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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草原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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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导师指引的小道走下去,幽深的树林竟然戏剧性地一下子终止了。 “哇!” 眼前是无垠的绿色草原。一望无际的草海,似乎一直延伸至地平线。 清爽的风抚着亘的脸颊。向左看、向右看、极目全是草原风景。各处有发白的巨岩像塔一样冒出地面,还有如小丘般缓缓隆起之处,但大部分都极平坦、视野极好。 先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吧。 拉奥导师这样指点道。幻界天空只有一个太阳,与现实世界相仿,而且直视太阳也不怎么晃眼。在《萨加》里面,设定那个世界有两个太阳,其中一个太阳温度太高,成为世界灭亡的导火线。看来这里无须担心这一点。 亘挑草低处走。没有像样的路,也听不见鸟鸣。不时有极小的、看似菜粉蝶的蛾子飞过来,绕着亘颇新鲜地上下翻飞,然后飞走。旅途做伴的仅此而已。 明媚的草原景色,开始时曾令人情绪高昂,但在空旷的大地寂寂行走之时,终究还得面对现实——不,这里应该说是面对幻界吧。 我只能一直往前走了。首先,除了“走”之外没有其他移动的手段,既没有汽车也没有电车。除了两条腿之外,没有可依赖的东西。 就算是角色扮演游戏里的主人公,从序盘到中盘,也全都得一步一步走。想到这里,本可安慰自己一番,但也有想不通之处。游戏毕竟是游戏啊。即便和阿克二人走在《萨加Ⅱ》的最后险境时,游戏上的人物一点也不会走累了,自己和阿克坐在地板上,有时还是躺着,可乐果汁任意喝。 一想到冷饮,一下子口渴起来。说来,导师大人虽然给了饭盒,但对饮料却未提及。必须寻找有水源的地方,河川湖泊等等。 心想已走出好远了吧。回头一看,之前离开的森林,仍在身后郁郁葱葱。好失望!我走得这么慢啊? 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只好默默向前走。日照很强、很热,大汗淋漓。景色一成不变。想起不如数数步子吧,开口喊起“一、二、三”来,这一下有点儿来劲了。这才想起,如此被茫然无助感所折磨,也有不知道时间的关系吧。从昨天到现在,就没有想过“现在是几点?”今天早上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数到近千步时,左前方出现了圆圆的森林。那些树丛简直就像是有人在空中把几棵树搓圆了,往地面一丢形成的。不过,这些树都很高大。 树都能长成那样,该有水源吧。有绿洲的感觉。亘停住脚步,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汗,然后向那边迈步走去。再从一数起吧。 水、水、凉凉的水。心里念叨着走近去,不久,在绿洲树丛环绕之中,看见有小建筑物的屋顶。每当风过草原吹动树枝时,树梢间便隐约可见。像是瓦顶。那种地方有人居住? 距绿洲还有五十步左右——来到这里时,看得见地平线上有白色沙尘扬起。凝神观察,沙尘暴似在移动,从右向左。虽然是缓缓移动,但确凿无疑,那沙尘暴说不定会吹近这边。目标可能就是这片绿洲。 亘跑向绿洲。接近高高的树木时,就听见树叶在草原风的吹拂下哗哗作响。 真的是绿洲。树丛中央是水井。对了,这就是水井吧?看实物还是头一次。石头做的井沿。探头看看,井底水光闪烁。一个带井绳的木桶悬挂在井旁。 水井四角坚起了柱子,承托着瓦屋顶。大概是以此防止雨水混到井水里吧。哦,幻界也下雨,才有这么一说。 先打水上来,嘴搁在桶边,咕嘟咕嘟喝个精光。又凉又甜,太爽了。喉头不觉咕咚一声响。不理会衬衣前胸湿漉漉的,亘喝了水。 过一会儿环顾四周,发觉绿洲的地面落下了许多西红柿似的红色果子,似乎就是四周树木的果实。落在地上的果子已熟过了头,溃烂了。 嗅一下果子的气味,酸甜的。可食用的样子。 树枝都长在高处,且树干滑溜溜没有把手,而且亘也没有爬过树。 思索一下,他连忙四下里寻找,弄来好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子,朝树枝上扔石子,会打下果子吧。自己投掷方面应该还行。 计划实现。捡起一个打下来的果子,擦去泥土,小心翼翼地吃一口试试。果然像它的外观:西红柿的味道。不过,它比起超市出售的西红柿味道浓郁得多,且水分更丰富。幻界的水果为何如此美味呢?在导师大人处吃的东西也是这种情况。 既然如此,收集一些带着上路,既可解渴也可充饥。 亘埋头收集起果子来了。他拼命地投出石子。 这时,一阵隆隆声夹杂在风沙中传过来: “喂!喂!那边的人!” 亘听见呼喊声,停手环顾四周,一辆看似马车的车扬起沙尘,跑近绿洲,驾车的人向亘挥手,大声呼喊。 亘来到绿洲边上,手搭凉棚眺望亮绿的草原。 刚才所见的烟尘,是那马车造成的?如此野草繁茂的原野,如何才能弄得这般烟尘滚滚? 咦——似乎那边有路。是通往加萨拉的道路吗? 看似马车的东西驶近亘。来到跟前时,不再带起烟尘了。亘也看清了:那类似马车之物并非马车。 不,那车四个轮子,是亘很熟悉的模样,在西部片里头见过,只不过,牵引它的不是马——那动物叫什么? 是牛,但脖子很长,额上长两只角,身躯庞大,毛色锃亮,皮呈灰色。巨蹄有坐垫大。 “喂,那边的人!不能吃太多桑果啊。” 驾车者收紧缰绳,在近旁停下,和颜悦色地对亘说话。 “那玩意儿是这种家伙——达鲁巴巴爱吃之物。虽然香甜可口,但不是人的食物。吃太多的话,会坏肚子的。” 亘手一松,刚吃一口的红果掉在地上。驾车者见此大笑起来,他下了车。 “用不着把正吃着的扔掉吧。并非有毒嘛。我知道它好吃。嘿,在喂达鲁巴巴之前,我也吃它一个吧。” 亘瞠目结舌,颤抖起来。 他——是、是蜥蜴! 驾驭长脖牛拉车的,是身长约两米、全身鳞片的蜥蜴人。他挑了一个落在地上的红果,大嚼起来,尖利的牙齿颇为扎眼。这倒与《萨加》系列出现的、与扎科族为敌的最强部族“利扎德人”很相似。如果他手上拿一把剑的话,完全一模一样。 “怎么啦,小家伙?我脸上沾了东西吗?” 蜥蜴人真的很豪爽。他走近亘,亘不禁后退几步。蜥蜴人不解地扭过头去,抬起带利爪的手,嘎吱嘎吱地挠腮。 “怎么啦?害怕什么?我看你只是个小毛孩嘛,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爸爸妈妈不在?” 亘想回答,但舌头不听使唤。 “小毛孩,你从哪里来呀?”蜥蜴人一边嚼红果,一边和蔼地问道,“这样的边境,不会有帝国难民来……你是安卡族的吧。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的水人族吗?” 亘喉口咕噜咕噜响,好不容易才挤出沙哑的声音。“你、你、是、是、水人族?” “对呀,没错。” 蜥蜴人张开大手,捡拾身边掉落的红果,开始喂那头长脖牛。长脖牛发出哞哞声,蠕动着大嘴巴——很兴奋吧。 “那,我是——安卡族?”亘指指自己的鼻尖问道。 “对呀。是女神最先创造出来的种族,所以像女神。在学校学过的吧?”蜥蜴人暴露出尖齿。是微笑吧——大概。 亘心想,看来这所谓安卡族,就是长相像人类的种族了。拉奥导师应该也是吧。可这幻界里,还有其他种族。 “哎、哎——这种动物是……” “这家伙叫达鲁巴巴。怎么啦,第一次见吗?你不用怕它哩,乖得很。它最喜欢人家抚摸它的耳根。” “哦……” 长脖牛心满意足地吃着桑果,汁液从它大嘴巴两边滴下来。蜥蜴人给达鲁巴巴搓一阵子耳根,拉扯一下围在腰间、类似皮迷你裙的衣物,歪着头看着亘。 “连达鲁巴巴也不知道,小家伙,看来你是来自帝国?据说那边完全不用家畜拉车,家畜拉车是从前的事啦,有外来商人因为达鲁巴巴很新奇,说可用于展览收取参观费,买了五头运回去,结果根本做不成生意,最终破产收场啦。” 爱侃的蜥蜴人口中的帝国一词,让亘很在意。难道幻界里也有好几个国家? “所谓帝国,跟现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不同吧?这里叫什么国呢?刚才提到过边境,对吧?” 说到这里,亘张口结舌:他对自己难以置信。 自己嘴巴蹦出来的,是什么语言?不是日语,也不是英语,不是自己习惯说的语言。 可是,自己无须努力,便能流畅表述,一点也不麻烦。蜥蜴人说的也能听清,意思明白。 “我……脑子里的东西变了啊。”他情不自禁地说出声来,喃喃自语道,“我变成了幻界人!看来着魔了吧。” 达鲁巴巴喉头呃呃作声,嘴巴不离桑果,似乎还没有吃够。蜥蜴人边挠它耳根边发愣。不,因为他的眼睛与亘不同,分置于突出的脸庞两侧,与他正面相对时,不可能准确地看出他的表情。蜥蜴人此刻嘴巴半张,亘瞄一眼他的锯齿状牙齿,做出这样的判断。 亘等待着回答,身子显得有点僵硬。蜥蜴人口中冷不防窜出一条长舌,在空中优雅地画了个圆,飞快地舔一下头顶。亘吓了一跳,因为不宜失礼,强忍着没有抽身便躲。 “我好吃惊哩。”蜥蜴人从粗大、尖利的齿隙间说道,“看你说话不着边际,小家伙,莫非你是旅客?” 亘缓缓地点一下头。 “什么!啊,原来如此!” 蜥蜴人抬起覆盖着厚鳞片的两只手,啪地击掌。然后他一下扑上前来,伸出两手一下子抱起亘。 “哇!怎、怎么啦?” 亘双脚离地一米多,完全浮在空中。蜥蜴人轻而易举便把他抱了起来。亘就像被职业摔跤手抱起一样。 蜥蜴人喜不自胜,眯着眼睛把亘举得高高,自己也又蹦又跳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 “哎呀呀,真开心。今早起,有吉兆;可没想到这么棒!遇旅客,喜欲狂;真是神灵保佑啊!” 被蜥蜴人又蹦又跳地左转右转,亘弄得头晕眼花。“喂、喂,快停下!我、我的胃要——从嘴巴里蹦出来啦。” “噢?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蜥蜴人终于把亘放回地上,但还是兴奋不已,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脚跺得咚咚响。亘就地坐下,大伸两腿,等着被弄得一团糟的脑浆和胃恢复原位。 “实在很抱歉。”蜥蜴人说着蹲下身。爬虫类独特的细小瞳仁不慌不忙地眨动着。 “那,这位旅客,你何时来到幻界的?也是要去女神的塔吧?或者有其他目的?” 亘两手按着太阳穴。嗯,还好,没弄坏。 “昨天刚来。早上从导师大人的村子出发,一直在草原里走。为找水解渴来到这里。” “哦,是这样啊。那就是新到的旅客了。怪不得一无所知。”蜥蜴人点点头,“不过,这草原可大了,你要去哪里?” 导师大人吩咐,要先到加萨拉镇。说是没迷路的话,过午便可抵达。 “加萨拉吗?倒是不远。不过,你走偏啦。以你小孩子的速度,日落时也到不了。” 真倒霉。自认为已经按导师所说,向着太阳的方向走了,在哪里出错了? 蜥蜴人“嘿”地露出牙齿。“没事,放心吧。我送你到加萨拉。如果坐我的车,太阳还高高时便可进入加萨拉啦。今天拉车的那头达鲁巴巴,是我家最擅赶路的。它叫达博。” 达博也不再哞哞叫了,站在那里打瞌睡。没错,搭乘那车的话,舒服多啦。从刚才车驾扬起的尘土来看,最高速度几乎跟小轿车一样快。 不过——这位蜥蜴人为何要对自己好? “我叫亘。”亘报上名字,低头致意。 “亘啊,我叫基玛。我们水人族有许多人取这个名字。所以,如果不把中间的名也一起叫,容易搞错。” “那该怎么叫呢?” “基·基玛。”蜥蜴人放慢速度发这个音,“发音时,第一个‘基’比第二个‘基’高半音。否则,就会变成女人的姓名。” 基·基玛先生。亘试发音,被纠正了好几次。在亘而言,这发音太简单,却反而因此无从修正。反复尝试了二十来次,基·基玛挠起头来。 “嘿,我的名字也无所谓啦,在这里耗费时间不值得。” “很抱歉。” “你别介意。刚才第十七次说得很棒。” 那就出发?基·基玛轻松地站起身。亘迟疑起来。 假装好心把小孩骗上车,转手倒卖——即便在幻界,这样的坏人也未必没有。虽然不知会被卖往何方、小孩子在幻界有何用途,就一般而言,有这种事也不足为怪吧。 基·基玛挥动他带爪子的手:“不会影响我的工作。即便是我师父,跟他说我遇上旅客,顺路送一程,他也不会生气的。” “哎呀呀,哎呀呀,这可是我天大的幸运哩!”基·基玛挥舞着两只手,又咚咚地跺起脚来,“直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我小时候,爷爷老说当年在达基沃镇旁和一名旅客相错而过,其后便入股矿山,得了一座山。为此,父亲曾一门心思去寻找旅客,但一无所获。而我呢,只是为了让达博喝水而走近绿洲,竟然就让我遇上了呀!” 也就是说,对于基·基玛的水人族的而言,在广阔的幻界里,偶遇十年一度来访的旅客,是罕有的幸运的标志。 亘让基·基玛拉一把,爬上达鲁巴巴车,挤一挤,在基·基玛身旁坐下,就是一块硬木板的座位,再勉强也难说坐得舒服,但跟徒步走在草原上相比,这就是天堂。 “你用那皮带绑在腰上,系在货卡的柱子上。” 基·基玛拿起缰绳,对亘提出忠告。 “我习惯了没问题,不过达博真跑开了,会有些摇晃。” 嗬嗨!基·基玛朗声吆喝道,给了达博一鞭子。达博哞一声叫唤,脖子一伸,两个鼻孔喷出热气。一瞬间,亘想起了妈妈常用的压力锅。 “嗬,连达博也劲头十足哩!” 基·基玛的话有半句没有进入亘耳中,漏掉了。达博一跑起来,屁股下的硬板一下子变成了蹦床。自以为已抓得牢牢的,但却发现自己飘浮在空中,如果没有代替安全带的皮带,恐怕一下子就摔下地了。 “哎、哎,你待好了啊。”基·基玛伸出一只手,一把揪住亘的衣领,把他拉回到座位上,“别蹦那么高!踩稳,对啦,下腹用力啊!” “光说、说、有什、什么用、啊、啊。” 亘像乒乓球一样左蹦右跳,一开口就差点咬了舌,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只能抓住空气。不仅身体一起一落,脸朝的方向也忽左忽右、忽前忽后。 “速、速度、请、请、请慢一、一点。” 哎哟哟!亘这回一蹦,落在基·基玛肩上,他抱住了基·基玛的脑袋。这下子成了骑脖子。 “喂喂喂,”基·基玛张开大嘴笑起来,“你觉得那样坐舒服你就坐吧。旅客亘先生!” “哪、里、这、这、不好,我得、下、来。” “没关系呀。” “可、可是、这……” 亘下不来。尽管水人族的肌肤跟蜥蜴一模一样,但一点也不滑溜,反而是干爽结实,很容易抓住。 最后一次要求骑爸爸脖子,是几年之前的事呢?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虽然爸爸没有基·基玛的壮实和块头,但骑爸爸的脖子,却感觉很踏实。在爸爸脖子上左扭右转时,爸爸会生气地说“别闹,很沉哩”,但在年幼的亘听来,爸爸话里并没有真的“很沉”的意思。他认准爸爸扛起他绝对轻而易举。 不过,也可能真的很沉。此时此刻想起这一切,已经无补于事,不过,如果真的很沉呢? 既然不必担心摔下来,不妨欣赏一下风景。三百六十度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阳光下如亮绿的圆盘熠熠生辉。远看像道路的东西,是达鲁巴巴车往来之时自然形成的道路吧。它时宽时窄,弯弯曲曲,成为草原上的白线,有好几道一直延伸至地平线。 虽有点儿尘土飞扬,但在车驾疾驰中迎风而立,实在太爽了,空气吸入到肺的每个角落,不由自主便想吼几嗓子。 “怎么样,达博跑得很快吧?”基·基玛也扬起下巴,压过风声大声问道。 “噢!很厉害!” “我从小就很用心喂养这家伙。我要把它养成这个国家最棒的跑手!” “基·基玛先生,告诉我一些幻界的事好吗?” “可以啊,不过我是中途辍学的,真能教你吗?” 首先,恐怕是幻界里有几个国家吧? “你刚才提到帝国,那是另外一个国家吧?” “噢噢,没错。我挺幸运的。” 基·基玛解释道,幻界在久远的从前,即连时间的流速也没有确定的时候,是女神从混沌的红色海洋里创造出来的。 “女神和我们旅客要去的、命运之塔的女神是同一人吗?” “是吧。但我们也不是很了解。谁也没见过她嘛。首先,我们幻界的生者连女神在哪里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有命运之塔这么个地方,传说女神住在那里。” “是……传说?” 在亘眼中,这个由传说、神话和空想混合创造而成的幻界,竟还存在着传说,感觉就像小说或漫画里的人物说“这不是小说或者漫画”,怪怪的。 “女神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以安卡族为首的几个种族,将直呼女神之名视为禁忌,在学校里也不教,学者也不研究。不过,我们水人族的古话里,把女神称为‘胡巴·达·夏尔巴’,意思是‘像光一样美丽的人’。” 像光一样美丽的人。在亘心中,出现的是美神维纳斯那种形象。总之,因为抵达命运之塔者,均能有求必应,所以她肯定是个好心肠的人吧。 “在幻界里,有两个大陆。”基·基玛开始解释。达博的速度也慢多了,一路小跑而已。 “也就是北大陆和南大陆。虽然面积差不多,但南方多险山,季节变化明显。因为气温高,所以动植物繁多。北大陆的近半地方,一年中似乎大半时间被冰雪封闭。”这两个大陆,据说是被宽阔的大海,以及覆盖其上的冰冷的浓雾分隔开来。 “被浓雾所阻,无从了解其真面目,所以关于外海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在船工中间,有人说南北大陆之间有小岛群,但出去调查情况的船只迄今未有一艘能平安归来。有说小岛群便是命运之塔所在,也有相反的说法,认为那些岛是囚禁要对女神造反的妖怪的监牢。” 亘缩缩脖子,心想,我赞成命运之塔不在那里的说法。 “那就是说,南北大陆之间无法来往?” “哪里。已经发现了几条航线,像刚才说的,行商们的风船来来往往走这几条航线。噢,所谓风船,是指利用风力行驶、渡海的船,这种船在无风时完全动不了。所以,预测一条航线上何时刮起所需的大风,以便在定好的天数里航行,就是极重要的事情。” 据说,以预测大风为业的人,被称为读星人。 “阅读星空,预测风向和风力。所以叫读星。对对,这些人不但知道风和星星,还知道有关这个世界的各种事情。因为他们是一群智者,所以你旅途中有何难事,不妨和读星人谈谈。大的镇子上至少会有一名读星人,因为有很好的读星台,很容易找到的。” 亘想,我得好好记住。 “那我现在是在南大陆吧?有如此宽广的草原。” “正是如此!”基·基玛来精神了,“纳哈托国是南大陆联合国家的一员。” 南大陆由纳哈托、博鳌、沙沙雅、阿利基达四国,加上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结成一个联合国家,因为手头没有笔记本,亘在心里默记纳哈托、博鳌、沙沙雅、阿利基达。做社会课的作业时,如此认真地记国名,还从没有过呢。 “大致上说,纳哈托是个农业、畜产国,位于南大陆南方的广阔平原上。博鳌是商业国,所以和纳哈托正好相反,位于海边。沙沙雅人爱做学问,以至读星人都得去一趟沙沙雅学习。阿利基达是南大陆工业最发达的国家,也有许多矿山。” “那个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呢?” 基·基玛歪头想了一下。然后以问代答:“你拜的是什么神?” “拜神?噢……”亘语焉不详了。关于神,迄今自己可从没有想过。 “我不大清楚。问妈妈的话,也许有答案。” “呵呵,只有妈妈知道吗?关于神。” “千叶爷爷的墓所在的寺院,好像是叫什么什么宗的寺院,这样的……” “噢噢,是什么宗?” 基·基玛放开一下右手缰绳,用弯曲如钩的手指抠抠嘴巴上方。阿克在班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答不上来时,总是做这个动作。很像。 基·基玛大约几岁?虽然块头颇大,但说不定很年轻呢。水人族数岁数的方法,可能跟我们——安卡族不一样。 “我们南大陆的人虽然杂居生活,但都信仰住在命运之塔的女神。”基·基玛提及女神时,语气颇为郑重其事,“因为这个世界是女神创造的。这个世界自女神开始。女神等于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 不过,据说在幻界还有另一种观点。“还有一个说法,认为创造世界的不是女神,是别的神。那个神把世界暂时托付给女神而已。” “将世界暂时托付……”这世界,塞不进储物柜吧? “这么说,存在着比女神更伟大的神啦?” “与其说更伟大,其实是更老吧。所以,这位神被称为老神。” 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据说是由信仰老神为创世神的人们所建立的共同体,较之国家,它其实更接近教会。 “在南大陆正中央,有一个安德亚高地,算不上是山,只是海拔高的一块地,迪拉·鲁贝西州就在那里。该州居民与我们平地的人完全不往来,食物之类也是自给自足,所以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不得而知。据说规定外部人士不得进入。” “崇拜迪拉·鲁贝西老神的人,是怎么看命运之塔女神的呢?” “怎么看……对那些家伙来说,老神绝对更高级啦。迪拉·鲁贝西教的信徒都相信,当这个世界面临万劫不复之灾、末日来临时,老神将再次出现,取代女神管理这个世界,改革社会。” “对于非信徒来说,这些说法没有什么吸引力吧?基·基玛,你们觉得怎么样?” “噢。我不懂那些深奥的历史问题。”基·基玛想要逃避,“不过,老神是自小便知道的。是很早很早以前的神嘛。所以,在水人族那边,把老神称为‘伊姆·达·雅姆雅姆洛’。意思是‘统治混沌者’。” “统治混沌者……”感觉有点酷。 “不过,自三百年前帝国统一以来,在这边,信老神就变成了自找麻烦的同义词。” 据说北大陆从前也和南大陆一样,有一些小国家,许多部族杂居生活着。“我爷爷说,跟南大陆相比,那边气候寒冷,土地贫瘠,矿山又少。大概是在种种严酷的条件之下吧,内乱不止。在一块大陆里面,长期争战不休,相互杀戮。” 据说,北大陆也有以读星为业的人,但因为倾力争战,荒废了学问,造成渡海技术贫乏,所以,尽管北大陆穷兵黩武,南大陆尚未遭受过它的侵略。 “所以,那边统一约百年之后,直至这边的风船能到达那边之前,北边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那时候的事情,我们只是听爷爷说他小时候听说的事而已。” 南方联合国家与北方帝国缔结通商条约时,规定“关于北大陆的历史,只讲授帝国统一全境以后的情况”。所以,在南大陆的学校里,孩子们作为“世界史”学习的,仅是近三百年以来的历史。 “哎呀,太过分啦!”亘不禁大叫起来,连自己骑在基·基玛肩头上也忘记了,突然动起来。不用说,他一头往下栽,正危险时,幸好被基·基玛有力的钩爪抓住,悬空获救了。 “嗨嗨,你小心点呀。”基·基玛拽着亘,说道,“我好不容易邂逅了标志幸运的旅客,如果被达鲁巴巴车压扁了,我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啦。” 前方草原又呈现了一处树丛。咦,已经走了一半啦,在那片绿洲休息一下吧。基·基玛让达博慢下来。这片绿洲没有水井,岩石环绕着的小泉眼,清澈的泉水汩汩而出。用手掬一捧水含在口中,微觉甘甜。 “饿了吧?在这里吃午饭吧。” 亘在泉边坐下,在膝上打开导师给的小包。基·基玛先照料了达博,再不慌不忙地伸手到车篷下,掏出一件大腌晒物似的东西。 “那是什么?” 亘探头去看,正遇上一双凶恶、通红的眼睛。这腌晒物还带有一张脸。 “这个是腌晒奄巴拉。味道好得一塌糊涂。”基·基玛急不可待地说着,猛吃一口。 亘咽下胃底涌起的酸水,强忍着反胃。很难从腌晒物的状态去倒推、猜想它的原状,但这叫奄巴拉的野兽,类似于面貌丑陋的狐狸。水人族也是食肉的哩。亘将这一点记在心中的小本子上,默默吃着面包。基·基玛三口两口就吃掉了整只腌晒奄巴拉,然后揪下泉边树上长的果实,边吃边推荐给亘。 “这叫麦可果,有点酸,不过和桑果不一样,它不会坏肚子。不过,衣服粘了果汁洗不掉,吃的时候得小心。” 山上和草原长的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必须小心吃的东西,得一点点记住,增长知识,否则不能坚持走下去。出发不久便遇上基·基玛这样的好人,真是幸运。亘心想,分手之前,要向他学更多这方面的东西。 不过,现在先来历史方面的。亘催促基·基玛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基·基玛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然后长舌迅速舔一下头顶,说: “刚才说到哪儿?对啦对啦,是北大陆的统一吧?统一前的帝国,还只是北方的一个小国,原是安卡族的国家……” 远在三百年前,安卡族的国家在内战中顽强征战,降伏各国,成功建立起统一国家。 “当时,第一代皇帝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声称,自己和老神一样,属创世之神。而受老神托付统治这个世界的女神——我们大家所信仰的女神,是比阿格利亚斯家先祖要低等的神,原本并没有治理现世的资格,但她欺骗了老神,把这个世界从阿格利亚斯一族手中抢走了。” 他接着说:“最初见面时,我对你说安卡族是女神最初创造的种族,所以肖似女神,对吧?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说,这也是编造的谎言。说安卡族像老神——他说,因为创造现世的是老神嘛。” 他声称,女神真正的模样,与安卡族毫不相像,丑陋得令人无法正眼看她。 “他说,女神之所以不说出自己的名字,是不要在现世生物面前出现;之所以躲在命运之塔,是因为如果让人看见她的模样,她的谎言马上就会被戳穿。” 亘一边折叠包便当的布,一边仰望着基·基玛真诚的脸。 “我开头说过,北大陆一直在打仗,那边的人民饥寒交迫,生活困苦,”基·基玛继续说道,“加玛·阿格利亚斯一世说,如此不幸、战乱持续、食物不足,也全都是女神的责任。为什么呢?从老神手中骗取了世界的女神,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大量创造与自己的真正模样相似的生物,撒向大地,这些生物便商量着要让原本正当的安卡族居民吃苦头。他说,最终女神要毁灭这世上所有的安卡族。” 基·基玛歪着硕大的脑袋,眨动着深沉的眼睛。 “这些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可北大陆的安卡族人——帝国的国民自不待言,就连原为其他小国国民的安卡族人,都相信了加玛·阿格利亚斯这些话。他们高兴地拍着手,拥护他,说他对极了。” 北大陆虽然有多个种族或人种杂居,但安卡族原本是那里人数最多的。 “所以,当他们团结一致,开始要消灭其他人种或种族时,就占了优势。北大陆除安卡族以外的人,房屋田地被夺走,被杀被拘,或沦为奴隶,人数锐减。就这样,出现了统一帝国。” 听到这里,亘终于实实在在地明白了基·基玛说过的话:“幸亏自己是南大陆的居民。” “统一之后经历了三百年的今天,据说北大陆上面,安卡族之外的种族或人种几乎已不存在。即便有幸存者,也不会有正常的生活吧。说来真是惨啊。” 亘试着在脑子里复习基·基玛的话。于是,联系到迪拉·鲁贝西特别自治州,他所谓“信仰老神意味着很麻烦”的意思,便隐约可见了。 “迪拉·鲁贝西教的信徒也和统一帝国的人一样,信仰老神。”亘试推测道,“他们理所当然,也是安卡族吧?” 基·基玛闭目点一点头。“没错。不仅如此,甚至有个说法,指迪拉·鲁贝西的第一代教王,是阿格利亚斯的直系。” 北大陆统一帝国的真实意图,恐怕是要笼络迪拉·鲁贝西的信徒,以他们在南大陆为口实,进攻南大陆吧。然后以和北方同样的手法,把南大陆也统一起来吧,基·基玛说道。 “可直到现在——这三百年间,迪拉·鲁贝西教的历代教王,都完全没有攀附阿格利亚斯皇室的迹象。他们自闭地生活于特别自治州山中,与平地断绝往来。我们不是信徒的人,连教皇的样子也没见过。” 所以,北面的统一帝国也就无从入手。 “南面的联合国家政府,对迪拉·鲁贝西教和特别自治州格外小心。因为如果惹恼了他们,他们与北方联起手来,那可不得了。在缔结通商条约时,之所以单方面地听取了北方的说法,也是因为不想不必要地刺激那些家伙,给予其攻击我方的口实。在这个意义上,迪拉·鲁贝西犹如埋在南大陆身上的一颗炸弹。” 亘轻轻点一点头。心想这也是现世可能会有的事情吧,在电影上见过类似的故事。虽然当时觉得很难,没有充分理解。 如果亘有机会读初中、正式地学习世界史和现代史,那就可以知道,不仅仅是“可能会有”,基·基玛所说的幻界南北问题,如果略为改变名称或过程,是现世实际发生过的事情。 “我来这里的时候……”亘说道,“被告知,幻界是现世人类想象力的能量创造的地方。所以,就发生了与现世类似的事情?” 基·基玛又抠起嘴巴上方,他问:“什么是人类?” 噢噢,对啦。亘笑一笑。对住在幻界的基·基玛说这样的事情,只会让他为难吧。 “啊啊,没什么没什么。非常感谢你教给我这么多东西。” “哪里。好,那就走吧?”基·基玛嘿地笑一下,“噢,只要是在南方,你就不用担心啦。和平年代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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