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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分手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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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焚城、土崩瓦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死者已被吞噬。少数侥幸者的行列,正从溃塌的城墙缺口,像伤口淌血一样向外流动。 皇都中央是静寂无声的水晶宫。 此刻,塔尖升起一道光柱,直指苍穹,向上,向天空,远离污浊的地面。 这就是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只有收集齐五颗宝玉的旅客才能踏上这条通道。 黑袍披身的美鹤冲上光柱。谁都无法妨碍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的去路。 活下来的人仰天抬头,遥望着光柱。不一会儿,冲上光柱的小小黑影像被苍天吸收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风止了,龙卷风消失。拥挤在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极小的振动从内部撼动戈列姆们。驱动它们的美鹤的魔力开关关闭了。它们在自己搅起的漫天尘土中沉默了。 戈列姆们开始重返泥土,它们像海浪冲刷堆沙之城般瓦解,有的从头上开始,有的从肩头开始,有的从腹部开始,泥土的流动眼看着越来越厉害,逐步吞噬掉戈列姆。 它们单膝跪地,脑袋在肩头上溃散。拳头消失了。无声息地瓦解,混于瓦砾中,踪迹全无。 当戈列姆们消失,在它们待的地方只留下了泥土和岩石碎片的小山时,除了火焰仍执拗地舔噬着皇都的废墟,没有活动的东西了。曾经熊熊燃烧的烈焰,也渐渐丧失了力气,变成一截红红的舌头,带着饥饿一摇一摆地爬动着,探寻何处有可供吞噬之物。 一场破坏盛宴之后的空虚—— 但是,人们不久便感觉到脚下开始震动。类似脚步声的轰鸣自地底如波浪般气势汹汹地迫近。 水晶宫又一次放射出名副其实的、硬质的光芒。 光芒一消失,城堡的形状开始变化。四角突出的屋顶垮塌。正门的拱形歪斜。尖塔倾侧。露台扭曲。 人们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原以为再置身何种险景都已不足为奇。冲击超过了接受的极限。沉默的人群,心灵麻木得身边失去至亲都仿佛是遥远的事了,现在却被眼前呈现的光景震撼。 水晶宫在瓦解。并不仅仅是坍塌瓦解。在它的内部——城堡深处,知情者明白那是皇帝宝座所在的房子——以那一点为中心,正在收缩。乳白色的巨石之城,被收叠起来,被吸收掉。无数的窗户,是无声惨叫的嘴巴。水晶宫被吞噬。 仅仅数十秒钟,水晶宫从地面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从刚才城堡被吸收的中心点,冒起一股浓黑色的烟雾。烟雾像微小的鸟群蠢动着扩大,眼看着笼罩了原先水晶宫所占的空间。 黑雾的天空中,出现一对漆黑的翼。翼缓缓扑动,浮起,将地面沉睡的某个东西带往上空…… 是常暗之镜。 出现在天空中的常暗之镜,看起来如同并悬着的另一个太阳。它与仍斜照着废墟的太阳相反,是一个充满黑暗的、异样的太阳,其中孕育着无限的黑暗。 常暗之镜的表面喧哗着,仿佛从漫长的封印中解放出来,不胜惊喜。同时,它开始倾泻出黑色的洪流。 此时,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的研究室里,帕克桑博士挂着夹鼻眼睛,目光落在一本厚书上。他孤零零地坐在他习惯的木头靴子上,在周围埋头工作的弟子们的说话声中,小手中的羽毛管笔飞快蠕动着,正要解读意味深长的一段话。 突然,像被人敲了一下似的,博士抬起了视线。他一下子脸色煞白。 “怎么啦,博士?”罗美察觉到了,问老师。 帕克桑博士张口结舌,目光游移着望向窗外。 “不、不行。”博士喃喃道。未等罗美抱住他,他已从木靴子上滚落下来。 空中飞人马戏团滞留在加萨拉,他们是在舒丁格骑士团的戒严令下来到这里的,此刻正为傍晚的公演忙碌着。在吉尔首长被捕、警备所失去控制的加萨拉,不但进出受到限制,连在镇上走动也受限制。人们都垂头丧气、忐忑不安。卜卜荷团长打算利用有限的时间和材料,尽量表演开心的节目,为加萨拉的人们鼓鼓劲。 团长正在指导帕克等人练特技,一名团员慌慌张张地来找他。 “老婆婆说,请团长马上过去。” 团长感到诧异,匆匆前往老婆婆的帐篷。团长撩起垂帘探头一看,见老婆婆坐在占卦的水晶球前,眯缝着双眼。 “老婆婆,怎么啦?”团长这一问,老婆婆睁开眼睛。 “封印已被解开了。”老婆婆的瞳仁里,映照着水晶的微光。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那是常暗之镜啊。噢噢,魔族来了!” 与此同时,在龙岛上,龙王从洞窟的裂缝仰望着针雾笼罩的天空。他看见了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印记。 恐惧和决心的震撼掠过龙王老迈的躯体。 “你们大家。” 龙王缓缓站起身。 “封印被解开了。常暗之镜出现在地面上。战斗的时刻到了。现在来祈祷女神保佑我们的钢翼、保卫幻界吧!” 龙们愤怒、叹息、义无反顾的咆哮从岛上轰然迸发,隔海连针雾也被震撼。 这是——在哪里? 脸颊紧贴着地面。尘土的气味。 亘睁开眼睛。平坦的地面,摆在眼前、沾满泥土的两只手。不过,右手还紧握着勇者之剑。 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身边躺着那位白裙少女。她像摔坏的人偶似的趴着,一只靴子掉了,裙子脏得面目全非,像亘一样一身尘土。 他们被美鹤从水晶宫的镜厅弹开了。亘尝试跪立起来。视线打着转,他腿一软跌坐地上。亘晃一晃脑袋,再次跪立起来。 索列布里亚的城墙隐约可见。被弹飞至如此远的地方,实在难以置信。环顾周围,是零散的树林。草原上植被干枯、暴露出地面,处处是突出来的岩石。 寒冷。北大陆的风扑面而来。但这是自然风。 水晶宫怎么样了?美鹤怎么样了?在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看不见卡茨的身影。她被弹飞到哪里去了? 白裙少女痛苦地呻吟起来,手脚动了一下。亘拐着脚跑过去,扶起她。 “挺住啊。还好吗?” 少女茫然地睁开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目光才聚焦在亘的脸上。 “这、这是哪里?” “是在索列布里亚附近。不过,是在没有路的树林和草丛中间。” 美鹤在最后一刻喊道:“逃命吧!”那是怎么回事? “常暗之镜……” 亘向皇都索列布里亚方向一望,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黑雾是什么?哄哄然蠢动着,聚集在索列布里亚上空。 龙们还在索列布里亚上空飞来飞去。他们在与黑雾搏斗——被黑雾缠身,眼看着一头龙抵敌不住地掉在地面上。 亘不顾一切地向索列布里亚冲去,他将勇者之剑对准天空发射魔法弹。 “乔佐、乔佐!你在哪里?” 连发数弹之后,低空处出现了一个鲜红的点。是乔佐,正向这边飞来,疾速而来。在他身后,一团黑雾紧追不舍。 “乔佐!我在这里!” 亘挥舞双手边跑边喊,但紧接着的瞬间,他愕然地停下了脚步。随着乔佐接近,追逐他的雾团呈现出面目。 是翼。它们长着漆黑的翼,多不胜数!一个个大如成年人、手脚长着尖利的勾爪,骨瘦如柴的躯体,全身无一不是漆黑。 这些家伙就是魔族吗? “亘!” 乔佐直飞过来,降至贴着地面的高度。 “上来、上来、快上来!” 亘在要撞上乔佐翅膀的前一刻,向乔佐身上一个鱼跃,触到乔佐的同时,抱紧了翼根。猛烈的冲劲让乔佐身体摇晃起来,龙脚差一点触地。 “把她、把她也带上!” 白裙少女仍精疲力竭地坐在原处。亘探出身子,当乔佐擦着她飞过时,双手把她抱起。 少女的上半身靠在乔佐背上。此时,追上来的一头魔族伸出丑陋的手抓住了少女一只脚,向前倾倒的亘与魔族打了个照面。 是骸骨。黑透骨髓的骸骨。嘿嘿笑着的骷髅头,该有眼睛处空着两个洞,该有嘴唇处爆突出异样煞白的两排牙齿。手指与其说是皮包骨,简直就是骨头本身。骸骨一边扑翼,一边发出金属刮擦的尖声。被抓住脚的少女被猛一拉,回头望去,这才发现了魔族,发出惨叫。亘一只手拉着她,拧着身子举起勇者之剑,照准魔族脏兮兮的肋骨处捅下去。 魔族发出呕吐似的沙哑声,放开了少女的脚。亘把少女拉到乔佐背上,对仍要紧追不放的魔族再砍一剑。 “乔佐,上升!甩开它们!” 乔佐猛地爬升。他的尾巴在伤心沼泽被亘削去了,长度有点儿不三不四,此刻被两头魔族咬住不放。亘挥舞勇者之剑将其斩落,然后向后面的魔族群发射魔法弹。光弹一命中,魔族们哇哇怪叫着炸了群。拉开了一点距离。 “乔佐,喷火!” 乔佐一张翼,扭头向着魔族群,喝一声:“亘趴下!” 烈焰奔流着从亘侧脸窜过,被直接击中的魔族成了火球,带着一股烟坠落。大群魔族畏缩着退开去。 “乔佐,大伙儿在哪里?” “米娜、基·基玛和头领们在一起。”乔佐狂喘着,“我累坏了,要摔下去了。亘,该怎么办呀?” “七大支柱”仍在索列布里亚上空。刚才眼看着一头龙掉下来了,是怎么回事? 乔佐精疲力竭,身上各处流血,眼中含着泪水,飞得也不平稳,时高时低。 白裙少女因过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嘴角在哆嗦,发不出声音。 “乔佐,带上这女孩到那片林子里去!”亘指向右前方一片葱郁的树林,“降落在树林里,可以避开魔族。在我和大伙儿汇合之前,你们在那里别动,好吗?” 乔佐泪水扑簌簌而下。“噢、噢。亘,对不起,你要怎么办?” “我没事。好,快躲起来。” 亘再次向勇者之剑祈求:到米娜处,将我带到搭乘米娜的火龙背上! 瞬间移动成功了。亘一回过神,自己落在“七大支柱”之一的龙背上,这头龙头顶戴了一顶类似鸡冠的帽子。米娜紧抱着这头龙的脖梗子,发觉亘回来了,一跃而起扑了过来。 “米娜,受伤了吗?” “没有,我没事!” 米娜脸色发青地笑着。 “看那里,亘,快看!” 亘望过去,只见有一对巨翼的常暗之镜飘在空中。从镜里涌出黑色的魔族军团,永不枯竭的罪恶之泉。恶魔军团覆盖了索列布里亚的上空,向东南西北飞去。 飞向整个幻界。 搭载亘等人的火龙族长勇敢地尝试冲击常暗之镜。他喷吐烈焰,猛力振翅,击落冲上来的魔族。但是魔族多得数不胜数。 “这样赢不了。接近不了常暗之镜!” “但是——必须给它狠狠一击!” 龙族长一甩强韧的长脖子,把扑上来的魔族抖落。 “先躲开吧。寡不敌众。保护下面的人不要被魔族伤害,叫他们逃进树林里去。我们也躲进森林!” “真遗憾!” 龙族长龇牙咧嘴怒吼着,不断地吐出大火球逼退魔族们,然后改变了飞行方向。亘站在他背上,用尽力气喊道: “大家往森林跑!快撤退!这样下去都完蛋!” “亘!” 靠近来的龙的背上站着基·基玛,他抡着大斧,哑着嗓子大声应道。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无精打采的声音。基·基玛身后,搭载着几个受了伤的索列布里亚人。基·基玛挺身保护着瑟缩的伤员,斩落死缠不放、飞扑上来的魔族,嘴里头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收拾你们!这样、这样、就这样!” “哎呀!”一声哀嚎,一头魔族被从头劈成两半,但仔细一看,基·基玛的肩头和上臂都伤痕斑斑。 “去森林!快到树林里去!” “明白!” 满眼无尽的魔族飞来飞去,遮天蔽日。亘边飞边呼喊着卡茨的名字。一头又一头撤出来的龙背上,看不见她的身影。 亘焦虑万分地扫视着,担心自己看不到她。镇定、要镇定!亘用魔法弹击退扑上来的魔族,米娜给龙指示方向。 嘿,前方瓦砾沟中,看见了卡茨挥鞭的身影。她在掩护索列布里亚的人。一个倒下了,另一个蹲着,都是孩子! “卡茨女士,我们来了!” 龙一边滑翔前去,一边由亘发射魔法弹助阵。卡茨冲上瓦砾堆,一边跃下一边挥鞭狂抽。由四面八方涌来的魔族遇上卡茨的鞭子,纷纷头破翼折。 龙低空悬停,亘一跃跳到卡茨身旁。米娜敏捷地将尾巴绕紧龙翼,倒悬着身子伸出双手抱起一个孩子,一骨碌返身将孩子送到龙身上。接着又一个。 “孩子没事了,拉上来啦。” 听了米娜的话,亘回头对卡茨说:“卡茨女士快走!” “我把这一片收拾掉再说!” 卡茨唰地平抡皮鞭,将面前的魔族扫倒在地。她的右眼已完全血肉模糊,而且左手也不行了,几乎动不了。可能被美鹤施魔法从镜厅弹飞时受了重伤。 “交给我!您快登上龙背!” 亘揪住卡茨马甲后背猛一拉。 “干什么!” “快上龙背!” 亘用勇者之剑对付龇牙咧嘴扑上来的魔族。龙族长喷出烈焰,逼退面前的魔族群。 卡茨为攀上龙背,把鞭柄衔在嘴里。左手用不了,她用一只手拉起身体。亘驱开魔族的同时,全身冷汗淋漓。 “挺住,卡茨女士!抓紧!” 米娜拉住卡茨的手。此时,米娜身后的孩子们发出了惊叫。两头魔族从死角偷爬上龙背,露出脸来。 “米娜,看身后!” 卡茨大叫一声,皮鞭从嘴边掉下。她已来不及捡起,一跃而上龙背,徒手扑向魔族。一头魔族被她踢翻,滚下龙背;另一头扭成一团。魔族被卡茨推开,但仍龇牙咧嘴,利用一瞬间的空子,咬住了她的脖子。鲜红鲜红的血噗地喷出。 “混账,竟敢胡来!” 卡茨大怒,右手掐住魔族的脖子。米娜也猛踢魔族,用爪子狠抓它的脸。卡茨失去平衡仰倒,魔族更是把身体压上去。 “色鬼!” 卡茨大喝一声,凭一只右手拧断了魔族的脖子,把骷髅头揪在手里。无头的魔族躯体从龙身上滑落地下。亘向逼近龙周围的魔族群连发魔法弹,然后一跃跳上龙背。 “好了,起飞!” 龙腾空而起。米娜搂紧两个哭叫的孩子。亘爬近仰倒着的卡茨身旁。 卡茨仍抓着揪下的魔族脑袋。她把那骷髅提到面前看一眼,“呸”地骂一句“瞧你那邋遢相”扬手甩了出去。 “敢吻我的脖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卡茨脖子上的伤口很深,血流如注。亘脱下外套,团起来按住伤口。沾满尘土、烟屑、汗水的外套被鲜血浸染变色。与此同时,卡茨的脸颊变得苍白。 “没事,别那副表情。” 卡茨说着,笑了一下。她带着无所畏惧的笑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七大支柱”已变成了五头龙。乔佐侧躺着,睡着了,呼吸颇为不易的样子。 亘等人避入的这片树林里,也有索列布里亚的人在藏身。救回了多少人呢——只能数出二三十人而已。其他地方也有逃出来的人吧。 拥有百万人口的要塞城市,半日间成了这个样子。 无人身上不带伤。既有连坐也不易的人,也有茫然望天、谁搭话都不理的人。一些孩子在哄其他哭着的孩子。 即便要处理一下伤口也没有药。龙们浑身创伤,只好舔伤口止血。他们伏地放松脖子和双翼,闭目休息。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只有细如丝线的月牙是光源。树林里笼罩着深海般的宁静和令人动作迟钝的、水压般沉重的哀伤。 北大陆的针叶树在寒气中紧挨着并肩而立,披一身深绿色的尖叶子。只从上空俯视的话,与南大陆丰饶的森林景色相比,北大陆的树林缺少色彩和趣味,显得冷漠疏远。但是,此时此刻枝枝杈杈的树林,却给人尽展双臂,庇护众人的感觉。仿佛寒冷之国的沉默哨兵,以其怀抱掩藏起逃难而来的人们,若无其事地、沉静地面对天空。 魔族振翅飞过树林上空的声音时而传来,但那是零散的,它们的进攻似已终止。那些异形怪物们在黑夜里不便行动吗?它们需要休息吗?或者,它们隐身于黑暗中,窥测着行动时机吗? “休息好,恢复力气之后,暂时返回龙岛吧。” 龙族长向亘建议道。 “封印被解开时,龙王一定已察觉,做好了战斗准备。也许已有伙伴向这边出发了。” “总而言之,目前寡不敌众,不能成事啊。” 米娜和基·基玛到伤员中跑了一圈。返回来的米娜说,当中有人对地形比较了解。 “他说附近有水源。穿过树林往西的话,有一座岩山,隐藏在那里的洞窟,应该比这里更为安全。可以设法让大伙儿黎明前转到那里去吗?” 若要移动,且不说理由,时机上以此时为宜——魔族已沉静下来。说不定这是树林里的人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对呀。把这里的人平安送到洞窟里后,我们也返回龙岛,还得回南大陆。必须尽早报告消息,让大家做好迎击魔族的准备啊。” 亘对基·基玛的话表示同意。不过,他心里怀疑是否来得及。算了,管他呢。即便来得及,又将如何?即便集中整个南大陆的高地卫士,集中所有舒丁格骑士团,就可以跟魔族一决胜负吗? 一切都完了——这句话在口腔里震荡。没能守住常暗之镜的封印,失败了。 一切都结束了吧。亘背倚树干,感觉绝望从内部渗透全身。 丢下一切,逃吧。真想挖个地洞藏起来。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没时间了。 输给美鹤了,这回是决定性的失败。 “哎——” 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亘一抬头,见是一位小个子老人看着他。老人衣衫褴褛,头发烧糊了。 “有什么事吗?” “那边的、你的伙伴——” 老人回头望望另一边的草丛。卡茨躺在树下杂草上。 “她说请您过去。” 亘手扶树干,挣扎着站起来。他身体晃了一下,老人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 “哪里哪里。你能走吗?” 亘自己也身负无数小伤。左脚踝一跳一跳地疼,是扭伤了吧。 老人压低声音说:“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年轻时曾在帝国军队任卫生兵,大致能明白伤员的情况。” 亘望着老人。 “你的伙伴情况不好。照此下去,大概……” 亘不禁拉住老人的手,停住脚步。老人无言,轻轻拍着亘的手背,安慰他。 “想想办法吧,我很想救活她呀。” “伤太重了,出血过多。无法可想啊。她本人似乎也察觉了。” 所以才叫亘过去? 只要可能,都不想面对这一幕。不想知道。亘本已拖着腿,步履迟缓。 即便如此,一步一步地,卡茨躺在杂草上的身影呈现在眼前。 她身上盖着一件不知谁人的衬衣。伤口处扎着撕开衣服做的绷带。身边有一位老妇人看护着她。 “这是内人。”老人说道,“全靠你们,我们俩才能逃到这里来。” 卡茨的脸色比月亮还要苍白。亘轻轻凑近来,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比树林里的露水还要冰凉。 卡茨睁着双眼。她眼珠子一动,看着亘。仅此就几乎让亘哭出来。 “你,没事吧?”是卡茨一向的口吻,但有气无力。 “噢,我还行。”亘说着,挤出笨拙的笑容。 “你也是呀。虽然受了伤,不过会好的。” “呵呵。”卡茨被逗乐似的笑了,“这个嘛……这回倒像是不行了,我自己明白。” 淡淡的语气。不仅仅是身体衰弱,她很平静。她永远是——即便是一动不动之时,即便只是坐在警备所的椅子上,她都是热血奔腾的。她本应是那样的人啊。此刻她沉静了。 “别说泄气的话呀。” 亘有意岔开她的话头。 “休息一晚就有精神了。我们返回龙岛,料理好伤口。明白?忍耐一下而已。” 卡茨挣开亘握住她手指的手,抬起手,抚着亘的脸。 “抱歉啦。”她和蔼地喃喃道。 “我说了那么勉强你的话,把你带到这种地方。可是,却成不了任何事。” “不是你的错。” 亘无法抑制声音的哆嗦,眼底发热。 “事到如今,先离去的我……看来没有资格请你原谅了……” “你别说这样的话!” 卡茨微笑着,望着亘,缓缓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听见踏草而来的脚步声,亘以为是米娜,扭头一看,是那位白裙少女。她双手抱肩站在一旁。 “皇帝,死了吧?”卡茨声音沙哑。 “噢。” 皇帝倒在美鹤身边,在常暗之镜的镜厅。的确已经死了。 白裙少女在亘身后低着头。 “可是,我的计划……不能说是成功了。而且丢了皮鞭。” 卡茨的手指触摸着亘的脸。那种柔滑的触感。她的手是如此温柔、如此漂亮,原先竟一无所知。 “说不定,我也许犯了天大的……错误。不单是这一次。一直、一直、好多次。” 亘想说“不是的”,但没有开口。她不是对亘说话。她是对心中的另一个人说话。她望着远方,心思已经回到了南大陆。也许她耳畔听见了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的喧哗。 “卡茨女士是我的警备所长官。”亘说着,把自己的手按在卡茨手上,“她是杰出的高地卫士。她恪尽职守,一直都是幻界的护法卫士。” 卡茨微笑道:“谢谢。” 她的瞳仁里映着亘的面容。 “亘,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不能死。” 亘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你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不能放弃!”卡茨说道。话尾已近于喘息声,几乎听不见了。 刚才的老人和护理卡茨的老妇人并排跪地,静静地弯着腰。 “我们夫妇是你们救助的索列布里亚人。你听得见吗?” 卡茨微微动了一下头,将视线转向他们的脸。 “你将被女神召唤,至再次投生时,将成为照耀幻界的光。” 卡茨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之后,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噢,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离开地面之前,你想做赎罪的祈祷吗?如果需要,我们想协助你。” 卡茨点头。她嘴唇嚅动,似乎是说“拜托了”,但没有变成声音。 老人托起卡茨的一只手,然后自己一手按胸口。老妇人也一样一只手按在胸口,空着的另一只手抚慰似的放在卡茨额头。 “我们,神赐之子,此刻将远离尘土,重归于神。” 平静的祈祷之声从老人口中汨汨而出。 “我先祖根源之清净之光啊,引领她吧。照亮这位上路者晦暗不明的脚下吧。迎接她去除污秽、洁净无瑕之魂到上天吧。” 老妇人抚好卡茨的乱发。 “孩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曾经违逆神的意志吗?” 卡茨闭着双眼,下颌一动,微微点头。 “你忏悔与人争执口角、为虚伪愚昧心动、屡犯人子之罪吗?” 卡茨再次点头。 “你忏悔听信谎言、屈从己欲、不能面对神赐之人子荣光吗?” 第三次——卡茨点了头。老人也予以回应,鼓励地用力点头。 “你已深深忏悔,在此赦免地上的你的罪。安心吧,人子啊。永恒的光与平和将围绕蒙召的你。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从卡茨眼中淌下一串泪水,流到眼角,落入黑发之中。 在亘手中,那只曾抚摸亘脸颊的、卡茨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卡茨咽了气。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虽伤痕斑斑仍如睡眠般安详。 老人的眼泪湿润了。老妇人哭着,一直轻柔地抚着卡茨的额头。亘也跟着他们的祈祷声,喃喃道: 晚安,人子啊。晚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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