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常山公主事迹杂缀

有所不为的反叛者:批判、怀疑与想象力  作者:罗新

温子升《常山公主碑》

《艺文类聚》卷一六有温子升《常山公主碑》[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一六储宫部公主门,汪绍楹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06页。],显然不是全文,只是节选文学性较强的句子,没有收入那些介绍个人身世的文句。这就意味着,现存碑文不仅不能反映原文的全貌,而且现存部分也不是原文中一个完整的部分,文句间原有的表达个人信息的句子已为编选者删落。这种残碎的情况,对现代研究者来说当然是极大的遗憾,不过即使这一点点的孑遗,也是中古文献的吉光片羽,弥足珍贵。《艺文类聚》储宫部公主门碑文中,只选了温子升这一篇,可见在写公主的碑文中,编选者认定此文最为出色。一篇足以成为范文的碑文,怎样表彰公主的人生与品德呢?

现存碑文一开始就说:“启泰微之层构,辟阊阖之重扉,据天下以为家,苞率土而光宅。”碑文开端本应是名讳、郡望和家世,已被删节,现存的是介绍公主家族背景的部分,以华丽的笔调歌颂拓跋鲜卑对华北的征服,以及北魏王朝的建立。接下来要说到常山公主高贵的出生,“然则昆山西跱,爰有夜光,汉水东流,是生明月”,芝兰玉树,生在皇家。公主的出身背景,本是碑志类文字的高光时刻,显然关于出生和家世这一部分都已删节,只剩下这几句“比兴”的话。那么公主的个人品质、性情和修养如何呢?碑文说:

公主稟灵宸极,资和天地,芬芳有性,温润成质。自然祕远,若上元之隔绛河;直置清高,类姮娥之依桂树。令淑之至,比光明于宵烛;幽闲之盛,匹秾华于桃李。托体宫闱,而执心撝顺;婉然左辟,率礼如宾。

如此淑德,当然应有良配,于是便说到出嫁:“举华烛以宵征,动鸣佩而晨去。致肃雍于车乘,成好合于琴瑟。”良人是谁,夫家如何,以及公主在婚后的表现等,也应是碑志叙述的重点所在,可惜都被删掉了。甚至丈夫去世这么重大的人生变故,现存碑文也没有提及,而是忽然就叙及公主守寡的生活:“立行洁于清冰,抗志高于黄鹄,停轮表信,阖门示礼,终能成其子姓,贻厥孙谋。”表彰公主不改嫁,支撑门户,使夫家后继有人。“而钟漏相催,日夜不息,川有急流,风无静树。奄辞身世,从宓妃与伊洛;遽捐馆舍,追帝子于潇湘。”这是讲公主去世,但去世和下葬的时间、地点,俱已删略不存。所存铭辞部分,也省略了家世和品行方面的美词,只剩下铭辞末尾描述死亡、安葬及坟垅的句子:

龙辔莫援,日车遂往,奄离形神,忽归丘壤。祖歌薤露,出奏巫山,永厝中野,终掩穷泉。萧瑟神道,荒凉墓田,松槚徒列,琬琰空传。

《北史》称温子升“博览百家,文章清婉”,他年轻时到广阳王元渊家当一个“贱客”,屈身于马坊教“诸奴子”写字。[《北史》卷八三《文苑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783页。]这期间作《侯山祠堂碑文》,为名士常景所激赏,元渊才晓得他是个才子。东魏末年,高澄怀疑他参与了某起未遂政变,决意杀他,但还是等到他完成《神武碑》(即高欢碑)之后,才把他关起来活活饿死。温子升沉浮人生的两端都与碑文制作有关,可见他擅长碑文,是当时北方文坛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可惜温子升的作品存世很少,其中没有一篇完整的碑文,以篇幅而论,《常山公主碑》已经算是保存较多的了。如果《常山公主碑》全文得以幸存,不仅有关常山公主的信息必定丰富得多,我们对温子升的文学成就也可以有更多切实的了解。

常山公主与陆昕之

常山公主的信息主要见于《魏书》卷四〇陆氏列传中的《陆昕之传》[《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昕之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909页。]。传称陆昕之“尚显祖女常山公主,拜驸马都尉”。可见常山公主是北魏献文帝的女儿。从《魏书》记高阳王元雍称她为“常山妹”来看,常山公主应该比元雍年轻,从而可知她是孝文帝的妹妹。她下嫁给陆昕之的时间已无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婚姻。

在太和二十年(496)正月孝文帝主持代人姓氏改革之前,陆氏还是步六孤氏。也就是说,当常山公主出嫁时,她的夫家还不姓陆,而是姓步六孤。步六孤,我认为就是Bilge,据说本意是智慧,但这个词早已演化为内亚阿尔泰语系(Altaic)各人群常见的官号、人名或部落名。按照代北传统,出于Bilge部的就以Bilge为姓,汉语音译就写作步六孤,当然这个词还有其他多种音译形式。据《南齐书·魏虏传》,陆昕之的叔父陆叡的鲜卑语本名是伏鹿孤贺鹿浑[《南齐书》卷五七《魏虏传》,中华书局,1972年,第996页。],伏鹿孤即步六孤,是陆叡的姓氏,贺鹿浑则是陆叡的名字,我猜贺鹿浑与库傉官、骨利干等一样,都是Küliqan的汉语音译形式,与高欢的本名贺六浑是同一个词。这样的姓名与华夏传统差异太大,难怪陆叡的岳父博陵崔鉴感叹道:“平原王(陆叡)才度不恶,但恨其姓名殊为重复。”[《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叡传》,第911页。]北魏中后期,名字的汉化要早于姓氏[罗新:《北魏皇室制名汉化考》,《中国中古史研究》第二卷,中华书局,2011年,第137—149页。],而宗室大臣的汉名通常来自孝文帝的赐名[罗新:《说北魏孝文帝之赐名》,《文史》2011年第3期,第49—61页。]。很可能陆叡的汉名叡也是得孝文帝所赐。姓氏改革时,从“步六孤”中提取中间的音节,改写为华夏已有的“陆”氏。这之后,“殊为重复”的伏鹿孤贺鹿浑(Bilge Küliqan)就一变而为华夏气息浓郁的陆叡了。大概崔鉴是乐于见到这个变化的,但从改姓氏当年年底陆叡的政治选择来看,他本人未必喜欢他的华夏式姓名。

常山公主的丈夫陆昕之是陆定国之子,陆定国是陆丽之子,而陆丽正是陆氏得以从北魏众多勋贵家族中脱颖而出的关键人物。在陆丽之前,陆氏并没有出什么高官显贵,他父亲陆俟的王爵也是在陆丽贵宠以后追赠的。452年3月太武帝死,南安王拓跋余继位,但在位才七个月多一点,即被中常侍宗爱所杀。宗爱本是奉立拓跋余的主要功臣,怎么他反而要杀掉本应对他很感激的新皇帝,这还是一个谜。《魏书》说拓跋余“疑爱将谋变,夺其权,爱怒,因余祭庙,夜杀余”[《魏书》卷一八《南安王余传》,第435页。]。很可能拓跋余企图摆脱权臣的控制,威胁到了宗爱,为宗爱所杀,由此引发皇位继承问题的重大危机。时任南部尚书的陆丽是拥立高宗文成帝的主要人物之一。据《魏书·源贺传》,文成帝被陆丽抱在怀里共骑一马,从苑中单骑直驱入宫即位[《魏书》卷四一《源贺传》,第920页。],可想而知此后文成帝对陆丽是何等的感激与信任。《魏书·陆丽传》称他“由是受心膂之任,在朝者无出其右”,是文成帝时期的第一贵臣。[《北史》卷二八《陆俟传》附《陆丽传》,第1015页。]在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随驾官员题名里,陆丽排在第一位:“侍中抚军大将军太子太傅司徒公平原王步六孤伊”[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灵丘县文物局:《山西灵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第72页。],最末一字损泐不可辨识,应该是“利”或“丽”,伊利或伊丽,即El/Il,是阿尔泰世界极为常见的人名,这也就是后来陆丽一名的“源代码”。可知陆丽的本名应该是Bilge El或Bilge Il。

陆丽的显贵大大提升了陆氏家族的地位。陆丽之子陆定国也得到文成帝宠爱,“诏养宫内,至于游止常与显祖同处”[《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定国传》,第908页。],和太子一起游玩憩息,六岁就当上了中庶子。文成帝死后,陆丽在宫廷动荡中被杀,但凭着继立的献文帝与陆定国之间自幼培养的感情,陆氏家族的地位丝毫不坠。陆定国虽把父亲的抚军大将军与平原王王爵让给年幼的弟弟陆叡继承,但他“迁侍中、仪曹尚书,转殿中尚书”,也都是皇帝身边的要害职务。“前后大驾征巡,每擢为行台录都曹事。超迁司空”[《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定国传》,第908—909页。],封东郡王,俨然是献文帝的超级心腹。可是,在献文帝与冯太后关系紧张的阶段,处在其间的宠臣们可能都遭遇过一个困难期,难以保持和两个主子同等的亲密度。《魏书·陆定国传》说“定国恃恩,不修法度,延兴五年,坐事免官爵为兵”[《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定国传》,第909页。],很可能与他在太后与皇帝之间的立场或态度有关,使得献文帝对他起了疑心或不满,予以“免官爵为兵”的惩罚。不久献文帝暴死,陆定国得以恢复官爵。冯太后对陆定国、陆叡兄弟比较亲近,原因可能也就在此。兄弟二人娶妻,婚姻对象都是中原旧族,看起来像是冯太后的安排。陆定国死于太和八年(484),其子陆昕之不久得尚公主,这门亲事应该也是冯太后决定的。

据《魏书·陆昕之传》,陆定国前后娶了两个妻子,第一个是河东柳氏,生子安保;第二个是范阳卢氏,乃卢度世之女,生子昕之。两个妻子家世都有来历,没有地位上的妻妾差别,因而她们所生的两个儿子也没有嫡庶之别。陆定国死后,谁来继承东郡王的爵位呢?于是发生了北魏中后期相当常见的袭爵之争。这种纠纷最终要由朝廷来判决,而尚书仆射李冲的意见起了决定性作用,陆昕之得以袭爵。李冲之所以偏袒陆昕之,是因为陆昕之的母亲是卢度世的女儿,而李冲与卢度世之子卢渊“特相友善”,为子李延寔娶卢渊之女,两家“结为婚姻”,关系不同寻常。陆昕之靠了李冲这层关系,得以胜过其兄陆安保而袭爵。陆昕之王爵加身,随后又尚常山公主,固然与冯太后感念其父有关,但背后起作用的应该都是和冯太后有特殊关系的李冲。

袭爵与否,对陆安保和陆昕之兄弟二人以后的人生走向极为关键。《魏书》说“昕之由是承爵尚主,职位赫弈”,而异母兄陆安保因为失去了袭爵机会,竟然从此“沉废贫贱,不免饥寒”。[《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昕之传》,第909页。]当时袭爵之争那么普遍,从陆昕之兄弟的事例看,这种纠纷的确具有实际意义。当然,以陆氏之显赫尊贵,纵然不得袭爵,照说也不至于沦为贫贱饥寒,大概袭爵之争伤了兄弟感情,陆昕之后来未曾照顾兄长(再看不到兄弟两家之间有任何联系)。不过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陆氏人物在太后末年及宣武帝初期两次卷入谋反大案,整个家族遭受严酷打击,嗣后陆安保又得不到足够的救助,竟至于“沉废贫贱,不免饥寒”,与兄弟陆昕之形成了巨大反差。

据《魏书》,陆昕之“风望端雅”,“容貌柔谨”,孝文帝似乎很喜欢这个妹夫,“特垂昵眷”。据《金石萃编》卷二七所录孝文帝吊比干碑碑阴题名,太和十八年(494)跟随孝文帝从洛阳到邺城的侍臣中,有“散骑侍郎东郡公臣陆昕”[《金石萃编》卷二七,中国书店影印本,1985年。],这个陆昕,就是陆昕之,这时他也就二十来岁。在太和十六年改降五等之后,他的爵位东郡王已“例降”为东郡公。太和十八年时陆氏还是步六孤氏,但这个碑是五年后担任河内太守的陆琇所立,他把宗室的拓跋氏和自家的步六孤氏都按照改姓后的新姓氏来刻写,其他诸人则一仍其旧,所以出现了某种奇怪的不一致[罗新:《北魏孝文帝吊比干碑的立碑时间》,《文史》2005年第4期。]。

太和二十年年底(497年年初)陆叡和穆泰在平城策划针对孝文帝的政变,失败后陆叡的妻儿们都流放到辽西,陆氏宗支不免都受一定牵连(如从弟陆琇就因此被免官),但看起来似乎对陆昕之影响不大(或受影响的时间不太长),大概就是沾了驸马爷这个身份的光。但是当景明二年(501)夏发生咸阳王元禧谋反的重大变故时,在河内太守任上的陆琇涉嫌知情甚至参与。于是陆氏遭受五年之内的第二次打击,曾经豪贵一时的陆氏就此跌出顶级高门的序列。这次陆昕之也躲不过去了,被免官。不过很快“以主婿”复出为官,“除通直散骑常侍,未几,迁司徒司马”,获得机会,外出担任州刺史。《魏书》说他“世宗时,年未四十,频抚三蕃,当世以此荣之”[《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昕之传》,第909页。]。所谓“频抚三蕃”,是指连续担任三个州的州刺史,这三个州是兖州、青州和相州。永平四年(511)夏,陆昕之死于相州任上,死时可能还不到四十岁。这就使得常山公主一下子进入中年丧夫的困境。

常山公主与陆子彰

常山公主在陆家,号称“奉姑有孝称”,姑,就是陆昕之的母亲卢氏,即卢度世的女儿,卢渊的姐妹。可是卢氏不久也去世了。《魏书》说:“昕之卒后,母卢悼念过哀,未几而亡。”这之后就只有常山公主支撑门户了。公主育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魏书》称赞公主“性不妒忌”,为了生儿子,曾主动为陆昕之纳妾,可也都是生女不生男。温子升《常山公主碑》赞美她忠诚夫家,不曾改嫁,所谓“立行洁于清冰,抗志高于黄鹄,停轮表信,阖门示礼”。陈留公主从刘氏改嫁王肃,以及在王肃死后几乎再次改嫁,就因为她没有生子。即便生有女儿,但如果没有子嗣,也可能改嫁。中山王元英的女儿、元澄的妹妹元纯陀,先嫁穆氏,生有一个女儿,夫死之后,改嫁邢峦,但与邢峦无儿无女,所以在邢峦死后她又投靠自己的女儿和外孙,见元纯陀墓志。陆昕之死后,没有生子的常山公主改嫁他人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所以温子升碑文的称颂也不全是虚美之辞。但她留在陆家,撑起了门户。碑文说“终能成其子姓,贻厥孙谋”,是指常山公主过继了陆昕之的从兄陆希道的第四子陆子彰,使陆昕之有后,也使自己老年有个依靠。

《魏书·陆子彰传》说他“年十六出后”,出后就是过继给陆昕之。陆子彰死于东魏孝静帝武定八年(550),年五十四,知他生在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497),十六岁是宣武帝延昌元年(512)。可见常山公主是在陆昕之去世的第二年,就把陆子彰过继过来了。陆希道是陆叡的长子,太和十八年以员外散骑侍郎随侍孝文帝东巡邺城,见于吊比干碑碑阴题名,但《金石萃编》把他的名字误写为“陆怖道”。两年后陆叡谋叛被杀,陆希道和母亲、弟弟们一起,被流放到辽西边镇当兵,被赦免后才返回洛阳,“从征自效”,慢慢建功立业,部分地恢复了家族地位。他共有六个儿子,陆子彰是老四,本名士沈,可能在过继后就改名子彰。子彰字明远,名、字意义相应,说明这个字也是过继之后新取的,原来的名、字都已经放弃了。

陆希道同意把儿子过继到常山公主家,可能最大的动力是指望儿子能继承陆昕之的东郡公爵位。然而陆子彰袭爵似乎遇到了很大问题,一直到十来年之后的孝明帝正光年间(520—524),才得袭爵。由于没有爵位,政治上也很难获得一个像样的出身,因此在袭爵之前,陆子彰竟然一直没有出仕。没有史料解释陆子彰袭爵何以如此迟缓,但北魏后期与袭爵有关的纠纷相当普遍,可以推测陆子彰也可能遇到了行政手续或法律条文方面的麻烦。而他在正光年间竟得以袭爵,却可能是胡太后干预的结果。

《魏书》说常山公主“神龟初,与穆氏顿丘长公主并为女侍中”[《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昕之传》,第909页。]。顿丘长公主当作琅琊长公主,是常山公主的姐姐,嫁给顿丘公穆绍,史书传写致误,讹为顿丘长公主。孝明帝神龟初(518),正是胡太后开始以太后身份控制朝政的时候。她很注意照顾元氏宗室的女眷们,孝文帝的几个妹妹,包括陈留公主、琅琊公主和常山公主等,都成为宫廷里的常客。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常山公主把陆子彰袭爵遇阻的事说给了胡太后,胡太后发话,不久陆子彰得以袭爵。袭爵之后,陆子彰“寻除散骑侍郎,拜山阳太守”,气象一新,政治前景一下子就明朗得多了。

陆子彰过继到常山公主家以后,据《魏书》说,他“事公主尽礼”,就是说他对待常山公主就像对待母亲一样。常山公主的哥哥高阳王元雍,在胡太后掌权时大受重用,官拜丞相,神龟、正光间自然也是胡太后身边小圈子里的常客。他有这样评价:“常山妹虽无男,以子彰为儿,乃过自生矣。”可见常山公主与陆子彰相处得不错。陆子彰过继时年仅十六岁,还没有婚娶,结婚的事情要由常山公主定夺。公主为子彰所选的妻子,则是她的哥哥咸阳王元禧的女儿。

蓝田公主

元禧是孝文帝的长弟。孝文帝在世时,不太看重他,而是更喜欢第六弟彭城王元勰,倚为膀臂,加以重用。孝文帝死后,元禧凭借行辈优势获得宰辅地位,一时间成为北魏最有权势的人。但是宣武帝继位时已经十七岁,身边有一批跃跃欲试的亲近人物,怎么能容忍大权旁落呢?等到为孝文帝守孝的日子一完,十九岁的宣武帝突然宣布亲政,把几个叔父从实权位置上调开。元禧对这种形势似乎既不习惯,又不太清楚,既不愿放弃权势,又不能有所作为,总之半年不到就酝酿出了宣武帝继位以后的第一个宫廷危机。《魏书》记元禧与部旧谋划政变,又狐疑犹豫,致使计划泄露,被抓获处死。虽然谋叛之事可能出于朝廷栽赃指控,但元禧似乎至死也没有明白他的皇叔兼宰辅的地位本身就注定了悲剧(广受爱戴的彭城王元勰拼命躲避这两个身份的重合,最终也难逃一死)。

《魏书·元禧传》说元禧被处死之前,虽然紧张得话已说不利落,还是把孝文帝末年说过的一些话拿来为自己辩护。据说,孝文帝在一次家庭宴会后对几个弟弟说过,如果继位之君不足以成事,“汝等观望辅取之理,无令他人有也”,意思是要兄弟们考虑,可辅则辅,不可辅则取,宁可自家兄弟们篡位,也不能让皇位落于别人之手。《元禧传》称元禧虽然说出了这一细节,“然畏迫丧志,不能慷慨有所感激也”[《魏书》卷二一《咸阳王禧传》,第539页。],意思是他吓得精神涣散,未能利用这一条理由反过来打动宣武帝:你看,尽管有先帝的许可,我却只想辅佐皇帝,绝无取而代之之心。当然,即使他做到了“感慨有所感激”,也难逃被处死的命运。事实上,在此前的北魏历史上,没有一个年长的皇弟在新皇帝继位前后能避免遭遇暴死的下场。[Andrew Eisenberg, Kingship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Leiden: Brill, 2008, pp. 23-60.]

史书为了说明元禧罪有应得,特别描写他虽然政务能力平平,却贪赃奢靡,“潜受贿赂,阴为威惠”,“性骄奢,贪淫财色,姬妾数十,意尚不已,衣被繍绮,车乘鲜丽”,“由是昧求货贿,奴婢千数,田业盐铁遍于远近,臣吏僮隶,相继经营”。如果总结一下,元禧是贪色又贪财的,而且似乎贪财的原因正是他养了太多姬妾。《元禧传》说他“及与诸妹公主等诀,言及一二爱妾”,就是临死与几个公主妹妹诀别时,还托付她们照顾自己的某一两个爱妾。这激起了其中一位公主的愤怒,一边哭一边骂道:“坐多取此婢辈,贪财逐物,畏罪作反,致今日之事,何复嘱问此等!”骂得元禧“愧而无言”。骂出这等沉痛之辞的,不知是哪位公主,但前往诀别的公主中,一定有常山公主无疑。

元禧案被判死刑的有数十人,元禧自己的孩子,除长子已在河内被陆琇抢先杀掉外,正式判决“绝其诸子属籍”,就是取消了他们的宗室资格,沦为平民,一无所有。元禧的女儿们,则“微给资产奴婢”,还算是略有一点生计。元禧辛苦积攒的庞大家产,都被幸臣和内外百官瓜分了。《元禧传》说:“于后,禧诸子每乏衣食,独彭城王勰岁中再三赈给之。”元禧诸子经济上衣食匮乏,政治上被绝属籍,满城官宦贵门中,只有叔父元勰愿意略加救济。这种走投无路的窘况,逼得元禧的几个儿子先后都逃奔到南方的萧梁。《元禧传》记元禧在洛阳的宫人有感于元禧的遭际,还编了一首歌传唱开来[《魏书》卷二一《咸阳王禧传》,第539页。]:

可怜咸阳王,

奈何作事误。

金床玉几不能眠,

夜踏霜与露。

洛水湛湛弥岸长,

行人那得渡。

《元禧传》称:“其歌遂流至江表,北人在南者,虽富贵,弦管奏之,莫不洒泣。”在江南听这首歌而禁不住洒下泪水的,不止是一般的“北人在南者”,大概主要是元禧的儿子们。他们到江南后,得梁武帝善待,封爵加官,生活无忧,但回想洛中往事,感慨家门盛极而衰,惨绝人寰,为乐曲歌词所激,才会“莫不洒泣”。

元禧的女儿们都留在洛阳,然而她们也面临同样的困难,那就是愿意或能够出手救助她们的人不会很多,而其中最重要的救助者,依然是她们的叔父彭城王元勰。常山公主为陆子彰所娶的元禧之女,当初陷入家破人亡的绝境中时,正是元勰把她带回家,当自己女儿一样养了起来。她到元勰家时,元勰(473—508)刚好三十岁,其妻彭城王妃李媛华(483—524)年方二十。李媛华墓志记她所生有三子二女,而她嫁给元勰之前,已知元勰庶出的儿女还有两个,即长子元子直和女儿宁陵公主。宁陵公主的正式称号应该是宁陵县公主,很可能是宣武帝在杀害元勰后所赐,因为元子直墓志记他的真定县开国公就是在元勰死后获得的(李媛华所生两个女儿,一个获赐县主,一个获赐乡主,都是孝明帝时期胡太后特意照顾才得到的)。据宁陵公主墓志[王则:《魏故宁陵公主墓志考释》,《北方文物》2004年第3期。],她死于宣武帝永平三年正月八日(即公元510年2月2日)夜里,二十二岁,可知她生于孝文帝太和十三年(489),那时李媛华才六七岁,还没有嫁到元勰家。元勰收养哥哥元禧的女儿时(501年),宁陵公主正好十二三岁,还没有出嫁到琅琊王氏,可以肯定她们那时是可以做伴的。

延昌元年(512)陆子彰过继到常山公主家时,他未来的妻子已经在彭城王元勰家里生活十来年了,而且那时元勰被杀也已四年。在元勰家的生活,一个对她和她未来的夫家非常重要的经历是建立与元勰第三子元子攸的感情联系。

元子攸就是后来的孝庄帝。元子攸一两岁时,元勰就被宣武帝杀害,虽然家境没有因此遭受大变,毕竟创深痛巨,一般来说这种环境下一起成长起来的兄弟姊妹情谊较深。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元子攸和这位堂姐非常亲近,史称“庄帝亲之,略同诸姊”,就是和自己的姐姐一样。常山公主为陆子彰迎娶有如此经历的侄女,必定是痛感自己两个哥哥的不幸,有帮助和提携的意思。到胡太后掌权时期,常山公主诸姊妹和元子攸的母亲李媛华等,都与胡太后走得很近,可以想见,在宣武帝时期被压抑的共同经历使她们结成了一个亲密的小圈子。虽然不久发生河阴之变,洛阳政局发生惊天巨变,尔朱荣控制了朝廷,但由于他选择了元子攸当皇帝,常山公主一家的境遇不仅没有恶化,相反却骤然好转起来。

陆卬与《魏书》陆氏人物之“佳传”

建义元年四月十三日(528年5月17日),尔朱荣和他的并肆军团在黄河南岸的河阴大肆屠杀前来迎驾的洛阳官员,被杀的总人数已难以考实,可能高达两千多,几乎杀空了政府和朝廷,其中包括已被拥立为新皇帝的孝庄帝元子攸的哥哥和弟弟。那时在洛阳做官的人,无论官职高低,除了很少的一些,大都奉命前往河阴,而到了河阴的人,几乎无法避免被“乱军”围杀的命运。陆子彰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横死于河阴。那些当时不在洛阳做官而热切等待入京机会的人,或在洛阳却身无官位正等候机会希冀一官半职的人,必定深深感到庆幸和后怕。当时陆子彰正在山阳当太守,从他的爵位和家庭背景来看,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官职。从洛阳传来令人震骇的坏消息的同时,也传来了孝庄帝任命陆子彰为给事黄门侍郎的诏书。黄门郎由于贴近皇帝,在北魏中后期已成为热门职位。孝庄帝进入洛阳,立即要把他这位姐夫招入宫中。

而且,孝庄帝还封陆子彰的妻子为蓝田公主,真把她当作姐姐对待。蓝田公主后改封上庸公主,改封的时间已不可考,很可能在东魏时期。好事还不止于此。由于太多王公贵人死于河阴,尔朱荣既急于取悦上层社会,又急于填充朝廷空缺,大拜群官,滥授爵位,甚至恢复了孝文帝改制以前的异姓封王的做法。陆子彰近水楼台,被封为濮阳王,食邑七百户。不过异姓封王的做法毕竟违背了孝文帝以来的政治传统,所以很快就被迫放弃,陆子彰又做回东郡公,“除安西将军、洛州刺史”。把陆子彰放到洛州,是因为洛州作为近州,有拱卫洛阳西门的意义。随后孝庄帝刺杀尔朱荣,尔朱氏疯狂报复,都没有涉及陆子彰,可见他因在外州,没有在这场宫廷大戏中扮演任何角色。而他的亲弟弟陆士廉和亲叔父陆希质则忠于孝庄帝,在建州(今山西晋城,是洛阳与晋阳之间的交通枢纽)阻击尔朱世隆等,城破被杀。他们对尔朱氏采取如此敌对的立场,一定是基于家里多人死于河阴的深仇大恨。但不知为什么,与孝庄帝关系更近的陆子彰却平安渡过了这一危机。

陆子彰再次得到重用,是在高欢所立的孝武帝永熙年间。而且由于他没有卷入高欢与孝武帝之间的斗争,在孝武帝西奔关中以后,陆子彰仕途依然顺畅,“一年历三州,当世荣之”。后来,陆子彰又先后主持瀛洲、沧州、冀州和青州的军政事务,显然是很得高欢信任的。武定八年(550)二月,他被任命为非常清显的中书监,一个月后去世。《魏书》评价说,陆子彰最初到外州任职时,“以聚敛为事”,但后来幡然自新,“晚节修改,自行青、冀、沧、瀛,甚有时誉,加以虚己纳物,人敬爱之”。又说他“崇好道术”,就是信持佛教,“不忍害物”。有一次他患了重病,医生开的药方有桑螵蛸,即一种螳螂科昆虫,俗称刀螂。陆子彰觉得吃桑螵蛸就是杀生,违背了佛陀教导,所以坚持不吃这味药,史书说“其仁恕如此”。[《魏书》卷四〇《陆俟传》附《陆子彰传》,第910页。]

值得注意的是,《魏书》给陆氏诸人所列的传记中,陆子彰作为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历史人物,却获得相当长的篇幅和相当正面的评价,而且卷末“史臣曰”最末一句还说“希道风度有声,子彰令终之美也”,特别称扬了陆子彰父子二人。这种情况发生在《魏书》中,原因通常是史书编纂者的偏袒,而这种偏袒的发生,往往是因为恰好有自家的代表人物参与了修史,或与修史者有良好的关系。在陆子彰这个案例中,是因为陆子彰的长子陆卬不仅参与了修史,而且还是东魏文坛上的一个人物,与包括魏收在内的修史诸人都是朋友关系。《北史》记陆“卬字云驹,少机悟,美风神。好学不倦,博览群书,《五经》多通大义。善属文,甚为河间邢卲所赏”。陆卬文才敏捷,多次参与接待萧梁使者,席间赋诗,他必是最先完笔的一个,“虽未能尽工,以敏速见美”。在东魏北齐受到信任的文人中,陆卬算得一个笔杆子,据《北史》说,“齐之郊庙诸歌,多卬所制”[《北史》卷二八《陆俟传》附《陆卬传》,第1017—1018页。]。

邢卲赏识陆卬,还有一些故事。《太平御览》引《北齐书》:“陆郎(郎当是卬之误)字云驹,洛阳人也,昆弟六人,并魏蓝田公主元氏所生。故邢卲尝谓人云,蓝田生美玉,岂虚也。”又引《北齐书》记邢卲对陆子彰说“吾以卿老蚌复出明珠”。《北史·陆卬传》记邢卲对子彰的话,还有“意欲为群拜纪可乎”,用孔融“为群拜纪”的典故,夸耀陆卬的出类拔萃。邢卲与温子升在魏末是最享盛名的文人,世称“邢温”,温子升死后,邢卲又与魏收并称“邢魏”。他们跟陆卬的特殊联系,似乎才是《魏书》为陆子彰立“佳传”的主导因素。当然,陆子彰与蓝田公主所生六个儿子,确实都有过人之处,他们几乎都在祕书、中书和著作担任过职务,显然都以文学见长。

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常山公主死后,为公主撰写碑文的人会是当时文名最盛的温子升。那么,《艺文类聚》所载的这篇《常山公主碑》写于什么时候?换一个问法,常山公主死于何时?《魏书·陆子彰传》:“天平中,(子彰)拜卫将军、颍州刺史,以母忧去职。”这个“母”,应该就是常山公主。可见常山公主死于东魏孝静帝天平年间(534—537)。以陆子彰的政治地位,加上陆卬的社会交往,请动了温子升来写《常山公主碑》。由此也可以想见,常山公主的葬礼也是相当隆重的。陆子彰与公主虽非亲生母子关系,但似乎两人相处得不错,算得有始有终。当然,蓝田公主(上庸公主)在其间一定也发挥了很重要的作用。

陆子彰死于东魏孝静帝武定八年(550)。陆卬兄弟六人“相率庐于墓侧,负土成坟”,孝义感人,朝廷“发诏褒扬,改其所居里为孝终里”。[《北史》卷二八《陆俟传》附《陆卬传》,第1018页。]不过此后不幸的事接连发生。陆卬之母蓝田公主死于北齐文宣帝天保年初(可能在553年前后)。《北史》记陆卬“哀慕毁悴,殆不胜丧,遂至沉笃,顿伏床枕,又成风疾”,从此一病不起。陆卬的第五个弟弟陆抟得病将死,特别叮嘱兄弟们说,大哥病成这样,我死了不要让他知道,哭声不可太高,免得他听到,他那么慈爱,知道我的死讯怎么受得了。家人照他的话做,直到下葬时才告诉陆卬。《北史·陆卬传》说:“卬闻而悲痛,一恸便绝。年四十八。”这时距蓝田公主之死,大概也才不过一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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