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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馆密案  作者:陈舜臣

王丽英舅父的宅子结构很奇特,就坐落在北京外城的吉祥二条胡同。这地方靠近琉璃厂,很多文人墨客都住在这里。各地的同乡会馆也设在此。同乡会馆本是为外地来的同乡提供临时的住宿,后来渐渐成为在京同乡们聚会的地方。虽说此地属于外城,但离内城的官厅街比较近,交通很方便。

吉祥二条胡同里的宅子都有这样的特点:门面较窄,庭院很深,里面相当宽敞。王家就是这样。

其实,王家的警戒并不森严,只要能找到后门,要想逃跑也不是难事。只是也不能戴着手铐跑到街上去啊。策太郎心想,最好还是在消除误会之后,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现在,不妨就在这里等着。况且,隔壁房间一直都有戏看,自己也不会觉得无聊。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文保泰案子的背后到底有什么?”张绍光问。听得出来,他现在心情还不错。

“哈哈,你也有猜不到的事啊!”

“二十五万块钱是一笔巨款,不用说,钱肯定是作案的动机之一。可你们为什么要这笔钱呢?你们想干什么呢?这一点,我暂时还没想到。用钱的动机和途径太多了,很难一下子猜到。要是具体一点儿,你们拿去买粮食,我就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了。”

“简单来说,只要有了钱,什么事都能办成。”

“是呀,有钱能使鬼推磨。见到你之前,我还不知道你们要钱做什么,现在大概能猜到,是用作革命经费吧?”

“嗯,那个……”

“你放心,我谁都不会说。只要这钱牵涉李涛,小孩子都知道是为了革命。芳兰姑娘隐藏得真好啊。即便查到了那桐和庆亲王,也查不到李涛。现在,背后的袁世凯也若隐若现了,也许他也是来抢这笔钱的……”

“嘻嘻,你想得有点儿过。”李涛冷笑地说。

“过的是你。杀文保泰的办法是你想出来的吧?”

“随便你怎么想。”

“我看演员表演得挺出色,就是剧本写得太差了。我不知道芳兰怎么唆使了文保泰,让他起了贪心。但文保泰肯定是因为太贪婪了,才会中了她的圈套。不管怎么说,芳兰的演技太好了。见你之前,我还以为文保泰是主使者,芳兰只不过是按他的命令行事。我在钱粮胡同分析案情时,她一直在打马虎眼,一味地恭维我。现在我才懂了,我推理的基本没错,只是没想到芳兰才是这个案子的主角!”

“现在全都明白了?”

“嗯。偏偏在最关键的地方推断错了,以前一直不明白杀人抢钱的目的是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真聪明!”

“不敢不敢,你过奖了!”

“不过,你说我写的剧本太差,我很伤心啊!”

“确实是不行。我去现场一看,立刻就知道了。”

“立刻就知道了?”李涛重复着张绍光的话,“我还以为没有人能看出来呢!”

“你以为别人发现不了芳兰是凶手吗?太天真了。在那么小的房间杀了人,只要调查的人想到作案的手法,就能破了这个案子。毕竟想要在那个屋子里密室杀人,只能用芳兰的办法,也只有芳兰能做到。”

……

“其实,还不如用一些笨办法,比如说把悠悠馆大门砸开,伪装成强盗入室抢劫。如今,社会这么乱,想在茫茫人海抓一个强盗,也不容易。”

“你想到芳兰怎么杀人了?”李涛不耐烦地问道。

李涛本以为自己的杀人杰作无懈可击,没想到却被张绍光如此贬低,有些恼羞成怒。

“我当然想到了。”

“你猜到了二十五万元是怎么运出来的,那猜到文保泰是怎么被杀死的吗?”

“你太自信了吧?”

“没有,没有,应该是你太自信了。那你现在就说说文保泰是怎么被杀的吧,快说呀!”

“好,我说!”张绍光斩钉截铁地说。

李涛没想到张绍光如此聪明。躲在屏风后面的策太郎,也绷紧了全身神经。

把张绍光带进来的男人离开了屋子。估计是李涛用眼神暗示了他们,把他们打发到了走廊。

“他的手铐卸下来了,没事吗?”一个男人在门外轻声地对李涛说。

“没事。”答话的却是张绍光,“要是打架,我打不过李涛。”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

于是,除了躲在屏风后面的策太郎,空空的大厅里,只剩下了李涛和张绍光两人。

“案子发生后,我立刻赶往现场。”张绍光不慌不忙地说,“我让警察尽量保护原始现场,然后找到芳兰,问了她很多事情。我盘问了一些细节,尤其是她离开悠悠馆后,两个日本人怎么把她叫住,又说了些什么。然后,我又问了那两个日本人同样的问题,最后将他们说的话进行对比,发现芳兰漏说了一件事。一开始我还宽容地想,她不是神仙,当然有可能忘记一些细节。唉,我终究还是太善良了。”

“你是说,她忘了说东西了?”

“嗯,很小的一个细节,我本来都没有在意,但日本人说了,她却没有提到,反而让人起疑。而且,那应该就是你剧本里写好的一步。案子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破绽,谜题就解开了。”

“别吊胃口了,快说吧!”李涛说道,语气非常急切。

“是这样的,”张绍光没有直接说,反而把话扯开了,“当时芳兰被日本人喊住,说完话后又转身向悠悠馆走去,就在这时,她摔了一跤,可她转身转得太快,起身又起得很慢。这些都是日本人说的。其实,她起身慢,是因为在那一瞬间,她干了一件大事啊。所以,她不愿意提及自己摔倒了的事。”

“嗯……”李涛哼了一声,流露出内心的不安。

“那块窗帘。”张绍光突然提高了嗓门儿,“透过窗帘下面卷起来的几厘米空隙,她看了看文保泰。那个日本人,叫什么名字来着,也是透过那缝隙看见文保泰的……叫……那个没有胡子的……”

“土井策太郎。”

说话的二人不知道,策太郎正躲在屏风的后面,蜷着身子偷听他们的对话呢。

“对,就是他。当时,芳兰故意摔倒,缓缓起身的同时瞄了一眼悠悠馆。那时,文保泰肯定还活着,估计正坐在石碑前准备取拓本呢。芳兰看,是为了确定文保泰是不是在平时工作的地方。实际上,文保泰取起拓本,行动基本上就在三张榻榻米的范围内。石碑很重,位置不会变,而且他一旦取起拓本,就极其投入,身子可以大半天都不动。因此,他肯定就在你们设计谋杀的原位。但为了谨慎起见,芳兰还是利用时机又检查了一下……

“当然,你可没想到,日本人会叫住芳兰。按照你的剧本,发现文保泰死的时候,芳兰一定要和别人在一起才行。听说,修古堂的老板也曾去过悠悠馆,估计芳兰是准备和他一起谋害文保泰吧。你的剧本是这么写的吧?芳兰摔倒,就是为了通知修古堂的老板。可那两个日本人突然转回悠悠馆,芳兰不得已,只能改变计划。”

“好啊,真不愧是破案的高手,这种细节你都能推测出来,我真是服了!”

“跟你说吧,芳兰起身有点儿慢,还是从那两个日本人嘴里问出来的呢。”

“你调查得真仔细啊!”

“越是没人注意的细节,越是隐藏着意想不到的线索。比如说,既然她摔倒和起身的姿势都那么不自然,这个行为就一定有猫腻儿,而窗帘下面又刚巧有几厘米的空隙,不难设想,这就是为杀人而专门准备的。联系起来,只要稍有想象力,就能知道芳兰在起身的同时就已经扣动机关,杀了人了。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嗯,我无话可说了。你确实很聪明,不过现在却做了鞑虏的走狗,真是可惜了。要是成立了新政府,你肯定能受到重用。”

“不知道新政府什么时候才能成立?”

“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

“我要是知道,现在就不用辛辛苦苦做这种事了。”

“十年以内吧……我估计是这样。这个可以先不聊。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芳兰杀人要扣动机关?”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在悠悠馆杀人,只能用一种方法,不可能有别的。只要有人掌握了线索,她作案的事实就会被全部查出来,她就插翅难逃了。”

“是吗?我们确实没想到,会有你这样善于观察的人。”

“这只能说你们太过于自信了。剧作家,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去过现场?”

“没有,一次也没有。”

“一次都没去过,居然能设计出这样一个方案,真不简单啊!”

“我也是偶然想出来的。”这时,李涛觉得不必再隐瞒什么了,干脆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有一次,芳兰和一个去日本学过建筑的人聊天儿,芳兰问:‘混凝土是不是很结实,一般情况下剥不下来?’那个人说不是。芳兰就告诉他,悠悠馆里的柱子是用石头堆起来的,石块的形状不一,所以柱子上有大大小小的缝隙,看上去很粗糙。那个人就说,那样的话就没办法了。之后,芳兰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还说柱子上的缝隙又大又深,我印象很深。”

“就根据这个,就想出了暗杀的方法,你太厉害了吧?”

“没有,没有,我可不像你那么聪明。当时,我只是把芳兰讲的都记在了心里。后来,她又跟我谈起文保泰取拓本的事,提到文保泰用的棉花球很特殊,里面装了弹簧。这时,我才把这些有利条件都联系了起来,之后又想到怎么让水泥脱落。总之,办法就想出来了。当然,最理想的条件是,文保泰基本上都是在固定的位置工作。所以,我就想,如果把悠悠馆看成舞台,我能不能设计出一场好戏呢?”

“于是,你就想出杀人的游戏来了,是吗?”这时,张绍光插了一句话。听得出来,他有一点儿轻蔑。

“当时,我正好知道日本打算通过文保泰收买那几个大官,所以刚好能实施我的计划……我还和芳兰商量过这样做有没有可能。”

“你们提前试过了吗?”

“芳兰试了很多遍。”李涛回答说,“她把弹簧插进石头缝的深处,再把那柄细长的刀牢牢地塞进去。在刀尖端约两厘米长的地方涂了烈性的毒药,然后把剥下来的水泥块盖上,把毒刀藏起来。做完这些,我们还是不放心。因为,怎么让水泥块掉下来,把毒箭射出去的问题还没解决。后来,芳兰把一条细绳紧紧地系在水泥块上,通过排水口把绳子的一端拉到外边。细绳子是用透明丝编的,肉眼几乎看不出来。这条细绳就是你口中的扳机。拉绳子也是有窍门儿的,速度要快,力气要猛,这样水泥块掉下来,毒箭就会被弹簧弹飞出去。

“放毒箭的位置,也经过了仔细推敲。为了对准文保泰坐的地方,芳兰找了好几处石缝试验,最后才找到了最佳的位置。然后,她就悄悄地反复试验。好在只有她一个人能够自由进出悠悠馆,钥匙也由她保管,她有很多机会慢慢练习。角度、高度、弹簧的韧性、尖刀的选择,都经过了仔细琢磨……再加上芳兰有毅力,工作认真,所以最后‘演出’时才能顺利成功。”

“果然成功都是要付出坚持不懈的努力啊。”张绍光说,“试验的时候,还要注意不能留下证据和痕迹。我曾仔细量过,悠悠馆排水口的直径是三厘米。水泥块可以直接用细绳从排水口拉到馆外,难的是解决弹簧。毒箭射出去时,弹簧也必定从石缝里弹了出去,所以石柱下面放纸篓接弹簧。是吗?”

“哈哈,连最后的谜题,你都解出来了……芳兰在纸篓里放了很多旧的棉花球。文保泰自制的棉花球都安有弹簧,所以多一个,也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设计得真巧啊!不过,芳兰试验的时候用什么做靶子呢?没有靶子的话,箭就会打到对面墙上,也无法知道需要用多大的力气。”

“是啊,芳兰用椅子撑着日本席,把席子当作文保泰进行试验。试验的时候,她猛地一射,就能刺进去很深。刀上本来就有毒药,只要能透过衣服刺进皮肤,就可以了。”

“看来,这是非要杀了他不可呀!”张绍光自言自语。

“嗯,我记得芳兰当时是这么说的……”

这时,又听见椅子的“吱吱”声,大概是李涛挪了挪身子,想坐得舒服些。

“革命不是儿戏,说得直白点儿,革命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不杀掉他,就会被他杀掉。你确实很聪明,不过你不了解这个激烈斗争着的世界,多可悲呀……”

“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我觉得这样,生活会更幸福。”

“你这个人啊,只考虑自己。不革命,国家可能就成了外国的殖民地,我们的兄弟们,我们的子孙后代就可能永远当奴隶。你愿意这样吗?每每想到这些,我都忍不住流泪。为了光明的未来,我们必须坚持战斗、坚持革命,即便流血牺牲也无所谓。革命,就是要见血。谭嗣同不就因为戊戌变法被处死了吗?革命如果需要我,我愿意献上我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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