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按下中控台上的解锁键,刘森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沉重的书包放在腿上,等着刘唯把平躺下来的驾驶位座椅调直,关掉音乐,发动汽车。

刘森戴着耳机,刘唯跟他说话,他没反应,父亲大声重复:“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儿子大声回答。

“听什么呢?”

孩子不回答,头跟着节奏轻轻晃动。汽车汇入车流。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整条街的红色尾灯都亮着。刘唯看看时间,还有四十分钟,导航显示目的地距离:二十公里。

“来不及吃饭了,买个面包吧。”

“我不饿。”

车流松了一点,刘唯踩下油门,过一会儿又停滞下来,问刘森:“今天作业多吗?”

“多。”刘森低着头,拿着手机在刷朋友圈。初二,十四岁,全班同学都有手机了,流量包每个月都超,话费不比他爸爸少。他打开一个微信对话框,开始快速地打字。刘唯想起刘森小时候,季静带着他认拼音卡片,拉长声音教他:“b-ɑ,b-ɑ,爸爸,m-ɑ,m-ɑ,妈妈——”

“爸,”他突然说,摘下耳机,“我想学羽毛球。”

“哪儿有时间?作业那么多,还要补课。”

“星期日下午有空。”

“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就是想学。”

左前方一辆车突然并线,刘唯踩下刹车,骂了一句。刘森说:“哇,跑车。看那尾翼!”

“你怎么不飞呢?”刘唯一边抱怨,一边找机会超过它,两边的车一辆接一辆,前头,银红尾翼向上翘着,排气管黑洞洞的,森然排列。

“开车不要斗气,很危险。”刘森说,语气严肃。

堵车的路段终于过去了,原因是左侧三车追尾,司机站在路边打电话,车灯碎了一地。刘唯加速超过前面那辆慢吞吞的厢式货车,然后按照导航的指示,准备左拐,刘森说:“明天上午我跟同学去看电影。”

周五的晚上,到处都在堵车,他想,回头跟老师商量一下,能不能排到别的日子上课。汽车驶进一栋大楼的车库,绕到地下三层才找到位置,离上课只剩下五分钟。父子俩急匆匆地赶到补习班,刘森去自己科目的教室。前台旁边的等候区摆着一些塑料凳子,刘唯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身边挤着不少人,大部分是父母,也有爷爷奶奶辈。他从裤子的后袋里摸出手机,想接着刷剧,发现忘带耳机了。他给儿子发了一条微信,让他课间休息的时候把耳机拿出来。

教室外面的休息区坐满了等候的家长,所有人都在低头刷手机,黑压压一片安静的人头,偶尔有相熟的聊几句。刘唯是听朋友推荐,说这里的老师不错,学生成绩提升得特别快。前台的一位女老师正在吃晚饭,饭香一阵阵地飘过来,直往鼻子里钻。刘唯才想起来,刘森还没吃晚饭呢。

为了减肥,刘唯不吃晚饭有几个月了。他比大学时胖了四十斤,体检单上各种+号。到这个年纪,人开始怕死。他打算先把晚饭戒了,等体重降下来,再开始戒烟。现在,烟就是他的晚饭。

下了楼,到街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三明治和牛奶,楼下抽完一根烟,上去发现原来的座位被一位奶奶占住了,只好走到外边,靠墙站着,用手机看美剧,音量调得很低。他喜欢看那个年轻的金发女主角,养眼。每次陪着刘森去上课,刘唯都想着下次要带本书来看,每次都忘,一边整天忙忙碌碌,一边又放任大把的时间流过手心,像这样的等待,每周有两三次,跟陌生人挤在一处,花几个小时等孩子下课。

女主角又要上床了,年轻人真乱,身材也是真好。他等不到片尾,就跳到下一集,有人走到身边,他并没抬眼,以为又是一个没座位的家长,没料到那个人往他肩头拍了拍,笑了起来,笑声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她说:“观察了好久。真的是你。”

“太巧了。”刘唯站直身体,“多少年没见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林以文告诉他,她女儿在这里补习。

“我儿子也在补习——真是太巧了。”

老同学寒暄几句,林以文提议出去抽根烟,他欣然从命。在大学里,他们短暂地约会过几个月。林以文比刘唯大两届,教会他抽烟。毕业之后,她出国念书,没再见过面。两个人站在街边,她简略地说了这些年的生活,留学,回国,工作,结婚,生育,离婚……路灯之下,刘唯见她眼角有纹路,头发染成棕色,靠近根部的地方,隐约有些银白。

“你没什么变化。”

“我比那时候胖多了。”

“是吗?看不出来。”

“哈,恐怕是记不起来了吧。”

“真的,看了半天才敢认你。”她说,烟头明明灭灭,“你们是新来的?”刘唯点点头,跟她聊起这个有名的补习班,她告诉他哪个老师最好,说到孩子念书的事,话更多起来——她女儿刚上五年级,她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

“你可真不错,大部分都是妈妈陪着。”

“他妈妈,”刘唯觉得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妈妈早几年去世了。”那次车祸,他和儿子都没受伤,只有季静没救回来。

她表示同情,感叹爸爸一个人带孩子太不容易。烟抽完了,两个人还在聊,直到刘森打来电话,问为什么不回微信,还要不要耳机,两人便一起上楼。刘唯让刘森跟林阿姨打招呼,刘森立刻拿出对待外人的一套礼貌,向阿姨问好,又接过晚饭,把自己的耳机给了刘唯。他就随手塞进裤子后袋里——现在用不着了。

课间休息只有几分钟,林以文的女儿没出来。她说想去喝咖啡。在楼下的一家餐厅,人不多,气氛很安静,座位铺设得柔软低矮。她点了两份饮料。

刘唯忍不住抱怨,这些补习班弄得大家身心疲惫,抱怨应试教育的那一套话,家长们总是有共鸣的。渐渐地,话题转向系里的同学,议论他们近况如何。这些年她跟同学们都不联络,都是刘唯一个人在说,她很有兴趣地听着。

“我结婚之后,就很少跟大家联系了。”她说,“他不喜欢我朋友太多。”

她结婚的消息,刘唯听说了。后来,刘唯也结婚了,很多年都没有想起这个人。她用手指捋头发,又搅动咖啡,谈起自己的女儿,喜欢运动,会弹钢琴,会烤面包。她还推荐了几家适合带中学生去的冷门博物馆。快下课的时候,刘唯要结账,她不肯,抢着买单。

“遇见老朋友太高兴了。”在电梯里,她问,“下周你们还来吧?”

“下周我们还来。”在那一刻,他决定先不要调整上课的时间,星期五晚上就很合适。记忆里,跟林以文在一起的几个月,就像一段愉快的假期,她身上有一种周五傍晚的气息,可以抽烟喝酒,可以夜深不睡,现在,她又是单身了。看见她的样子跟从前差不多,刘唯就觉得自己还不老。

回家的路上,刘森向他要耳机。刘唯费力地把手伸进屁股底下,从口袋里摸出来,刘森抱怨说:“坐着要压坏了。”

“这儿的老师讲得好吗?”

“还行吧。”他又戴上耳机。忽然之间,刘唯也很想听歌,听年轻时流行的那些歌,一时又想不起哪首,很多旋律混杂在一起,荡悠悠的熟悉的歌声。睡前,他靠在床上,在听音乐的软件里面一首首地翻出来标记,刘森喜欢的那些年轻歌手都排在首页显眼的位置,刘唯一个也不认识。

林以文给他推送了她认识的老师的微信,他说“谢谢”,很想再跟她聊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头。过去我们都聊什么?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说个不停,争论、辩解,连《灌篮高手》里面哪个角色更厉害都要说上半天,充满着无用的激动和快乐,连分手也分得痛快干脆,不怎么伤心。好像两个放学同路的小孩,她先到了,她就拐弯回家,随意地说声“再见”。

早上醒来,耳机还套在头上,手机没电关机了。刘唯爬起来,看看外面的天气,晴朗无风,于是把刘森叫醒,问他想不想出门,去看古钱币博物馆。他说:“我约人看电影,昨天都说过了。”

“约了谁?”

“几个同学。”

“那明天再去?”

“不想去。博物馆有什么意思?”

吃完早饭他就走了,中午不回来吃饭,刘唯给了他一些钱,和同学一起出去玩,男孩子总得有点儿钱。要是季静还在,她大概会做个彩色的表格,表现好就粘一颗星星,攒够五颗星,换五块零花钱。季静向来一丝不苟,刘唯就不讲究那么多。

儿子一走,刘唯就用手机连上蓝牙音箱,调高音量,然后从冰箱里翻出一罐苏打水。这玩意儿寡淡无味,只有碳酸气的刺激像一种安慰,粗粝的沙子般的安慰。减肥期间,他用这种饮料来代替啤酒。厨房的窗户对着外面的街道,金黄的叶子开始飘落。有人在打扫落叶,一下一下地划拉着,堆出一座小山。

林以文说,她要带女儿去爬山看红叶,不知道是哪座山。这时节叶子还没红透。从前季静也喜欢爬山,喜欢去户外,没生小孩之前,他们每个周末都去郊外,那时候他们没有车,天没亮就起床,赶长途车去景点。现在,让他周末早上九点钟之前起床,绝无可能。

他把喝空的易拉罐丢进厨房的垃圾桶。周末的上午总是很短暂,刚吃完早晨的面包没多久,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冰箱里有速冻饺子。

到底去爬哪座山呢?

他拿起手机,刷朋友圈,看她有没有发游玩的照片,没有,她的朋友圈都是女儿的生活细节。那女孩长得秀气,却不像林以文,一定是像爸爸了。

也巧,没过几分钟,她就发了两张爬到山顶的照片,她和女儿的脸并排挤在画面里,脸上加了一层柔光,隐去那些眼角的细纹,更像大学时代的模样了。她们身后层峦叠嶂,一簇簇的红叶尚未连成片,像一些新鲜的伤痕,散布在山坡上。

刘唯点了个赞就退出来,到厨房去煮速冻饺子。吃完饭,把盘子堆进水槽,又拿出一罐苏打水,跟着音乐哼唱起来,歌还是那些煽情的歌,年轻的时候,他还会拿着吉他弹唱几首。多少年了。


星期五,又见到林以文,问起她们周末去哪儿,原来是一座没开发的野山,找到一条当地村民踩出来的小路,特别清静,路上有很多黑溜溜的羊粪。两个人一边聊着天,在商场里转了转,又走出去,沿着街道散步,一直在聊各自的孩子,好像没别的话题可说。末了,又一起抽烟。刘唯说:“我老婆最烦我抽烟,尤其是在车里抽。”

“我也是想戒,戒不掉。”

“她老是抱怨,后来我就改了。”

“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

“现在你还开车抽烟吗?”

“不会。怕教坏儿子。”

“哎呀,”她笑了,“瞧我们都这么老了。”

“你一点也不老。”刘唯脱口而出。

她没搭腔,就笑笑。天黑透了,两人回到商场里,在一处顾客休息区坐着。对面的店铺里挂着几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白色T恤。刘唯想起来,他跟林以文穿过一套情侣衫。那两件T恤印的什么图案来着?机器猫还是奥特曼?

林以文伸展双腿,盯着自己靴尖上的一点磨白。她的侧脸瘦削,下巴向前突出,像一枚窄窄的月亮。

“他什么也不要,只要离婚。”林以文说,“好像我是一把锁,非得挣开不可,最后跟一个女同事一起去了成都。”

“去年暑假,他让玲玲去成都,带她去吃火锅、看熊猫,还抱着小熊猫照相。我以为玲玲跟我一样恨他,结果人家父女还是父女。”

“我问她跟那个女人相处得怎么样,她说,妈,你真是小气鬼。原来现在的孩子都这么通透,有点心寒。”

渐渐地,林以文开始诉说那些不顺心的事,比如玲玲不爱吃她做的饭,从前都是爸爸做饭;学习成绩也不算好,虽然老师都夸聪明,就是不够用心。她整天忧虑,怕女儿考不上好大学,表面上又要装得轻松,继续鼓励。大部分工资都花在孩子教育上。

刘唯这边还惦记着那两件情侣衫,应该没丢,就在衣柜的某个角落里。季静死后,他没整理过卧室的衣柜,四季衣服都混在一起。他浮皮潦草地把日子过下去,过一天算一天,被时间推着向前走,周末送刘森去各个补习班,自己就在门外等着,一坐两三个小时。

超人,他想起来了,是两个穿红披风的超人。她那件大概早不在了。他把喝空的咖啡杯放在脚下。不知道还能不能穿得进去?他现在一坐下来就觉得有块肚子没地方摆。季静死后他发福得厉害,甚至不好意思见岳父岳母,他们总是说:“你又胖了。”听起来像是责备。季静死后,她妈妈一度瘦到脱形。到了寒暑假,刘森就去陪他们住几天,刘唯开车把儿子送过去,饭也不吃就走。

“而且,特别不爱吃饭,”林以文说,“只爱吃甜食,牙坏了好几个。带她去补牙,因为要补得太多,打了全麻,医生把我教训了一顿,让我少给她吃甜食。我只好给她爸爸打电话,问他红烧鱼怎么做。”

红烧鱼,刘唯想,不知怎的,一股家常味道从某处升起,一下子让他馋起来。他谨慎地咽下口水,黑咖啡越喝越饿,他开始渴望一顿正常的、温暖的晚饭,为什么不去吃一顿呢?他想,今天不行,快下课了,约她吃饭最好不带孩子,孩子会把一切都变成吵闹的家庭聚会。下周五一定要请她吃晚饭。

她又提起现在的工作,打算跳槽,对职位很不满意。当年她是学生会主席,现在是普通职员,最不能忍受的是一个当年在她手下的学妹,在公司比她高两级。她也没老到甘心混吃等死的地步,只是不会像别人那样溜须拍马而已。

“所以,你们公司有空缺职位没有?”这句话来得突兀。他沉吟了一下,说等等看,替她留意,接着他就在迷雾沉沉中瞥见一丝曙光——自己就在人事部,负责招聘。

“我考过不少证书,”她说,“回头好好整理一下,不知道哪个有用。想不到吧,我还考过咖啡师的证书,哪天你来我家,我给你做咖啡。”刘唯一时没接上话。下课时间到了,孩子们陆陆续续走出来。玲玲个子很高,猛一看像中学生,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粉色的运动鞋,书包也是粉色的,挂着毛茸茸的卡通挂件。见到刘唯,玲玲有礼貌地打招呼。刘森还没出来。

林以文马上变回一个絮叨的母亲,把玲玲的书包接过来,自己拎在手里,让女儿穿上一件厚外套。玲玲嘀咕着天气并没有那么冷,依然听话地穿上。母女俩向刘唯道别,下周再见。刘唯看着她们消失在下行的电梯里。下周再见,他想,下周再见。

刘森走出来,说学校只有一个卫生间,总在排队,女生用厕所都太慢了。他不喜欢这里,嫌没有原来的那间学校环境好,教室拥挤,空调也不舍得往大了开,冷死了。他抱怨了几句,刘唯就说:“你是来补课的,还是来度假的?”

“我又没度过假。”刘森说,气呼呼的,把书包抱在腿上,等汽车开出车库,回到灯光明亮的大街上,又提到学羽毛球的事。

刘唯告诉他,小学时候给你报过兴趣班,你不想学,放弃了,还说,再也不想打羽毛球。

“那时候我小,”他争辩道,“现在我就想学。”他始终不肯说为什么。刘森并不热爱运动,个头虽然高,刘唯老觉得儿子四肢不协调,缺少运动天赋。休息时间刘森就喜欢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写作业、看漫画、听歌。偶尔刘唯想带他出去转转,回答的句式都一样:“×××有什么意思?”

他不再追问刘森为什么突然想学羽毛球,想去就让他去。刚才林以文提过她女儿在练羽毛球,还参加过比赛,当时问明白就好了。他看了一眼刘森,照例戴着耳机,低着头,不停地发微信。

羽毛球。他记住这件事。第二天中午,他在办公楼底下,一边抽烟,一边等叫的外卖,林以文发来信息,告诉他怎么报名、费用多少、上课情况,非常细致。他当即打电话去问,给刘森选了跟玲玲一样的课程,两个孩子可以一起上课,就从周日开始。

晚饭的时候他跟刘森说,没提起林阿姨和她女儿,有意略过了。第二天,他接刘森回家,顺路去商场,给他买了球拍和一双室内穿的羽毛球鞋,他的鞋只比刘唯小一个码。刘唯给自己也买了双新的运动鞋,乔丹新出的复刻版。当年,林以文还是个球鞋迷,她家境不错,零花钱比刘唯多,上学的时候就爱穿乔丹。那时候刘唯买不起一千多块的运动鞋。

他们在商场一楼吃肯德基,周围全是带孩子的家长。刘森一个人对付一个全家桶,刘唯只吃几根薯条,坚持他的减肥计划。刘森边吃边问:“爸,你会打羽毛球吗?”

晚上,他们在楼下找到一片空地,不知道谁在地上用白线画的方框场地,父子俩打起球来。刘唯示范了一些基本动作,刘森上手很快,移动灵活,很快就打得有来有回。后来,天渐渐下起了雨,深秋的雨很凉,他们又打了一会儿,好像发条上紧了还没放完似的,停不下来。渐渐地,雨越来越密,刘森打出一个好球之后,刘唯说:“回去吧。我太饿了。”

刘森说还要写作业,到家就进了房间,把门一关。刘唯忍不住给自己泡了一碗面,就着不含糖的苏打水,吃得很不满足。来点酒就好了,他想,再来点肉和花生米,酱牛肉最好。

最后他掏出手机点外卖,送外卖的小哥披着一身亮晶晶的黄色雨衣。雨下得不小,明天肯定降温。深夜,刘森已经睡了,他把食物摊在桌子上,打开餐桌的吊灯,光线柔和,拍了张照片,本来想发给林以文,又觉得唐突,就发在朋友圈。花生米是辣的,他数着粒吃,怕不小心吃多了。林以文没来点赞。

第二天早上,刘森问:“爸,你昨天买的牛肉呢?发朋友圈的那个,还有吗?”刘唯告诉他在冰箱里,一口没动。刘森用馒头夹着牛肉,连吃了两个。刘唯催他动作快点,上学要迟到了。

转眼又到星期五,下过两天秋雨,温度骤降。刘唯在培训班外面等刘森,也等林以文,她迟到了。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他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她回复说孩子发烧了,今天请假,屏幕上干巴巴的一行字。刘唯一个人下楼去抽烟,冷空气直往领口里钻,像一只调皮的手,抓着一团雪塞进来。他竖起外套的领子,提醒自己要把冬天的棉服翻出来。

沿着街道闲走,清理过的人行道上粘着寥寥几片潮湿的落叶,路过的每间餐厅都是诱惑,每种香气都是一道险关。往回走的时候,他给林以文发微信,问她周日的羽毛球课还去不去。过了很久,刘唯和刘森都快到家了,她才回复:不知道,看情况。

第二天刘森去参加奥数比赛,机构内部的一个小型比赛,拿到赛区的一等奖。始终是小孩,拿到奖状就特别高兴,点名要吃火锅。现在刘森可以吃最辣的那种——小时候丁点儿辣椒都不能沾,当时他还不会表达辣,就会说“疼”,这个吃起来很“疼”,花椒味、咖喱味、辣椒味,他一概归结为“疼”。季静跟刘唯抱怨,跟儿子吃不到一起去,她是无辣不欢的。

刘森五岁的时候,季静对他进行辣椒训练,从极少量开始,一点点地让他适应。她认为孩子的习惯来自父母的塑造,而刘唯觉得一切就该顺其自然,他自己也不爱吃辣。刘森主要归她管,总说爸爸不懂教育孩子,他就躲在不懂的借口下面偷懒,又有些不甘心。那段时间,夫妻总是争执不休。

最后一次争吵,就发生在去森林公园野餐的那天。

火锅里的红油咕嘟嘟地翻滚,鸳鸯锅中间立起了一个增高的隔挡,防止沸腾的油花蹦过来,破坏了这边的清汤。刘森边吃边说:“比赛的题目太简单了。”

刘唯把熟透的牛肉片码在盘子里——无论何时,只吃碗里食物的一半,他数出五片肉,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这是哪个女明星提出来的减肥方法?太浪费,太造孽了。刘森说:“爸,你浪费粮食呢。”

他不得不把剩下的肉全吃光。季静教导儿子不许浪费粮食,一粒米也不准剩在碗底。

最后一次争吵,起因是一件家务事,又扯到旁的不相干的事,就吵得更厉害了。刘唯不明白她怎么变得如此刻薄,季静也觉得他越来越冷漠,并且心怀鬼胎。“这是事实啊。”她说,“你根本不关心孩子,家里的事完全不管,整天惦记着别的女人。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是故意的,刘唯想,把一箩筐的菠菜分别扔进汤锅的两边。不知道这种局面是怎么形成的,但是季静的确怀着一种敌意,把刘唯当成生活中的障碍,让父亲演变成一件沉默的摆设。刘森说:“我不想吃这么多菠菜。”

“多吃点青菜,记忆力更好。”

他把一筷子菠菜放进刘森的碗里,刘森皱紧了眉头。

“我不吃菠菜。”

“这么大了还挑食。”

“我可以吃别的菜,就不想吃菠菜。”说着,他用筷子把沾满调料的菠菜夹了出来,直接扔在桌面上。明明旁边就有个空碟子。

刘唯被激怒了。火锅还在冒着泡,煮出越来越浓厚的滋味,服务员提着铜壶过来加上热汤。刘森又去夹牛肉。

“捡起来吃了!”刘唯说,把筷子伸过去,把桌面上的菠菜捡起来,丢进刘森的碗里。刘森眼圈红了,盯着那碗菜。

刘唯说:“吃了。吃不完别走。”

开车去羽毛球馆的路上,刘森坐在后座上,一副赌气的样子。球馆的光线特别好,一整面都是落地的玻璃窗,家长聚在一起晒太阳。刘唯在人群中看见了林以文,她说:“我跟玲玲的教练打招呼了,让他也带带刘森。他们俩在一个组。”刘唯到前面去看了一会儿上课的情况。这块场地面积很大,一半租给机构上课用,另一半向外出租。空间中充满了砰砰作响的击球声,无数脚步飞快地移动着。

林以文说:“下次我们也带球拍来打打球,干等着太无聊了。”刘唯立刻想起自己的球拍很久没用过了。没有孩子的时候,他跟季静常常在小区楼下的空地里打羽毛球,夏天的傍晚,出一身汗,去小商店里买冰可乐……现在他很久没喝过含糖的可乐了。球拍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回到家,他到处翻腾,最后在阳台储物柜里找到两只球拍,线都旧了,立刻下单了新的羽毛球线。刘森还在生白天的气,说不想吃晚饭,直接回了房间。刘唯下楼买了面包放在餐桌上。刘森直到半夜才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把面包拿走,又关上房门。

第二天晚上,刘唯坐在餐桌边穿线,按着店家给的视频教程,把旧线都换成新的黑色高弹力线,球拍焕然一新,拍张照片发给林以文,问她有没有自己的球拍,没有他可以带,线是新换的。

她回:还没有买,那谢谢你啦。

刘森走出来,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站在刘唯的对面咚咚喝着。“是她吗?”他突兀地问。

“什么?”

“我妈说的那个女人,是她吗?”

“哪个?”

“外遇啊。”

“不是。”做父亲的抬起头,断然否认。

“给我报这个班,是因为她吗?她女儿也去。”

“是因为你自己非要学羽毛球。”刘唯说,“你要是不愿意上课,我马上找人家退钱。”

从这天起,生活就变得像一面崭新的羽毛球拍,横竖都是绷紧的力。刘森开始闹别扭,不跟刘唯说话,而刘唯问心无愧——反正不是她。

他照旧送刘森上下学,刘森不肯坐副驾,挪去后边,耳朵上永远塞着耳机,不跟爸爸说话。有一天,刘唯忍不住跟林以文说起这件事,以及他有多想把这孩子暴打一顿。林以文听完大笑,说:“你们男生就这么别扭。我跟我女儿无话不谈,像姐妹一样。”

“我要是有外遇的对象,何必等到现在。”刘唯说,“再说这也是我的事,轮不到他管。”

“你是个好爸爸。”林以文说,家长间的相互吹捧又来了,“比玲玲的爸爸强多了。”

一开始,她听说刘森怀疑自己是他爸爸的外遇对象时,笑了一阵。笑过以后,又显出一种幽怨,好像触动了心事。天气冷了,他们不再出去逛,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在商场里走走,林以文的棉服搭在胳膊上,后来就换成刘唯帮她拿着,一开始他们聊得很多,话题耗尽了就沉默下来,各自坐着刷刷手机。

星期日,孩子们上课的时间,两个人也在球馆里租一块场地打球。林以文跟从前一样灵活矫健,刘唯很久没剧烈运动了,出了一身大汗,眼前都被汗水模糊了,动作都像在挣扎。中间休息的时候,林以文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来一饮而尽。

林以文坐在他旁边,身体微微发热,她穿着一身短袖短裤运动衣,露出来的手肘和膝盖骨节分明,皮肤薄得好像要被扎破似的,问他,你儿子怎么样,还在闹脾气?

“不知道。”刘唯说,“我跟他真是没话可说。随便吧。”

“你那时候真有外遇?”她冷不丁地问,弯腰捡起一只羽毛球,递给走过来捡球的人。那个人上半身的肌肉在紧身衣上印出浮雕般的痕迹。

“没有。”

那时候,季静固执地认为刘唯跟别的女人有染。好吧,他确实跟一个偶然认识的女孩见过几次面,吃饭、喝咖啡,他发誓再没有别的。对方挺漂亮,也是有夫之妇,他不敢说交往下去不会出别的事情,但是季静指责的事实从未发生。他觉得自己没犯错,即使被判有罪,罪名也是莫须有。

刘森出生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性生活,季静总是拒绝,“太累了”。她常常半夜起来泡奶粉,然后就再也无法入睡,在客厅里坐着直到天亮。刘唯建议她别干坐着,可以找本书或者电影看看,省得无聊。

“你总说没有自己的时间,睡不着的时间不就是你自己的时间嘛。”这样一个小建议,就惹得她哭起来:“你根本不明白!”

“产后抑郁,我猜是。”林以文说,“你应该多哄哄她。”

“那后来呢,孩子都好几岁了,还产后抑郁?”刘唯说,“她只是借题发挥。”

“你不懂,”林以文说,“你不懂孩子到底带来多少变化。”

“我也一个人带孩子好几年了。

林以文摇摇头:“你不了解你儿子。”又说:“再猜一个,你真有外遇,对吧?哈,别不承认。”

下课时间到了,几个孩子被教练招呼到一起,围成一圈听课堂总结,都穿着白色运动鞋,像一群小兽的雪白蹄子,聚而复散,向着自己的父母走来。

林以文提议,两家一起去吃晚饭,吃牛排去。玲玲很高兴,下楼的时候一直在念叨要点什么菜。林以文不会开车,母女俩就搭刘唯的车。刘森一反常态地要坐回副驾的位子。刘唯说:“你到后面去,让林阿姨坐这儿。”

“为什么?”这是一个多星期以来,刘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副驾不安全,小孩不能坐。”

刘森下了车。车门敞开着,林以文坐进来,灰色的棉外套像一团云,是裹住了阳光的乌云。两个孩子坐在后面,刘森戴着耳机,玲玲望向窗外。

拐上大路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加速,超过一辆又一辆车。他预感到生活将有一种崭新的可能、剧烈的变化、失而复得的快乐。他要试试,总不能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去了一家连锁美式餐厅。这家店完全中餐化了,所有菜一起上,都摆在圆桌上,汉堡的酱汁淌了一些在盘子里,刘森用手指蘸了放在嘴里,刘唯让他去洗手,“你多大了,还不知道饭前要洗手?”他觉得刘森是故意的,语气便不大好。

刘森去洗手,一去就没回来。刘唯打电话给他,一通就挂,后来干脆关机了。他假装无所谓,好像见惯了刘森这种脾气,让母女俩放心吃饭:“他自己回家了,不用管,我们吃我们的。”实际上一桌子食物都没怎么动,只有玲玲吃了几根薯条,一边吃,一边看着两个大人的脸色。

“刘森怎么了?”玲玲问妈妈。

“没事。”

“那为什么生气呀?”玲玲说,“今天上课,教练还表扬他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他性格好奇怪啊。”

林以文提议早点回家,玲玲还有作业要写,也不要刘唯送,自己叫了出租车,在路边等着。刘唯离开的时候,副驾座位上放着几袋的食物,是林以文让服务员包好,带回去给刘森吃的。这顿饭她抢先结了账,分别时,态度非常客气。

回到家,刘森的房门反锁着。刘唯敲了几下,他不开门,就隔着门问他刚才去哪儿了。他回答去了同学家,借一本参考书,正在写作业呢。刘唯继续审问:“你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饿,不想吃饭。”

刘唯把带回来的食物放在餐桌上。接下来,他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只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着一盏暗淡的灯,室内的一切都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墙上时钟的秒针催命似的转动。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拿出手机给林以文打电话。

“孩子没事吧?”对方的声音含着温柔的关切,那一刻刘唯觉得自己就像身陷敌营的俘虏,听见了战友的声音,自己竟被抓走了这么多年。他说:“没事。”林以文的呼吸起伏不定。“我在跑步。”她说,“玲玲睡了。你在做什么?”

“我准备睡了。”他想,如果她说:晚安,那么这事就算了。

她在那头沉默着,舍不得立刻说晚安似的。电话那头的气息慢慢平和下来,她说她快到家了,天气真冷,但是空气很好,每天晚上她都跑步,还说你也应该多运动。她不说晚安,刘唯也不说,他知道这是在拖延时间,没意义但是有必要——他甚至有点享受这些废话。

她又提到工作的事情,刘唯答应她,一有合适的职位,他就直接推荐她。他们约好周五一起去吃晚饭,趁着两个孩子上课的时间,然后就真的没话可说,再不挂电话可就太怪异了。她在那头笑了起来,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他问,哪里没变?哪儿都变了。她说,星期五见面再告诉你。刘唯怀着一丝被挑逗过的心情上了床,像弄皱了的床单、吹皱了的池水、揉皱了的情信。他等星期五等得焦躁无比。那天刘森下学还特别晚,慢悠悠地走出校门,刘唯问他什么事耽搁到这个时候,他只说班里有点事。

白天下过一场雪,撒过盐,街道还是湿的,在路灯下闪着银亮的光。他们迟到了十几分钟,林以文站在门口。

“我们也迟到了,玲玲刚进去。今天路上堵得厉害。”

外面温度很低,两个人都不想出去,就在商场里吃快餐,并排坐在高脚凳上吃汉堡、喝可乐,今天连汽水都特别好喝。林以文把她不想吃的薯条都给了他。

林以文说想给玲玲买双专业的羽毛球鞋,这边商场没有,刘唯提议开车去另一家商场,他知道一个牌子不错。在车库里,车子发动起来,却迟迟没有开走。刘唯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找到这么一个隐蔽的停车位置,车窗上有深色的贴膜,从外头看不见里面。后座上一个人待着是很宽敞,两个人就嫌挤,他考虑将来再换辆大点的车,然而此刻的拥挤是刺激而亲密的,头顶在紧闭的车门上,发动机持续送出热风,他觉得自己像罐头里的小鱼又回了魂,吐着气泡,铁皮盖子打开,吓人一跳。

他们重整衣衫,熄了火,把车钥匙拔下来,再去买鞋已经来不及。在电梯里,林以文对着广告牌上的玻璃整理头发,将长围巾重新打结。从头到尾,她的态度都很自然,好像不过是一起下楼抽了颗烟。玲玲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又变成那个过分关切的母亲,但是刘唯知道,刚才他们在车里经历的时刻,将在各自的生活中凸显出来,将周围的一切都衬托成浅淡的、无关紧要的背景。


刘森放学的时间越来越晚,刘唯问过几次,他总说有事。什么事?说了你也不懂。又去向老师打听,老师说没有拖堂,刘森上课很专心,成绩也稳定。

“你要有耐心,好好沟通。”林以文说,“青春期就是这样。会不会早恋了?”

“谁知道。”他嘴上这么说,显得满不在乎,心里却犹疑起来,社会新闻看得多了,现在的中学生什么事都敢做。每天半小时,他算计着,至少半小时的时间,他不知道刘森留在学校里干什么,跟谁在一起,他决定找个机会好好盘问一番。

一天晚上,刘唯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刘森从房间里走出来,进了卫生间。他觉得这就是个机会,于是坐直了身体,把手机扔在茶几上,等刘森一出来,开口就问:“你早恋了?”

“什么?”

他临时编了借口:“你们班主任跟我说的。”

“没有。”说完,他就进屋,关门落锁。刘唯重新躺下来,拿起手机继续玩游戏。他没办法像季静那样对着孩子唠叨,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碰到孩子的逆反他就退缩了,缩回他的沙发和手机中去,要么就像上次在火锅店那样,突然间火冒三丈,发一通毫无用处的脾气。

刘唯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林以文。孩子们上课,他们在约会,时光是偷来的,欢乐中夹杂着侥幸。寒冬的晚上,他们走过灯火掩映的街道,或者开车出去,无缘无故地转一大圈再回来,每次亲吻都像第一次。有时候,刘唯觉得这关系虽然密切,却毫无进展,恋爱总得有个方向,跟林以文说,她答:“怎么,你还要编个计划书吗?”

他总觉得时间紧迫,拖下去没有意义,不如早点规划。他们俩这样的情况,打算结婚的话,要考虑的事情不少。林以文对这个问题总是闪躲,避而不谈,工作的事倒是经常催他,问他有没有好的空缺。刘唯想,可能她喜欢谈恋爱,想把这个过程拉得更长些。元旦临近,刘唯想送她一件像样的礼物,借机谈谈未来的计划。他早早地订了餐厅的位子,打算带着孩子们一起,既过节,又表白。这件事总得摊开了说。

办公室午休的工夫,他去附近的商场挑礼物,看上一条钻石项链,标价9988。他不懂品牌或者设计风格,就觉得这东西总算拿得出手,送女人珠宝总不会出错,就买下来,打算过节那天,两家人一起吃饭,当场送给她。

星期日下午,照旧打羽毛球。林以文赢了两局,两个人在场边喝水。另外一块场地里,上课的几个孩子被分成两组,打双打,玲玲和刘森一组。他们过去看了一会儿,玲玲年纪虽小,四肢修长,运动起来十分灵活,刘唯说:“玲玲特别像你。”玲玲穿的新鞋跟刘森的是同款,只有码数不同,一眼望过去,更像一家人了。

林以文提议再打一局,谁输了就去买饮料。刚刚回到场地,就听见那边乱起来,场边的教练跑了过去。

刘唯跟在林以文后面,分开围观的孩子们,中间是玲玲捂着半边脸蹲在地上,刘森站在一边,看见爸爸来了,说:“我的球拍不小心甩到她了。”血滴在原木色的地板上,别的家长也围过来了。林以文回头跟刘唯说:“开车去医院吧。”

去医院的路上,刘森大概说了事情的经过,他的前一个动作是怎样的,球拍怎么挥到了同伴的脸上。林以文的手一直贴在玲玲的脸上,也沾了血。刘森向她道歉,她没答话。到了最近的医院,挂急诊,交费的时候刘唯想出钱,被林以文拦住了,说我们有保险,这些费用可以报销。玲玲在急诊室里缝针,林以文陪着她,刘唯在外面等着,一边教训儿子,把他种种的不听话和不懂事都裹在一起训了个够,刘森靠墙站着,只辩解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我也道过歉了。”

“随便说一句对不起就行了?道歉要有诚意,我没觉出你有诚意。不要以为你整天敷衍我,就可以照样敷衍别人。”

林以文和玲玲从诊室里出来了。玲玲的眼睛所幸并没伤着,伤的是眼睛下面皮肤最薄的部位,医生给开了防止疤痕的药膏,说这种伤口很容易留疤。刘唯又开车送她们回家。

第二天上午,刘唯处理完一些零碎的工作,想起来给林以文打电话,问她女儿怎么样。她说伤口没事,过两天去换药,不用他开车送,她们打车就可以,只是担心留疤,女孩子脸上有疤,实在太遗憾了。

刘唯说这真是太抱歉了,她没接茬,只说这两天请假在家陪孩子,全勤奖没了,马上要期末考试,落下的功课也得补回来,生活的节奏全打乱了。刘唯本来想安慰她,以一个情人的身份,却发现自己找不回那种亲昵的语气。一桩意外将他们分隔开来,肇事者与受害者,泾渭分明。

他想起订好的餐厅、准备好的礼物。那只绒布盒子还锁在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项链在黑暗中熠熠地闪光,等着被轻轻地拿起来,圈在脖子上,镜中仔细端详,心满意足。哄一个女人开心,同时自己也觉得满足,这种体验已经离他很远了,久远的远。季静是那种怎么也哄不好的女人,她不肯听、不肯信,即使刘唯明明白白地把一切都告诉她,仅此而已,没别的,就吃过两次饭,她坚信这就算出轨,甚至把儿子拉进自己的阵营,捏造出一个女妖似的形象。刘森似懂非懂,只记住了一个爸爸和那个女人都是坏人的结论,记不得具体的故事,或者根本没有故事,只有印象。随着他渐渐长大,印象也随之模糊、淡化,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是什么模样?林以文撞上来了。

出车祸那天,刘唯和季静带刘森出门,去森林公园搭帐篷。季静那天心情还不错,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不提不开心的事,对刘唯也有笑容。很久没有那么顺当的日子,早上出发,一家人在公园里闲散一天,傍晚回家,一路通畅。他承认速度是快了点,但是当时交通状况很好,所有的车都在超速。

他说错了一句话,可能是家里缺什么东西该添置了,让季静想着去买,也许是大米,或者湿纸巾,总之是件家务事,这句话把她的怨气点燃了。她开始历数刘唯的种种罪状,不管儿子、不管家,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她,只会挑毛病,她烦透了。这不稀奇,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整座火药库。刘森在后座上,用双手堵起了耳朵。刘唯跟她争执起来,季静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盖过了车里的音乐声——那辆旧车上还装着CD机,副驾驶前方挂着一个收纳袋,里面插着几张光盘,边缘锋利。

争吵声越来越高,刘唯不禁烦躁起来,怀着怒火,在车流中快速地钻来钻去。十字路口,一辆厢式货车突然出现,刘唯来不及减速,本能地将方向盘向左转动,这是第一个错误——开车遇到意外状况,应该先减速,而不是先闪躲。季静那边撞了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安全气囊没有弹开,这是第二个错误。当车子开始刹车减速,身体向前冲的时候,她没有系安全带,又是第三个错误。对于一场悲剧来说,三个错误已经足够了。她并不是死于直接的碰撞,一张被挤压的光盘边缘卡进她的脖子,割断了动脉。汽车的右半边严重变形,费了很大力气,他们才把她拉出来。

刘唯和刘森都没受伤,好像这起事故是专为了她而设计,非常准确地将她带走了,像一台抓娃娃机里面的情景。刘森被吓坏了,刘唯每天晚上都要哄着他睡觉。有一天,刘森睡意蒙眬,眼皮要合上了,刘唯起身去关灯,忽然听见儿子问:“爸爸,你为什么把我妈妈往前撞?”

面对一个七岁的孩子,他怎么解释这是人的本能?换成你,你也会那么做的,再说当时她正在对我大吼大叫,我没办法冷静思考。最后他说:“为了保护你,你在后面,爸爸妈妈都想保护你啊。”

刘森哭了,哭了很久才睡着,从此他不再主动提起妈妈,直到林以文出现。也许是因为她的笑容、她和爸爸之间的天然熟稔,以及她总是出现,一起聊天、一起打球、一起吃晚饭,就像妈妈故事中的女妖——藏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

他把首饰盒重新放回去,柜子锁好。公司新招一位行政主管,晚上要给林以文打个电话,看她要不要试试,待遇比她现在的工作好,在一间公司,两个人还能相互照应。下午,他在刘森的学校外面等他,林以文打电话过来,敷衍了几句之后,又提起玲玲的伤。她说今天去换药了,长得不太好,她担心将来脸上有疤,毕竟是女孩。刘唯只好安慰她,刚要提起新职位的事,她就说:“所以,我觉得,你们还是应该赔一下。”

刘唯一时没反应过来,“赔一下?赔什么?”

“我买的保险只能报销医药费,但是我休息的这些天,影响奖金,还有将来要做去疤的治疗,这些费用,我觉得你应该负担,”她停了一下,补充说,“也不是全部,至少一部分吧。你看——”

他明白了。他不想听这笔赔款的具体计算方式,女人总是爱绕弯子,不如痛快些:“你想要多少?”

在狭小的汽车后座上,两条罐头里的熟透了的鱼,熟透了怎么能游起来?

“一万。”

“行。”他说。一万就一万,凑个整,不用找零了。

放下电话,他给刘森发了微信,叫他在学校等着,今天要加班,晚点来接。很快就到了买项链的商场,幸好收据还在,退款到账后立刻就转给她。像卸下了一个负担似的,他去快餐店买了两份套餐——节食可以停止了。把装满食品的纸袋放在空的座位上,等到了刘森的学校,才看见他的回信:“不用接了,我走路回家。”

刘森已经十四岁了。学校离家不远,他并不需要爸爸每天开车接送,这是显而易见的,刘唯一直没想到。不去补习的日子,也许他更愿意跟同学一起走走,在繁忙的课业和爸爸中间,拥有一小段透气的时间。刘唯回到家,敲刘森的房门,把晚饭递给他,他说不想弄乱书桌,还是到餐桌上吃。父子俩面对面地吞掉两个大号汉堡。可乐放得太久,冰和碳酸气都化没了,不再凛冽,变成软绵绵的糖水。

刘唯没说赔钱的事,决心永远也不提,太丢脸了,自己以为早就搞定的事,原来会错了意。他遇到的女人跟他总是不同轨,从来没有搞懂过。从前他还很想懂,现在不想了,他知道界限就在那里,男人与女人,自己与他人,好像头顶着硬邦邦的车门做爱一样,总有个地方不太舒服,总是无法真正地、彻底地忘我。

林以文还是经常碰见。玲玲脸上的伤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疤痕,医生总是把事情往坏处说。有一次,在补习班的门外,她问刘唯想不想下楼喝杯咖啡,他拒绝了,说喝多了晚上失眠,她就走开了。后来,他把刘森的课程调到别的日子,不会再碰上她们。上羽毛球课的时候,他们跟别的家长混在一起坐着,很少聊天,当然也不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玲玲换了新教练,不再跟刘森同组,听别的家长聊天时说起,上次玲玲受伤,俱乐部也赔了一笔钱。这种事,组织者多少都要负点连带责任,听说她妈妈的态度非常强势。

寒假快到了。有一天,刘唯下班回家,刚要拐进小区的门口,看见刘森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除非晚上有课,他不再每天接儿子放学。那个女生和刘森穿一样的校服,刘森肩上挂着一只橙色的羽毛球包,不是他自己的东西,估计是那女孩的。或许,这就是他想学羽毛球的原因。两个人并排走着,两只手勾在一起,到了门口,刘森把球包还给对方,挥手道别,女孩脚步轻快地继续往前走。刘森没看见爸爸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刘唯也没打算盘问。他觉得最好不要立刻回家,以免引起刘森的担心,以为早恋被发现了。刘唯把座椅放平,用手机播放自己喜欢的音乐,年轻时候流行的歌,一首接着一首。当然他也有年轻时代,他也曾牵着女孩的手穿过树荫,这些都不值一提了。他意识到时间不再站在自己的这一边,在各种退缩和放弃的同时,他正在变老。此时他闭着眼睛,打算听完这首歌,最后一首,就回家去,今晚要给自己和儿子做一顿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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