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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魔女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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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了,芦川美鹤还没有回来。 据说石冈的两名同伙几乎都已复原。只是那天晚上的记忆消失无踪而已。石冈本人则仍是丢了魂的样子,即便睁着眼也是视而不见。摇他没反应,问他也不答话。 从妈妈那里听说这些情况时,亘突然联想到大松香织的模样。他努力要抹掉这个联想。他讨厌把香织和石冈放在一起想。 石冈健儿一伙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呢? 失踪的芦川美鹤平安无事吗? 谁都想知道,谁都牵挂着。但这个谜的答案,只有亘知道。地球上唯一知道这一切的人,是三谷亘。 然而——睡过第一晚,又过了第二晚时,亘心中的记忆又开始淡薄了。与幻界相关的真实情况,只有亘知道的事,在记忆中渐渐淡化下去。 没有像上次那样完全消失。只是跟长期搁置的水彩画一样,去掉了色彩,线描斑驳起来。所有一切都褪色了,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也不妨说,是变得越来越难以捕捉。 不过,只有感情留存,恐惧,以及不早点找出来的话事态会很严重——这样一种焦虑的心情。 所以,亘非常混乱。他变得容易发怒,在梦中哭泣,即使梦醒了还总要去窥测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因此语无伦次,食不下咽。 于是,在进入暑假正好头一周的早上,亘无意中突然发现,自己闹出了一件大事。 他记得前一天晚上,因为怕黑,他开着所有灯入睡。原以为不可能睡着,但一闭上眼,黑暗随即涌来,他像溺水一样被卷入其中。这时,梦境随即展开。又是骇人的梦。他被有翼的怪物追赶,惊呼着奔逃,没有人援手,也无处可逃。 拼命狂奔,胸膛难受欲裂之时,有人听见了他的呼喊。是妈妈!就在察觉的瞬间,亘从梦中蹦了出来,仿佛从炮身射出的炮弹。 妈妈的脸就在眼前。她面如土色,受了伤。嘴唇裂开,眼睛下方有瘀青,头发乱七八糟。妈妈穿着短袖睡衣,裸露的手臂布满惨不忍睹的抓痕。 “妈妈——您怎么啦?” 亘这一问,妈妈“哇”一声大哭起来。 “哎呀,这下就好,亘。你恢复正常了啊,太好啦,太好啦。” 妈妈边哭边摇着亘的身体。亘像婴儿一样被妈妈抱着。隔着低头哭泣的妈妈,看见了可怕的情景。 这是——我的房间? 书柜倒了,玻璃窗上有裂痕。床罩撕扯得破破烂烂,上面落下白白的东西,是羽毛枕头的芯。书桌上的笔记本和书也都撕得乱七八糟,几乎不复原来模样。墙上一眼望去,仅触目可见处便有三处凹痕,就像是有人狠踹了一脚似的。 有人弄的? 是谁? 是我。是我干的。 “妈妈,是我弄成这样的?” 亘胆战心惊地问道。妈妈边用手背拭泪,边说道: “没关系,你做梦了,在梦中闹的。所以你不是故意的,不能怪你。” 妈妈抚着亘的头,紧紧地拥抱着他。不过,亘想到了另一个可怕的现实,身体变得僵硬。 妈妈的伤,也是我弄的。 这下好了,恢复正常了。 我之前精神失常了。 我精神失常,殴打了妈妈。 “对不起。” 亘喃喃道,妈妈又放声大哭,说不是你不好,是妈妈不好。 “让你这样子受苦——是爸爸妈妈的责任啊。都是我们不好啊。对不起呀,亘。你原谅爸爸和妈妈吧。” 不是那样的,妈妈。我——我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很害怕——所以我几乎要疯掉了。 “不关爸爸妈妈的事。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像朋友的事情之类的,所以,我……” 他断断续续地嘟哝道。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也是遍体伤痕,撞伤,擦伤。这些也是自己弄成的吧。 “对呀。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件,当然会害怕了。”妈妈抽噎着说道,“正因为这样,得在家好好守护才行。可我们却无所作为。作为父母亲,真是不够格啊。” 稍微平静下来之后,妈妈取出急救箱,料理了自己和亘的伤。亘还好说,看情况妈妈该上医院,可无论怎么劝说,妈妈只是笑说,没事,有药了。 “真的,不算什么事。” 去看医生的话,可能要被问到是怎么受伤的吧。那么一来,不论怎么遮掩,恐怕都会被看穿是我胡闹弄伤了妈妈。亘醒悟到,妈妈是担心这一点。 亘离开自己房间,被安置到爸爸用过的床上。 “这阵子,你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自己察觉到吗?” “没有。完全没感觉。” “那可就睡不成觉啦。你脸色多差呀。再睡一会儿。妈妈就在你身边,不用怕。” 虽然不可能入睡,但为了让妈妈安心,亘假装睡着了。 妈妈往各处打电话。其中一个电话是打给学校,和老师交换意见。自从石冈一伙出事,即便是在暑假里,老师们也天天回校。 虽然谈话内容不清楚,但还是有“心理咨询”这样的片言只语进入耳中。 给小田原的外婆也打了电话,妈妈又哭了。接下来好像是“路”伯伯。这回没哭,生气了。 亘暂且放心了,他缓缓地通过记忆的深处眺望着带着黑色翅膀的生物。他还回想起极难闻的怪味儿。 “假如你说什么也不来的话,我就上你公司去!你觉得怎么样?” 突然,妈妈大声说道。她当然是在讲电话。是跟谁说话呢?亘在床上竖耳倾听,但和在自己房间时不一样,这里与起居室不相邻,听不清楚。 “你来——亲眼——看看吧。我——可是——多么难受——亘呢——” 虽然断断续续,可听得出妈妈很激动。 之后过了约三十分钟,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 “怎么样?睡着了吗?”妈妈和蔼地问道。 “嗯。” “太好啦。想吃什么吗?给你做蛋包饭?” “嗯。” 妈妈笑一笑,说道:“爸爸今天晚上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好好说说话。” 亘仰望妈妈。妈妈脸上的表情,使他没法再往下细问,“是真的?”“是爸爸自己说要来的?”或者“妈妈刚才大声通电话的人就是爸爸吗?” 她并不是沉稳安详的样子,也不是放心松弛的模样,反而是一副别扭的神态。她笑容里的开朗,似有若无,难以捉摸。 漫长的下午,妈妈就一直在厨房里度过。她在做菜。悄悄走近窥探一下,做的都是爸爸和亘喜欢的菜式。 亘难受起来。他感觉呼吸不畅,不时要特别做深呼吸才行。眼看着妈妈切菜,炒菜,把鸡烤得香香的,亘却感到脚尖发凉。明知稍后要发生很不好的事,却有一半心思在等待。当然这并不是期待,但毫无疑问是在等待着。心扑通扑通地跳。 要说这是为什么,就是还在想:也许有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深感不妙的预感落空吧? 这可是父亲回家呀。 不过——另一方面,亘听见自己体内的小小亘在心底里呼喊——两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筒状:现在要爸爸来是不对的呀。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不明白?噢,还不明白? 对,是不明白。 麻利地忙着的妈妈,身子骤然瘦削起来。亘光顾着自己的事情了,头一次这样注视妈妈。在我乱成一团的时候,妈妈一个人在哭泣、生气、害怕、胡闹、消沉,我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 门铃响了。 亘喉头咕嘟一声,反射性地看看时钟。正好晚上七点。 妈妈关掉煤气灶,回头望向亘。 “是爸爸。给他开门吧。”她很紧张,声音走调。 亘机械地挪动腿脚,走向大门。握住门把时,他感觉扑通扑通的心跳一直传递到手指尖。 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女人。 不是爸爸。推销的吧。在他放心地调整呼吸的时候,那人说话了。 “你是亘?你妈妈在家吗?我是田中理香子。” 听过这个声音——亘有这种感觉。 是之前的电话。那个把亘误认作妈妈、顾自怒气冲冲地说话的女人的声音。 这个人是爸爸的女人。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亘看。她个子很高。大约比妈妈高十厘米吧。她穿着浅蓝色的套装,衬衣领子雪白,脖子上挂着银链。隐约闻到香水气味,是那种不时同乘电梯、下班回家的女人的香水味儿。 这个人并不如预想中年轻。虽然她化了很好的妆,穿得很时尚,但年龄肯定跟妈妈差不多。 在亘愕然之际,妈妈已来到他身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比刚才更走调的声音。亘害怕得无法回头看。他怕妈妈。好怕。 “我代替三谷明过来。”田中理香子答道。她直视妈妈的脸。话已说完,可嘴角仍在抽动,不是在微笑,唇间却露出白齿。“就像吸血鬼德拉库拉。”亘心想,“或者剑齿虎。”亘在博物馆看过电脑制作的化石模拟图,那是在远古灭绝的、长着长牙的猛虎。 “我给三谷打了电话。”妈妈说道,“他说好要来的。说‘担心孩子,一定来’。怎么会是这样?” 田中理香子又垂下视线,看看亘。“对不起。”她突然说道。道歉之时,还是没有眨眼。白齿微露,还是剑齿虎。 “听说情况不大好。去看医生了吗?” 妈妈箭步上前,把亘护在身后。亘身子一晃,伸手扶壁。 “请不要跟我孩子说话。不要说那种表面为人、实质为己的门面话。你以为是谁把这孩子折磨成这样子?” 田中理香子还是没眨眼。那神情是显示自己绝无此意。 “我当然也有责任。不过,邦子女士,并不是我一个人使亘受苦。我们三人都有份,但今天这个场合,把亘卷进来的是你,不是我。” 妈妈的后背瑟瑟发抖。围裙的下摆微微颤动,仿佛微风吹拂。 “你说是我——把孩子卷进来?” 田中理香子寻衅似的下巴一扬,定定地望着妈妈。 “不是吗?为了把三谷明叫出来,把亘当成工具的不是你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卑怯吗?” “我,把亘——当成工具?” 妈妈的声音出乎意料。是迄今从未听过的,出了故障的怪声。 “把亘当盾牌的话,不论三谷明意志有多坚强,他也受不了。所以他说要来这里。他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无法抵挡了。不过,我制止了他……” 妈妈往身后伸手,抓住亘的肩头,把亘推到前面。 “请看看这孩子。请看着他的脸。是不是伤痕累累?手脚上面到处瘀青。他是半夜做噩梦,闹成这样了。在他自己不清醒时弄成这样的。实在是太可怜——太可悲……” 妈妈像勇敢的孩子那样猛然强忍住,一改颤抖的声音。 “所以我联系了三谷。我要他来见亘,劝解他。这孩子是我们夫妇的孩子。虽然夫妻分道扬镳就形同陌路,但父子之情另当别论。因为我一个人无法解除亘的痛苦,所以通知了三谷。因为他是这孩子的父亲。” 田中理香子仔细打量着亘,又露了一下她雪白的牙齿,问道:“亘,那些伤痕真是你自己弄的?” 亘无法回答。他害怕得舌头也缩成一团。 “你想要这孩子说什么?” “你别出声,我在问亘。”田中理香子目光不离亘,“真是自己弄伤自己的?不是被人打的?你不必包庇,说真话吧。” “被人打?被谁?”妈妈上前说道,“你想说,是我打了亘吗?” 理香子不说话。 “我是亘的母亲。我怎么会对这孩子动手!” 理香子下巴一扬,盯着妈妈。 “说什么‘母亲、母亲’的,别自以为了不起。我也是母亲!” 这人也有孩子?亘瑟缩着,从理香子苗条的小腿一直往上看。她会是怎样的母亲呢? “我知道呀。据说跟离婚的丈夫有一个女儿嘛。”妈妈喘着气说道,脸色变得像墙纸般苍白,“把那孩子硬塞给三谷,对不对?” 田中理香子嘴角一歪,笑起来,“我没塞。是三谷明满心欢喜地要当真由子的爸爸。他说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不要在亘面前说那种话!” 妈妈喊道,双手捂住亘的耳朵。 “邦子女士,你自己也明白,已经无可挽回了,对不对?哭哭啼啼纠缠着阿明,连他自己也看透了。空口说大话,这些都不管用。” 理香子向妈妈逼近半步,继续发狠地说:“你的肮脏手段,和被你毁灭的、我和阿明的理想,迄今我没有一天会忘掉。我们本已形同订婚,因为你谎称怀孕插进来,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分手。原本相爱着,就因为被你欺骗,被你棒打鸳鸯一样弄散了!” “你别说了!”妈妈这回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我还要说。” 理香子不脱鞋就踏进屋里。她推开亘,挤到妈妈身边,近得几乎脸贴脸。 “阿明和我都不得不踏上另一条人生之路。不过,我们彼此都没有忘记。两年前我们重逢,当明白彼此仍然相爱、情怀不变时,我们决定,虽然不能追回被你夺走的时间,但余下的人生还可以重来。我们今后会手牵着手,决不分离地走下去!” 妈妈上半身摇晃起来,蹲在地上。田中理香子看着她的头顶,像给予致命一击般地宣称: “阿明和我,都不会再上你的当。假如你为了动摇阿明而虐待亘,我们会不惜动用法律手段,把亘要过来。” 妈妈双手抱头呻吟着。亘背靠着墙壁,但愿就此变成贴墙纸,永远消失。 真可怕。亘有生以来头一次目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此毫不掩饰地憎恨。他切身感受到憎恶的强波从理香子体内鼓荡着飞出,碰上了妈妈,把妈妈压倒了。 理香子走到门口,打开门。刚要出门又止步,一扭头,说出一句话,声如裂帛。 “再跟你说一件事。” 她也气喘起来。感觉她和妈妈二人进行着短跑比赛,她取胜了,遥遥领先。 “我和阿明的孩子,不止真由子一个。” 妈妈梳理着头发的手突然停住了。虽然亘摸不着头脑,但似乎妈妈已明白了理香子刚才话中之意。 “明年年初出生。”理香子说着,右手抚一下腹部,轻舒一口气,“阿明很期待那一天。” 她要出门了,把门打开。 就在这一瞬间,一团黑影从亘眼前闪过,迅疾如野兽,带着海啸般的能量。理香子发出一声惨叫,后背被推撞在公共走廊的水泥扶手上。 妈妈一声不吭,圆睁双目,紧咬牙关,挥舞着双拳朝理香子乱打。理香子也拼命挥动双手应战,喊叫声震耳欲聋。 未等亘出门口,邻居已发出惊呼,纷乱的脚步声汇合过来。太太、太太!究竟怎么啦?镇静镇静!哎呀不得了啦!快打一一〇!喊叫声中夹杂着这样的话。 亘就地向右一转,跑回自己房间。不能逃走,这不是躲的时候,必须面对,必须站在妈妈一边、必须保护妈妈——脑子里这么想,可身体却完全不听话。 亘一冲进自己房间,便钻进床底。可尽管这样,大门口的吵闹还是听得见,是女人哭泣的声音,邻居阿姨大声喊叫的声音。 亘用双手堵上耳朵。然后把能想起来的咒语背诵一遍——出现在《萨加Ⅱ》的一切攻击咒语。他不是期待发生什么事情,而是为了什么都不去想,不去感觉。 “亘,出来吧。” “路”伯伯庞大的身躯贴在地板上,往这边窥探。 “吵闹结束啦,出来也没关系啦。” 亘还在床底下缩成一团。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也无从估计。是一个小时,还是半天呢? “路”伯伯像哭过一样眼睛迷迷糊糊的。不知他是自己感到伤心,还是因为觉得亘好可怜。 “……妈妈呢?”亘小声问道。 “现在睡着了。服了镇静药,睡得很沉。” 那么说是在家。太好了。 “警车来了吗?” “怎么用得上警车呢。” “邻居阿姨大喊‘打一一〇’呢。我觉得后来听见过警笛声。” “路”伯伯叹一口气,他还是脸颊贴着地板的难受姿势。 “那个呀,是救护车。得把那个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送进医院。” “她受伤了吗?” “以伯伯所见,她也就是脸上划了一下而已。不过她本人哭闹着要救护车。” “伯伯,你不知道?” “你说什么事?” “她说肚子里怀了小孩。” 伯伯眨眨眼。因为一只眼紧挨着地板,样子很怪。 “伯伯,您什么时候来的?妈妈叫您来的?” “不。今天预定要过来的。也告诉了你妈妈。你没听说?” “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吗。伯伯是来接你的。我觉得你早点来千叶更好,不必等到八月份。看看大海,心情会好转吧。我一下电梯,就听见你妈妈在大声喊叫。” “现在几点?” “已经是晚上了,九点过半。” 亘看着床底下的棉絮沉默了一下。为什么棉絮会聚在这里呢?妈妈每天都用吸尘器搞清洁的,不知不觉就积聚起来了。虽然亘完全不曾察觉,但尘埃的确就在这里,弄脏房间。 “妈妈会被警察带走吗?” “为什么?” “她打那个人了呀。” “这么点事情还不构成犯罪。” “可是,假如那个人怀的孩子死了,那是妈妈造成的吧?那样一来对方不会罢休的。那个人会报警,让警察来抓妈妈了吧?” 这回“路”伯伯就像刚才的亘一样,与地板粘在一起,看上去变成了地板的一部分。 “孩子肯定不会有事。” 他喃喃道,欠缺自信。 “伯伯,妈妈没打我,没有虐待我。” 伯伯疑惑地耸耸眉毛。 “那个人说了,我受的伤,应该是妈妈打的吧。说如果妈妈虐待我,要把我从妈妈身边带走。求求您,不要让她那样做。” 伯伯以手掩面,说道:“那女人竟然说这种话?我揍她就好了。” “那女人说妈妈撒谎。说不会再上妈妈的当。可妈妈是不会干那种事的,不会骗人的。撒谎的是那个女人。” “亘……”伯伯向亘伸出粗壮的胳膊,“好孩子,出来吧。伯伯不忍心看你缩在那种地方。好吗?听伯伯的话出来吧。然后跟伯伯一起去千叶。每天出海、游泳捉鱼玩个够,在营火晚会烧烤东西吃。虽然伯伯冲浪很差劲,但附近有朋友玩得很棒,一起学吧。伯伯可以教你钓鱼。等你会钓鱼了,我们两人周游日本钓鱼去。伯伯努力攒钱,买它一条可以拖网作业的大游艇,由你来当艇长。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带你去……” 伯伯像机关枪一样喷射出语言的同时,泪水簌簌而下。这情形本身令人震骇,总是开朗、不知疲倦的犟伯伯,也像个孩子似的蹲着哭鼻子。我们现在如此凄惨了吗? “噢。”亘小声说,“去千叶老家。不过,伯伯,把妈妈也带去吧。伯伯不会把妈妈一个人丢下吧?” “当然啦。”伯伯吸着鼻子,用手背擦擦脸,“带上妈妈。我教她钓鱼好啦。” 到了半夜三更,开始播放全天综合新闻节目的时候,千叶的奶奶到了。她拎着超市的大袋子,呼哧呼哧喘气。 亘已从床底爬出来,泡了澡,正在往运动袋里塞衣服、打包。奶奶说声“我做晚饭”,便进了厨房。奶奶问什么东西搁什么地方的时候,就喊亘,问完马上把亘赶回房间。她不停地和“路”伯伯说话。妈妈一直躺着,没有出寝室。 三人围着饭桌吃饭。奶奶调味偏重,又不知道亘喜欢的菜式,饭又煮得软绵绵,一点都不好吃。不过,亘一不动筷子,奶奶就瞪眼,亘只好默默地吃下去。 “悟,我反对把邦子带去千叶。” 奶奶开腔了,她就等着晚饭结束。 “亘呢,你到奶奶那边住一下比较好,但妈妈在这边还有要紧事。明白吗?所以妈妈去不了。” 一和奶奶面对面,亘便无从争辩。奶奶的势头太强了。 “不过,妈,让邦子一个人待着挺不放心的。”“路”伯伯抗议道。 “那回小田原娘家也可以嘛。” 奶奶好像生气了。 “现在的情况下,和亘分开挺可怜的。” “照此下去,亘才可怜呢。他要受邦子摆布哩。” 奶奶和“路”伯伯开始争吵。听他们的对话,可以知道迄今为止,在爸爸和妈妈之间,爸爸和奶奶、伯伯之间,奶奶和妈妈之间,这几个组合中已进行过多次商谈,只是亘不知道,不被告知而已。 “到了这个地步,夫妻也只好分手了吧。”奶奶噘着嘴说,“不可能重归于好了嘛。” “妈,亘也在哩。”伯伯脸色很难看。不过,奶奶也不肯退让。 “也好嘛,不可能总瞒着亘的。” “可是……” “说过那么多次了,阿明不是宣称绝对要离吗?重归于好是不可能啦。这种事,早了断为好吧。邦子那边也是可以从头再来的年龄。” “别说得那样简单。” “谁说简单了?就说我吧,到这把年龄臭小子才出这种问题,做梦也没想到。我这老骨头还想过几天舒坦日子呢。” 亘睁大两眼看着奶奶的脸。 “妈一头说讨厌自己被卷进麻烦事之中,一头又听信阿明那种只顾自己的辩解吗?我也讨厌哩。那小子没个男人样。一想到他是我弟弟,我就想哭。” “他确实是只顾自己啦。”奶奶略为收敛,顺手拿起抹布,握紧,“可是嘛,悟,并不都是阿明不好吧?你也听说过那女人的事吧?我记得她哩。也不是一无是处,她不就是从前跟阿明交往的女人吗?二人爱得神魂颠倒呢。我也有了思想准备,她就要嫁进来。可没料想半年不到,阿明就跟邦子结婚了,他简直跟中了邪一样。” “妈,别说了。”“路”伯伯很在意亘,“那都是过去的事。” “不就是过去的事情没完,变成今天这样子吗?阿明被邦子笼络住了吧?说是怀上孩子啦。阿明无奈决定结婚,结果好端端又说流产了。她是撒谎嘛。” “妈!”“路”伯伯生气了,“别对亘说这种事!” 亘不知不觉中就喃喃自语道:“没事,伯伯,我听说过,我已经知道了。” 奶奶用抹布擦擦眼泪:“阿明真蠢啊。真是个笨蛋。可是不论他多蠢,毕竟是我儿子嘛。他既然那么不顾一切地追求,就随他意吧。假如邦子说什么也不离,我就给她下跪也无所谓。假如她能接受,我就那么做。” 这回奶奶真的哭起来了。 “路”伯伯有气无力地嘟哝道:“那亘不是很可怜吗,这算什么事嘛。” “我来带他。”奶奶断然地说道,“再怎么说,这孩子是三谷家的后代嘛。这样做,也就方便邦子再婚了吧。” 亘头晕眼花起来,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似乎马上就要瘫倒在地板上。 就在此时,寝室的门打开了,妈妈像幽灵一样飘然而至。 “请您回去吧,妈。” 仅仅半天,妈妈看上去好像体重减了一半,不过声音还是很干脆。 “这里是我和亘的家。请您回去吧。” “邦子?”奶奶站起来,“你呀,那么固执己见……” “亘哪里也不去,我来抚养。”妈妈声调平平地宣布,“我也不跟阿明分开,我们是一家人。请不要自以为是说那种话。” 奶奶把手里的抹布摔在桌上。“究竟是谁自以为是?要说最初,不是你埋的种子吗?是你自作自受吧!阿明说是被你骗了哩。你明白吗?” 妈妈和奶奶迎面相对。本来无所畏惧的奶奶稍微倒退半步。妈妈身边的空气仿佛骤降至零下十度。 “妈,我们做了十二年夫妻。假如我欺骗阿明跟他结婚,能持续这么久吗?早就不会了。那个人之所以到今天还搬出从前的事,是因为自己做的事太亏心了。为了使自己的不端行为正当化而捏造理由。妈很清楚那人有这种行为,不是吗?” 奶奶平时就很犟的下巴,此刻更显得固执。 “你把我儿子说得那么不堪吗?就因为你这样,阿明才跑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 妈妈脸色苍白,紧盯着奶奶说道:“请回去。请离开这个家。” “路”伯伯制止了要往妈妈跟前凑的奶奶。 “妈也好,邦子也好,别争了。今天够乱的了,烦透啦。” 奶奶挥挥拳头,说道:“悟,回家去。亘也走。” 亘断然地答道:“我要在这里。和妈妈在一起。” 奶奶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很受伤,亘挪开了视线。 “好了,邦子。今晚我们先走了。” “路”伯伯抓住奶奶的手腕,向大门口迈步。 “不过,邦子,你要冷静点。可不能自暴自弃呀。好吗?亘,伯伯明天再来。” 只剩亘和妈妈两人时,家中又太安静了。 “亘,睡觉吧。”妈妈下命令的口吻,跟刚才对奶奶说话的腔调一样,完全没有抑扬顿挫,“妈妈也睡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谈,好吗?” 亘默然,只好返回自己房间。他不知该怎么办。白天,那个叫田中理香子的女人看似可怕的魔女。可现在,妈妈像个黑衣魔女,一边喃喃念咒,一边搅拌热气腾腾的毒药大锅。 亘双手抱膝背靠床侧,希望马上入睡。明明不是可睡之时,视野却起了暗雾,是身心都期待着逃离现实。睡着吧,离开此地。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何处的电话铃响起。几点?是谁打来电话? 电话铃不响了。妈妈接了电话?听见说话声,像是哭诉的声音,或者是在发怒? 假如是这样,睡着更好。真是受够了。 亘慢慢悠悠地沉入睡眠之中,仿佛坠入黑暗深渊。 然后——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有人在身旁摇晃亘的肩头。虽不是很使劲,但很耐心。 “亘,快醒来!” 听见有人呼唤。是谁的声音?那声音又熟悉又陌生。 亘在声音的引导下从睡眠底部浮起。 “亘,要挺住呀。你不醒来的话,要出大事啦。” 亘睁开眼。一下子对不上焦,只是漆黑一片。 抬起头,在周围的昏暗中,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苗条的身影。 是芦川美鹤。 他披着魔导士那样的黑斗篷。斗篷之下也是黑衣,紧身衬衣配方便活动的裤子,皮绳编织的及膝长靴,腰系皮带,挂一把带鞘短刀。 他右手持杖,是一支杖尖镶闪亮石子、放射奇异光彩的黑杖。 “芦川——”亘张口结舌,连忙环视四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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