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决斗

勇者物语  作者:宫部美雪

亘走在幻界村镇粘贴画似的水晶之都,不久来到一片无边的废墟。

是皇都索列布里亚。

崩塌的城墙、倾倒的房屋。断垣残壁的瓦砾之中,混杂着戈列姆的残骸。因为都是水晶之物,残柱断面、缺瓦的屋顶等折射的光芒,反而形成比迄今经过的任何一个城镇都美丽的景观,令人匪夷所思。

若通过水晶造型加以抽象化,废墟就成了最美的景观。亘虽然没有对这一点出言讽刺,但颇为伤感。地面的索列布里亚的毁灭和那场战斗的严酷结果,在亘心中尚未能简单变成一件记忆往事。即使透明水晶冲淡了瓦砾山的惨状,却不能减弱当时亲历的恐惧、愤怒和悲伤。

地面上,此刻米娜和基·基玛在干什么?平安返回龙岛了吗?在南大陆,已经察觉魔族要入侵了吗?

亘低头跑起来。跑啊跑啊,一直跑,突然,一件庞然大物赫然挡在眼前。

差点儿撞个正着。亘一边喘息,一边仰望那个障碍物。

是一扇大门。大概是水晶宫的大门吧。索列布里亚的仿制品没有保留任何原来的东西,只有正中间通向皇帝居城的两扇大门坐镇。

一瞬间,亘想起了要御扉。不过,这里的规模小多了。与望不到顶的、巨大的要御扉相比,这里只属袖珍版。

左右两边门扉中央的浮雕,大概是皇帝一族的徽章吧。周围是纤细的图案,看来是众星运行的图案,搭配着剑与盾、骑士与龙以及宝冠的图案。

无论是推还是拉,大门纹丝不动。走到尽头了。

看看四周。晶亮的瓦砾海洋中,完全看不见捷径似的地方。不通过这道门,就不能前进。

得攀爬过去?滑溜溜的没有扶手。必须设法打开大门。

这是怎么回事嘛。

亘挠着头徘徊。生气之余,朝大门踢了两脚。

哎哟,痛!亘蹲下身捂着脚趾头,却发现门扉前的地面上,有一些模糊的图案似的东西。

形状类似形成光的通道的纹路。不过这个就小多了,比现世的下水道入口还小两圈。

一个、两个……共数了五个,并排成半圆形。

亘试着向其中一个图纹踏上一只脚。

一下子,亘的心中产生了喜悦,耳中迸发出笑声。谁在笑?这是什么?亘大吃一惊缩回脚,笑声于是消失。喜悦之情消失无踪。

再试一次,还是出现同样现象。于是,亘在旁边的图纹上尝试。这一回他勃然大怒。同样,一脱离图纹,怒气便消失了。

再旁边一个。一踏上第三个图纹,心中充满悲凉。踏上第四个,当场开心得蹦跳起来。

第五个图纹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亘小心地保持与五个图纹的距离,抱着胳膊思索。

喜怒哀乐。一个图纹一种心情。

他眼前一亮。

哦,是看门人的村落,拉奥导师所住的小屋!拉奥导师说过,愤怒小屋就发怒,悲伤小屋就伤心,笑的小屋便露出笑容,不能以一己的心情影响来访的旅客。

就跟那个一样吧?这是在暗示:在承载喜怒哀乐的各个图纹上,带着你与之相应的情感吧。

喜。亘双脚站在第一个图纹上,闭上眼睛,心中追寻在幻界邂逅的高兴事。

浮现出基·基玛的面容。离开看门人村落,在广阔的草原上第一次偶遇他的情形。

“喂!喂!那边的人!”

他精神十足地打招呼。他扬尘疾驰的达鲁巴巴车。告诉自己吃桑果过多会坏肚子。

然后,当知道亘是旅客时无所顾忌的狂喜。旅客对我们水人族而言,是幸运的标志啊!他抱起亘,庞大的身躯蹦蹦跳跳。这是基·基玛的喜悦,毫无疑问也是亘来到幻界第一次感受到的喜悦之情。在令人担心的旅途之始,一下子让亘心里亮堂起来。

唰一下,脚下的图纹消失了。亘眨眨眼。与此同时,从水晶宫的大门那边,传来什么东西嘎啦地脱落似的声音。

是说已过第一关吧。

其次是怒。一踏上图纹,不费事便怒气冲冲。两名安卡族少年欺骗米娜,让她协助偷窃,还潜入米娜休息的诊所,威胁她。一想起那个情景便光火。当时,自己为保护米娜,不顾一切地从诊所窗户跳进去。

唰。图纹消失。又传来嘎啦的声音。

第三个。悲伤呢?喜怒哀乐的“哀”。完全不用细想。还历历在目、伤口仍在流血的记忆。是卡茨的死。到最后一刻,她还安慰、鼓励自己——那只手温柔地抚着自己脸颊的触感。

第三个图纹也消失了。亘转到第四个图纹上。

乐。呵呵,多得数不过来。在达鲁巴巴车上听米娜唱歌。在萨卡瓦乡下与水人们欢宴。在旅馆围坐吃美味的饭。就连休息时东拉西扯的闲话,全都妙不可言。

在那些事情当中,亘回想在马奇巴镇郊外观看高空飞人马戏团表演时的情形。总是活蹦乱跳的米娜,在舞台上才真正大显身手。与帕克搭档表演的种种特技、令人窒息般的高空翻筋斗。完场时,米娜撒花高歌一曲,她那张本已熟悉不过的脸,亘难为情地看得出了神。他鼓掌把手都拍痛了。

回想起来,悲也好喜也好,都是和伙伴们一起度过的。

唰。第四个图纹也消失了。第四次传来嘎啦声,原先关闭的大门响起振动亘五脏六腑的厚重声音,从里侧徐徐打开。

成功了!

亘紧握拳头,当场情不自禁地蹦跳起来。试解一下谜,题目很简单吧。

不过,还剩下第五个图纹。

为谨慎起见,再次踏上这个图纹。还是没有任何感觉。这只是为了迷惑自己的圈套吗?

大门又打开了……

亘虽心存疑虑,又想起自己已时间无多。亘向门内迈步走去,心中忐忑不安。

仅仅通过大门的期间,周围变暗一下,几步之遥而已。不过,视界再次明亮起来时,周围情景大变。

这里是伤心沼泽。

以水晶重现的伤心沼泽全景。平滑的水面,其下并不是静谧,而是隐含阴郁的不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水中有怪鱼凯伦藏身,露出锯齿般的牙齿,等待着猎物。湿地周围长满茂盛的草,不小心靠近了,尖尖的叶片会刺伤人的手。走得不稳倒在沼泽地上,身体就会被湿泥冻僵。而且伤心沼泽里满满的黑水,可麻痹人的身体,使人动弹不得,是可怕的毒水。

要我走过沼泽吗……

亘小心翼翼地试着迈出一步,沼泽水面实实在在地承接住他的脚,像冰封般结实。没错,无论怎么像,这里终究是水晶仿制品。不过,亘还是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谁知这隐含蓝光的沼泽水下,怪鱼凯伦是否仍在逡巡呢?也许这水晶水面随时会裂开,蹦出凯伦来哩。

没事没事,不会的。笨拙地往前走了好一会儿,亘终于确信了。赶紧走完,到了对岸便可了事。

在地面上的伤心沼泽,自己被可怕的幻觉攫住。实在无法忘怀。从亘身上分出另一个亘,杀害了父亲和与父亲的情人相貌一模一样的一对男女——雅哥姆和莉莉·恩娜。而这另一个亘,则被死于亘手中的黑衣女子的亲生婴儿穷追不舍。

那也是沼泽毒水造成的吗?邂逅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模一样的人,而他们在幻界也做出了与爸爸和理香子一样的举动,同样振振有辞地说着只顾自己的道理。是这样的冲击造成了心灵的空隙,使黑水渗透进来,产生了那样的幻觉。原以为没有机会再见伤心沼泽了,却不料要以这样的方式再次通过。

赶快走完吧。闭上心中的眼睛不去想起萨达米和莎拉的脸。婴儿爬行着诉说对亘的怨恨,无论亘怎么逃都甩不掉的记忆,也不要再翻出来。

为了甩掉已回忆起来的事情,亘停住脚步,用力晃一晃头。他正好来到沼泽中间的地方。

这里若是地面上真正的伤心沼泽,实在不堪入目。而这样子由湿地和繁茂的草丛镶边,伤心沼泽的形状看起来,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

突然,亘想到一件奇怪的事。这岂不像是一个圆形舞台吗?自己宛如唯一的演员,站在这个舞台上。

观众呢?是阴郁的湿地空气和晦暗的草丛吗?很不起眼嘛。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呼喊声。

旅客啊。

亘立即做出戒备架势。

小小年纪的旅客亘啊。

是一个无生命、无感情的声音。如果水晶开口说话,一定是这种声音吧。

如果你真想来到我的膝下,你必须亲身证明,你是一个勇者。

我的膝下?那么,这是命运女神的声音?

如同启明星将野地里玩耍的孩子交回母亲手上,将分隔开的灵魂、将彷徨的人召唤回故乡吧。带回到你的身边吧。

要我带回什么?要我证明什么?

女神的声音发出宣言,没有给亘迟疑的时间:

来,跨越吧!

呆立的亘看见了。

从伤心沼泽对岸有东西接近这里。

一个小小的人影。步行而来。一步又一步,确实无疑。他的走路姿势似曾相识。头的形状、肩的角度——见惯的、有点令人生畏的身影。

因为那是镜子反射的像。

是另一个亘。

脱去了上衣、麻腰带上挟着剑,就连旧鞋跟的磨损程度也一模一样。

不同的只有表情。无所畏惧地咬着嘴唇、两只炯炯发光的眼睛。突兀的颧骨和瘦削的脸……哎呀,仔细看,胸前的衬衣上飞溅着点点血迹。

这是在伤心沼泽的幻觉里出现的亘的模样。杀人、杀婴的亘的模样。

那些应该是幻觉。不是真实的。是一个噩梦。没有发生过。是假的、假的、假的!

亘哆嗦着一点点倒退。另一个亘则步步进逼。到了彼此近得连脸上睫毛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时,另一个亘以果决的动作一下抽出勇者之剑。

另一个亘开口说话了。冲口而出的,是在伤心沼泽追逐亘的那个婴儿的声音。

“杀人犯,我等候多时了。”

亘不寒而栗,马上明白了:这个再现的沼泽并非舞台。绝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决斗场。亘必须在这里战斗,与阻挡去路的另一个亘、幻觉的分身战斗。

跨越吧!

另一个亘的脚踏入沼泽。

什么都不能想。连用手去摸勇者之剑也做不到。紧接着的瞬间,分身迫近了,他手中的勇者之剑在亘的下巴下划过。亘吓瘫了,后仰倒下,身体顺势滑开。

连调整方向也不成,只是向前滑行,手脚乱舞挣扎时,撞在抢得先机的分身脚上,停住了。剑眼看着直接扎下来。亘含混地惊呼一声,向旁边滚开。分身的剑尖插在沼泽表面,水晶碎片四溅。

亘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这时分身已在身后。剑刺过来带起的风,仅此便锐利得几乎要削去亘的耳朵。鲜血飞溅。

连痛都感觉不到了。脸颊上有血珠子的温暖感,衬衣溅上点点红色,亘和分身、分身和亘、谁为主谁为从、谁是本体谁是镜像,在亘因混乱和恐惧而飞旋的脑海里,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亘正要逃走,被分身一把揪住衬衣后背。亘被扯回去的瞬间,就势将体重压向分身,二人相撞倒下。

分身和亘拉扯着一起倒下,压在一起时,亘惊愕地发现分身的身体冰冷。这家伙是什么?冰做的?

虽有实体、虽能动作,却并非生物,也不是幽灵。

分身抬起手腕,用剑柄猛砸亘的头。亘正要站起来,被打得眼冒金星,步履踉跄。

“我杀了你!”

分身用亘的声音、用亘的措辞咒骂着。骂声中包含的憎恨,让亘浑身打战。

亘抓住勇者之剑。他说不出话,只是心中祈愿:飞!

启动了瞬间移动魔法,眨眼之间被送到沼泽边上。亘背部着地,他挣扎着站起来。

他终于能够拔剑了。膝盖以下哆嗦着,几乎站不稳。手颤抖着,耸动双肩狂喘。

分身站在沼泽中央,很爽的样子惹人生气。坏笑也没有消失。嘿嘿地几乎笑裂了嘴。我为何会笑成那副模样的?

“你、你……”

亘吃吃地说话。他两手紧握勇者之剑,不是准备战斗。他小心抱紧勇者之剑,如同抓住救生索。

“你不是我。才不是我呢。你并不存在。你是幻觉!”

亘射出魔法弹。分身轻轻地避开拖着一道道发光轨迹飞过来的魔法弹。最后一颗光弹被分身的勇者之剑拨开,像盲目的流星一样飞过沼泽上空。

“你是幻觉!”

亘用尽力气喊道,向分身冲击。分身也向他冲过来。

就在以为剑尖要刺中分身时,分身纵身一跃,一只脚踩在亘握剑的手上,从亘头顶跃过。

糟糕,腹背受敌!亘刚冒出这个念头,后背已挨了狠狠一脚,向前摔了个嘴啃泥。

真是闪电速度!照这样可奈何不了他。亘现在连哆嗦也打不动了,取而代之的是绝望、无力感和恐惧。接下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怎么做才能打得过他?

结界!

总之要隐身。亘强忍着气喘,念起咒语。即使不结界,亘已剧烈心跳,而维持结界就更加重负荷,他的心脏和肺发出惨叫。

亘的身影一消失,分身便一手叉腰一手提勇者之剑,眯着眼露出满意的微笑。

亘隐身结界,一步一步移动。如果能这样接近分身,猛刺他一剑就好了。

体能在消耗。憋闷得眼球几乎爆出。脑子里一片空白。意识仿佛飞得没了踪影。

原先戏弄人似的、无所谓地站立着的分身,背向着亘。因为自己已隐形了嘛,亘心想,千载难逢的机会。加油、加油啊!

还有三步、两步。还有一步,剑尖便够得着分身的后背。

亘举剑之时,分身一回身,满脸坏笑。

“白费劲!”

随着嘲弄的话,利剑疾刺过来。亘双手紧握勇者之剑高举,胸口全无防护,被分身的剑深深刺中。

亘一下子张开了嘴,憋住的一口气泄漏出来。他两手仍高举着,目光缓缓落在刺中自己的剑上。

鲜血慢慢渗出,染红衬衣。分身的勇者之剑插入亘的胸膛,没入剑柄。

感觉不到疼痛。只不过,好冷。仿佛分身的剑尖刺中了亘的心脏,冰凉的分身把寒气直接灌入亘体内。

我要死了。

很没劲儿的结论。在这里败给自己的分身,流血而死。

力气消逝,两膝跪地。膝盖抵着沼泽水面,亘瘫坐下来。双臂垂下,虽仍握着勇者之剑,但剑尖无力地耷拉在两膝之间。

利剑从胸膛的伤口处粗鲁地抽出。反作用力使亘咚地歪倒下来。

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是分身。最初是笑得打战,不久便忍耐不住地捂着腹部笑弯了腰。

“可怜的家伙、可悲的家伙。你要完蛋啦。”

分身一转身,背向亘,开始走回对岸。他轻快的步伐舞蹈般拾级而上。

他一只手握着勇者之剑,剑尖滴下亘的鲜血。

亘。

嵌在亘的勇者之剑上的宝玉在呼唤。

要挺住啊,亘。

回忆起女神的声音吧。

不能打。

那分身就是你自己。

回忆起女神的话吧。

亘拼命伸手去,要在淡薄起来的意识中,在滑落黑暗深渊之前,抓住意识清醒的边缘。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那彷徨的人。

那充满仇恨的、亘的分身。

在伤心沼泽看见的幻影。那是亘的一部分。当时,亘的确憎恨像父亲的男人和像父亲情人的女人,以及他们要生下来的婴儿。然后,自己亲手杀了他们。

只是,自己不去面对这一事实而已。

召唤回来吧。

召唤那分离的灵魂。

召唤那仇恨之余夺人性命的分身?

对,没错。因为那就是亘。

抬起头,嘴角淌着血。用不上力。啊啊,周围已是血海。

不过,亘仍支起手肘、撑起身体。宝玉们在呼唤:亘、亘,你不能死。你不能放弃。

你不能丢下你的分身孤零零不管。认可他吧,接受他吧。

好不容易在沼泽边坐下来。分身几乎要消失在对岸湿地繁茂的草丛中了。

“喂!”

亘呼喊道。他集中余下的全部力气喊出声来。

分身站住了,随即回头,像蛇改变身体朝向一样轻灵。

“我还……没有输给你哩。”

亘的话让分身脸上的一丝笑容消失。分身把剑一横,一边冲上来一边自得地高叫道:领受吧!

接近了。疾风般的速度。剑尖闪亮。

亘闭目,向分身平静地摊开两手。吸一口气。又是鲜血喷溅。

但是亘没有畏缩。他向分身呼吁。心情平静。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因为只是召唤他回来而已。

召唤从自己身上分离的灵魂。

来呀,归来吧!

分身撞在亘身上,一瞬间消失无踪。他被吸收到亘里面,与亘成为一体。

分身带来的冲击波哗地弄乱了亘的头发。冲力使亘仰面倒下。

伤心沼泽恢复平静。

一睁开眼,亘正躺成一个大字,仰望着天上的天空。身体下面,感觉得到伤心沼泽水面坚硬的触感。

轻轻抬手摸一下胸口。衬衣干爽。仰起脖子看看,找不到一处伤口。

血泊也消失了。

试站起来。两腿有力地支撑着自己。

我活着。

笑容浮现在亘的脸上。温暖的感激冲刷着身体内部。把一只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跳动。

自伤心沼泽分别以来,一直出走在外的亘的“憎恨”归来了,终于返回故乡——亘自身了。

亘终于理解了。为了来这个决斗场,必须通过大门。作为打开大门的钥匙的五个图纹,除喜怒哀乐四个之外,没有任何反应的第五个图纹原来是“憎恨”。

一直以来,亘都远远避开。自己欺骗自己说:那不是我的东西。

因为不希望承认自己憎恨爸爸的事实。因为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自己有那样的心情。自己欺骗自己。

不过,这个谎言产生了充满“憎恨”的分身,独来独往。

“欢迎回家。”

亘对着自己的心亲切地喃喃自语。

他一声叹息,站起来,声音里带着震颤。把勇者之剑别在腰间。

这时,亘留意到流过的雾气。刚才还没有雾的呀,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雾完全覆盖了伤心沼泽的水面。雾潮乎乎,如同微微闪亮、悄然下坠的眼泪。

亘瞪圆了双眼。

在伤心沼泽中央、流动的雾中,遗下一件黑袍。皱巴巴的法衣。法衣一角露出靴尖。一头乱发出现了。

是美鹤。

亘冲上去。如同在梦中奔跑一样,总是不能前进。两腿在光滑的水晶上面不听使唤。亘心急如焚,两手划动雾气,如同游泳。

“美鹤!”

亘边喊边扑出去,跃向倒地的美鹤。最初毫无感觉。两手只是搅动着雾,没有接触到任何东西。虽然的确看得见黑袍,却像要抓住一个影子。

“美鹤、美鹤!”

亘边喊边摸索。此时,美鹤的实体清晰起来了。原来只是映像的模样,现在有了血肉。聚焦成形了。

不久,亘双手抱起了美鹤。

美鹤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满脸伤痕,手臂无力垂下。两腿胡乱伸着。左脚踝扭向奇怪的方向,可能骨折了。

“美鹤,挺住呀。美鹤!”

亘晃一下美鹤的身体,从黑袍底下滚出折成两段的魔导杖。

这张没有血色的脸,这具瘫软无力的身体,被可怜地折断的魔导杖,比亘手臂中美鹤的惨相更使亘确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美鹤败了。

美鹤也在对他而言的伤心沼泽里,与自己的分身大战。美鹤战败了。

“美鹤……”

事到如今,亘也明白了。虽然是不想知道的事,但他无可逃避,明白过来了。

美鹤那独行的憎恨,成长得比美鹤自身远为强大。所以,美鹤已不能将他召唤回来。憎恨打败了美鹤真身。

我管它幻界会怎样?

能去命运之塔就行。

为此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坚定的决心。坚强的意志。赋予旅客的宝玉之力产生的强大魔力,美鹤在旅途中运用自如。伤害了许多人,破坏了城镇,留下了叹息,最后,终至解开常暗之镜的封印。

原以为那都是美鹤所为。不仅是亘,美鹤也是那样想的。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破坏也好,杀气也好、践踏他人的、毫无顾忌的傲慢也好,都不是美鹤的东西。是背负着美鹤的憎恨的分身所为。只是由于这些憎恨实在与美鹤的心情太相同了,不,是因为美鹤欺骗自己:自己只有憎恨,除此之外一概不需要,所以,不知不觉中,美鹤已区别不出憎恨的分身与自己本身了。

像亘最初做过的那样,美鹤也想要击败自己的分身吧。但是,那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亘眼中冷不防掉下眼泪,滴在美鹤瘦削的下巴上。

美鹤眼皮颤动,睁开眼睛。

亘说不出话,用尽力气强忍着不哭出来。

美鹤的黑眼珠费了不少功夫,才忍住痛苦集中起意识,好不容易聚焦在亘脸上。

“是……你吗?”

亘点头。不住地点着头。每低一下头都落下眼泪。

“你怎么啦?”

语气就像被老师罚留堂、发牢骚一样。这就是美鹤的风格。

“都来到这里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真不像话。”

美鹤声音沙哑,原以为他只剩下一口气。他的目光向着天空。

“看得见命运之塔了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却……”

亘说,不能说话了。亘抱着他,很清楚美鹤的身体已受重创,没有办法恢复了。

“三谷,”美鹤说道。亘看着他,窥看着另一名旅客澄澈的瞳仁。

“哪些地方不对头?我在什么地方做错了?”

并不是跑得快就先抵达命运之塔。萨卡瓦乡下的长老这样说过。面对那片索列布里亚的废墟,基·基玛也鼓励自己,女神还等待着你。

“不论亘去哪里,我都跟着,绝不让他孤独一人。我已经决定了。”说过这番话,并顽固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米娜,终于要分手时,紧紧拥抱着亘,祈祷般念叨着:小心呀,一定得小心。

我有伙伴们。照亮我前路的光在保佑我。

可美鹤是单身一人,孤独的旅行。即使他走岔了路,也没有人告诉他。

即使美鹤愿意这样,也是太不幸了。岂不是太残酷的结果吗?

“对不起。”此刻我只能这样说。不是要请求原谅、而是让自己认识到,没有和美鹤一起走是犯了大错。即便这样做违抗拉奥导师的指示。

“你为什么道歉?”

美鹤想笑。想做出对亘不屑的、好强的笑容。

“你赢啦。高兴点吧。哭什么?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你……真的是好好先生啊。”

“什么最后,别、别那样说。”

“我不撒谎。”

美鹤突然变得亲切起来。

“我输了。要死在这里。没能改变命运。”

他小声喃喃道:自作自受吧。美鹤肯定也和亘一样洞察这一切。

“可我,曾想去命运之塔。”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无论做什么,都想去。

“我知道。”亘说道,“即使其他人都不明白,我明白,美鹤。”

美鹤闭上眼睛,面露微笑。

“你走吧。带上宝玉,丢下我,走吧。”

“不、不行。我不要丢下你一个人。”

“笨蛋,别犹犹豫豫的。”

美鹤的身体痉挛起来,呼吸困难、急促。

“……我自己待着,就行。”

不是赌气。只因他是美鹤,直至最后一刻,都要保持美鹤的风格。

即使赴死。

亘尽量不晃动美鹤的身体,轻柔、小心地在伤心沼泽放下美鹤。美鹤失去支撑,闭目躺在地上,看起来越发接近死亡。

亘已经无能为力。美鹤希望独自待着。

就在此时,亘心中浮现另一个情景:与卡茨分手时、在那寂静的树林里——

“美鹤。”

“什么事?”

“最后可以让我为你祈祷吗?”

“什么祈祷……不必。”

“我希望你让我做。”

美鹤睁开眼睛。瞳仁捕捉住亘。求求你,亘说道。

“噢,看你喜欢吧。”

亘伸出右手,拉起美鹤的手。他的左手按在美鹤额头上。

记得祈祷词吗?

亘隐约记得。

“我们是神赐之子。此刻即将离开地上尘芥,来到您的身边。”

美鹤又闭上了眼睛。亘抚着他的额。

“我们先祖之源——清净之光啊。引导这位踏上旅途的人吧。”

亘紧握美鹤的手,十指相扣。

“小小人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违背神的意旨吗?”

亘嘴唇颤抖,语不成声。话一旦说出,咽喉深处便发热。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能又哭出来!中间停顿。

只听见亘纷乱的呼吸声。漫长的沉默。这时,美鹤的嘴角动了。

“是。”他说道。他回应了祈祷词,说“是,我忏悔”。

亘热泪盈眶。他压抑着呜咽,继续祈祷词。“你忏悔犯了多种人子之罪:时而争执、时而口角,做出虚伪之事、为愚昧所蒙蔽吗?”

仅仅稍停一下,美鹤便答“是”。

“你忏悔听信谎言,顺从一己之欲,违背女神赐予人子的荣光吗?”

“……是。”

再也抑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你已忏悔,你地上的罪已被赦免。人子啊,安心吧。蒙召的你将被永恒之光环绕。”

泪水潸然而下。亘一边哭一边结束祈祷。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美鹤瘦削的双颊缓缓地绽开微笑。

“最后的……”

“嗯?”

“维斯纳·埃斯达·荷里西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亘摇摇头。

“它的意思是……‘直到再次相遇’啊……”

美鹤喃喃道,双目紧闭。

“再见。”

这是第几次说再见?

这次是真正的永别。

美鹤的身影渐渐模糊。雾气又聚集了,将他慢慢笼罩,他仿佛被拥抱起来。美鹤融入雾气之中。与此同时,雾气亮度渐增,将美鹤的生命吸收、净化。

亘无言流泪,跪着,注视着美鹤的轮廓变得模糊稀薄,此时,他留意到一道光从头顶上方缓缓射来。是巴掌大的、手电筒似的光。光圈闪耀着淡淡的金色,如同一只伸出的手,极温馨地降临溶入雾气中的美鹤。

美鹤也察觉到那道光了。他处于雾中的头动了一下,脸稍稍抬起。似在睡眠中的眼睑微微张开,小小的光圈像窥看他的眼眸似的温柔地照射着。

这道光——这是——这是,说不定……

一瞬间的洞察,让亘不禁屏住气息,他感到自己的嘴角微笑。创伤的心顿时充满了喜悦和宽慰。

人死之后会变光。变成光照射地上。直至不久转生之时。

这道光一定是美鹤的妹妹。此刻美鹤年幼的妹妹来到他身旁。那个他无论如何也想带她回到现世的妹妹、他祈求即使命运扭曲也想挽回她生命的妹妹。

前来迎接他。

美鹤也明白了。他浅浅微笑着。无力的手指向着小光圈移动,仿佛要去牵小妹妹的手。

“和哥哥一起走?”

亘对光圈小声说道。金色的光一瞬间闪烁一下,仿佛在点头。

未几,美鹤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一团光灿灿的雾。金色小光圈将它围绕、引导着它,开始静静地上升。

亘跪立着,摊开手掌像守护一只无力地振翅的小鸟,目送兄妹俩的光魂向着上天飞升、再飞升。

当一切完结时,覆盖伤心沼泽的雾也消失了。最后一颗泪珠从亘下巴滴落。

亘捡起脚下的魔导杖,杖头的宝玉闪烁着淡紫色光。不一会儿,宝玉出现了一点、两点、三点、四点——四个光点,升上高空,仿佛追随美鹤而去。

最后剩下的一个光点飘浮在亘齐眼高的地方。亘拔出勇者之剑。

勇者啊,黑暗也好,光明也好,都与你同在。

黑暗宝玉深藏的力量对亘窃窃私语。

最后一颗宝玉收纳到勇者之剑剑锷星纹上。

强大的能量顺剑身冲向剑尖,通过亘的手臂直抵心头,给予亘力量。

勇者之剑收集到五颗宝玉,完成了“降魔之剑”。

亘扬起脸。渡过伤心沼泽时,他明白那里将出现什么。

命运之塔敞开胸怀,静静地召唤他:一道螺旋阶梯的入口呈现在眼前,阶梯长长地延续,直达天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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