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物语 下部
三十六 西斯蒂娜教堂的地牢

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此时,正当西斯蒂娜·托列巴德斯教堂的下午礼拜时间。信徒们坐在左右两边长椅上,中间是一条通道。祭坛上的戴蒙主教在白色法衣上披了一袭锦缎刺绣的看起来很沉重的袈裟,将一部皮封面的旧书——大概是祈祷书吧——举至眼睛的高度,朗读起来。

亘结印潜入教堂里,藏身于礼拜堂最后边的一排大烛台后面。烛台上无数朵烛焰,冒着青烟晃动着。亘解了结印,做深呼吸,闻到一股蜡味。

信徒有上百名。原以为都是安卡族,但之中混有数名兽人族,令亘颇为惊讶。众人虔诚地低垂着头,倾听主教布道。就亘听见的部分而言,出自主教之口的尽是公正的言辞——感谢创世的神和祝愿此次利利斯骚乱中的伤者康复。这本是无可非议的,但一想到这教堂暗地里不为人知的另一张面孔,便殊不可解。或者,这些其他种族的信徒还一无所知?

朗读完祈祷书,戴蒙主教转入动听的布道。他说一套亘只觉得是外表漂亮的话:利利斯的骚乱是不幸事件,我们此时此刻应携起手来,互相激励、共渡难关。信徒们入神地倾听着,到戴蒙主教再次向创世之神致谢、结束布道时,众人一齐站起来,开始唱歌。

礼拜结束,信徒陆续离开礼拜堂。戴蒙主教目送大家离去,关上大门,插上门闩。主教的衣裾拂过打磨光滑的地面,发出轻微窸窣声。主教检查过祭坛周围蜡烛的燃烧情况后,开了后面的门,不见了。亘见他没过来看后面的大烛台,松了一口气。

亘从烛台之间的空隙悄悄爬出来,站起身,掸掸衣脚,察看四周动静。

咦?怎么回事?

大门只起着出入外头的作用。很明显,祭坛后面,戴蒙主教走掉的那扇门,通向教堂内的其他部分。只能从那闯入?可要过那道门,极有可能与主教或其他人碰面。自己对里头的情况一无所知,有可能要相当长时间保持结界状态。身体吃得消吗?

就这么一所建筑物,一定会有其他出入口。暂且到外面去,把周围看一遍再说?

突然,他感觉一道目光投向自己,他眨一眨眼。

没有人。礼拜堂空无一人。不应该有人盯着自己,是心理作用吧,因为自己太紧张了。

蹑足走过长椅后面,前往大门口。伸手去摸门闩——

还是觉得有人看着自己,用视线追随着自己。

亘手按腰间宝剑,缓缓地环顾四周。这道视线来自何方?

装饰壁面的彩画玻璃?上面描绘着种种西斯蒂娜形象:她出现在首饰工匠面前的情景,她用嵌宝玉的勺子痛打恶魔的情景。

虽然描绘精美,但终归是编造的。她的眼神中不会有生命,不会是她看着自己。

就在亘再次伸手抓住门闩时——某个地方传来窸窣声。亘一惊,回头望去。

是什么声音?

自己的神经紧绷着,似乎连放电的声音也听得见。不过,这可跟刚才听见的、微弱的声音不一样。刚才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在动——

祭坛旁的西斯蒂娜石像座前,今日也一如既往堆满鲜花,香气袭人。西斯蒂娜脚下践踏其他种族的细节,用献花的方式掩饰,不让信众——不,是那些尚未了解真相的人们知道。

亘舒了一口气:从大门口处也能看到,有两三朵白花从石像座掉到地上。刚才的声音是花掉落时弄出来的。堆得太多,塌下来的吧。

不能再磨蹭了。就在亘小心翼翼地拔出门闩,就要推开大门时,石像座又接二连三掉下五六朵花。从花枝的缝隙间,隐约看得见石像脚踵处。

一瞬间,亘不寒而栗:他觉得是西斯蒂娜像动了脚部,花朵才掉落下来。

咳,胡思乱想。

不过,他还是屏息注视着。

正当此时,戴蒙主教离开的那扇门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音。门即将打开。亘飞快地往旁边一闪,躲到旁边的长椅背后。

门开了,有人出来。法衣拖过地板的声音。戴蒙主教?不好。如果他向这边走来,马上就会看见!

亘紧急结印,布下结界,隐身。

法衣拖地的声音迅速接近。亘悄悄从长椅子背后窥探,果然是戴蒙主教。他脱下豪华袈裟,恢复一身白色法衣。手持那把勺子——与西斯蒂娜像所持勺子一模一样,把上嵌有宝玉。

与之前在这里初见比起来,此刻的戴蒙主教更显得容光焕发。在亘眼中,觉得主教简直是返老还童了。光溜溜的脑袋油光锃亮。他突然回想起乘巨鸟而来,在空中俯视这个教堂时的情景。教堂君临利利斯,其影子覆盖了全镇——随着教堂更具权力、势焰熏天,连戴蒙主教也不可思议地能量大增?

主教从亘藏身的长椅通过,又往前走了两列长椅的距离,突然止步。

他用祈祷和布道时的腔调,平缓而威严地说:

“有人施了魔法。”

一瞬间,亘忘记自己已隐身于结界中,紧紧缩起身体。心脏咚咚地狂跳。

戴蒙主教缓缓扭过头来,他的嘴角分明浮现出冷笑。

不要紧,有结界呢,他看不见,亘告诉自己。因为呼吸困难起来,他有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必须节省哪怕是一点点的身体消耗才行啊。

“捣蛋鬼。”戴蒙主教说道。他说话间整个人转过身来了。

“藏在哪儿啦?”

他背对着亘,悠然自得地念叨着。亘在地上爬,打算远离戴蒙主教。

就在此时,戴蒙主教一扭头,大喝一声:“就在这!”

主教手中的勺子直指着亘。嵌在勺子顶端的宝玉亮光一闪,迸射出闪电。亘正半弯着腰,无从躲避闪电。他本能地抬起双手护住身体。

一阵电击般的麻痹掠过手掌,然后是手臂。亘砰地弹起,从长椅背上方跌落,背部着地。

因过度震惊,他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当亘从地板上挣扎站起时,结界消失了,被那道闪电般的光抹去了。

戴蒙主教睨视着亘,满脸堆笑。他的双眼像没有生命和能量的荧光涂料一样,在黑暗中发光。

“怎、怎么会……”

戴蒙主教跨前一步,逼近亘:“你真以为,那么一点生疏的魔法,就能骗过我的眼睛?我早就知道你藏在这里啦。”

心知肚明而佯装不知,欲擒故纵?

亘撑着膝头站起来,手按勇者之剑。戴蒙主教笑得更厉害了。

“你是什么人?”主教故作娇滴声逼问道。他又迈前一步。亘退后半步。

“尽管生疏,可像你这样能念结界魔法的小孩,倒也稀罕。之前你来访时,说是高地卫士?”

“我是高地卫士。”亘严肃地昂起头,“揭露弊端、战胜丑恶、保卫幻界,是我的使命!”

戴蒙主教犬吠般干笑两声,说道:“口出狂言,颇有干劲嘛。”

亘明显感觉到主教用评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厌恶得哆嗦了一下。

“那把剑……”戴蒙主教用勺子指指亘的勇者之剑,眯起双眼,“还有那眼神,那种魔法——”

他眼睛一亮,脸上又绽开了险恶的笑容:“噢噢,你是旅客吧?”

亘没有回答。他集中精神,调整姿势,以便随时可以挥剑劈杀。

“没错。你就是旅客。”

主教用刚才朗读祈祷书的、吟诵般的腔调说道。他喜笑颜开,神情甚至有些陶醉。

“可恶的‘扎扎·亚克’啊,欺骗神的家伙啊,从虚伪的女神搅起的污浊泡沫中产生的卑劣的仆人啊。你为何踏足这圣地?莫非连你这样卑贱的存在,也能感受到这教堂放射的光辉?”

亘激动地反问道:“砖匠大道的人在哪里?”

戴蒙主教将夹杂着白毛的优美长眉一扬:“你说什么?”

“托尼·范伦在哪里?他们都被关押在教堂地牢里吧!”

“原来是这样。”戴蒙主教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可是十分抱歉。你是为了救那家伙而来的?”

亘大叫道:“他们在哪里?!”

“‘扎扎·亚克’啊。你能找着就找好了。你能看出来的话,就自己去看吧。”

勺子在戴蒙主教两手中慢慢地倒换,顶端的宝玉在齐眼的高度。

“可是,你找不到。你也救不了那些肮脏的家伙。做不到吧?要说为什么——因为你将葬身此地!”

戴蒙主教把宝玉抵住前额,开始大声念诵咒语。

“我神封闭于远古的咆哮啊,永劫时封锁的灵力啊。赞美我神者衷心祈求您此刻现身。招来天雷!”

教堂内所有的彩画玻璃像打雷般一齐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眼花目眩,亘不禁抬起一只手遮挡眼睛。脚下传来的一阵冲击令他站立不稳,他拼死抓牢长椅椅背。

“我神啊,给欺世盗名者以天诛!”

戴蒙主教摊开两只手,声震屋瓦般吼道。与之呼应,彩画玻璃再度闪亮。

亘在闪光中看见:彩画玻璃上描绘的西斯蒂娜们,全都盯着自己这边。她们右手持勺,将左手的手镜伸向自己这边,在镜子上映现自己的脸。

噢噢,我们的敌人在这里。

我们的敌人就在手中。

所有的西斯蒂娜都目光灼灼。

啪嗒!花又掉下来。亘条件反射般瞥一眼石像,然后立即收回视线。但他就此僵立于地,一时不能动弹了。

不可思议。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西斯蒂娜石像一边用脚尖撩开埋住脚踝的鲜花,一边缓缓走下台座。

右脚离开台座,踏上地板。左脚抬起。持手镜的左手垂落在身体一侧,发出窸窣声。持勺的右手如展翼般平伸开去。

岂有此理,石像不可能动的。这是幻觉。我产生了幻觉。

戴蒙主教仰天大笑:“看啊,欺骗神的肮脏家伙侵入圣域,连西斯蒂娜也发怒了!”

石像西斯蒂娜有目无珠。但亘觉得,从她单调的灰色石质瞳仁里,射出愤怒和憎恨,将亘定住不能动弹。

西斯蒂娜像下到地上,高举手镜,另一只手像打网球时反手击球一样,把勺子由下向上猛一挥。从勺子前端射出一股冲击波,包含着毒气和尖刺的强气流掠过教堂刮来。亘面前的长椅靠背,魔术般唰地被截断,随即粉碎四散。碎片纷纷掉在亘身上。

亘来不及喊一声,转身就逃。

“呵呵,逃呀逃呀,肮脏的家伙!害怕神的惩罚吗?可怕吗?在这教堂里,岂有你藏身之处!”

在戴蒙主教说话的同时,第二个冲击波刮过来了。亘伏地避过。他的衬衣下摆被撕开,两三排长椅被掀翻。

咚、咚。西斯蒂娜每走一步,教堂地面便震颤一下。它离亘已不是三排长椅远了。戴蒙主教和亘拉开距离,举起勺子再次祈祷起来。

冲击波来了。亘惊险地避开。左耳垂开了口子,血滴四溅。摔倒可就要完蛋了。西斯蒂娜像的石眼盯住亘不放。

勺子又举起来了。亘拔出勇者之剑,使出在伤心沼泽悟出的魔法,向着飞来的冲击波射出光弹。

射来的冲击波击碎长椅,与勇者之剑发出的光弹在距亘不足一米处碰撞。光弹阻击了冲击波,形成半圆形的闪光范围,把冲击波反弹回去。

冲击波反射回西斯蒂娜像,它高举手镜的左臂摇摆了一下。石像一脚踩空,调整过姿势后,又向亘的方向逼近。

西斯蒂娜像并非以自己的力量行动,是戴蒙主教的咒语在操纵它。亘骨碌碌转动着眼珠子,努力思索着,不让自己完全沉浸于这场难以置信的决斗中。必须击倒戴蒙主教,让他不能发出咒语!

冲击波。再反弹回去。在光弹阻击半圆范围之外,冲击波的力量扫过背后的大烛台,烛光同时熄灭。不,是蜡烛头被切断了。断头带着尚在燃烧的火苗,坠落地板上。

就是这次冲击波!

西斯蒂娜勺子的前端对准了亘。

要向着戴蒙主教打回去!

快回忆起来!是业余棒球赛。不是和阿克玩过无数次吗?旁观的阿克他爸不是表扬说:亘力气小,可准确性棒极了。什么球亘都能够得到。球感太好啦。职业高手都自愧不如哩!

时机决定胜负。调整好呼吸。西斯蒂娜像高高在上,它过来了!

冲击波带着凶恶的意志,瞄准亘扫来。冲击波飞过来,它呼啸着,要截断亘的颈脖。

亘举起勇者之剑射出魔法弹。因腰闪了一下,迟射了一瞬。碰撞发光的范围就在亘面前展开,冲击波的势头使亘踉跄后退。好几根大烛台的柱子被一下截断,像愣一下神般静止片刻,然后隔喘一口气的工夫,带着沉闷的声音同时落下。

“怎么啦?只晓得躲闪吗?无处可躲啦,小家伙!”

戴蒙主教的大笑回响在教堂里。

逼至近前的西斯蒂娜石像的脸笑了一笑。它要施以致命一击了。勺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在近距离发出的冲击波,带着不和谐的嗡嗡声飞向亘。

职业高手都自愧不如!

亘以击球姿势挥动勇者之剑,就像真的打业余棒球一样。射出的光弹略为偏离亘的正面,在极险处挡回了冲击波。不在阻击范围的冲击波擦过亘左肘,身上掠过一股剃刀割伤手指般的寒气,衣袖撕破了,左边脸颊唰地流出血来。

“哇!”

在西斯蒂娜像后远处,戴蒙一声惊叫,连同身后长椅翻倒,摔得四脚朝天。他的白色法衣像风帆一样鼓起,衣裾扯裂,刮到空中飘舞。

“你、你小子!”

戴蒙主教狼狈之下,西斯蒂娜像一时停止了动作。亘没有放过这一瞬间。他从西斯蒂娜持勺的右臂下面钻过,向戴蒙主教冲过去。

“小鬼头!”

过于肥大的法衣妨碍了挣扎着要站起身的主教。亘几乎是三级跳远似的扑向主教,使劲踩踏在法衣宽大的袖子上。手撑地板的主教惨叫一声摔回地板上。

亘揪住戴蒙主教的衣领,将他一把扯起来。亘以主教的身体为盾牌,让他面向着西斯蒂娜像。

“来吧,来试试看。念咒吧。如果西斯蒂娜像攻击过来,你跟我一起掉脑袋!”

“胆大妄为的……你这胆小鬼!”

“彼此彼此而已!”

西斯蒂娜像举着持手镜和勺子的两臂,轻轻晃动着。

“松手!放开你的脏手!”

“我就不放!”

主教晃动着亮晃晃的脑袋,喊叫暴跳着,想要挣扎,但亘紧紧揪住他。法衣领子哗啦一下裂开。主教双脚乱瞪,手中勺子向亘乱打一通。

“你的脏手别碰我!”

噢,好吧。亘一下子放开手。拼命挣扎着要逃的主教失去拉住他的手,自己一头栽倒在地,发出咚一声闷响。

主教嗷嗷地呻吟着,蹲着起不了身。亘一伸手,夺过主教手中的勺子。

“这玩意儿,活该这样子!”

亘紧握勺柄,憋足一身气力,将顶端的宝玉砸向地板。

宝玉应声碎裂。碎片四散时,血腥味扑鼻而来。步履蹒跚的西斯蒂娜像静止不动了,高举的两手像是做着欢呼的姿势。它右手手指松弛,勺子滑落下来。勺子落地发出哐的声音,在亘眼前变成了沙子。

“呜呜,西斯蒂娜大人!”

戴蒙主教割伤了额头,血流满面。也许是血糊住了,他闭着一只眼睛。他不是什么主教,而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海盗船老船长。

“你小子,西斯蒂娜大人不会放过你!”

随着戴蒙主教恶狠狠的叫声,彩画玻璃再次闪电似的发亮。仿佛与之呼应,西斯蒂娜像左手的手镜也开始发光。正诧异间,圆圆的镜面射出光线。亘敏捷地闪避。他在地板上来一个滚翻起身时,刚才所在的地板上,有一大块焦痕。

这回是由手镜发出光线攻击?亘因为生气和诧异,陷于危机状况中。他因为恐惧和兴奋,几乎情绪失控,随时可能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这时,亘左手腕佩戴的火龙护腕发出红光。燃烧似的感觉让亘冷静下来。高地卫士的忠诚宣誓:我们要继承火龙遗志,我们是护法的卫士,是真正的猎人。

亘站起来。他将闪耀红光的火龙护腕在胸口处按一下,宝剑一亮,冲了出去。

从西斯蒂娜像的手镜发射出来的光线,紧追亘不放,在地板上、墙壁上烧出漆黑焦痕,长椅碎片散落一地,有些仍在冒烟、燃烧。

目标不是西斯蒂娜像,得破坏给予手镜力量的彩画玻璃。亘在教堂中奔跑,左闪右避、前扑后仰,同时向彩画玻璃发射魔法弹。

一块彩画玻璃碎裂了。

跪倒在女神膝下……

又一块变成了哗啦啦的玻璃雨。

锄恶扶弱……

又一块、再一块。每次魔法弹命中目标、彩画玻璃粉碎时,在玻璃碎裂声中,响起一个女人的尖叫哀鸣。

直至此身老朽、回归尘土为止……

只剩一块、祭坛边上的彩画玻璃。它映出正面的西斯蒂娜,她带着恶狠狠的目光,要扑向亘的同时,也变成了无数的玻璃碎片!

向着真理之星迈进!

亘喘着粗气,两眼通红,回头望向西斯蒂娜像。她隔着变成了瓦砾堆的一列列长椅,正对着亘。

“受我一枪!”

亘射出魔法弹,带着亘的意志划空而过的光弹正中石像前胸。

光弹倏尔消失了,西斯蒂娜像挺立着。亘身子一晃,单膝跪倒,但目光依然不离西斯蒂娜像。

西斯蒂娜像的左手缓缓松开,手镜落地。和勺子一样,手镜也在地板上变成了沙子。

“哟哟,西斯蒂娜大人……”

戴蒙主教四脚着地爬向西斯蒂娜像脚旁,僵化的脸上满是血污。他双手搂住石像,紧紧抱住。

“天哪!小杂种,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未等亘开口,西斯蒂娜像猛地一歪。恢复了纯粹的石头雕像,成了一块破破烂烂、没有台座、不安稳的大石头。

戴蒙主教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逃走,西斯蒂娜像已慢慢倾斜,轰然扑倒,将惨叫着的主教压在身下。

戴蒙主教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教堂里,活动着的东西,只有飞扬的尘埃和处处火焰;火焰仿佛抢夺着残羹剩饭的胆小的鬣狗,舔食着长椅残骸,仅此而已。没有彩画玻璃阻挡的阳光,暖融融地直接照射着这一情景,恍如置身别处。

我、我赢了。打败敌人了。

亘一时腰腿瘫软。他仿佛一个潜水时间过长的人,肺部贪婪地吸入空气。

祭坛边的门大开,几名穿法衣的男子露出头来。他们木然呆立着,等亘转头望向他们,他们便一声惊呼,缩回边门内。边门砰地关上了。

不能耽搁。已经惹出这样的乱子了。那些人是主教手下吧。如果他们报告舒丁格骑士团或帕姆所长,众人就会赶来。到那时以寡敌众,肯定打不过。

快逃——亘好不容易站起来,刚向大门口走去,便听见门外有人边跑边喊:

“喂!喂!不得了啦!教堂里面出大事啦!快报告警备所!请求救援!”

不好。直接走大门出去,肯定逃不掉,得布结界才行了。亘举起剑。不过,太累了。仅为结印而举起剑,便一阵晕眩,几乎倒下。

照这样子,要被抓住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传来一个吃惊的、闷声闷气的声音。亘循声望去,只见西斯蒂娜像原先所在的摆满鲜花的台座处,露出一名男子的脑袋,他瞪圆了两只眼睛。亘马上醒悟过来了。

对了,就是台座。西斯蒂娜像避人耳目地踩踏着其他种族的台座处,就是地牢的出入口。果然符合帕姆所长和戴蒙主教这种人的趣味。

未等男子缩回脑袋,亘竭尽余力射出魔法弹。男子一声惨叫,在一阵咕咚咕咚声中消失了踪影,看来是摔下去了。

亘一步一瘸,以虚弱的身体奋力跑向台座的位置。正如所料,台座移开了,有架结实的梯子通向下面。亘探头下去观察,只见刚才的男子在梯子下面失去了知觉。

亘用发抖的手抓紧梯子,下到里面。里头是四面石壁的狭窄通道,处处燃着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右手边有一间小房子,里面有书桌、椅子和堆叠的文件。办公室?

没错。这里就是地牢。面前出现栅栏。通道伸向更远处,两旁密密排列着牢房。被关在里面的人手抓铁栅,头抵在铁栅隙间,骚动起来。

失去知觉的男子似是这里的看守。他腰间有锁钥束。亘说声“对不起”,扒在面前的铁栅上喊道:

“大家还好吗?砖匠大道的人都在这里吗?”

“对呀”、“对呀”的嘈杂声响起,一下子听不清楚的几个问题随即摆了出来:“你是谁?”“是来救我们的吗?”“上面怎么了?地板咚咚地震呢!”

“我是高地卫士!来救大家!”

亘大声答一句,便奔回梯子下面,操纵台座后面的把手,将洞口盖子复位。办公室墙上挂有一圈绳子,亘用这捆绳子绑好失去知觉的男子,塞在桌下。

锁钥束上串有许多钥匙,亘一番周折才找出打开正面铁栅的钥匙。地牢里的人欣喜、焦急,吵成一片。

铁栅好不容易打开,亘摔倒在地牢的走廊上。人声鼎沸,亘两手拢在嘴边喊叫,也无人理会。亘挥起连鞘的勇者之剑,在栅栏上哐哐地敲起来。

“静一下!请静一静!”

等人们终于静下来,亘大声问道:“范伦先生在吗?”

牢房深处响起一个变了调的声音,答道“范伦在这里”。亘跑了过去。

托尼·范伦一脸憔悴。也许因为关押太久了吧,他脸色发青像只幽鬼,颧骨高耸。束在后脖梗处的黑发,似乎也较先前见面时稀薄。不过,他依然目光坚定,一见亘,顿时眼前一亮。

“你不是加萨拉的高地卫士吗?

范伦双手握紧铁栅。

“你一个人来的?朋友们呢?”

“很遗憾,我独自来的。”亘也抓住铁栅,好不容易才挺起身来,“我本想悄悄潜入,但闹大了。所以,不能回到上面了。此刻帕姆的部下和舒丁格骑士团应该已包围了这所教堂。”

牢房里的兽人和水人们纷纷叫喊起来。有人喊叫有人怒骂。当中只有范伦在笑。

“那么,说不上是来救人了。你也自身难保吧。”

“不好意思,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打算怎么办?”

“除了那梯子以外,还有其他出口吗?”

“怎么可能有呢?”

范伦大笑着说道,回头看看同一牢房的伙伴们。粗犷的兽人和水人一齐吠叫似的笑起来。

“正因为不可能有,所以我们就在这里挖隧道。当然是悄悄挖的,不为人知了。”

隧道就在牢里?范伦他们大笑着揭开铺地木版,赫然出现一个洞口。

“已经挖到镇外啦!”和范伦并排的兽人夸耀般露出尖齿,叫道,“要光是我们,早就走掉了。不过担心其他牢房的伙伴。现在正是时候,这是你的功劳哇,小朋友高地卫士!来,用钥匙打开所有牢房!”

亘心头一轻松,几乎瘫软倒地。范伦从栅栏之间伸出手,及时拉住了亘。

“要挺住。虽然像是受了伤,可别现在就晕倒。得先逃到安全的地方去才行。”

“噢,好的。”

握锁钥束的手也被范伦拉过去。他的黑眼珠一下子瞪得大大的。

“那——不是我的工具箱吗!”

他说的是亘系在腰间的工具箱。

“你见过艾尔扎?”

“对。她没事。虽然因为担心你而伤心,但平安无事。”

“太好了……”

“这是她让我带上的。范伦先生,我想请你做一支龙笛。我是为此来利利斯找你的。”

范伦瘦削的脸上透出异样的神采。

“好,明白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不管怎样都给你做,总之,尽早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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