

“不要不要!”

二人哭喊道。

巴尔巴洛奈无声地跃起,扑一下翅,擒住二人。被抱起的二人,两条腿从巴尔巴洛奈翼下挣脱出来,拼命蹬踢。

龙卷风似的疾风掠过亘的头顶。风力之大仿佛趴伏地面也会被刮走,亘不禁闭上双眼。而一切就突然静止了。

亘胆战心惊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四周恢复一片昏黑。

远处——防水布外面、幽灵大厦外面的一个十字路口,传来发动机猛然加速的声音。

亘旁边亮着一支手电筒,晃得眼睛都带有刺痛感。亘转过脸。一只手伸过来,触一下亘的肩头。“没事吧?”

是芦川。脸上很糟,嘴唇裂开了,右鼻孔淌着一道鼻血。不过,他很麻利地把亘扶起来。

亘一坐起来,突然头昏眼花,几乎仰面倒下,急忙伸出双手撑住。身上各处阵阵作痛,却又觉得很遥远,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

芦川单膝跪在亘身边,正握拳拭着鼻子下面。

“那……那些家伙呢?”

亘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口腔里有异味,可能是血腥味。

“你说哪些家伙?”

芦川故作糊涂地反问道。

“石冈和……两个手下。”亘仰脸望着他。还是头昏,视界模糊,想看清楚芦川的表情,但却无法对好焦。

“被弄得不轻呢,”芦川说道,“自己能站起来吗?”亘感觉双腿像橡皮做的,使不上劲。亘还是努力想照芦川说的做,他呆望着自己的运动鞋软绵绵地摩擦着地面,重复道:

“他们怎么了?到哪里去了?刚才那个是什么?那个妖怪——漆黑的妖怪。”

现实感渐渐远去,感觉自己在说什么也难以确定了,后半截话变得像梦呓般喃喃自语。

“哪有什么妖怪。”芦川以不可动摇的语气否定道,如同在补习班上回答老师的问题时一样,“刚才做梦而已。什么都没有,你做梦啦。”

“那可不是做梦——”

亘说着,努力想站稳,但摇晃着身体,最终还是倒下。就要触地之时,芦川托住了他。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芦川问道。亘乐于这么凭靠着,变得很想入睡,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我会喘不过气吗?他心想。

“干吗要为什么?”

“我没叫你就来呀。”芦川一吐为快地说。听来像是很生气。

“无意中就来了。”亘小声答道。

“没叫你来——你真是——跟你毫无关系——”芦川这么说着,突然笑一下,“不过,你救了我。”

他说什么?管它呢,困极了。

“好管闲事的家伙。”芦川说着,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又是咒语似的话。这时,一道温煦的白光降临亘身上。白光将亘包围起来,全身的疼痛难以置信地消逝无踪。好舒服。

再见啦——听见芦川在说话。就此告别了,再见。

亘进入了梦乡。


猛一醒来,亘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脑袋好好地搁在枕上,仰卧,双手交叠胸前,仿佛不是睡着了,而是在电视剧里扮演装睡的小孩子。

有三五秒钟的时间,亘睁开双眼仰望着天花板。

闹钟突然响了。亘连忙起身。

早上七点。闹钟没有撒谎。窗帘证实了——夏日的朝阳照射在上面。气温已开始上升,睡衣带汗粘在身上。

“亘,起床!”

门外传来邦子的喊声,咚咚地敲着门。

“今天是学期结业礼吧!最后一天迟到的话,怪不好意思哩。”

今天是学期结业礼——

亘双手扶头,没错,还在,还在脖子上。眼睛看得见,气味也能辨,正从厨房飘过来,妈妈在炒鸡蛋。

那么,那些事呢?昨夜目击的情景呢?

是做梦了吗?

昨夜我没出门?自以为出了门,实际上抱头大睡?想悄悄上阿克家玩,也是梦中之事?

还有那个——那个——妖怪。

虽然模模糊糊,但还记得。和芦川,还有长着翅膀、女人模样的漆黑的妖怪,金色的眼睛,利爪发出的咔嚓声。

石冈健儿发出的哀号。

亘骨碌一滚从床上跃起。他冲入厨房,正往碟子上装烤面包片的邦子吓了一跳,“哇”地喊一声。

“怎、怎么啦?”

“妈妈,我……”

“有什么事吗,亘?”

亘一下子泄了气。他对解释这一切没有信心,他无法将那些事情转换为语言,完全不行,没有可能。

“糟啦,睡迷糊了吧?”邦子笑着把掉在桌子上的烤面包片捡起,“赶快洗脸,一身汗呢。”

噢——亘点点头,进了洗漱间,看看镜子,的确是一张睡迷糊了的小学生面孔。没有受伤,只是头发因睡觉而压乱了。


学期结业礼啦,马上就要暂别学校,四十天的暑假等着大家呢。太阳唱着歌露出笑脸:我不会违背孩子们的期待的,今天只热一下吧,因为从现在起就是暑假了啊!

在校园里刚举行早会的时候,亘还没能返回事实中,他的心思被昨夜似梦非梦的情景所占据,同学们兴奋的窃窃私语、老师们严峻的神色,都没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因为按编号排队,所以排得很前的阿克抽空回头给他三番两次打手势,亘是看见了,却无动于衷。

到校长讲话完毕,大家返回教室时,阿克便向亘跑来。

“哎,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亘睡眼蒙胧地看着阿克。

“怎么啦,还困呀?半夜打游戏机了吧?”

阿克特别兴奋。

“不会一无所知吧?不过,阿姨没担任家长会委员,所以你还没听说,对吧?说来我爸我妈也都不属于家长会的头,不过我爸是消防团的。”

阿克利索地自问自答一番。

“什么事呀?”亘无所谓地问了一句。在亘看来,不管阿克有多么惊人的消息,与昨夜梦中经历相比,一点都不成其为意外,就好像看完《侏罗纪公园》之后去参观爬虫馆一样吧。

“亘,你真不知道?”

阿克很惊讶,其实是很高兴。嗬,还有好朋友不知道这条消息的哩!那我就可以告诉你啦!

“石冈健儿失踪啦。”

二人在走向二楼教室途中,停在楼梯的拐弯平台。由于亘向前倒似的停住脚步,和跟在身后的女生撞在一起。

“啊,不好意思,亘。”女生说着,轻拍一下他的后背,“你不要突然停下嘛。”

因拍打的振动,亘身体晃动起来。但他的目光仍固定在阿克的脸上,谁见了都会觉得情况不对头,阿克往后缩了缩。

“亘,你没事吧?早苗,是你拍成这样的。”

亘没有回答,向阿克逼近一步。阿克胆怯地后退一步。早苗也很担心地走过来。

“你说的石冈健儿,是那个石冈?”

“没、没错呀。”阿克点点头,“六年级的,那个讨厌的家伙。”

“那小子失踪了?”

“对呀。都说他一早就不见人了。”早苗插话道,“叫来了警车,搞得很大哩。他妈妈还给学校打电话,六年级的老师够呛啦。”

“噢,对呀,你跟他住得很近嘛。”阿克对早苗说,“我老爸是消防团的,还去搜索了呢。”

“不过呀,太兴师动众了吧。”早苗一边让头发从肩头弹起,一边说,“那石冈,不是个夜猫子吗?牧子家在车站前有一座包租大厦,租给搞娱乐的。石冈和他那些人经常玩过深夜,说了他好多次都没用。据说挺头疼的。”

“说是会玩到深夜。但不归还是头一次,所以担心起来。”阿克消息很灵通地解释道,“而且嘛,据说那小子要去参加试镜的——上电视台。”

“意思是,所以他不可能不回家?”

“对呀,不是吗?”

早苗露出迷人的笑容:“他去参加试镜,又讨厌落选,离家出走了吧?那小子怎么上得了电视呢?笨死了。”

阿克高兴极了:“喔,你这么认为?那小子很差劲吧?”

“就是一只不可教的大猩猩。”

“对吧?可怎么就没人跟他本人说呢?”

“你来说如何?”

“我?不干。”

“没出息。”

二人的哄笑声中,插进了一个沙哑的怪声。亘本人也觉得实在不像自己的声音,但事实如此。

“失踪的人,只有石冈?”

阿克二人同时盯着亘的脸。

“咦?”

亘望着墙壁,机械地重复着问题:“失踪的只是石冈,还是他的伙伴也都不见了?”

阿克和早苗对望一下。“那就不知道了……”

“不过,说不准还真是在一起的哩。”阿克又摆开了消息灵通人士的架势。

“可能是三个人一起失踪,才闹大的。”

“哎,亘,你怎么啦?”早苗拉住亘的手肘,“你脸色苍白哩。”

铃响了。学生们迅速被吸入教室。

亘终于发出了声音:“……嗯?”

“哎?什么?”阿克把耳朵凑近来,“你说什么?”

“芦川呢?芦川来了吗?”

“你说芦川……隔壁班的那位?”

早苗疑惑地望着阿克的脸。阿克摇摇头。

“这跟芦川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哎,等一下。喂,美佐!”

从一群急急涌来要跑上楼进入教室的学生中,早苗似乎找到了熟络的脸孔。她大声喊住对方,被叫到名字的美佐在楼梯中途回望过来。

“什么事?”

“你们班的芦川来了吗?”

“他没来。早会的时候不在,他不会迟到的。”

“真的?谢谢啦。”

美佐那群人跑开了。亘的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发冷,连站立都变得困难起来。芦川也没来,连芦川也消失了。

就此告别啦,再见。

那小子是这样说的吧?

托着亘肘部的早苗,手上更加使劲了。

“你别这么小腿发软了呀。亘是贫血,会栽倒的哩。去喊老师过来!”

“没关系。”亘说道,“没事,我不是贫血。”

“可你——”

“真的。早苗……”

“噢?你说什么?怎么啦?”

“手……好痛!”

早苗愣了一下,丢开了手:“哎呀,抱歉抱歉。”

“傻劲儿。”阿克贫嘴,被敲了一下。

尽管如此,二人放心不下,还是紧贴在亘两旁,护送似的陪他到教室。阿克心神不定,仿佛得到了什么风声,早苗则以严厉的目光牵制着他。

亘人在心不在。昨夜的情景反反复复地重现在眼前,仿佛看DVD电影一样,用跳读方式选取了最佳章节、最佳场面重放。

教室的气氛也颇不平静,石冈失踪显然是其原因,老师竟两次中途离开教室。

而他们每次回来,都是脸色阴沉。

老师给学生一个个发家长学校联系手册,到了该放学的时候,老师又被喊出了教室。被撇在教室里的学生们为不安和好奇心所激动。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平静是不可能的,每个教室都大同小异,整条走廊都哄哄然。

老师不久返回班上,宣布今天全校集体放学,而且,有值班的保卫人员来接。因为要按班离校,所以未轮到的班要耐心等待。老师只交代了这么一些,就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教室。

学生们已处于狂热状态。几名胆大妄为者跑到其他班收集信息。有学生偷偷带了移动电话上学,便给家里打电话。他周围聚集起一帮伙伴,竖耳倾听。

亘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大半精神都耗在重放那些可怕的情景上。阿克和早苗离开了座位,来到亘身边。

“哎,亘真的好怪哩。”早苗真的感到不安,“你怎么啦?”

在教室一角围成一圈的同学中,有人发出一声哀号。

“怎么啦!”阿克站起来大喊一声,“别发出怪叫!”

人圈散开了,当中是一个正在听移动电话的女生。她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空出来的一只手紧握着同学的手。

有一个人离开圈子来到教室正中间,脸部僵硬地大声说:“据说六年级的两个人找到了。”

亘抬起目光。阿克不失时机地问:“两个人?是石冈的伙伴吗?”

“没错。据说他们倒在千川公园。”

“两人都是?”

“没错。”

有人问:“死了吗?”

“没死。可是,据说人傻掉了。”

“傻了?”

“据说他们并没有受伤,但失忆了。他们之前去了什么地方,全都不记得。”

终于有人传出了哭声,惹得好几个人哭。窗边的男生眼望着外边,声音陡变地说:“咦,那不是电视台的车子吗?”

好几个人冲过去,咔嚓咔嚓地打开窗户。直升机的轰鸣声传来,逐渐靠近,不止一架,两架以上。

亘站起来。这里待不下去了。多待一分钟也受不了。

虽然众人都没有在意,但阿克和早苗却要跟上来。

“你去哪里?”

“回家。”

“你说回家……”

“感觉不舒服。我去跟老师说,然后回家。”

亘掉头走出教室。耳中嗡嗡作响,所以对四周的骚动充耳不闻。他冲下楼梯,从走廊跑向便门。因为不从教工室旁路过,所以没有遇上盘问。亘穿着室内的鞋子,来到街上。

学校里面热闹非凡,街市乍一看却依然如故,只是大日头晒得人头昏眼花,亘无遮无挡。跑啊跑啊,亘上气不接下气,来到大松先生的大楼前,他用手拭去脸上的汗。

车来车往。打伞的大婶在马路那边走过。稍前方的停车场有人在停车。此刻,窗户紧闭。

亘望望覆盖幽灵大厦的蓝色防水布。防水布像掩饰秘密的薄纱一样,悄然低垂,遮蔽着一切。

亘在平时的地方撩起防水布,一下子钻进里面。

想来大白天进来还是头一次。从缝隙间射入的阳光,照得里头也有些光亮。没有背阴处的感觉,里头的空气比外面要闷热。

足有三十秒钟左右,亘屏息竦立。他感觉到后背汗水顺脊骨流下来。心脏顶到嗓子眼上狂跳。他一再吞咽,但心脏却不复归原处。

这是昨夜亘倒地之处。

芦川被石冈一伙按倒殴打之处。

还有那个妖怪——对了,是巴尔巴洛奈、死亡之翼、黑暗的女儿——那个怪物出现之处。

一步、又一步,亘走近巴尔巴洛奈展翅的地方,巴尔巴洛奈扑向石冈的地方,巴尔巴洛奈吞下石冈、他的哀号戛然而止的地方。脚下像绑了重物,只能拖曳着走。汗珠从下巴滴下。

然后,他扫视。

地面上遗下一只旅游鞋。仿佛刚才丢在那里的。

亘缓缓蹲下,拾起旅游鞋。白底蓝色加黄线。是著名运动品牌的标识,还是崭新的。

是石冈健儿的鞋子。

它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亘无声地叫道,把旅游鞋抛开。鞋子在地上滚了几下,不动了,鞋底朝向这边。

亘拔腿就逃。

他一手撩起防水布,连滚带爬冲出人行道。一下子收不住脚双手撑着水泥路面,热得发烫的道路让他吃了一惊。

亘站起来,摇晃着迈开步子。眼泪往下掉,他没想哭,也不知为何要哭,可就是止不住热泪长流。

找芦川——必须找到他。必须见到他,见了面就求他,说饶了石冈吧。那样做不对的,不能叫那样的妖怪来帮忙,现在可能还来得及。

眼泪模糊了视线,完全看不见前方。他盲目地向前走,结果撞在一个柔软的东西上。那东西长着手,要来抱住亘。

“哎、哎,这是怎么啦?”

是三桥神社的神主。今天是白和服配裙裤的打扮。和蔼的圆脸和夹杂白毛的、蓬乱的眉毛就在亘眼前。

“喂,你——我们之前见过吧?”

亘正好站在神社门口。鸟居大门就矗立在神主身后。绿树摇曳。白鸽停在神社的瓦顶上。

“神主……”

混乱的脑海里掠过一道闪光。亘双手扯住神主的衣袖。

“嗯,您知道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吗?他经常到神社里来。他的脸很漂亮,长得像个人偶。他姓芦川。就住在附近——您认识吗?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有跟他说过话吗?”

不管亘如何推搡,小个子神主都气定神闲,不慌不乱,但似乎很惊讶。他直直地盯着亘说:

“是你这么大的男孩子吗?”

“对,就是他!”

“他叫芦川呀。噢噢,我经常看见他,还跟他说过话。他住在后面的公寓楼里。是你的朋友吗?”

“住在后面的公寓楼?是哪一栋?”

三桥神社背后有两栋公寓楼,一栋楼顶有醒目的红色水塔,另一栋很高,外壁咖啡色。

“哦,不知道。没直接问他住址。”

神主一把拉住一声不吭、就要跑开的亘。

“哎、哎!请等一下。究竟有什么事呢?你脸色苍白哩。”

很抱歉,但一秒钟都不能再耽搁了。

“对不起。”

亘说着,推开了神主的手。他直冲进神社,跑过石子路,从后面的出口跑到街上。神主没有追上来。也许是没赶上。

亘先去红色水塔那栋公寓楼。因为这边近。进了入口的大厅,正面是一排排信箱。亘边喘息边扫视名牌,看不见“芦川”的名字。衬衣里头汗水淋漓。

重看一遍也没找到。亘一旋踵出了大门口。因咖啡色大楼背对神社,要到大门口得从一侧绕过去。汗水入眼,辣辣地痛。用手抹着脸跑过去,远处传来救护车的笛声,渐渐驶近,又折向亘的学校的方向,远去。

亘终于来到大门口,见穿暗黄绿色制服的管理员正在前面的自动门处搞清洁,亘跑过去从他身旁冲过去,管理员一边使用着扫帚,一边扭头回望。

这栋大厦的信箱,比前一栋大厦多一倍左右。亘察看之前,不得不弯下腰、双手扶膝把气喘匀。他脸一朝下,汗滴便从脸颊滴落地面。大楼地板略可映出人样,光洁的耐磨砖。

芦川的名字牌出现在一〇〇五室。亘要向里面猛冲,从正面撞开开向两边的自动门。砰!发出了惊人的声音。

这栋大厦采用自动锁方式,从入口大厅再往里面去的话,必须由对讲系统开锁。哎呀,急死人!

大门左侧有一处嵌板,上面有按键和麦克风。亘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一〇〇五”,这时有人从后扳住他的肩头,是刚才那名管理员。

“喂,你没关系吧?”

亘被拉转身,手指离开了嵌板。只是轻微的接触,亘的腿便蹒跚起来。

“撞到门上了吧?不得了,流鼻血了哩。”

经他这么一说,亘感到鼻下和嘴唇暖乎乎。

“你不是这里的孩子呀。有什么事?学校有事吗?”

仿佛要盖过管理员的提问似的,对讲系统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是哪一位?”

“是芦川家吗?”亘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我是美鹤君的朋友!我要找他,他在家吗?能见他吗?”

沉默了一瞬间之后,女人的声音急迫地回答道:“是美鹤班上的同学?那,这孩子真的没上学?”

亘心头打了个寒战。这样反问,芦川显然不在家。

管理员凑近对讲的麦克风,说道:“芦川女士吗?这里的确有一位小学男生,好像很慌张的样子。”

女人的声音答道:“请让他上来吧。”

自动门悄然打开。亘跑进大门,冲向电梯。管理员跟了过来。尽管他一脸冷漠,但似乎是来指路的。

到了十楼,要找的套间紧挨电梯口右手。推开开了锁的门,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那里。

“芦川女士,就是这孩子。”

管理员推推亘的后背。

“具体情况我不了解,还是请小心为好。像上次那样闹起来,我得负责任的。”

门口处的女人郑重地低头致意:“对不起。”管理员返回电梯,下楼而去。

亘望着她的脸,没有作声。鼻子下更加暖烘烘,还流着鼻血。

女人很年轻。一下子难以猜测她的年龄,但至少绝不会联想到是芦川的妈妈。她美得令人瞠目,身材也绝棒。身着白色无袖衬衫配淡灰色超短裙。没有扶门的另一只手弯下来轻抵腰间,腕上的银镯子闪闪亮。

亘原先认准了对讲机里的声音是芦川的母亲,所以一时不知所措。

“你是美鹤的朋友?”

女人俯视着亘问道。与隔对讲机听见的是同一个声音。

亘默默地点了点头。本来点一下头就够了,但他好像失控一样,一再点头。

“你在流鼻血嘛。”

女人接下来的话带着责备的口吻。然后,她把扶腰的手往脸上抬,扶了扶额头,然后,像是很烦似的摆摆手,说:“请进吧。”把门推开。

房间虽然不是很大,但光线充足,敞亮。收拾得很整洁,起居室的用品也很大气。用乱成一团的脑子去想,实在不好说,但感觉这不是有小孩的人家。亘心想,芦川真的住在这里吗?

女人关上门,跟在亘身后进了起居室,随手将纸巾盒一推:

“擦擦鼻血吧。你怎么啦?”

亘依言而行。

“我撞到门上了。”

用纸巾堵上鼻子,弄得好痛。虽然刚才完全感觉不到,但撞得挺厉害的。

女人推了一张带小轮子的圆椅子到亘身边,然后,她自己在身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亘也坐下,椅子的高度,正好让他与女人平视。

女人的神情显得比亘还要难受。她缓缓地问道:“美鹤真的没上学?”

“是的。”亘在纸巾下发出声音。门牙也很疼。心想也许牙齿都松动了,又害怕得不敢去触碰。

“你,叫什么名字?”

亘说了姓名,在人家说“没听美鹤说过有这个名字的同班同学”之前,他又补充道:“我和芦川上补习班在一起。”

女人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并无怪异之处。亘觉得,说不定芦川从未在这个家里谈过学校的事。

“谢谢你关心美鹤。”

女人说道,仍旧一副痛心的神情。

“那——这孩子在哪儿,你心里有数吗?”

“哎,他一早就不在了吗?”

女人点点头。“他留了字条。好像要离家出走。”

没错,说到离家出走,也像那么回事。“再见”。上哪儿?离开这里,去另一个世界。

“你听美鹤说了吧。我是他的小姑。”

怪不得那么年轻。

“因为芦川不提家里的事。所以我们都不清楚。大家传他在国外生活过,但这说法也不正确。”

不知何故,小姑突然伤心起来。她用一只手扶着额头,手镯又晃了一下。

亘突然说道:“可芦川很有人缘。他学习很棒,又很受女孩子欢迎,男孩子都自认不如。”

小姑悲伤地垂下视线。“是吗?”她无力地喃喃道。

“可他跑掉了呀。只留下一张不明不白的字条。”

“不明不白?他写了什么呢?”亘向前探探身子,“他写了要去另一个世界吗?”

小姑猛然抬起脸,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亘。“你怎么知道的?他说过什么吗?”

亘一时语塞。可能的话,在做出种种解释以前,最好先让我看看芦川留下的字条——

“三谷,看来你真是美鹤的好朋友?”

小姑把手放在亘的膝头,温暖。

“能想出那孩子可能会去的地方吗?我不想他死。”

“不想他死是说……”

小姑把去另一个世界解释为死吗?对,一般情况下是这么理解的。

“字条上写了‘去死’吗?没这样写吧?”

“噢,这倒是没有。”小姑脸歪了一下,但也很好看。仔细看的话,她的眉眼五官与芦川有共通之处。

“大约三个月前吧,他曾想自杀。知道吗?”

亘哑然,摇摇头。

“他没说?那孩子也难以说出口吧。刚来这里不久时——每天都独自待在家里。可能特别憋闷吧。他想从这屋顶往下跳,幸亏让管理员发现,制止了。不过闹得可大了。”

刚才管理员特别戒备的样子,和他说“像上次”的话背后,原来是有过这样的事?

“看来我还是无能为力啊。”小姑喃喃道。

亘也察觉,芦川家里或大或小挺复杂的。正因为如此,在这种场合该怎么往下说,亘一时拿不定主意。

镇静!想想“私家侦探梅德斯探案系列”就对了。虽然并不喜欢冒险故事,但那个游戏不是全部打通了吗?把小姑当作委托人,自己以梅德斯侦探的姿态提问好了。这事并不太难。案件开头,神秘美女拜访梅德斯侦探社——芦川的小姑不正符合这角色吗?

“字条上写着,‘我要去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小姑说道,“因为查找是徒劳的,所以不必声张——他写道。”

“我、我、我也许能猜到——芦川君去哪里了。”

小姑很使劲地抓住亘的膝头:“那,你带我去!”

“我也想带你去,可是,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去那里。”

小姑两眼圆睁:“你说什么!?你是说,那地方很远?”

“与其说远……”

“三谷,莫非美鹤叮嘱你,那个地方要保守秘密?”

虽然不是这么回事,但拐个弯说的话,算是离事实不远的谎言。毕竟知道幻界的,目前只有芦川和亘自己而已。

“噢,是的。”

“可那孩子,不理他的话,会死掉的呀。美鹤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像上次,他真的攀上屋顶的围栏了。要是管理员晚一点点发现他,就跳下来了呀。”

“嗯,芦川今天是请假不上学吗?”

谈话突然改变方向,小姑眨了眨眼,问:“你说什么?”

“跟学校请假了吗?”

“噢。我早上看了字条,马上给班主任打电话,说今天请假。我不想他的事在学校闹大了。”

好奇怪的说法,不希望在学校闹大。这种场合下,监护人首先会这么想?一般而言,应该是报告学校,一起查找吧?

“那后来,打电话给学校了吗?”

“没打呀。为什么要打?”

那么说,小姑对于石冈一伙的事还一无所知。且不论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亘这么想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在起居室的一角。这是带传真功能的大型话机。小姑从椅子里站起来,扑向电话。

亘觉得眼前剧烈摇晃。极坏的预感油然而生。去年夏天,曾和爸爸一起去一所大美术馆。亘看了凡·高的《柏树》。画作色彩鲜艳,很漂亮,但空中有许多飞旋的螺旋形花纹,那一个个旋转的图案,在他们离开美术馆之后,仍在亘的眼底飞转,即便亘仰望真正的蓝天,仍不停地旋转;上了电车,看见抓手吊环在旋转。爸爸带亘去西餐馆,但几乎什么都吃不下。现在和那次经历很相似。假如现在窥探窗外,也许能看见旋转的天空,也许能看见窗外充满了亘所无法驾驭的飞旋的力量。

芦川的小姑在讲电话,渐渐地,她好像紧搂着听筒在讲话。

说不定因为我挑起了学校的话题,树起了某种致命的、无法挽回的“旗子”吧。

玩扮角游戏和冒险游戏时,以某种次序做一件事,通过向某人提出某个设定的问题,以此为契机,使故事继续发展下去。这一契机被叫作“旗子”。错过了“旗子”就完全错过了机会,有时因此而使游戏玩不下去,苦思冥想数日之久。

直到刚才为止,和小姑的谈话就是这样。我知道许多难以说清楚的事情,小姑那边好像也有许多不解的难言之隐,我们之间像是在交谈,其实停在了同一个地方。

然而,亘不自觉地说出了关键词。他自己也不明不白。不过“旗子”树起来了。谈话开始深入下去。

小姑挂断了电话。她脸色苍白。

“说是六年级的石冈一伙人失踪了?”小姑声音发颤地问亘。然后不等亘点头,便已冲上前来,扳着亘双肩摇晃。

“为什么不一开头就告诉我?三谷,你知道石冈他们在威胁美鹤对吧?因为你知道,所以一听说他们失踪了,便来找美鹤对吧?美鹤说不定对他们出手。对吧?你为什么不说话?快告诉我呀!”

小姑喊叫着说完,将亘肩头一推,双手掩面,蹲下身来。亘还是头昏眼花。不是因为被摇晃了几下,而是因为心中旋转的能量。

芦川对石冈一伙出手了。

这样的疑问出自小姑口中。没有任何迟疑,充满了最后关头的恐惧之情。

一般而言,怎么会往这种地方想呢?

小姑知道芦川会使魔术吗?她见过他耍奇技吗,诸如念咒呼唤妖怪、治愈创伤等等?

否则三对一,芦川怎可能“对付”石冈一伙呢?

小姑都知道吗?

“很多电视台的车子到学校来了。”亘小声说道,“在这里是听不见,但直升机也飞来许多。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有朋友听说,石冈的两个同伙已经找到了。说是他们还活着,但情况不好。”

小姑从两手的缝隙间问道:“情况不好?”

“说是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小姑垂下双手,站起身来,说道:“美鹤没那能耐。”

然后,她很直白地说:“可是,假如电视台都大张旗鼓了——那孩子完了。到了这一步,那孩子离家出走就遮掩不住了,家庭的事也会被抖出来。”

“家庭的事?”

对于追问的亘,小姑只是呆立着,摇摇头。

“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小姑……”

小姑哭了起来。

“三谷和美鹤一样,十一岁对吗?”

“噢。”

亘几乎也要哭了。因为怜惜和心痛。仿佛小姑这么一个好好的大人,突然之间却像大松香织一样,变成了纤细、损坏了的东西。

“你看我多大了?我才二十三岁。去年大学毕业,刚刚开始工作。只比你们大一倍而已。我自己还不是大人呢。这种事情我应付不了的呀,办不到的呀。”

小姑走向电话。

“得报告学校。三谷,谢谢你关心他。你回家吧。”


过了中午,石冈一伙的事,几乎已扩展为全国性新闻。

电视新闻里的城东第一小学,虽然打了马赛克,绝对就是亘的学校。被拍的集体放学的学生,虽然也同样打了马赛克,但从衣服和走路的模样,可辨认出有几个班上的同学也在其中。

亘的妈妈也跟芦川的小姑一样,一开始是通过学校的紧急联系网(电话)知道事件的。之后电话还响了好几次,全都是看了电视新闻的人打来的。在电话里妈妈跟小田原的外婆、千叶的奶奶说,亘就在家里,不用担心。亘有点小伤,是在班上听说了事件很害怕,跑回家时摔倒了。

班主任也来了电话,说稍后送来亘没有带回家的通信簿。老师一点也没有生气。据说亘走后,班上发生了大恐慌,亘跑去芦川家途中听见的救护车笛声,正是去运送亘班上的女生的。六年级也有好几个学生倒下,救护车不够用,以致向其他区的消防署请求支援,闹得很大。

亘请妈妈处理了伤口(幸亏门牙没折断)。他要妈妈中午做番茄酱鸡肉炒饭,但几乎食不下咽。虽然他被人逐出门似的回到家里,脑子里还是不住地想,芦川那年轻美貌、忧心忡忡的小姑,之后独自一人会怎么样呢?那位小姑不会有人给做番茄酱鸡肉炒饭吧。原先曾和芦川一起生活的叔叔,是这位小姑的哥哥吗?如果是,现在可能仍在国外,他会马上赶回日本吗?

中午过后的新闻,除了六年级的I君依旧失踪之外,还加上一条消息,五年级学生A君也自早上起去向不明。这条消息附有一个慎重的解释:A君留下字条,自发性离家出走的可能性颇高,也就是说,是否和I君一伙的事件有关系尚不明了。

妈妈一直没离开电视机,中间抽空吃了午饭,此时又有电话打进来,拿起电话一听,是小村他妈打来的,说是消防团组成了搜索队,询问三谷先生是否可以参加。

妈妈郑重地道歉说,丈夫的公司不方便早退。小村他妈又说,晚上回家之后也行。因为声音很大,亘听见了听筒里传出来的声音。

“不过,入夜前找到就没事了。”小村他妈这种时候也是中气十足,“石冈君也是臭名昭著的,不会是惹了别的小流氓,被人痛扁了吧。”

妈妈再三致歉后挂断电话,又在电视机前坐下,好像在沉思。

稍后,她突然冒出一句话:“爸爸没来电话呢。”

亘说道:“他没看到电视新闻吧——肯定是的。”

“他说过员工食堂有电视机。”

“那,没注意到是说我们学校吧。”

妈妈没吭声。亘也没说话。电视台变更了娱乐生活信息等节目的时间,进行即时播报,但事态没有新的进展。

大约四点左右吧,亘累了,躺在床上,这时门铃响了。妈妈小跑着过去开大门。她解开了围裙,梳理好头发,因为是班主任来的时间了。

然而,来客是早苗的妈妈。亘一眼就认出了,因为已经好多次在车站或超市看见她和早苗在一起。妈妈知道是班上女同学的母亲时,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因为早苗的妈妈很开朗,二人马上就很融洽了。

“三谷,心情好些了吗?我们早苗很担心你,原要跟我一起来的,因为今天整个城市乱哄哄,我就不让她外出,把她留在家了。”

“我没事了,不好意思。”

“哎哟,乌黑一大块哩。脑门上还有肿包。刚才睡着了吗?那你还是去躺着吧。”

妈妈也边说“您还带了西瓜来探视呀”,一边把亘赶回自己的房间。两位母亲之间似乎是心有灵犀,希望谈论孩子不宜听的内容。

不用说,亘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起来。

“三谷女士,其实是有事想商量一下。”早苗的妈妈开门见山地说,“我听早苗说,亘君和事件里的芦川是上同一个补习班?”

是谈芦川。亘心中一惊。

“对,没错。”妈妈回答道。

“芦川好像是尖子生哩,人长得蛮可爱的。”

“我没有见过他,他也没到过我家玩。”

“哟,是吗?那就是早苗误会了,她说亘跟他是好朋友。原以为他们俩关系好的话,您会知道一些芦川的情况,所以就来拜访了。”

“有什么事情吗?”

早苗妈妈干脆的声音压低了音量:“本来不大想说这件事……最初是我丈夫察觉到的,一直没说出来,因为跟孩子没关系。”

是察觉到芦川的什么事吧。亘脑子里回想起芦川小姑的泪容和那句令人费解的“家庭的事也会曝光”的话。

“四年前,在川崎市内的公寓楼,发生过一起令人恶心的事件。一名三十岁的男子,他是个公司职员,捅死了自己的太太和太太的婚外情男人,自己也自杀了。据说那名男子姓芦川,当时家里有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

亘的妈妈没有作声。亘也无话可说,感觉像呼吸也停止了。

“他们还有另一个孩子,两岁的女儿,但女儿和母亲一起遇害了。做父亲的与其说是强迫女儿殉死,毋宁是不忍心丢下孤零零的孩子吧。”

早苗的妈妈一口气往下说:“芦川这人察觉,白天自己上班期间,太太把情人带到家里,于是冷不防在一个平日的白天返回家中,把他们堵在现场了。当场便杀掉了三人。他好像还在家中等待大儿子放学归来呢。也就是说——咳,就是要把儿子也……”

“我不爱听,请不要说了。”妈妈大声说道,“我不想听这种事。”

“唉呀,对不起。我并不是爱嚼舌头说起这件事情。”早苗的妈妈回应道,“后来呢,是邻居发现闹得厉害,嚷嚷起来,芦川便在大儿子回家前逃走了,躲了好几天,最终可能是在静冈吧,投海而死。”

亘用零下十度冰封起来的心想道:“那男孩子是芦川美鹤吗?活下来的男孩子就是那位芦川?”

早苗的妈妈继续说话:“据说芦川同学曾在国外居住,之前是在川崎,似乎没有父母的——从早苗那里听说了这些情况,我和我丈夫都认为,他肯定就是那个事件中活下来的男孩子。他得以健康成长真是太好了。说真的,真是那样的心情。不过,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也许芦川同学与石冈一伙的事情有关系吧?”

妈妈说话了:“那还不知道嘛。也许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而已吧。”

“是吗?我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哩,太太。”

“可是……”

“所以我跟我丈夫谈过,校方对于芦川同学的家庭环境,肯定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吧?明知还瞒到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也是不对的吧?我认为校方应该向家长会报告才是。也许还有其他家长察觉了吧。”

妈妈好一会儿无言,然后以软弱无力的语气问道:“那——您是想跟我谈什么呢?”

“没有。是这样,因为我听早苗说,三谷同学与芦川同学是好朋友,心想太太说不定也察觉此事了,所以就想来商量一下该怎么办。不过,既然并不是好朋友,听说了这件事情,也很为难吧。”

“从来没从亘那里听说过芦川同学的事。”

“原来是这样。”传来挪开椅子的声音,“看来反而给您添烦恼了。这种事不便电话上说,反正住得又近,就过来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就到学校去一趟。打扰您了。”

就在早苗的母亲要出门口的那一下子,电话铃响个不停。妈妈接听了。用紧张的口吻匆匆交谈之后,妈妈挂断电话,轻轻来敲亘的房门。

“亘?”

亘无言地仰望着母亲的脸庞。虽然有话想说,却没有变成语言。

“听说六年级失踪的石冈同学找到了。”

据说他被发现倒在自家的后院。亘的心脏咚地紧缩了一下。

“听说他没受伤,平安无事。只不过,有点那个……样子是有点怪。说是他什么话也不说,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反应。这样的说法不知是否准确:就像是丢了魂。”

就像是丢了魂?

“先前找到的两个孩子据说已经好了。也许能从他们那里问到更加详细的情况。亘,今天晚上学校紧急召开学生家长会。妈妈要去一下。”

“你没事吧?躺一会儿比较好。脸色很差呢。”妈妈说完带上了房门。未几传来往外打电话的声音。妈妈是按班里的紧急联系表,与其他学生家里联系。

石冈他们回来了,三个人都回来了。跑腿的二人只是失去昨晚的记忆而已。

只有石冈是丢了魂。

因为他被巴尔巴洛奈吞咽了。就是那么回事嘛,妈妈。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都是芦川干的。

被亲生父亲杀害了母亲和小妹妹的美鹤。自己也几乎被杀的芦川美鹤。

曾真的打算自杀的芦川美鹤。

亘抱膝坐在地上。最初只是身体微微颤动,逐渐浑身哆嗦起来。抖动越来越厉害。最后连身后的书柜也合着亘的抖动共振起来。

告别啦,再见。

芦川之所以不在这个世上,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他到幻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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