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一个人的乐园 人理解了死亡,就容易三观正确

有本事  作者:冯唐


—答某刊“关于生命、衰亡与死亡的35问”

1.认真想过自己可能躺在医院病床上即将离开人世那几天的时光吗?如果让你现在去想象,你会怎么描绘呢?

我想过三种情景:中午吃了碗面,然后午睡,然后就走了,像我老爸一样;飞机失事或者严重车祸,一下子人就没了;在病床上耗了一阵子,我拒绝插管等一切激进治疗,我的麻醉师朋友(我有好几个麻醉师姐姐)给了我一些药物,我也偷偷开始用些药物,有一次我偷偷加大了剂量,我就飞走了。

2.曾经想过自己死后的世界吗?让你现在描绘那个世界,你会想到些什么呢?

我想到的死后世界是一片空无,就是所谓的寂静涅槃吧。我想象不出我们死后会是以哪种形式存在以及以哪种规律运转,但是我不排斥灵魂不死以及可以转世的可能。如果灵魂真的可以不死,现世似乎更好过一点。

3.“我死了,世界就不存在了。”你听说过这个命题吗?你想过这件事吗?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我的理解是:我死之后,我这个肉身就停止了感知,世界是什么样儿以及如何变化,就和我这个肉身无关了,仿佛一朵飘散的云。

4.你盼望自己会突然死去吗?比如哪种方式?为什么?

我累极了的时候盼望过,但是睡一觉就不这么想了。如果非要选择突然死去,我觉得在睡梦中、在大酒后、在性交后,都是不错的方式。如果在大酒后性交,在性交后睡着,在睡着后死去,挺美好的。

5.你能够想象那些真的自己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吗?你觉得他们的举动在你能够理解的范围里吗?

我理解。比如肉身非常痛苦,比如生无可恋,比如要长期失去自由,比如饱经世事、无所事事。

6.如果笼罩在必将死亡的想象之下,你会感到生活的内容很无聊吗?或者会使你产生某种恐惧吗?

不会啊,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我们一直被天空和死亡笼罩着,不是吗?即使这样,生活中还有很多趣味,如同天空下还有很多花朵和笑声。

7.你有宗教信仰吗?你认为会有灵魂和来生吗?

我没有宗教信仰。我认同原始佛教的基本教义,我认同禅宗的一些修行方式。我倾向于认为会有灵魂和来生,这种倾向性的唯一理由是今生可以因此过得自在一点。

8.你觉得一个相信有来生的人和一个不相信有来生的人,日常生活对他们会有什么不同吗?面临死亡他们会有不同吗?

如果这两个人都是顶级智者,应该没有不同。否则,相信有来生的人会更从容、善良、敬畏天地一些,无论是日常生活中还是面临死亡的时候。

9.你有接近过自己死亡的经历吗?或者你有什么(身边)他人的死亡,给你带来巨大触动或难忘的经历吗?

最接近的一次是飞机持续严重颠簸,我想我可能不能全身落地了。我父亲在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十三日走了,那是第一次有个和我很近的人走了。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世界不是不变的,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构成要素也真是会在我眼前消失。

10.你觉得关于死亡的态度算是一项(不愿告人的)隐私吗?为什么?

我觉得我可以和其他人谈我的死亡态度,如果别人不想谈,我完全理解。

11.你有感觉到自己是在(或即将)衰老中吗?身体上有什么显著的迹象吗?

是的。我筋骨开始会莫名其妙地疼痛,远不如以前好用;我不如以前容易开心或者说更容易感觉厌倦,我觉得好玩儿的人和好看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更怕麻烦了;有些事儿彻底忘了;眼睛花了,摆脱戴了三十年的近视镜;我判断似乎越来越好了;我似乎没像以前那样热爱妇女了,关于这点,我不完全确定。

12.衰老对于你自己和你周围的生活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最突出的是些什么?

我越来越是最后的决策者了,也没有太多人可以商量或者分担责任了。衰老意味着我需要更多的来自自身的勇气。

13.想到自己的衰老和死亡你会烦恼吗?这种烦恼会是一种越来越明显持续的情绪吗?这种情绪会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吗?

我还没有体会到烦恼由于衰老而明显增加。

14.你认为人是越老越有智慧吗?包括越老越能看清世态吗?越老越有处世之道?还是并不见得?

我认为,如果天生愚钝、停止学习、停止思考、停止尝试新鲜事物,智慧和见识不会因为年纪而增长。但是,如果天赋好,一直学习、思考、尝试新鲜事物,年龄的增长往往会带来智慧的增长。

15.人类一代代像潮水一样永久逝去,今天所有活着的人都将逝去,新生灵也在不停地降生,周而复始。你对人类产生过那种充满虚无的悲观情愫吗?

我一直对于人类的未来持悲观态度,众生持续沉沦于无明之苦,科技进步让降维攻击成为可能。利用人性恶去汇聚能量似乎永远比激发人性善来得方便。

有本事

16.你觉得什么是人类历史?你为人类历史下一个自己的简洁定义?

人类历史就是人类繁衍多年在宇宙间留下的痕迹:文字、艺术、故事、建筑等等。

17.你有子女吗?如果有,以你的洞见,你有什么话最想对他们说?如果没有子女,你会为此遗憾吗?为什么?

最近才有。最想对他们说的一句话是:没有任何事儿是必须做的,拿不起,就放下;拿得起,玩一会儿,也要放下。

18.从壮年到衰老,你对食品美味有什么变化中的感受和见解吗?

葱、蒜还是最美味的,和谁一起吃喝还是最重要的。

19.到了老年,你对性生活有什么感悟或不同于壮年时期的新见解吗?

没。性生活还是基因编码作祟,让人见到无限光明和黑暗,让人做出很多傻事。

20.你觉得热衷于“养生”是一种什么生命状态?吃什么,喝什么,怎么活动作息,这些事情和生命的自然结果之间关系密切吗?

养生是贪生怕死的常见表现。其实无非:起居有常,饮食有度,远离妄念。但是多数人还是拼命寻找其他捷径,结果吃了很多毒药、练了很多毒功、信了很多毒教。

21.假如人的生活就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个人社会活动的努力逐渐呈现,那你觉得你的现实状况基本已经完成这种呈现了吗?或者你的社会角色还会有更多的改变吗?

一直没想清楚自己要成为哪种社会人,所以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呈现了。

22.你将来有可能对你的死亡做些什么吗?比如有选择的话,你会远离现代医疗,选择只有亲人陪伴下的安静离世吗?

我一直有结交几个麻醉师小姐姐,我觉得她们能让我很欢快地死去。我不相信亲人陪伴安静离世,我更相信现代医疗会让我死得更愉快。

23.如果死亡即将来临,你会有特别想见到的人吗?为什么?

想见的人都在心里了。死前不必再见了,死态对于多数世人都是丑态的,都会让他们难受很久。

24.再活多少年你就知足了?预估一下你实际还能活多久?

我今年四十七岁了,已经知足了。我预计我能活一百岁,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25.在谈论有关死亡的事情上你会感到有所忌讳吗?理由是?

完全不忌讳。

26.感受过在你的生命成长里有某种神秘力量存在吗?你在多大程度上相信有这种力量存在?还是你觉得一切超自然的力量都是人脑的想象?

感受过。一些超级小概率的事件连续发生在我身上,我开始信命了。

27.你关注过“数字”与生命之间的“神秘关系”吗?你偏爱某些特别的数字吗?或者忌讳某些数字吗?或者你跟某些数字有着奇特的缘分?

没。对我来说,数字只要好记就好,比如手机号码,一个一带着十个八,最好。

28.有一种所谓面向死亡的积极人生态度吗?这对自己余下的生活有用吗?重要吗?

当然。如果人知道自己一定会死的,就容易三观正确。

29.(守护)“人品”和(顺服)“天意”并不必然是一对对立的词,但如果要你挑选,你更偏爱其中的哪一个词?为什么?

天意。我能来世间,除了天意还能是什么?

30.如果真实条件允许,你会努力去彻底更换自己的生活环境吗(比如移民)?对于你现有的生命精力来说,你更愿意日常生活发生重大改变,还是保持原状更好?

比较幸运的是,我基本能设计我自己的生活,比如在哪里生活。我理解,世上没有完美的事,那就设计些不完美状态下最好的状态,然后待着。以现在的生命精力和见识,我不太愿意改变日常了,就算持续这个日常,我也读不完我今生想读完的书了,我也喝不完我今生想喝完的酒了。

31.什么样的生活就可以算是老年生活了?对于老年生活你觉得最要紧的是哪些?(列举重要的三项。)

对于我来说,如果每天能不用手机上闹钟就算是老年生活了。老年生活三要素:读书、饮酒、和好玩好看的人消磨时光。

32.如果你有信仰(指皈依某种特定宗教),可以分享一下你最初的皈依以及信仰体验吗?如果你没有信仰,你觉得将来有可能皈依某种信仰吗?为什么?

我没有信仰,我觉得将来也难皈依。

33.如果你被现代医疗判决了有限存活期,你会以什么自我的态度对待这个判决?你会积极安排余下的生命时光,还是听天由命地被动感受?

认命。如果我知道残生的天数,我会更自由地尝试些一直想但是不敢尝试的东西,比如艺术。

34.将“科学”作为有关生命的终极理论,你持什么态度?你怎么看待“科学”?

我认为科学有非常多的局限性,连个感冒都不能透彻理解。

35.有古希腊人说:“哲人的一生都是在为死的那一刻做准备。”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没必要。向死而生是对的,一直想着死是有病。准备个屁啊,死了之后,土埋。

附录:万事终极无意义,反而好玩儿

冯唐和严勇交换了各自对35个问答题的回答,又继续讨论了一些问题。

严勇:你对孩子最想说的一句话是(第17题):没有任何事儿是必须做的,拿不起,就放下;拿得起,玩一会儿,也要放下。你是在说“一个人要拿得起、放得下”这句教诲吗?你觉得你自己是否能放得下那些通常人们比较在意(“放不下”)的情感、荣誉、财富、社会地位等等?我自己一方面觉得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教诲让我“看开、放下”以达到更高境界;另一方面实际经历的时候,我还是很投入。常常是事后才想起来这个教诲,或者是在得不到的时候。

有本事

冯唐:我是在说“放下”。人性的常态是“拿起”:崇尚追求、奋斗、成功、基业长青。我也是人,也被这么教育长大,也自我驱动这么执着地长大,也固执地认为“功可强立、名可强成”。“拿起”里有快感:杀伐决断,攻城略地。但是“拿起”并不等于快乐:老天爷没赏饭、本事不够、时运不济,“拿不起”,不快乐;拿起的一瞬间,追求的喜悦丧失大半,不快乐;拿起后想一直不失去,处处提防,常常想下一个“拿起”是什么,不快乐。所以,比“拿起”更容易快乐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享受过程,接受失去,“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如果再进一步,我想和孩子说的是:在拿之前,要明确认识到,失去是必然,得到不是必然。在这点见识的基础上,尽情去耍吧。我认为,用这种态度去过一生,赢回票价的可能性大些。这种见识有些接近日本人说的“物哀”:不是天天丧着,悲观失望,而是知道盛开的樱花必然零落,所以更加珍惜和享受眼前。至于我自己,我体会过巨大的“拿起”快感:“为相”,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将”,横刀立马,千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我也体会过巨大的得到后的失落,贪得无厌,恨不能马上再度上沙场、再次得到;也体会过无常,高楼在眼前瞬间崩塌,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也体会过万事终极没有意义,雪霁长空,万里飞鸿,片云段段,或西或东。我拿起过,我放下过,现在我尽量按我想告诉孩子的话在一天天过余生。

严勇:“拿得起”是人人都喜欢的,“放得下”可不太容易。你能放得下的,多是发生在你职业生涯里的吧(所谓“事业成功”)?别的方面呢?情感、荣誉、名声、地位等等,你统统都能放得下吗?你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吗?如果你能放下,是什么使得你区别于那些放不下的人呢?

冯唐:我认同人生没有终极意义以及本质上一切没有本质区别,在这个似乎悲观的背景下,我想把这辈子过得尽量丰盛,既然来到人间,既然必定要死,就用好时间,活得充分些。容易放下的:职业生涯的成功、权力、情感、荣誉。难放下的:对于文章不朽的妄念,对于治病救人的慈悲,对于妇女的喜爱。但是,我也明白,这些难放下的,最终也只能“尽人力,听天命”,只能随缘起落。能做到放下,似乎只能靠智慧,不只是书本所得,还包括生来的洞见和生命经历教会一个人的见识。

严勇:我在想,使你想“活得充分些”的动力,应该不是来自你对人生的看法吧?你说你认同“本质上一切没有本质区别”。这个认同,是你的智力习得,但我似乎觉得你只是让它悬在空中,并没有让这种见识渗透进你的现实生活。现实中你是要过得尽量丰盛,或者说你追求卓越。换一个角度,我觉得你想把这辈子过得尽量丰盛,用好时间,活得充分,是一种明显的价值取向,无法用“人生没有终极意义以及本质上一切没有本质区别”的观念来解释。正如你说的,那只是个背景,前提是什么呢?比如那些在禅寺里修行的人,活得充分还是不充分?至少不能说是丰盛。除了“性情”“天生如此”“性格使然”等等,对于你这种价值取向,我试图找出更深入的阐释。

冯唐:我觉得你这个追问最好用柳宗元这首诗解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寂静涅槃是底色,一人独钓是玩耍。向死而生不一定是啥也不做等死,也可以是生机勃勃。

我喜欢玩耍,又好胜。万事终极无意义这点智慧实际上帮我平衡了很多心性。当然,我也是发自内心地认可这一点。因为无意义,反而玩得好玩。

严勇:万事终极无意义这点智慧帮你平衡了很多心性,能举一些例子吗?

冯唐:比如说,不做百分之二百五的努力。

比如说,接受无常造成的阶段性结果。

比如说,尽管“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还是不拔剑。

严勇:在第21题里,你说“一直没想清楚自己要成为哪种社会人,所以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呈现了”,如果不用“社会人”这样的概念,你希望自己如何呈现在这个世界上?比如理想的呈现状态、不错的状态、可以接受的、最低最起码的等等,都说说?

冯唐:我现在觉得“人在社会上到底能呈现哪种状态”和个体的努力关系不大(人努力与否应该也是在很大程度上由基因决定的),是各种无常力量的综合结果。如果我自己可以设计,我觉得有些起码的底线,底线之上,没有高下,本一不二。这些起码的底线是:有个基本干净和方便的住处,温饱有保障,有个自得其乐的爱好(比如读书),在财务上、身体上、精神上不严重依赖其他人,不给其他人添麻烦,有项简单的专长偶尔还能对某些人有用(比如写诗、写春联、刻印、扎针灸等等)。理想的状态:我真的创造出来了一些以前没有过的美好(比如写诗歌、小说、毛笔字等等;比如有质量、有服务、有规模的医院集团等等),这些美好让很多人受益而且能延续很长时间,甚至远远长于我的有生之年;我遇上了三两个真的好玩儿、好看的人类,我们三观接近,兴趣相投,一起兴致勃勃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漫漫长夜。

严勇:说说你认为正确的三观(以你的标准)是什么?第28题里,你提到“如果人知道自己一定会死的,就容易三观正确”,那么不正确的三观是什么样?举几个例子?

冯唐:正确的三观很难总结,如果非要总结,我觉得佛陀的四圣谛总结得还可以。不正确的三观及其表现就多了去了。比如,执着地认为得到了某个职位/荣誉/财富数量,人生就圆满了;比如,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差别心,都觉得自己比别人强;比如,总质问世界和他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以为的样子;比如,自己失去对于自己时间的控制。

严勇:第15题,你说“利用人性恶去汇聚能量似乎永远比激发人性善来得方便”,为什么?人类到现在,总的说来,似乎善还是逐渐在占上风吧?

冯唐:利用恶和人性弱点要更方便。比如,利用人民的恐惧和自私来维持统治;比如,利用粉丝的愚蠢来获取钱财;比如,利用对手的遵纪守法、爱护环境而获得自己的竞争优势。其实,我们很大的进步是科技造成的,不是大家更善良、更有智慧了。

严勇:以恶行为主的统治,在全世界范围内,自中世纪之后是在减少吧?中间也有过再度兴起的时候,例如纳粹德国,但都由于其恶而遭到强大的对抗,没能占主导。当然这个过程还在继续,有此消彼长的波动。至少到目前为止,以尊重人性的、善的方式实施的政治治理是占压倒性优势的吧?其他方面也是,有骗取钱财的,也有各种慈善机构;不正当竞争的企业同样会遭到对抗和反击。恶行依然存在,善行也很多,我看不出恶行有什么优势。我认为人性善恶参半,但在互动的社会生活中,近几百年的历史表明善还是占了上风。

冯唐:或者这么说,我觉得全球范围,短期,恶定胜善;长期,善有优势。我读中国历史和体会现实,没觉得遵从你说的那个规律。

严勇:为什么短期恶就一定战胜善?

冯唐:很简单,你看希特勒的得势,以及各种其他独裁者的得势,都是在短期内用恶的手段战胜了善。再看古代历史,所有王朝的兴废都是到最后恶做到极端,善才有机会慢慢抬头。短期内善占上风的,没有一次。而且经过这么多轮回,也没有摆脱这一点。当今商界里善和恶相争也是这样。假设你我是在同一行业的两个竞争对手。你管一个公司,我管一个公司,基本面类似。我不上五险一金,不管环境问题,能偷就偷,能赖就赖,而你处处守规矩。假设咱们俩其他各方面条件类似、运气类似,那么在短期我很有可能比你市场份额升得快,甚至可能灭掉你,让你根本没有等待更长期的机会。这就是我说的降维攻击。这些不是很普遍吗?

严勇:是,同意你说的,短期内善恶直接交锋的时候,恶要厉害得多,更容易“取胜”。否则的话,恶行今天就不会存在了。因为恶行会遭到反击,而善行不会,所以如果两者力量相当,恶行早就被彻底消灭了。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反击力量弱小的时候恶行会相当猖獗,但是反击力量会永远继续不断地产生,假以时日,恶行终将无法维持下去。当然恶行也可能长时间存在,欧洲的中世纪是黑暗的统治,延续了很长时间,古代某些朝代也是(简化地看)。人类文明可喜的一点就在于,“二战”之后,以善为主导的政治治理占了绝对上风。

有本事

冯唐:多少恶以善的名义在施行。

严勇:经商的时候,你列举的那些恶行必须是别人都行善(遵守规矩)的时候才会有“优势”,那不是真正的优势,那是在政府不作为的时候才管用。如果必须那样才能取得商业竞争优势,后果就是大家都不守规矩,文明倒退,按丛林法则行事,也是难以为继的。

冯唐:很不幸的是,这是我在我们周围见到的常态,看看我们街道上的交通和停车就能有体会了。我二〇一五年十一月才第一次到日本,那种干净、安静、守法、不麻烦别人的境界,我死前能在我的国家见到吗?(当然,他们有他们的问题。)

严勇:我刚才说的是道理,不是现实。现实中,恶行因其暂时的优势会不断地产生,反击的力量也不总是薄弱的。记得有一个博弈研究(当然是用简单的模型来进行的研究),结果是“一报还一报”胜出,其原理就是:我先合作(善待对方),如果对方也善待我,下次继续合作;如果对方行恶,下次就反击;如果对方从恶行改成善行,下次就善待——是一个以善(合作)为基础的策略。研究结果是这个策略最优。

冯唐:我没这么乐观,我觉得是轮回。在不同政治经济体系里,这种轮回造成的损害有轻重之分。

严勇:你说“一些超级小概率的事件连续发生在我身上,我开始信命了”(第26题),你也提到灵魂和转世的可能,你是不是觉得在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之外,有另外的世界,有不符合物理规律的事情会发生?超级小概率事件不发生在你身上,就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在我看来,不能说明什么啊。

冯唐:你问了我两件事。一个是超级小概率事件发生在我身上意味着什么。的确,从人类总体上来说,超级小概率事件不发生在你身上也会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对于人类总体而言,无差别。但是对于我这个个体而言,超级小概率事件连续发生在我身上让我觉得老天挑了我来做某些事情(或者说多种力量作用的共同结果是让我比其他人更适合做某些事情)。比如,多写些文章,让汉语更加优美和高效。比如,多开些好医院,多救点人。至于物理世界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世界,我觉得应该是个悖论,因为只要我们了解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就是我们物理世界的一部分了。我觉得我们对于一些事物的了解其实还很粗浅。比如,人脑如何工作,宇宙如何演化,神是否存在,等等。

严勇:老天挑你来做某些事情,老天也挑别人做别的事情,挺好啊,为什么你因此就开始信命了呢?也许应该先澄清,你说“信命”的时候,是指的什么?什么情况下,你就不信命了?

冯唐:因为老天用一些事情的结果和一些事情的发生告诉我,我适合写文章和做医疗。我也就接受老天这种暗示,不再摇摆,坚持做下去了。这就是信命:信我该写文章和做医疗。如果努力的结果总是不好,过程中自己也没快感,也不给我足够的外界支持(尽管我尽了个人努力),我估计也就算了,我就不信我该做这两件事了。

其实,信天命说白了也就是信结果反馈和过程反馈。因为结果比预想好很多,过程里发生一些小概率事件,我就觉得犹如神助。

严勇:看来是用词不同。我理解的“信命”,是认为“命中注定”,自己努力是没用的;所谓“不信命”,是认为“命运是概率”,我努力还是有用的。当然把努力也当作“命中注定”,就永远正确了,没必要讨论。看来你是我理解的“不信命”的人,你发现了自己的擅长之处,努力做你擅长的事,尽可能创造更大的价值,可以这么理解吗?

冯唐:对。

严勇:关于世界,似乎你也是“科学观”——科学只是有局限,但并不存在不适合科学去研究的世界。对人脑如何工作,宇宙如何演化,我们了解得很肤浅,没错,但是对上帝是否存在,你也觉得我们是“了解得肤浅”吗?

冯唐:我没有深入了解过。

严勇:你说(第33题)“如果我知道残生的天数,我会更自由地尝试些一直想但是不敢尝试的东西,比如艺术”。艺术你指的是什么?

冯唐:更放肆的毛笔字,更疯狂的文章。

或许现在就该干。

艺术是探索创造的极限,我脸皮厚,不怕别人骂。

严勇:你用了“或许”,说明你有忌惮。对于你,是不是现在就彻底抡开了耍,是个“或许”。你忌惮什么?

冯唐:我忌惮什么?我起冯唐这个笔名,其中一层就是不想有忌惮和禁忌。但是我知道,到如今,无论是肉体还是创作,我实际上还没有做到百无禁忌。创作上还没像荒木经惟、井上有一等一些艺术家一样彻底,世俗上没有像弘一法师一样放下一切。

前面我俩讨论了很多“天命”,关于没有出家这件事,我想得很清楚了,我的天命是写作和医疗,这样花时间比出家更适合我,所以像弘一法师那样出家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了。但是,艺术和“天命”不一样。一方面我知道,尝试破坏性创作一定能给我不一样的体验。但是,我也知道,佛界易入,魔界难入。不是没有吸引力,而是一旦进入,可能命悬一线。另一方面顾虑是,可能世界上有些事儿就不该碰,仿佛孔丘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尽管我写了包含《不二》在内的子不语三部曲),仿佛金庸说的乾坤大挪移练到第八重就该止步,第九重其实是前人瞎编的,如果练,就会走火入魔。

严勇:一个人活着的“意义感”,有些是来自跟他人(自己在乎的、看重的人)的关系。在你这儿,你跟他人的关系在你的“生存意义”中,占的比重大吗?

冯唐:重。一小半吧。

严勇:最重的是什么?

冯唐:还是个人修炼和为更广泛的大众做点啥吧。

严勇:你珍惜生活,最看重的是什么?无论是个人修炼,对世界贡献,还是跟他人的关系,展开了说说?

冯唐:最看重生活质量:智慧增长的愉悦,因慈悲而做的功德,文字表达的快乐,对古器物之美的欣赏,对美景、美人、美食和美酒的热爱,在人类中找到同类的喜悦。

上一章:写给二... 下一章:书法是...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