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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内涝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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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电梯门向左右打开,走进车库,浑身骤然一凉。电梯里装着摄像头。说不定,此刻就有一个穿制服的保安,在监控室打了个盹醒来,在数十个静悄悄毫无异象的画面中,看见我扶着一个女人,像是喝醉了,头垂在我的肩膀上,我搂着她的腰,拖着她走出电梯。她的眼睛半睁半闭,脚尖划过地面。死人的身体格外沉重。她叫齐思,是我的房东。 在地下车库,我听见她的脚尖在地面上划出轻微而持续的声音,灰色的地面上刷着粗大的白色箭头,引着我们走向我那辆黄色轿车。黄色是另一个错误,太显眼了,让人印象深刻,我的邻居,那些规规矩矩的上班族,开着灰色、深蓝、巧克力色或者黑色的车,稳重又大方;而我的车,通体明黄,大号的轮毂,改装过的排气管,显得那么扎眼。邻居们以为我是搞艺术的,或者是广告公关一类的时髦行业,并不是,我在一家台湾人投资的食品公司上班。两个月前,我丢了这份工作。公司搞的末位淘汰制,在我看来全是胡扯,要解雇就解雇,还要羞辱人,没等上司开口,在年度绩效排名公布的第二天,我就递上辞职信。 不知怎么,积蓄很快就见底了。钱流走的速度比我预料的快得多,好像水龙头坏了,怎么都关不上。其实我吃用都很简单,唯一的大宗支出是房租,还有车贷,一些消费类的贷款,无息分期,我知道这是商家为了鼓励我多花钱。表面是利好,其实是陷阱,这样的事太多了。 现在我的债务又多了一笔。不知道为什么,背上一条性命,反而觉得轻松了,仿佛生活终于触了底,另外一只悬着的靴子总算掉了下来。从我未成年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早晚我会走上一条自毁的道路。记忆有时候还会骗人,但是直觉不会,直觉引着我滑向下坡路,几乎是命定的。我承认我没花多少心思在工作上,没有恋人,父母疏远,朋友倒是有几个,不过他们都比我忙。失业以来,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从卧室的窗户向外张望。傍晚时候,夕阳很美,理应有华丽的诗句来配衬它,可是我一句也想不起来,甚至连一段熟悉的旋律也没有。在空荡荡的目光里,夕阳降落下去,熄灭在黑夜中,无数灯光亮起来,取代了太阳,也取代了星星,它们密集、明亮、僵硬,像一大片不会眨的眼睛,长久的凝视,无数的逼问。有时候,我会被它们惹得怒气冲冲,想推开窗子,对着夜空破口大骂,这一幕在脑海中无数次重现。我怀疑它真的发生过了。 我的车就在前面了,鲜艳刺眼的明黄色。这里不知道有多少摄像头,时刻被监视着,我没想逃,逃不掉的,不如仔细体会此刻。齐思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实际上尸僵并不会来得这么快,但是我感受到了,在她的体内,血液正在凝结,肌肉不再有活力,腐败从内部开始。旧生命沉寂下来,新生命开始繁殖。 她依赖着我,被我抱着,姿势显得很亲热,触觉却是冰凉。我们渐渐走近了汽车,我费力地将手伸进口袋,去摸车钥匙,没摸到,换一个口袋再摸,最后连T恤胸前的那只小口袋都找过了。车钥匙落在家里,我想起来了,就在玄关的鞋柜上,出门时我满心想着怎么才能躲过监控,现在好了,还得回去拿钥匙。 一瞬间我就做出决定,就把她留在这里——不能再冒一次路上被人撞见的风险。 我把她拖到后备厢与墙面之间的那一道空隙里,让她靠在墙上。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她坐下来,眼睛半睁半闭,像个坏掉的大布娃娃。我克制住自己,不要狂奔,不要狂奔。即便在深夜,车库里没人出入,也说不准我上楼去拿钥匙的这一会儿工夫就有人发现了她。那么故事就结束了,在这里结束,在那里开始。我对未来早有了心理准备。早在今天之前,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会把眼前的一切全毁掉。 六个月过去了,我还没找到新工作。 人不得不工作,才能获得食物和住处,简直连草原上的狮子都不如。我绝没有看不起狮子的意思,相反,我认为野生动物更有生命的尊严,它们觅食、喝水、睡觉、交配,一切以实际的需要为准。它们不浪费食物,不虚耗体力,也不制造除了排泄物之外任何多余的东西,让世界充满光鲜亮丽的无用之物。它们的空闲是真正的空闲,徘徊在饥饱之间,它们不知道什么叫作无聊——或许对动物们来说,无聊正是至高的享受呢。 度过了六个月的失业生活之后,一些变化缓慢地发生了。我开始混淆白天和黑夜,深夜无比清醒,傍晚却困得不行。睡眠混乱,三餐不定,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饱足,我可以一整天不吃饭,然后大吃大喝,像只骆驼似的储存能量,区别在于骆驼能穿越宽阔的沙漠,而我走过最长的路不过是从床上到马桶。被褥、枕头、电脑和手机等等构成了我的生活堡垒。我租来的这套一室一厅,床的面积占到卧室的一大半,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床上,床上混乱、拥挤、温暖,又含着某种拒绝和否定的意味。我知道,日上三竿还不起床,这是罪恶,是不应该的,我才二十九岁,我的生活还有无限可能,不应该躺在床上发呆。我试图理智地看待眼前的境况,却意识到在千百种无限的可能中,终究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完,而一旦选定,其余的可能性也就随着时间,陆陆续续地消失了。 简历每天都发,面试的机会却很少。有那么几次,我走出利刃般指向天空的写字楼,在满天满地的灰霾中长出一口气,记不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那些交谈飘荡在空中,是皮影戏里的人物在讲话,我一遍遍地用华丽夸张的语言涂饰自己,好像往蛋糕坯子上抹奶油,抹得又厚又平,再挤出一朵朵浪花,点上几粒樱桃和碎巧克力。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装饰属于自己的那块蛋糕,让它越来越复杂而完满,而我的却日益剥落、陈旧、斑驳,像一堵废弃无用的墙。他们总对我说,有消息会通知你。一直都没消息。我说不清楚,但是一定有哪个地方出了问题,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即便如此,我依然期待明天,看看明天会不会更失望、更糟糕,像无尽的向下盘旋的楼梯又下了一格,钟又慢了一秒。我知道这种生活必须得有个了结,明天、后天,我将有个新工作,就像落水者抓住一只船桨。我打定主意,不再挑挑拣拣,哪怕是条破船,也要先爬上去再说。 我耐心地等待,不承认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躁,就像洪水缓慢地上涨,等着舔到一个最普通的蚁穴。今天中午,我已经因为外卖小哥送餐迟到而发了一顿脾气,对方很理性地表示,不满意可以投诉,不要对他大喊大叫,他还有别的订单急着要送,还主动把投诉电话告诉我。他用力关上了我的房门,那扇门像一个巴掌朝我的脸上甩过来。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整个文明社会抛弃了。投诉电话过了很久才打通,接线员的语气是千篇一律的甜美,而我的怒火熊熊燃烧,把理智都烧成了焦炭。我向她大喊大叫,失业几个月,存款越来越少,眼看就要付不起房租,不能告诉家里,一个字也不能说,我是父母的骄傲,却是我自己的耻辱。她说我不可理喻,凭什么拿别人撒气,我又不欠你的!说着说着我们就争吵起来,直到电话被对方挂断,另一个同样甜美的机械女声告诉我通话已经结束,祝我生活愉快。 傍晚,齐思来找我,我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当时,我正准备泡一盒方便面,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吃。这套房子在她父母名下,由她来收租。我从来都按时交房租,这次已经拖了一个月,眼下还支付得起,但是付完房租,我就一毛不剩了。她问我什么时候交房租。 “你一向很有信用嘛。” “下周。” “你上周也是这么说的,”她拿出手机,翻出微信对话的截图,“还有上上周,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对我讲话,好像我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实际上我们是很熟的朋友。她住在这个小区的另一套房子里,我帮她换过灯泡、修过门把手,她给我切过水果、沏过茶。 “你怎么还不上班?”她说,眼睛朝周围转了一圈。 “新工作还没着落。最近真烦透了,周末你有空吗?” “那你什么时候能把房租给我?” “下周。” “周几?” “你说周几?” “下周一。别再拖了。周末我没空。” 今天就是下周一。她来了,她死了。眼下我得快去快回,拿到我的车钥匙,然后再次下楼,把她搬上车。我尽量不去看那双眼睛,可是她半睁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追着我似的。 掀开的后备厢盖再次合上。在整个过程中,我没有撞见任何人。昨天预报今夜有大暴雨,黄色预警,上班的人都早早回家,吃着晚饭,看着电视,说着笑话或者吵着嘴,一边等待大雨来临。 还有我。我孤独地坐在驾驶座上,慢慢踩下油门,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沉重,计算着从地库到家门口有多少摄像头,从哪些角度拍到了我和她。这事瞒不了多久,从她断气的那一刻开始,每一秒钟、每一步路都在通往牢狱,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太多感触,仿佛早料到这样的结尾。不能创造,那便毁灭,我知道人一定得做点什么,建立或者推翻,我受够了无所事事。此刻虽然恐怖,却不无聊。无聊才是最可怕的敌人,掩盖一切幸福,湮没一切拥有,磨平所有的故事和遭遇,它把我变成了所有人,又把所有人归结成一个我。当我看向后视镜的时候,看见一个罪犯的上半张脸。就这还不足以让我回到现实。 黄色轿车缓缓地驶出车库,驶进泼天的大雨之中。 二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我按月领工资,按时交房租,每个月存固定的一小笔钱,很小的一笔,挣钱难,攒钱更难,但我坚持下来了。银行账户上的数字每个月上涨一点点,像一株小苗在慢慢长高。平时我吃得不坏,自己做饭,荤素搭配合理;住得也不错,一室一厅的房子,我一个人住,不用跟人合租;没有女朋友,没有任何麻烦事。 存钱是生活中最直接的目标,也是唯一的变化。当失业把这件事打断的时候,我束手无策。起初,我还尽力维持着原来的生活方式,早上有面包、鸡蛋和热牛奶,没事就自己做饭,我懂得很多适合一个人的快手菜,吃完饭把厨房收拾干净,顺手给窗台上两盆茂盛的绿萝浇水。 自从工作以来,我练成一手好厨艺。虽然我们公司经营的净是一些垃圾食品,我用我自己的健康饭菜来对抗这些作恶的食品企业。它们诱惑小孩子吃糖和膨化食品,鼓励成年人买掺着植脂末的奶茶粉和麦芽糊精做的代餐,可是我必须好好吃饭。每次我妈妈给我打电话,都要强调这一点。 好好吃饭,这是我妈的信仰之一。也许是我把她的教诲看得太重要了,从小到大,我被她潜移默化地灌输了许多观念,等我意识到她的思想开始在我身上复制时,已经来不及摆脱了。我想,我走到这个境地,一定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导致我最后变成一个冲动的杀人犯。是她教我,别人打你、骂你、伤害你,你一定要双倍地还回去。她对我的一切教育都围绕着如何战胜别人、保卫自己。“你性格太软弱了。”她叹着气说,“将来一定会受人欺负。” 为了忘掉后备厢里的死人,我集中精力去回忆父母,他们的严肃面孔,他们热切的期望,他们的笑容与哭泣,隔着风挡玻璃,他们直直地望着我,好像这辆汽车是一栋监牢。我打开雨刮器,冲散了眼前的这些幻象,从暴雨中劈出一条道路来。 相识之初,齐思很喜欢我,夸我是一位“模范房客”。那天,我去她家帮她修理门把手,因为看见她发朋友圈抱怨,说卫生间的门把手坏了,物业怎么还不派人来,我就告诉她我会修。 她穿着睡裙打开房门,刚洗过的头发湿着披在肩头,弯曲的波浪都消失了,戴着一副眼镜。她让我不用换鞋,她家里没有富余的拖鞋,由此我判断她也是单身。我帮她修好了门把手,她给我倒了杯水表示谢意,又夸我说:“你真是我遇到过最好的房客,绝对是模范。”那时候我从来不拖欠房租,自此之后,她对我的称呼就变成了开玩笑似的“模范房客”。 “模范房客”帮她拿过快递、擦过玻璃,还通过马桶。她对我态度也不错,总是笑意盈盈,说像我这样的房客最省心,希望我永远不要搬走。我告诉她:“除非发财买了房子,我就一直住在这儿。”心里甚至有模模糊糊的幻想,说不定她会发现我还有别的优点。我希望能把我的所有优点,像摆好的一道菜那样呈给她,鸡肉、芦笋、小番茄,去皮的橙子切成小块,颜色斑斓的杂米饭上面撒了芝麻和海苔。都在这里了,我在心里轻声地对她说,这些色彩斑斓、搭配合宜、味道平淡而鲜美,都是我,是我拥有的生活的切片,代表着我能够送给你的一切。 大雨如注,街上所有的光明都是模糊的。那些小方格形状的窗户,灯光的边缘融合在一起,像无数个朦胧的泪眼。风挡玻璃上流下瀑布似的雨水,又被振奋的雨刮器一把抹去了。到现在,一切表白都太晚了。 今天下午,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还没起床,实际上起不起床也没有多大差别,反正起了床也无处可去。我忘记了房租的事情,她特意来提醒我,问我为什么不回微信。 我告诉她下周会交,一定会。 她冷不丁地说:“我要结婚了。这房子不租了,收回来自己住。”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又说:“你下周把房租交齐,就准备搬家吧。” “你要结婚了?”我重复了一遍,“我以为你是单身。” “不是单身,怎么结婚?”她笑得很天真,又说:“你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回你们老家嘛。”我看出来了,她想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我没回答。片刻的沉默,永久的告别。 随后我告诉她,房租一定会交。她说她还要看看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毁坏了没有,结婚要用这房子,如果坏了,要我照价赔偿。 她检查了厨房和卫生间,试过所有的灯,还要求我把房间打扫干净,冰箱也要清理,窗户的玻璃和吊灯的灯罩都要擦,像个布置任务的卫生委员似的。 我说:“我在这里住了五年,当成自己的家一样爱护。”她点点头。女人这种动物,变心简直像失忆一样。 那一天,我帮她修好了门把手,问她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她来了,穿了一件低领的连衣裙,蓬松的卷发垂在裸露的肩上。她摘掉了厚厚的近视眼镜,带了一盒草莓作为礼物。 我在厨房做饭,她就在客厅里看着那只宽大的玻璃鱼缸,鱼缸里游着一条草鱼,一条普普通通的、应该洗干净下锅的草鱼。旁边的地板上放着我的哑铃。 “你喜欢健身?”她一边吃着洗好的草莓,一边走到厨房来看我做饭。 “就随便玩玩。”我把码好的鸡胸肉放进定了时的烤箱,她的烤箱。 “这个烤箱的发热管好像坏掉了。”她接过我递过去的一瓶冰可乐,自己从橱柜上面拿出一只玻璃杯。 “我修好了。”我说,模范房客的得意感又来了,“我在网上买到了配件,只要两边固定一下就好。” “真厉害。”她赞叹道。 吃饭之前,她拿出手机对着餐桌拍照,一边说,“你每天去健身,做健康餐,摆盘这么好看,居然都没有女朋友。你不会是gay吧?是不是啊?” “不是。” 她觉得自己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大笑起来:“这是夸你长得帅嘛。”我跟着她一起笑。 餐桌上摆着一瓶白葡萄酒,我们都喝了一些,绝对没到醉得失去控制的程度。 “你以前住这个房子?” “跟我男朋友。”她说,“后来分了。不想再住,就租出去。” “所以,到这儿很有怀旧感。” “完全没有。你把这儿收拾得跟从前一点都不一样。”停了一下,又说:“我觉得你布置得还挺有品位的,这点也像gay。我可以有个gay蜜吗?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样。” “恐怕不行吧。”我说。同一个笑话讲第二次,就被稀释得一点也不好笑了,可她再一次开心地笑起来。 我想起了卧室里那张柔软的大床。她曾经和一个男人睡在上面,史前的故事情景。 “你在这个小区有两套房子?真好。” “都是我父母的。他们常年住在山东,在海边买了度假屋,很少回来。退休了过得很潇洒呢。” 那就方便了,我想。我的意思是,一个人生活方便,不受父母的约束,像我一样。她告诉我这个烤鸡肉太好吃了,一连说了三次。我和她的谈话就像淡季的河床,这里一坑,那里一滩,连缀不起来,等一上床两个人就顺溜了,像两块失落已久的拼图,拼在床上,拼成一幅凹凸的暗淡的画。 那天,先动手脱衣服的是她,脱的是我的围裙。吃完饭洗碗的时候,我才发现做饭的围裙一直忘了摘。背后打的结轻轻一拉就开。我对她说:“先不要摘,我还要洗碗呢。” “别洗了。”她轻声说。出于礼貌我也不得不转身面对她,吻她,这件事其实不需要太多勇气、情感、气氛、环境,坦白讲她的性吸引力也就是一般般。我手上沾着的洗洁精泡沫还没来得及洗掉,我们就相互拉扯着进了一室一厅的卧室。现在她用冷淡的语气说,你快点交房租,不然就赶紧走,好像那一晚只是我的幻觉。 今天她来了,我决定问个清楚。她先是一口否认,认为我小题大做,“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会以为睡过一次,我就得嫁给你吧?”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我说,“而且你很主动。不然你那天晚上为什么打扮得那么,那么暴露?”我用手在胸前比画着。 她像看一只流浪狗似的看着我。 “那你把我当成替代品,是吧?他甩了你。”愤怒中,我越说越快,“你睹物思人,很痛苦,就把房子租出去了,可是你又忘不掉他,你们女人就是这么黏黏糊糊、拖泥带水。后来你遇上我了,有事没事就来勾搭我,让我给你修这修那,没话找话,然后又说我胡思乱想?”窗外雷声轰隆,闷了一天,预报中的暴雨终于要来了。 “你应该出去走走。”齐思说,“别老是一个人闷在家里。” “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人不会永远失业的。” “跟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直说吧。还是他,他回来找我,我们打算偷偷结婚,趁着我父母不在北京。”停顿了一下,她又说:“做人要实际一些,非要让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我不喜欢你。” 以前锻炼用的哑铃就放在地板上。 暴雨像瀑布一样落下,笼罩着一切,好像时间和城市也没有尽头似的。眼下,她躺在后备厢里,还有血的问题,现在所有商店都关门了,没处去买清理工具。现在,我把重要的事情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混在一起,像一锅炒菜,食材切得形状大小不一,下锅之后,熟不到一起去。事情用一句话就能表达:杀人犯去郊外抛尸,细节就多得难以尽述。 首先,我得擦掉地板上的血。听说现在的技术可以检测出血液反应,表面上再干净也没有用,我在电影里看过类似的情节。电影情节总是表现得很粗疏,操作起来真难,血那么多,地方又太小,况且我觉得她还没有断气,心脏仍然在微弱搏动,泵出鲜血。 她的嘴翕动着,冒出细小的泡沫,像出了水的呼吸困难的鱼。眼球在眼眶里飞速地运动,此刻她一定觉得天旋地转。分分秒秒过去,她变得越来越苍白,眼球的转动减缓了,渐渐定焦于一个固定的点。 我弯下腰,飞速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这一秒还是潮湿冰凉,下一秒就干燥起来,本来丰润的嘴唇变得凹凸不平,但是她还没断气。当我把血迹都擦抹干净,她还有呼吸,还想说话,声音也是失了水的干涩:“水。” 所以,她最后是被渴死的。我一遍遍地清理,直到地板变得光洁无比,照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影。我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经过玄关时拿了门钥匙,忘记了车钥匙。门前放着一袋垃圾,散发出油腻的味道,中午的外卖盒还没丢掉。鞋柜旁边立着一面窄小的穿衣镜,盛不下两个人。我只看见自己的脸,下巴的胡茬又长出来了。 三 打开手机导航,找到我们一起去过的那个风景区,那儿有山有水,有小鱼小虾可以捞着玩,连这些回忆她也想否认,太可恨了,我想,可笑又可恨。那次,我们一起去爬山,花了大半天走到山顶,浑身冒汗,她把遮阳帽摘下来当成扇子扇着。从山顶向远处张望,望得见一片高低不等的灰蒙蒙的楼房,其实并没有多么远离尘嚣,她就感慨起来:“能住在山里就好了。不用上班,多好。” 她是一名交通警察,算公务员。 下山的时候,经过一个山溪积成的小湖边,湖水清澈见底,寸长的小鱼成群游动。齐思说:“这就是上次捞到大头的地方。” 对了,大头是她养的一条鱼,我忘了交代。记住它,它很重要,没有它,我和她就只能是普通房客与房东的关系。大头是一条草鱼,那种最普通的当作食材的草鱼。在她眼里,大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宝贝。 它住在我家客厅角落里一只豪华的宠物鱼缸里,孤零零的一条鱼,心满意足地游来游去,也可能是焦躁不安——鱼的表情,谁看得出来? 有时候,它长时间地一动不动,悬浮在虚空中,鳞片泛着幽暗的灰色,时而微光闪烁,时而晦暗不明。有时候,它跟周围的水体混成一色,我经常忘记给它换水。当然,她过来吃晚饭的那天,我提前清理了水箱。 “太感谢了。”她说。签租房合同的那天,她就对我说过,只要把大头养好,房租什么的都好说。 这条鱼是她上一段恋情的遗物。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在溪水里捞到的小鱼,带回家养到这么大。分手之后,他把鱼留给她了。我想,齐思一定是被分手而且恋恋不舍的那一方,因为她极其珍爱这条鱼。 “像个隐士。”水箱的玻璃上映出她的脸,“你看它多有气质。”她对着那张丑脸说,“我们俩把大头当成孩子养。” “这个鱼缸对它太小了。”我说,“你看它转身都很吃力。”从头到尾,它几乎跟玻璃水箱一样长,“就像一个成年人整天生活在浴缸里。” “等我有钱了,就给它买一个更大的鱼缸。”她说,“我不敢把它带回家,我妈一定拿它做成红烧鱼。”齐思的妈妈不喜欢她的男朋友,嫌弃对方是外地人,小公司的工作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会失业,而她女儿是有公职的,正式在编的交通警察,两个人不般配。 “你把大头照顾得这么好,能一直住下去就好了。房客换来换去的很麻烦。”水箱非常透亮,几个小时之前刚刚清理过。装饰的石头和水草是我昨天才去买的——要我说,这种鱼就该拾掇干净下锅。 “只要你别赶我走。” “怎么可能?”她笑着说,“我永远也不会赶你走的,模范房客。” 当然,我一直按时交房租,从不拖欠。这次实在是无可奈何,她的耐心也到了头,“要不你马上交房租,要不就搬家。”她转过身,看着玻璃缸里的大头,扭动身体,转弯,掉头向着另一边游动。在它的一生中,这样的运动重复了几十万次。 她把大头托付给每一任房客,“千万别吃了它”。作为补偿,房租收得比市场价低一些,我是冲着这一点才来的。现在,连这点房租也快要付不起了。雨刮器飞快地划动,依然来不及廓清视野。大雨无边,像一间巨大的怎么也走不到门口的卧室,帘幕重重之间,齐思的脸在黑暗中闪烁。我鼻子发酸,差点哭出声来。 绵延的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姿势,雨声吞没一切,时间尽头大概就是如此。我打开车里的广播,两个主持人正在说着这场大雨,什么地方积水,什么地方绕行,什么地方已经有车陷进去了,正在组织抽水车排水……我听到熟悉的地名,就在我走的这条路前方,前面的高速入口附近,有严重的积水。因为这场雨,出城的高速公路也封闭了。 整座城市浸泡在雨里。积水缓慢地上涨,持续的雨声衬托出周围的宁静,好像一个平常聒噪的人忽然闭紧了嘴巴、屏住了呼吸。不到此时,就不知道平常的生活有多吵闹。车轮溅起的不再是水花,而是一道道沉重的波浪,撞开水面,我的车还在继续向前——抛尸这种事,特别符合当代的效率观念,片刻也耽误不得。 其实我并不孤独。前后都有车,尽管从今天早上就开始天气预警,依然有人像我一样赶着出门或者回家。一开始我跟住一辆车,后来它不见了,然后又跟住一辆,不知道有没有别的车把我当成前导。我们小心翼翼地行驶,渐渐地我对那个车牌上的数字产生了感情,蓝底白字,在雨水的冲刷之下显得色调温雅,它要去哪里呢?这大雨天出门的人,都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我暗暗猜想这辆车里面坐着什么人,干什么工作、家住哪里、收入几何,用这些没有来头的杂想驱散了、稀释了心底的阴影。她固结在后备厢里,眼睛半睁半闭,身体越来越僵硬,我尽量不去想象那个情景,尽管接连不断的幻想依然像驱不走的蚊虫一样嗡嗡着再来。 积水越来越深,车轮带起的浪花也越来越小。新闻里说,内涝是许多大城市的难题,百年不遇,千年不遇,万年也不遇,不受节制的修辞,把灾难变成奇遇,痼疾也显得壮观。我关掉广播,重归寂静,刚刚经过从前的公司,写字楼里还亮着灯。 前面有一座立交桥,桥洞下面翻着黑色的细浪。前面的车在减速,似乎在犹豫着,看能不能走,不管它了,我必须得走。我超过它,车窗里黑黝黝的,看不清司机的侧脸。路面的积水承受着雨点的袭击,不停地碎裂又愈合。我意识到,经过这场大雨,我永远也不会完好如初了。 我踩下油门,忽略了可能的危险,同时听见已经被我落在后面的那辆车按起喇叭,尖锐、持续,意思是警告和劝阻,叫我不要再继续向前。然而到那一刻就已经晚了,车轮忽然落不到实处,驾驶座向下一沉,继而上下浮动,漆黑的水面漫到风挡玻璃的下沿。 车子向左倾侧,因为我坐在左边。发动机熄火,我没空去想修理要花多少钱,反正多少钱也一样是花不起。积水开始寻找缝隙,过不了多久,它吞没这辆车就像浸透一块海绵一样轻而易举。我用尽力气想推开车门,没用,纹丝不动,电动车窗也不听使唤,同时,门缝处开始变得湿润,渐渐析出一些深色的水渍。 雨刮还在划动,我依稀看见前车的车顶,静静地浮在水面上,车里的人不知道死活。第二天看新闻,才知道那个人果然淹死在车里。我开始在车里摸索锤子。这也是交通广播里面的专家教的,在车里放一把小铁锤,遇到险情,用锤子敲玻璃的四角,那是最脆弱的地方,不要朝中间砸,那是白费力气。我什么都知道,在脑子里成功演习了几十遍,锤子还是找不着。同时,后备厢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早知如此,不要急着出城就好了,我想。脚底已经湿了一片,很快车里就会灌满水。抽水车还没到位。雨刮停了下来,电路也出问题了,我猜,汽车的各种功能逐一消失,直至变成一口死寂的漂浮的棺材……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后面有东西在动。 死后的一切都没有名字,只能叫作“东西”。从车门的缝隙钻进来的雨水淌过脚面,渐渐渗进鞋子。起初还觉得难受,湿透之后,就完全不在乎了。 那东西还在动,从轻轻的摩擦变成砰砰的敲击、撞击,和我一样,也想要逃出去。它的世界比我的更平静、更黑暗,水越来越深,它的挣扎也越来越猛烈,从后面传来似有若无的腥味,很熟悉,闻起来像生满绿藻的池塘,或者很久没清理过的脏鱼缸。我还在到处摸锤子,然后想到,因为太久没用过,那把锤子可能被扔进了后备厢。我只能爬过去,放倒后排座椅的靠背,伸出一只手,伸得再长一些,摸到那个小巧的铁锤,砸开玻璃逃命。 她在挣扎,而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她,如何向她解释眼下的境况。我解开安全带,爬到后座上,听见越来越沉重的撞击声——她喊不出声音,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呼救。 积水不知深浅,汽车缓慢而持续地下沉。前面那辆车的车顶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天线还露在水面上。水漫过座椅,轻柔地舔舐大腿,吸满水的牛仔裤化成一层沉甸甸的皮肤。呼吸困难的时候还没到,我已经忍不住地开始气喘。 放倒座椅又花了几分钟,泡在水里,一切日常的动作都变得吃力。推到一半,又卡住了,我奋力向下压椅背,猛地落下去,我也跟着扎进水里,口鼻一沾水,骤然恐慌起来。其实水很凉爽,甚至是舒服的,水的暴力和危险隐藏在温柔的质感中。 我向前探身,后备厢里一片漆黑,刚才的动静消失了,仿佛不过是幻觉。穿过那些堆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几瓶东倒西歪的矿泉水、一只捞鱼专用的小网兜、一个装鱼的折叠水桶,一只双肩包和一双旧的涉水运动鞋。去年秋天,我曾经和她一起到北边的山里,溯溪而上,一直到达悬挂着雪白瀑布的山顶……她竟然说从没喜欢过我。 摸不到锤子,也摸不到她。在黑暗中,我的手接触到的每样物品都能勾起一段回忆,像电火花似的一闪,短暂地照亮一段画面,是已经消逝的过往的碎片,我们去爬山、我们在水边捞鱼、我们小心地捧着水桶……我的手拨来拨去,最后触碰到那块肉体。 它冰冷、坚硬,此刻又一动不动。再出不去的话,很快我就跟它一样了。我把手插到它的身体下面,终于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是那把锤子。这时,它再次挣扎起来。汽车再次突然下沉,水漫过来,像一只冰冷的手蒙住双眼,我甚至来不及深吸一口气,就完全沉入水中。 游起来了。我以为已经死透了的大头,再次摆动强壮的尾鳍。自从齐思拒绝了我,我就开始怠慢它,不再换水喂食,为了省电,加氧的机器也关掉了。日复一日,玻璃缸里的水从清透变得昏暗,直到玻璃壁染上深绿的颜色,散发出死水池塘的腐败味道,大头的身影几乎看不见了。而她居然没发现,来我家催完房租就走了,一眼也没有看它。可它依然活着,这条鱼的生命力顽强得令人厌倦。 大雨闷了整整两天,低气压徘徊不去。我想节省电费,在家只开着一扇窗,没开空调,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心浮气躁之下,对迟到的快递小哥发了脾气。投诉没有结果,商家拒绝退款,并且打电话过来指责我。大家都有烦恼,我知道,敏感地发觉电话那头的客服是个可以发泄的对象。我与那个女孩一拍即合,默契地吵了起来,彼此都觉得痛快,嘴上还在互相诅咒,心底却亲热地握手,认出彼此是同类。“都是生活的倒霉蛋,”挂掉电话的时候,我想,“这下好多了。”好像闷了很久的雨终于下起来,凉爽、舒坦、快活。天色暗下来,雷声乍起,几分钟之后,密集的雨点斜着飞落。我关上窗户,玻璃上的雨水汇集成眼泪似的小溪,曲折地流淌下来。 客厅里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我一眼就看见地板上的那一道灰影,是大头,它看上去比在水里小一些,大概是因为缺氧,它从浑浊的水里挣扎着跳了出来,在地板上翻腾不止。我看了一会儿,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到那只落满灰尘的哑铃,提在手中,对着它的头猛砸下去,然后把它装进一只塑料袋,穿鞋下楼,塞进后备厢,发动了汽车。我知道她在哪里值勤。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把大头还给你。红烧还是清蒸,随你。 此刻,大头在灌满水的塑料袋里面挣扎,越来越活跃,而我肺泡里的氧气正在急速消耗,眼前一片模糊。忽然间,玻璃碎开,有亮光照进来,随后是杂乱的几条胳膊,把我拖出水面。手里还捏着那个装鱼的塑料袋。 我爬上一条救援用的橡皮船,救我的是两个穿着黄色雨披的警察,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拿着对讲机,正说着什么。我眼睛生痛,耳朵也嗡嗡的,只有手指不肯松劲。雨中的女交警面容模糊,她一开口,我就听出齐思的声音:“这人我认识,是我家的房客。你这袋子里装的什么?死都不松手?” “大头。”我简短地说,一边努力恢复平稳的呼吸,“咱们俩的大头。”袋子里又挣动起来,力道忽大忽小。我把塑料袋扔进水里,大头从松开的袋口游了出来,脑袋一侧血肉模糊,头骨塌陷。它尾巴灵巧地一摆,仿若幽灵,转眼消失在立交桥下深不见底的积水里。不到明天,这些积水就会被排得一干二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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