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如果还有最后一天可以活

有本事  作者:冯唐


有本事

在过去小半年的时间里,我基本处于一种心绪不宁的状态里,工作和生活之间的界限渐渐消失,周末和假期与平时工作时间的差别越来越小,各种类型的担心一直在脑海里盘旋:中美贸易战如何发展;中国国运如何;医改的突破口在哪里;团队如何带;融资越来越难、越来越烦;好的目标公司依然估值很高;新长篇小说的内核是什么,笔调和节奏如何安排;国际版权是否彻底不要上心了;新诗集到底什么时候出,多少首被删节;影视版权卖给谁能给出下一个惊喜;《资治通鉴》还剩不到五十卷就读完了,之后是否接着看四百多卷的《宋史》;多读些新书还是再重读几遍经典;针对这么多年收集的古美术也该写点什么了;长跑的配速越来越快,但是引体向上越做越少;肌肉流失得太厉害了吧,还是胳膊上的肉都跑到肚子上了;血脂高到什么水平才要吃药,吃上之后还能停吗;越来越无酒不欢,这样好吗;越来越不想见生人,是不是抑郁了;一件非常舒服的旧衣服放到哪里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我老妈八十多岁了,该多陪陪了,陪的时候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呢。

尽管连续两天不做任何有益于苍生或者个人进步的事,我真的会内疚,但我还是找了个周末,下定决心,凝神冻念,停止思考,像猪或者蒹葭一样过了两天(尽管还是打了四个电话会)。我发微信给个朋友,自夸:我战胜了我自己的傻×自律。朋友反问:如果还有最后一天可以活,你会干什么?

我心里盘算,冒出来的念头如下:

最后一天,我就不睡懒觉了(妈的还得上闹钟)。我早起,找个高楼去看看朝阳,遥遥一拜,不求它任何具体的事儿(和一个遥远的大火球求一件人间的具体事儿也是超级可笑)。

早餐我吃煎饼(加个蛋)、上海小笼包(不要太精致,如鼎泰丰,街边摊儿上的才有鲜肉和好面拼斗出来的那种销魂),配卤煮,就苏格兰单桶威士忌(不要日本的,不要混合的)。

我拿宋代建窑的钵或黑釉蓝毫蛤蜊光的盏喝两泡岩茶,喝两泡老树生普。

我喝一杯手冲咖啡。

我沿着河边跑十公里,不带手机、沿途不拍照、不看配速,铆足劲儿跑,跑完喝一罐冰镇可乐,如果还渴,就再喝一罐冰镇可乐。

然后我拿张纸,拧开钢笔,交代一些后事:几个重要的用户名和密码以及它们保护的财物应该派什么用途,哪些古美术可能是赝品以及为什么,哪几首情诗最美丽以及为什么。

我撕掉所有和交税有关以及和法律相关的文件(比如各种版权合同),我从心底厌恶这些维系人类社会必需的繁文缛节。

我用那只元代的钧窑香炉焚一炉沉香,沉香的块儿会切得肥厚些。

在香气里,我怀念一下我爱过的那些女神,我忘记了她们的长相,但是我记得所有无比美好的细节。我写些明信片,每人一张,但是很可能一张也不寄。我原谅所有的男性傻×(都是激素和基因的错,他们都是无辜的),给他们组一个五百人的微信群,发他们每人一个二百元的红包。

我粉碎我所有硬盘和存储卡。

我脱光,蹲在洗手间自己给自己剃头。我再刮一次胡子,剪脚指甲和手指甲。我填写遗体捐赠书,然后寄出去。

中午我去吃雪崴的天妇罗。既然跑步消耗了,就吃完整套餐,加甜瓜,配香槟(任何香槟都能让我开心)。油炸食品包含暗黑的美,在这点上与女性和酒相通。

我中午的酒精耐受性很差,估计大半瓶香槟我就晕了。找个相对干净的床,翻翻《后汉书》关于刘秀的部分,然后睡着(一定不上闹钟了),然后醒来,如果做梦,涉及宇宙或者人类秘密,就记下来,否则就默念一遍四圣谛。

在西山找座山或者二环以内找座庙,我看看夕阳,就凉啤酒。

我召唤我认为最好玩的十几个人来吃晚餐,估计其中个别人已经不在人世,还有不少人在忙,也就来个五六个人。晚饭吃水爆肚仁、水爆腰花、涮羊肉,还有水煮花生米和拍黄瓜,就比我还老的波尔多和勃艮第红酒。

一定喝醉。在手机里找诗,站在桌子上读诗。如果有毛笔和墨,趴在地上或者倚在墙上写遗偈,叮嘱老板娘保留。

这么多年了,“临深履薄”的意识深入骨髓,还是在失去意识之前自己回到自己的床上,挑一块碎玉(不是一个清代的扳指就是一枚西汉的含蝉),拨一个电话,大喊一声“我爱你”,然后关机,睡去,死去。

以上这些关于最后一天的念头翻滚完毕,我的结论是:生而为人,如果不能每周都有这么一个最后一天,至少每月、至少每年要有这么一个最后一天吧?

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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