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客

悠悠馆密案  作者:陈舜臣

紫禁城两侧有两个著名的胡同:东交民巷和西交民巷。清朝时,衙门几乎都设在这两条巷子中。其中,东交民巷后来成了外国使馆区,也叫治外法权区。六部本设在此处,但义和团事件后,清政府迫于列强的压力,无奈把兵部和工部迁出。外务部不在使馆区内,也就免去了搬迁之劳。

咸丰十一年(1861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才成立,专门管理外交事务。设在东堂子胡同,房子直接沿用了原来的“铁钱局公所”(即制造局)。

新成立的机构还有同文馆,是清政府为了培养外语人才以及供归国的外交官们居住的教育机构。为此,还特意改建了“铁钱鑢房”(即货币铸造所)。

后来,同文馆被撤销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改为外务部。民国成立后,外交部迁至邻近的石大人胡同,位于原“宝源局”内。但这都是后话了。

光绪二十九年时,外务部还在东堂子胡同的那所又老又旧的房子里。外务部总理大臣兼军机大臣的庆亲王事务繁多,不可能每天到外务部办公。但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的那桐却几乎每天都去视事。

那天,庆亲王又没来部里,那桐正昏昏沉沉地睡着,突然,俄国公使莱萨前来拜访。

俄国公使馆也在东交民巷中。中、俄两国就划分国境线和通商问题,已接触了多年,各国使馆未设立之前,就已有“俄罗斯馆”常驻北京。之后,俄国直接将该馆改为了公使馆。

显然,莱萨来访就是为了敦促清政府赶快批准撤兵协定。

仔细想想,这事颇为微妙。

一般情况下,都是被出兵的国家敦促出兵的国家迅速撤兵,但如今事情却反了,俄国反而催起清政府早日批准撤兵协定。当然,这都是为了对付日本。

俄国好不容易才占领了东北三省,自然是不想退兵。可为了不让日本有借口挑起战争,也为了争取时间做战前准备,俄国便先发制人,希望重新签署一份撤兵协定。过去不曾履行撤兵协定,将来也未必会,一切都只是外交手段罢了。

其实,清政府也明白俄国的心思,因此没有认真对待此事。日本为了阻止批准协定,才花了大价钱收买那桐和庆亲王。俄国人不知道收买一事,他们只收到情报说,西太后确实患了感冒。昨天,俄国人却产生了疑心。他们觉得庆亲王是有意回避会见莱萨公使。

昨夜,莱萨公使派人到庆亲王府上联系拜访一事。可出乎意料,下人却说庆亲王正准备外出,无暇接待。虽然这样的情况也很正常,使者却因此怀疑起来。其实,俄国人在庆亲王身边也布置了谍报网。他们用小恩小惠收买王府里的仆人,表面上是为了了解王府的生活动态和家中喜丧大事,以便前去祝贺,实际上是把仆人们当作线人。

“为什么要避开我呢?”莱萨公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撤兵协定延迟批准一事。

庆亲王不善于说谎,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他也不愿意掩饰自己的感情。在政治上,这绝对是弱点,庆亲王自己也知道,有自知之明便是他比其他皇家子弟强的地方。他明白,如果自己会见莱萨公使,极有可能会露出破绽,因此借口公务缠身,让那桐代为接见更好。这样的事情,那桐擅长。每次他一眯缝起小眼睛,别人就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了。

“据说是字句问题,有几处用法不当,被军机处卡住了。”那桐厚着脸皮,回答了莱萨公使的问题。

莱萨通过翻译进一步询问。

“我也是听说的。一涉及军机处,我们也搞不清楚,只是间接听到了一点儿消息。”

西太后垂帘听政,凡是重要的决策都要在皇帝垂询下,由几名军机大臣商量决定。外务部和其他六部一样,都是行政机构,只是按照军机处的决定办事。

军机处是军机大臣平时聚会的场所。每天早晨,军机大臣要在乾清宫议事和休息。军机处实际上是个休息室,并不是正式的衙门。

那桐随机应变,将责任推到有名无实的军机处。莱萨公使气得面红耳赤。但不管怎么问,那桐始终不给正面回应,莱萨最后愤然离去。

不一会儿,庆亲王的使者陶大均来访。

“王爷(指庆亲王)说今天晚上开会的地点照旧,还在烧酒胡同。天津方面也有人来。听说有人为了那件事(指丢失二十五万元一事)还带了警察来呢。”陶大均悄悄地说。

昨夜,庆亲王避开俄国公使莱萨后,就召集有关人员开会,研究二十五万元丢失一事。陶大均正是为了通知此事而来。

“那个……那个警察是谁啊?”那桐问道。

“我不大清楚。听说是一个曾在日本和英国留过学、学过破案的人,叫张绍光。”陶大均回答说。

“哦,庆宽那样的人!”那桐点了点头。

庆宽是紫禁城内专门从事密探工作的头目,他不只会搜集情报,还会暗杀人,神秘莫测。西太后和别的权贵们都曾找庆宽调查和暗杀过自己的政敌。因此,那桐一听来了个侦探,立马想到了庆宽。

“应该就是那类人吧。”陶大均说。

“为什么找他来呢?”那桐问道。

庆宽这样的人属于谋士,虽有特殊的权力,但只能暗中行事。那桐非常重视体面,认为侦探属于卑贱的下等人,不够资格与士大夫同席。

“哎呀,”陶大均一歪脑袋说,“我也不知道。王爷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个张某,对他特别感兴趣呢。”

“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过就是猜猜谜嘛。要是这种身份来历不明的人都能……”那桐耸耸肩说。

不管怎么说,今晚的秘密会议不该随便让人参加。那桐属于一步登天的人,富贵来之不易,因此才会非常在意与会者的资格问题。

“听说振贝子好像给那人做了保……”

“是吗?少爷是保证人啊。”那桐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他知道,只要是大公子振贝子说的话,庆亲王总会言听计从。

“这事,好像天津来的人也赞成。”

“哦,你说项城啊……”说到此处,那桐缄口不言了。

“天津来的人”指的是袁世凯。直隶总督的衙门在天津,外国人一般称他为天津总督。“项城”则是袁世凯的别号,因为那是他的出生地,以出生地做别号,是中国人的习惯。

当时在日本,当官的都希望到中央政府任职。从中央转至地方叫左迁,由地方到中央叫荣升。清朝自然也是如此。人们将中央的官吏称作“京官”,相比地方官,京官的地位更高。

但太平天国之后,就不一样了。为了镇压太平军,地方官员们纷纷培养和扩大了自己的军队,他们有了军权,讲话就更有分量,就像曾国藩有湘军,他的部下李鸿章则有淮军。到了清末,京官和地方官的实力已经颠倒过来了。直隶总督就是管辖了包括北京在内的直隶省(今河北省)、山东和山西的地方官。当时能与之匹敌的,只有掌管富饶之地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的两江总督。

袁世凯身为直隶总督,也是北洋新军的缔造者,拥有全国最精锐的军队。他是此次与日本方面交涉的重要人物之一。袁世凯常因公赴京,但这次却是应庆亲王之邀来参加这次秘密会议。

参加会议的全是清朝政府的高官权臣,可一想到有一个当侦探的张某,那桐心中就很不痛快。“让那个来历不明的张某……”说到此处,他咂咂嘴,把话停了下来。

“不过张某会立即退席的啊。”陶大均劝解道,“文保泰死得那么惨,不把这件案子查清楚,各位老爷都不会安心的。”

“那个姓张的,有没有说这件案子是怎么回事呢?”

“这点我倒不清楚,今晚他来好像就是要汇报调查结果。还有,万一今晚开会之事被泄露出去,我们就对外说,是文先生的朋友们为了弄清他的死因而开会。”

“嗬!连防止泄密的事都考虑到了,想得真周到……”那桐终于笑了起来。

那桐心想,只要姓张的立即退席,不参加讨论,倒也无妨。庆亲王这么做,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将来也好有借口说只是为了研究案子,这也算是一种策略吧。想到这里,那桐就渐渐安心了。

会议在晚饭后召开。

那桐回到金鱼胡同,吃罢晚饭,准备稍事休息,再去开会。这时,侍女领班拿来了一封信。

“老爷,这是刚才芳兰托人送来的。她说见不到您也没关系,要说的事情都写在信上了。”

那桐拆开了信。信上的字写得很小,可看上去却像是男子的笔迹。

信上写道:

昨夜,文家的男仆老刘不知被谁打死在院子里。终年四十一岁。

那桐将信揉成一团,扔进火炉。

那桐做事极其谨镇,对来往信件一概不保存,阅后立即处理。芳兰信里写的老刘的事,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在他看来,白纸黑字留在身边总不妥当。这就是那桐,事无巨细,都以小心谨慎为上。

他想:老刘是谁呢?他常到文家,文家的男仆都是四十岁左右;他从未听说过谁是老刘,也不认识这个人。

老刘的死本与那桐无关。可他想来想去,脸上露出了平时少有的忧郁表情。

“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万一老刘之死和文保泰之死有关,那么自然牵连那桐。芳兰信中既然说“不知被谁打死了”,就是说凶手是谁至今还是个谜。

“怎么怪事都出在文家呢?”那桐自言自语地说。

那桐按时间去了烧酒胡同,那里面临北小街,在弓箭营之南。烧酒胡同既是他们的俱乐部,又是他们聚赌密谈之地。出入口和院子很多,但都是独门独院。

策太郎也租住在这里的民房中,当然,他肯定不知道这些大官们今晚要在这里开会。

从外面看来,他们密谈之地与一般的民房并无两样。院内柳枝低垂,有些伸出了墙,随风摇曳,分外妖娆。那桐来到门口,顺手拽了一根杨柳枝,左右看了一下,就推门进去了。

两个负责接待的女仆正在门口候着。

“大家都来了吗?”那桐问道。

“差不多都来了,只有王爷还没到,估计也快了。”其中一个女仆回答说。

那桐满意地点了点头。今晚的会议,除了庆亲王,别人都在自己之下,要是有人比自己晚到,那是绝对不容许的——这完全是“权力暴发户”的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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