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分隔的心

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港口城市所诺。

港口一角,是一座座寂然的仓库,都是旧木板加镀锌铁皮的屋顶。雨水管因海风呼啸而锈迹斑斑,像死虫子般蜷曲着从屋檐垂下,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由城市俯视海面,呈蓝黑色,潮水味儿浓重,但港口城市的生气并没有达至这里,人们走在蜿蜒的路上,步伐沉滞。

所诺是个过气城市。它在招徕拥有风船的大商人方面落后一步,那些大商人随着风船航道的开辟而兴旺,富上加富。它只靠小风船商搞中型风船生意,由陆路运入货品。所诺规模小,曾是活跃的渔民市镇。虽然积累了运送鱼和鱼类加工食品的经验,但在经营北大陆想要的和相应返销给南大陆的品种繁多的商品方面,显得办法不多。食品和杂货不能用一个仓库打理。北方帝国的特权阶级通过风船商人卖过来的古董家具,都需要细致的修复或打磨,明知加工之后可卖好价钱,所诺港男子粗糙的双手却力不能及。要弄到别的城市去,又对运出的手续不甚了了,在这过程中,每年要错过好几次商机,嗅觉灵敏的风船商人们就把所诺看扁了,不久便不来问津了。

在所诺谋生的人,与其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航海男人,毋宁说是打鱼男人。当他们断定不能靠海吃饭了,便纷纷散去,离开所诺。剩下的人便依赖日益贫瘠的所诺镇,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哈达耶或达克拉这种名声在外的工业港、商业港盛极一时,当然便被联邦政府置于严密监视之下,强化管理。于是,所诺小港便时来运转,担当了一个具有嘲讽意味的角色。搞非法活动的风船商人虽然拿不到营业执照、缺乏资金、在联邦政府那里也吃不开,但渡海的技术和胆量、冒险精神,却不输任何人——所诺满足人们对“地下经纪”这种角色的需要。

做偷渡的中介。

现在,偷渡已成为所诺镇的地下资金源。不知情者无从打听。但是,对于迫切需要知道的人,偷渡中介和船夫则悄然打开后门。说是“副业”,规模实在太大,叫作“产业”,又不能理直气壮,但为了城市的延续,生活在所诺港的人们就只好扮演这个角色。这里面也还有特殊的附加价值:享受一下其他城市、其他方法所不能满足的乐趣,以及一些惊险。

并肩伫立于海风之中的仓库街,显现出一种情调:工人们在路边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事做。当中有一个握拳标记的小船公司。属于这个公司的唯一一座仓库壁上,同样的标记漆成黄色,虽斑驳仍显眼。在二楼的办公室,壁板发出潮味和霉味,窗框嘎吱嘎吱响,给人极寒酸的感觉,但人人都处之泰然。这个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唯一一条破烂中型风船的船长,是安卡族的老人,他生活在海港雾霭中的船上。这样既节省另外买房、租房的钱,且自己来收搭、看管船只,也省了钱。

而既没有员工也没有客户的办公室,则是藏匿偷渡客——向往北大陆的南方人——的极方便的隐身处,他们可一直待到出航的时候。船长也并非从一开头就这么打算。藏起一个人,这事情实际做起来相当麻烦。有可能的话,最好是谈妥偷渡的事,收下预付款,然后直至会合出海前都不要照面。然而,在出船前放任偷渡客,他们往往在寂寞的市镇上闹出事端,或因举动不慎得咎,被抓到警备所,不但生意告吹,他的行当也几乎败露。出过好几次事之后,船长学乖了:在偷渡客上船被送上茫茫大海之前,把偷渡客置于自己眼皮底下是最安全的做法。

可一年之中,适宜航向北方的时机也就三四次而已。不可能一年到头帮人躲藏。每回让人在办公室住下,充其量是一晚两晚,最长不过四天五天。若接到各地读星人发出适宜出航的指示,就急急把偷渡客往舱底一塞,悄然溜出海上,送到会合的大型风船上即可。就此“拜拜”。

然而,这一次的偷渡客情形略有不同。

这是个年轻男子,他总是急不可耐。他用威胁的口吻越说越来劲,无论如何都想尽快偷渡到北方。他找到船长,是在适宜出航的前几天,却强硬地要求“今晚出船”,到最后把船长也惹火了。

没风就出不了船。即使时机到来,还必须避开负责港口警戒的警备所的耳目,所以出航时机不易确定。船长虽然恼火,还是作了解释;船长打算撵他走,让他找其他中介者。这一来,那男子狂怒,摔椅子踢板墙,最后要离开仓库时,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他不是踏空摔倒,而是瘫倒了。看样子是太激动,一时昏厥了。

船长进退两难。就这样把他扔到路旁也可以,但若附近出现怪异的人倒卧路旁,容易吸引警备所的高地卫士们来周围搜索流连。在所诺镇,与偷渡相关的船东或船员都有一套,懂得讨好警备所,使警备所对他们视而不见。但高地卫士里面也有很硬气的,收买不灵,且所诺的警备所也要与其他警备所取得平衡,迫于给首长面子的需要,有时也会冷不防摆出强硬姿态,所以大意不得。

没有办法。船长把昏倒的小伙子拖进办公室,护理一番。男子几乎没有随身行李,只有一个纸筒似的东西,命根子似的抱住不放。此人瘦骨嶙峋,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鞋底快掉了,脚底满是泡。胳膊上留下许多绳索磨出的伤痕。船长很惊讶,心想他去登山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名顾客尚未苏醒过来,已有别的访客上门找他。而且是个小孩。他的装束像个读星人,或者在工矿之国阿利基达难得一见的魔导士。他身披长至脚踝的黑色斗篷,手持镶有大颗宝玉的手杖,可怎么看,他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也说要北渡。

“你跟他是一起的?”

对于船长的问题,那孩子瞥一眼面无血色、躺在一旁的小伙子,答道:“不是一起的。不过,我认为跟他一起,能保证渡海到北边,便跟来了。”

从孩子冷淡的口吻,船长猜他们并不熟识。孩子望那躺卧的小伙子,连眉毛也不动一根。不,这孩子的动静,说他是一根汗毛也没颤动会更准确吧。

像魔导士的孩子说:“我有钱。”船长确认之后,收下预付款,想问他是怎么挣的,忍住了,总感觉有点儿可怕。

像魔导士的孩子宣称和小伙子不是一起的,也不是熟人,却擅自拿过沉睡中的小伙子的纸筒摆弄起来,查看了里头的内容。他“噢噢”地点着头。船长问“那是什么”,答说“与你无关”。船长说“你小子狂啊”,得到的回应是“我付你钱了”。

纸筒里面似乎是什么图纸。至少在船长看来是那样。

不多久,小伙子苏醒了,像魔导士的孩子和他悄声商谈起来。船长送食物和水到办公室时,听见片言只语,基本上是那孩子在说话:

“从教王那里听说你了。”

“镜子被毁掉了吧。”

“我对你的目的没兴趣。”

二人用冷淡的口吻说着些不明所以的话。年轻男子可能由于身体虚弱之类的原因吧,似乎不能与那小孩子一争高下,完全折服。有时点头哈腰地恳求对方,千万要带上自己一道前往。似乎那年轻男子因为向船长支付了预付款,已经身无分文。船长大为不满:我险些白忙活了。

因为这样的经过,船长便比平时更加留神,为将这些客人留在办公室而煞费苦心,目光一刻不离。可是,因为小孩和年轻男子完全不打算外出,倒也不大费事。而且,船长也不愿接近他们。每次跟他们说话,像魔导士的孩子便投过来冰冷的目光,令人很不痛快。

可怕的程度与日俱增。其实,像魔导士的孩子看似很有钱,他的手杖又极漂亮,船长被这两点所吸引,心里头曾动了一下恶念:放倒那小毛孩,夺过他的手杖……

当然,这些思考都是深藏不露的,脸上看不出,别人无从知晓。只是,不知是第几回送餐上去时,船长的目光偶然扫到靠墙支着的手杖时,办公室简陋的用品——木桌子,突然从墙边滑出来,挡在船长与手杖之间。不是有人动它,是它自己动了起来。船长差一点吓瘫了。

“嘿嘿”的笑声传来,船长回头望去,是像魔导士的小孩在笑。他坐在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交叠双腿。

“别瞎打主意为好哩。”像魔导士的孩子说道。

这时,木桌突然又滑动起来,向后退回原来的地方。桌上的旧笔插和墨水瓶倒了,滚落地上。

墙壁边上,镶在手杖头上的宝玉闪烁着变换色彩——先是红色,其次浅绿,然后蓝色,最后是琥珀色,仿佛显示某种意思。

船长在冲出门的同时,口中疾速念叨着女神颂词,几乎咬着舌头。那是真正的魔导士啊,不可捉摸的术士。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就这样——连今天在内是第五天了。

船长打开仓库的门入内,仔细上锁。客人暂住期间,总是这样做的。然后走上二楼办公室。

今晚日落后出海,他来通知这个消息。老实说,大松了一口气。那讨厌鬼,但愿他早早离开。另一方面,一想到送那怪异的魔导士少年出海,抵达北大陆前,有近半个月要一起度过,心情又沉重起来。也许,这是个金盘洗手、摆脱这种生活的机会吧……

来到楼梯转折处时,头顶上传来“哇”的一声惨叫。船长当场僵住了。怎么回事?是谁的声音?那个小毛孩魔导士又搞什么名堂?

船长一时犹疑不决:右转身下楼逃掉?抑或冲进办公室臭骂一通?此时又传来一声“哇啊啊”——这次与其说是惨叫,毋宁说是哭腔。办公室上半截镶嵌的磨砂玻璃爆裂成碎片。紧接着门砰地向外打开,撞墙又弹回。玻璃碎片甚至落到船长站的地方。

船长愕然。如果不是从玻璃裂口处吹下来令人战栗的寒气,恐怕他就僵立不动了。寒气拂面而过,这才让船长清醒过来。他爬着上楼梯,一边拂落粘在脸上、发上、胡须上的碎玻璃。

“刚、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船长从门口往里面探头,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可他话音未落,就打起喷嚏。因为刀割般的冷气灌进了鼻孔。唉哟,好冷!耳垂几乎结冰了!

魔导士少年靠墙站立,一手叉腰一手持杖,正察看着什么东西。他脚下蹲着一个——冰疙瘩。

冰疙瘩呈人的外形。那形状似是一个人受惊、大喊一声要逃,未果,又举起一只手按在墙上求救,在这种情况下冻住了。

“这是……什么?”

魔导士少年对船长的提问耸耸肩:“你的顾客嘛。”

“那、那、那个小伙子吗?”

“没错。”

船长成了牙牙学语的幼儿,趴在魔导士少年脚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冻住了?哪来的冷气?”

船长睁开眼睛,仰望着魔导士少年。

“是你干的?你施了魔法?”

“不是我。”魔导士少年摇摇头,“噢,……说来这就是‘天罚’吧。”

“天罚?”

“噢。一定是在迪拉·鲁贝西的女神下了判决吧。所以,这男子也就无处可逃了。”

魔导士少年一掀黑斗篷的衣裾,从小伙子躺过的床头拿起这个纸筒。

“你要把它……”

“既然是这样,这家伙就是无福消受啦,让我接手吧。”

“孩子,那可是人家的东西呀。”

船长不觉换成了教训小孩子的口吻。可少年魔导士用不像孩子的目光瞥他一眼,扔下一句话:“这家伙,”少年用纸筒一头指指成了冰人的小伙子说,“也是从某个地方偷来的哩。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啦。”

“好啦。什么时候出航?”

“嗯,快啦。”

船长哆嗦起来。因为寒冷和害怕。

“这个……冰块怎么处理为好?”

“管他呢。化了就成水了。”

但是,原本是个人啊。“融化之后,不会流血吧。”

“我认为不必担心。不过,你要是不乐见,我也可以替你收拾一下。”

船长喉间“咕咚”一声,喉干舌燥。他想说“拜托了”,但又觉得一旦说出口,不知对方会干什么。

“不会暴露……给警备所?”

“警备所?就那些叫高地卫士的家伙?”魔导士少年不屑一顾的样子。

“没错。在这里被现场抓住,就不能出海了。小看那些家伙,可要倒大霉哩。”

“不用担心啦。我会弄得干净利索,没有痕迹。”

他笑了一下。船长又觉得寒冷。船长悔恨不已:要是没接这样的顾客就好了。

就在这时,楼下的门被人砸得砰砰响,传来一个大喊大叫的声音:

“喂,船长!在屋里吗?在的话开门!我们是警备所的,有事问你。”

船长望望魔导士少年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已可怜巴巴地瑟缩着。然而,魔导士少年却气定神闲。

“好像有麻烦了耶。”船长说着站起了身。

“你的船处于随时可以出海的状态吗?”

“噢,噢噢。已准备就绪。”

“好,那就出门。”

“可是,不可能在警备所追捕之下出港啊。”

“没问题。到海面为止,我包送。”

魔导士少年手按杖头,宝玉又闪烁起来。


亘三人在阿利基达与博鳌的边境、近关的路边树林里与乔佐分了手。乔佐主动提议把大家直接送至所诺镇,曾一度飞越国境,但只通过了几个小镇上空,就发觉下界发生了不小的骚动。龙本身就是稀罕的生物,在工业国阿利基达更是像神话一样。据乔佐说,阿利基达较南大陆其他城市的空气污染严重,所以龙们都不喜欢,他和他的同伴们几乎没有飞越过这里。人们不同寻常地吃惊,也在情理之中。

在人心浮动的日子里,亘一行不想惹起多余的麻烦,也不希望乔佐卷入危险之中。所以他们返回来,让乔佐返回龙岛,然后直奔关口。因为想到把迪拉·鲁贝西的事情从头说起反而费事,便上报了仓库的事,声称来源不明但情报确切,让碰头的巨鸟族火速前往所诺镇警备所,然后他们也紧随而来。

亘一行抵达所诺警备所一看,除了所长和一名联络员在,其余的人都已赶往有问题的仓库。对方介绍说,黄色拳头商标的风船公司是仅有老船长一个人的微型公司,迄今已多次涉嫌介绍偷渡客,亘确认了情况之后松了一口气,却见基·基玛略微皱起眉头。亘悄声问他是怎么回事,基·基玛压低声音告诉他:“这里的警备所嘛,迄今为止只要事情不闹大,大概对于介绍偷渡客是放任的哩。表里不一的哩。”

也会有这种事吧。亘在现世时,也从新闻报道中知道有这种事。

“不过,这回得全力以赴啦。首长有令啊,对吧?”

“是吧。噢,是这样。”

没等多久,便有一名前往仓库的高地卫士跑回来了。老船长的仓库空无一人。不过,二楼办公室有人待过的痕迹,而且——

“似乎是难以置信的事情:有人冻住了。说来,是有一块很大的人形冰疙瘩。”

亘三人面面相觑。米娜惊讶得倒退一步,抬手按着心脏的位置。

“是逃亡者啊……”

在女神惩罚迪拉·鲁贝西时,他也承受了。无论跑得多远,都不可能逃过愤怒的女神。

不过,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女神又为何特地降临首长梦中,下令追捕逃亡者呢?如果能够惩罚他,应该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亘胸中翻腾起来。

“在那间办公室里,有没有留下不寻常的东西?图纸之类,可能是纸卷,也可能装在圆筒里。”

“噢……总之办公室里很乱。总之,我们的人已前往港口。既然船长不知所踪,就查一查他的风船。”

“那,我们可以去仓库调查一下吗?”亘恳求所长道。

“哦哦,没问题……”

所长话音未落,整座警备所建筑物突然摇晃起来。这里的警备所也是只用木头加锌铁皮搭建的小屋,已相当老朽。第一下摇晃,墙板已嘎吱嘎吱响起来。摇晃持续,窗框脱落,地板凹凸不平,人也难以站稳。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以为是地震呢。但扶住窗台看得见外面的米娜发出一声惊叫,告诉大家:“是龙卷风!”

亘等人冲出门外,的确是龙卷风。而且不是一两道。直径五米至十米左右的龙卷风四处都有,如同支撑着天空的风柱子一样,蜿蜒出现在眼前。

众龙卷风向着一个方向缓缓移动,要聚拢起来。风过处,所诺镇粗糙、陈旧的建筑物一间接一间地被摧毁、卷起再丢散。风移动着,向着一个目的地。

是大海。

“那边是大海吧?”

亘指着龙卷风前行的方向,扯着嗓子盖过风声问道。警备所所长用异样的声音叫道:

“对对,没错。照此下去风船有危险啦!”

托利安卡魔医院的情景重现在亘心中。卷走信众、刮倒密集的修罗树、将亘带到伤心沼泽的那次龙卷风。美鹤施行的大风魔法。

是美鹤在港口。

“我得过去!”

就在亘大喊时,警备所的房子轰然倒下。


亘一边冲下所诺镇弯曲的坡道,一边观察。多座仓库及住宅的屋顶被刮跑、柱倒窗碎,雨水管被折断吹走,建筑物东倒西歪。人们从房子里冲出来,抱头逃命。晾晒的衣物连绳索一起刮上天空。有位大婶瞠目结舌目送衣物远去,她像说胡话似的念叨着:“我的围裙……”猫狗也被刮走,盆栽的花草满天飞,灶头带着铁锅横空而去。

风过后的城镇成了废墟,而众龙卷风仍向前进发。亘一行以基·基玛的庞大身躯为盾,追踪着龙卷风。龙卷风过处,只留下瓦砾和茫然的人们,以及静止般的寂静。当他们要稍微接近龙卷风时,被旋风阻挡,连向前一步都觉得不易。尽管如此,基·基玛还是不为所动,他在中途某处捡起飞过来的门板,灵巧地舞动着,挡开飞过来的杂物,开辟前进的道路。

“抓紧我啊!”

基·基玛的吼声清晰地透过狂风。亘缩起身子,两手紧抱基·基玛的腰,头抵着他的后背。米娜也一样。她的尾巴卷住亘的身体。

离港口还有一个街口。从山坡上可以望见码头——

来到这里时,狂风突然消失。所有飞舞着的东西开始在重力作用下坠落。

亘仰望空中,港口的上空。米娜也仿照他的样子。基·基玛仍把门板扛在身前,也愕然望着上方。

十多道龙卷风此刻都在海上,聚集在泊于港口栈桥的风船周围。然后,失去了龙卷风的形状,变成了一团团旋转着的圆形风团,时上时下地悬浮着。

港内风平浪静。风团围绕的风船已经老朽,桅杆侧倾。绘于船侧的黄色拳头标记大半也已掉色,锈迹斑斑。船帆折叠着,帆柱像一根枯叶落尽的树桩,突兀而立。但是,轻摇着快要散架似的船体的,只是缓缓的海浪而已。系在其他栈桥的船桩上的所有风船,都垂下桅杆的旗子,毫无动静。

亘冲向风团紧随的风船,米娜紧跟在后。基·基玛也扔掉了作盾牌的门板,跟在二人后面。

栈桥也旧了,木板之间处处缝隙。从隙间看得见海水。一块因朽蚀而起倒刺的木板绊了亘一下,他摔倒在栈桥中间,一时喘不过气,站住了。

亘竭力呼喊起来:

“美鹤!”

这一来,风船驾驶室后的小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人向船尾走来。

黑衣魔导士,是美鹤。他一只手扶杖,一只手搁在船舷,脸上浮现出半是惊讶、半是欢喜的表情。

“嗬,是你呀。”

海浪轻拍栈桥的声音清晰可闻。被龙卷风肆虐时吓跑的海鸟聚拢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

“该我问你!”

喊叫着对话之间,看得见驾驶席后晃动着一个脑袋,一定是船长。

“你小子看得见嘛。我搭风船,出海去。”

美鹤没有像亘那样大吼大叫,声音却听得很清楚。

“打算前往北方帝国?”

美鹤没有回答。他环视空中悬浮的风团群,仿佛视察机器的运转情况。刚才仍在肆虐的龙卷风,像被封在透明的球里一样,乖乖地收敛起来,只是骨碌骨碌旋转,连声音都没有。

“还有其他去处吗?”美鹤反问道。

亘迈步走向风船。米娜和基·基玛也要跟上去,被他摆手制止。

“为什么一定要去北方?”

“这还用说吗?收集宝玉嘛。”

美鹤手中的手杖顶端宝玉闪亮起来,仿佛呼应主人的话:“对呀。”最初闪红光,接着是浅绿、蓝,之后是琥珀色。

是四色。已经闪过四色。

亘的勇者之剑和美鹤的杖,在收集宝玉方面的结构不同吧。勇者之剑把收集到的宝玉嵌于剑锷,因而日益强大。不过,似乎美鹤的杖在顶端镶有宝珠,每当美鹤找到新的宝玉,宝珠吸取新宝玉的能量,增强力量。

“只剩一颗而已。”美鹤望一眼杖,说道,“剩下的一颗在北大陆。所以,我非去不可。”

“你是说,因为急于赶路,没有工夫听迪拉·鲁贝西教王的话吗?”

美鹤黑色的瞳仁一下子变大了:“嘿,那么说,你去过迪拉·鲁贝西了?”

“对,去过了。”

“老好人啊。还真去了呀,实在没想到。”

亘不理会他嘲讽的腔调,直视着美鹤。

“迪拉·鲁贝西毁灭了。教王也死了。”

美鹤不作声。

“逃亡者也死了,活生生冻住。你是知道的吧?”

依然沉默。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比在托利安卡魔医院见面时更长了。

“你曾跟逃亡者在一起吧?明知他想北渡,打算利用他?”

“只是获取信息而已。”美鹤说道,“还是他再三央求的啦。那小子说,给船长预付款后,就身无分文了。”

亘的视线定定落在美鹤脸上,问道:“逃亡者携带的图纸在哪里?”

不知何故,美鹤眯眼笑了起来。亘随即明白了:这就是回答。

亘向风船的船尾伸出右手。“还回来。马上。”

话音未落美鹤便反问道:“为什么?”

“如果那东西落在北方统一帝国手上,南大陆便处于危险之中。”

美鹤的微笑漾开来:“你小子说话真怪。”

“有什么可笑的呢?”

“动力船的设计图而已,怎么会有那么大危险?”

亘急了:“你不知道?不明白?不可能吧?”

“北方统一帝国的事情,我不大了解。”美鹤闪烁其词,“即便是这边南大陆的事情,我也不甚了解。”

他的视线一下子透过所诺镇,投向因他的魔力而七零八落、寂寥的港口城市。

“我并不是来观光旅行的。幻界国家的事,我不可能都放在心上,没有那个时间。因为我要全力以赴实现自己此行的目的啊。”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

“你好像挺能逛的嘛。你那护腕是什么?上次见你就注意到了。那是什么高地卫士之类的标记吧?你在努力地维持幻界治安?挺悠闲的嘛。”

这句话深深地触到了亘的痛处。这一点出乎美鹤的意料,甚至出乎亘本人的意料。亘早就不想再迟疑不决了,所以感觉更是痛切。

“北方也好南方也好,管他呢。我没有兴趣。不过,亘,你想想吧。就算是你所热爱的南大陆,例如这阿利基达——”美鹤两手一摊,像是站在船尾演说,“是个矿山和工业的国家。双方都只是光凭人力,用极原始的方式进行生产。不过,不用多久就有人来发明动力了吧,时间问题而已。幻界也会进步嘛。不,必须进步。为此而提供必需的条件,你为何那么忌讳呢?”

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假如那是幻界的产物,情况就跟你说的一样。可是,那些设计图纸不同。那是从现世带进来的。这是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

对这个快捷的反问,亘答不上来。美鹤似乎早有预料,紧接着说下去。

“算了吧,我没心思辩驳这些。总而言之,我需要这些设计图纸。所以,不可能交给你。”

亘不由得发出恳求的声音。

美鹤的回答颇为冷静:“为了跟加玛·阿格利亚斯七世皇帝做交易。我所要的第五颗宝玉,就镶嵌在北方统一帝国皇室代代相传的皇冠上。”

亘感到血压骤降,血正从脚尖流走。向下望,仿佛看见自己的鲜血正从桥板隙间滴滴答答地流向大海。

“是皇冠啊。光是求人家,才不会给你哩。所以,必须拥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交换物。说实在的,被迪拉·鲁贝西的教王呼唤之前,我还毫无着落,一筹莫展。所以嘛,他这是雪中送炭啦。”

亘感觉到,自己对美鹤曾拥有的——理应曾经拥有的信赖和亲切感,像酒精一样蒸发、消散无踪。而内心里,原本由信赖和亲切感占据的空间,正由新生的狂怒取而代之。

“你说有对方求之若渴的东西?”

“噢,没错。北方想进攻南方,对吧?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

亘的愤怒爆发了。

“那么说,你为了把第五颗宝玉弄到手,要把南大陆的人民出卖给北方统一帝国?你要做的,就是这么回事啊!”

美鹤脸上嘲讽和自得的表情消失了。他的眼里浮现出怀疑和不安,以及一丝担心亘的神色。

“三谷,”美鹤喊了亘在现世的姓,“你没事吧?”

他真的在担心我。但亘无从猜测,那是为什么。这家伙想说什么呢?

“你在说梦话哩,胡说八道。”

“不是。”

“怎么不是?你忘记了?你为何要通过要御扉来到这里?是为了成为一名高地卫士?是为了和幻界人民和睦相处过日子?不是吧?”

这回轮到亘不说话了。没有出口的抗辩在亘身体里晃动、震荡。

“你是为了改变自己荒谬的命运而来到这里的。幻界并非我们待的地方。不改变命运,返回现世,待在这里毫无意义。最要紧的这一点,你全都置诸脑后了?”

无从反驳。

亘回想起事隔许久的事情,被爸爸责备,自己不能接受,摆出自己的理由反驳时,总是这个样子。爸爸花时间拆毁了亘的立足点,然后告诉亘,错在亘这边。直至亘不得不承认,只因自己在错误中陷得太深,所以连自己错了也不知道。

“我没忘记目的。”

好不容易才小声地说出这么一句。不过,美鹤似乎听见了。应该说,他看穿了亘要这样辩白的吧。

“不,你忘了。你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美鹤一声叹息,把杖换到左手。

“不好意思,我得赶时间。不能因为你就耽搁下来。如果设计图纸交到北方,开始进攻只是时间问题。虽然南大陆现在也处于混乱中,但变本加厉的躁动将要开始了吧。你收集到几颗宝玉了?大乱——不,战乱一起,会比现在难找得多,加紧为好。”

亘无法控制纷乱的思绪,说道:“如果你先抵达命运之塔,我就失去了寻找宝玉的意义。余下的一人只能成为半身。”

美鹤正在抽身离开船尾,他吃惊似的扭过头来。

“半身?是怎么回事?”

美鹤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亘惊讶的同时,感到一种嘲讽的快感。“为了重建大光边界,还需要来自现世的人柱。”

因激动和混乱,亘很难解释得很好,但美鹤理解得极快。

“是这样。”美鹤简捷地点点头,瞪大了眼睛。

极短暂的沉默。海鸟在鸣叫。

美鹤往下说,语气依然如故。“既然如此,就更要赶路了,我和你来到这里,利害明显对立。因为这项竞争注定要分出胜负,所以不可能友谊万岁地同时冲过终点线。没办法,我们都运气不好。”

期待美鹤有怎样的反应呢?亘连自己都不明白。因为亘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美鹤迟疑不决、甚或怯懦的表情。

所以,他此刻的答复,较之任何其他的反应,最适合他。美鹤在幻界之旅变得更强,更像他自己了。

亘几乎热泪涌流,他眨巴着眼睛。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海风的缘故,是龙卷风扬起尘埃造成的。

“亘。”

亘一定神,发现米娜已来到身边。基·基玛也在。亘虽然回过头来,却未能直视二人的眼睛。

“刚才的话……是真的?”

米娜的声音颤抖着,亘默默点一下头。

“岂有此理。”基·基玛嘟哝道。他那庞大的身躯,为何发出如此细小的声音呢?

“我不信。我不相信,亘。”

基·基玛迈出一大步,扳住亘的肩头,将他的身体转过来。

“我不相信亘要被选作人柱。”

亘仰望基·基玛的大脸,望着他总是和善的圆眼睛。

“可是,你相信幻界的人柱规定吧?如果相信,不就是了?”

“不一样的!”

“一样。不同的只是:在许多人中间选一个或者在两个人中间选一个而已。”

亘握住基·基玛的手。

“萨卡瓦乡下的长老也知道这回事。所以他对我说,不能犹豫不决。”

一下子,基·基玛的身体看似缩小了一两圈,仿佛半个魂魄已出窍。

“长老他……”

亘说不下去了。他从心里觉得歉疚。对不起啊,基·基玛。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回事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我们——不是伙伴吗?”

“是伙伴。”

“要是知道了这回事,我也好,米娜也好,无论如何也要赶紧上路,让你尽早见到女神……我还可以为你做更多、更多事的呀。”

基·基玛眼睛湿润。亘这回真要热泪盈眶了,他猛然扭过头,望着风船。

“美鹤!”

“还有什么事吗?”

“如果我说……”

为何多此一问呢?回答是明摆着的了。

“现在不是为南大陆的和平,而是为了阻止你获得最后的宝玉,为了在竞争中胜过你,我要夺回设计图纸——那么……”

“那么?”

“那么,你会怎么样?”

美鹤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凛然如故。

“跟你对决。”

美鹤的目光坚定地直视亘的瞳仁。

“并且取胜。我更强大了,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亘颓然。米娜忍不住冲上来,抱住亘的肩头,怒斥美鹤:

“你这算什么!你还能叫朋友吗?你这人有心肝吗?”

美鹤面无表情,双手持杖不作声。对米娜不屑一顾。

“你说话呀!”

米娜变成了哭腔。亘轻轻推开她。

“不要紧,米娜。”

“可是……”

美鹤一仰头,把杖头宝玉举过头顶,开始念诵咒语。虽然声音很低听不真切,但他的做法非常地道、纯熟。

飘浮在海面上空的风球开始骚动。它们时而松解开来,时而融合为一体,随后变成了一件特大风罩,笼罩了风船。

美鹤乘坐的风船缓缓飘离海面。在大风顶托下,悠然飘升。

亘抬起头,与在船尾俯视的美鹤目光相遇。

“再见。”美鹤说道。

风罩哗啦哗啦响,变成了通往无垠大海远方的风管道。美鹤搭乘的风船轻快地滑入其中。

渐行渐远,越来越小。在海天交接的朦胧之中,风船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出海了……”

基·基玛茫然若失。

“那样子出外海,这边的风船追赶不上。出了大海,即便不用魔法,只要扬帆驾船,就可以一直驶往北大陆。”

米娜颤抖的胳膊紧紧抱着亘。

“再见”。

当说出这句话时,美鹤眸子深处微微闪亮了一下。亘觉得自己看见了,那是火花。无论刚刚了解的半身真相多吓人,无论最终结论多残酷,正因为如此,如果此刻止步于左思右想、穷根究底,就无法行动了。一半心思持这种主张;另一半心思则竭力说服自己留下来,倾听朋友的意见、不要丢下朋友——这两种心思在美鹤身上冲突,迸发出火花。

不,不对吧?也许那不是美鹤眸子深处的闪光。美鹤是对的,我错了。亘认输的半个心思,和坚持自己正确、没有输掉的半个心思搏斗起来,迸发出火花。也许是这种火花映现在美鹤眸子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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