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远大前程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我渐渐长大成人,不能在伍甫赛先生姑奶奶办的夜校里再待下去,从此便结束了在那位悖晦老太教诲下的读书生涯。真要说结束嘛,其实是在毕蒂把她的全部知识都传授给我以后才结束的——她什么都传授给我了,从那份小价目表起,一直到半个便士买来的滑稽小调,无一不传授给了我。那支小调只有开头两行歌词是勉强读得通的:

上次我去伦敦逛一逛啊,

嘟—噜—罗—噜!

嘟—噜—罗—噜!

谁知上了一大当啊,

嘟—噜—罗—噜!

嘟—噜—罗—噜!

——话虽如此,可是为了要长进学问,我竟然也郑重其事,把这首歌词都背熟了;对这首歌词的价值我也没有产生过什么怀疑,只是认为(到今天还认为)“嘟——噜”“嘟——噜”太多了些,而诗意则未免太少了些。我求知的欲望如饥似渴,因此就请求伍甫赛先生赏赐我一点点精神食粮充充饥也好,居然蒙他俯允。谁知他只想把我当作戏台上的傀儡来摆布——任他申斥,任他吓唬,任他搂着我掉泪,任他抓,任他戳,任他没头没脸地乱打,总之是花样百出,无奇不有。我马上谢绝了这种教育方式,不过,等我谢绝的时候,伍甫赛先生早已凭着他那一股诗意的激情打得我皮开肉绽了。

我只要得到一点知识,就要设法传授给乔。这话听来确乎冠冕堂皇,所以非得略加说明不可,否则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我所以要传授知识给乔,不是为了别的,我是要乔变得高尚些、有教养些,配得上做我的朋友,也好少挨艾丝黛拉的骂。

沼地上的古炮台就是我们读书写字的地方,我们的文具用品就是一块破石板和小半段石笔,乔则少不了还要带上一支烟斗。乔总是这个星期记不得上个星期的课,其实他也根本就没有从我这儿学到过一点半滴知识。可是他在古炮台前抽起烟来,却比平日更有那么一种有识之士的风度——甚至可以说是饱学之士的风度——好像觉得自己的学问一日千里、颇有造诣的样子。我的老朋友啊,你要真是这样,那就好了!

古炮台前既愉快又安静,炮台对面点点帆影在河上缓缓移动;逢到落潮的时候,看去仿佛船身沉没在水下,仿佛沉船仍在水底航行。每逢看到这些鼓着白帆、准备出海的船只,总不免要想起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每逢夕阳西斜,映红了远方的云朵、风帆、青山翠峦或是水滨河边,我又要想起她们。——郝薇香小姐,艾丝黛拉,那幢奇怪的住宅,那种奇怪的生活,好像跟每一件诗情画意的风物都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一个星期天,乔津津有味地抽着烟斗,有意夸大其词,一个劲儿推说自己“笨得无可救药”,我没法可想,只得放他一天假。我在土堤上躺了一会儿,手托着下巴,浏览着眼前的景物,望遍了天空和河海,想寻找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的踪迹,最后,我决定把久久萦回在我心头的一个想法告诉乔。

我说:“乔,你看我应当不应当去看看郝薇香小姐?”

乔慢悠悠地思考着,回答道:“唔,匹普,去干什么呀?”

“去干什么?乔,没有什么事就不能去看看人家吗?”

乔说:“匹普,你要是去看别人,这话你也许没说错。不过郝薇香小姐却不能随便去看。她也许会以为你是去要东西的——要她给你什么东西。”

“乔,难道我就不能讲清楚我不是要她的东西吗?”

乔说:“老朋友,你当然可以讲清楚。她也许会相信,可也说不定不相信呢。”

乔自以为这句话击中了要害(我也有这种感觉),便使劲抽着烟斗,免得话一啰唆,反而效果冲淡了。

过了一会儿,乔觉得话已经起了作用,就又继续说:“你要知道,匹普,郝薇香小姐已经对你很大方了。郝薇香小姐给你那一大笔钱的时候,还特地把我喊回去,对我说,总共就是这些。”

“不错,乔,她的话我也听见了。”

乔又加重口气说了一遍:“总共就是这些。”

“不错,乔。我跟你说了,她的话我也听见了。”

“匹普,我是说,她这话的意思可能是说:咱们到此为止!——你去干你的正经!——从今以后,咱们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我也早就想到过这层意思,现在又听说他也是这样想,越发觉得我的猜想大概是不错的了,这样我当然要大不高兴了。

“我说,乔。”

“你怎么说,老朋友?”

“我说,我跟你做学徒也快一年了。自从我们签了师徒合同以后,我还没有去谢过郝薇香小姐,没有上门去向她请过安,也没有向她表示过一点心意。”

“这倒是实话,匹普;你要么就打个全副马蹄铁送给她——不过照我看是这么着,你即使打个全副马蹄铁送给她,她没有马,拿了这样的礼物也没有用啊。”

“我不是要用这种办法向她表示心意,乔;我不是说要给她送礼。”

可是乔一心只想到送礼,偏要礼物长礼物短地唠叨下去。他说:“就算我帮你打一副新链条送给她锁大门——或者打一两百个鲨鱼头的大螺丝钉送给她家常用用——或者做件把轻巧精致的小玩意儿,比如送给她一把烤叉好烤烤松饼——或者送给她一只铁格子烤架好烤烤小鳗鱼什么的——”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我根本不打算给她送礼呢,乔。”

乔依旧礼物长礼物短地唠叨下去,倒像是我有意催他说下去似的:“唔,匹普,要是换了我的话,我就不送。是呀,我就是不送。她的大门常年用链条锁着,何必再送她一副?鲨鱼头的螺丝钉容易引起她误解[因为鲨鱼掠夺成性,常用以指巧取豪夺者。]。打烤叉少不了铜匠活儿,你是干不好的。再说铁格子烤架吧,哪怕是最出色的手艺人在一副烤架上也显不出功夫来,因为一副烤架一百年也只是一副烤架。”乔这一番话句句苦口婆心,好像竭力要让我从执迷不悟中清醒过来。“不管你打得多么讲究,可打出来的到底只是一副烤架,你乐意也罢,不乐意也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抓住他的外衣,急得大声嚷道:“亲爱的乔,别再唠叨下去啦。我可根本没有想送什么礼物给郝薇香小姐啊。”

乔这才表示同意,说道:“对,匹普,你不要送。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你想得很对。”仿佛他争了这半天,原来就是这么个意思。

“是啊,乔;我的意思也不过是说,我们眼前活儿也不多,假使明天你放我半天假,我打算到镇上去一趟,看看艾丝黛——郝薇香小姐。”

乔一本正经地说:“匹普,她的名字并不叫作艾丝黛薇香呀,总不见得她改了名字吧。”

“我知道,乔,我知道。这是我说溜了嘴。你看我这样打算好不好,乔?”

话休絮烦,总之乔的意思就是只要我认为好,他也就认为好。但他特别讲明一点:如果人家并没有诚意接待我,换句话说,尽管我这种拜访不过是表示感恩,并无他意,但人家如果并不欢迎我下次再去,那么,在这次试探性的拜访之后,千万不要再去第二趟。这个条件我也答应了。

且说乔还雇了一个伙计,名叫奥立克,他的工资是做一个星期算一个星期的。据他自己说,他的教名叫作陶尔吉——这显然是胡说八道[“Dolge”(陶尔吉)与“Dodge”(耍花样)两字音甚相近,所以作者有这样一段议论。]——不过他这个人性子极其固执,我相信他这样说并不是出于一时的异想天开,而是故意捏造假名,欺负乡下人无知。他是个肩膀宽阔、叉手叉脚、黑皮肤、大力气的家伙,一举一动从来不带劲,老是拖拖沓沓的。甚至每天上工,也没有一点诚心上工的样子,总是拖拖沓沓走了进来,好像只是偶然路过而已;到三船仙酒家去吃午饭也好,晚上放工回去也好,总是拖拖沓沓,既像该隐[该隐杀弟的故事,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这里是说奥立克像个杀人犯。],又像那个流浪的犹太人[据中世纪传说,耶稣殉难时,路过一犹太鞋匠门口,意欲稍憩,鞋匠不肯,耶稣遂罚这个鞋匠毕生流浪,求死不得,必须等到耶稣复活时才能获得休息。此处用以状写奥立克的疲塌。],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儿去,也根本不打算回家。他寄居在沼地上一个管水闸人的家里,上工的日子便从那隐僻的住处拖拖沓沓走来,双手插在裤袋里,中饭用一只袋子盛着,松松地套在脖子上,吊在背后。星期天则多半是整天躺在堤坝上,要不就往干草堆或谷仓上一靠,站上个大半天。走起路来老是那么拖拖沓沓,东晃晃西荡荡,眼睛盯着地上;如果有人招呼他,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非得他抬起头来看一眼不可,他就显出一副又是不乐意、又是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仿佛他有生以来脑袋瓜子只转过一个念头,就是,人家老是不让他好好地想心思,这实在可怪,也实在可气。

这个脾气古怪的伙计很不喜欢我。早在我年纪既小、胆子又小的时候,他就哄我说魔鬼就住在铁匠铺子的一个黑洞洞的墙角里,说他跟这个魔鬼是老相识,还说每隔七年就得把一个男孩活活地扔到炉子里去,这样炉火才能保持不熄,说我就是这么一块扔进炉子的材料。后来我做了乔的学徒,奥立克大概就有了成见,认为我迟早要抢掉他的饭碗,从此就更加不喜欢我。倒并不是说,他在言语上或行动上公然有敌视我的表示;可我注意到,他打起铁来,老是故意让火花飞溅到我跟前;我只要一开口唱《克莱门老头》,他就插进来把调子打乱。

且说第二天我提醒乔要告半天假,那时候陶尔吉·奥立克也在场,正在干活。奥立克当时并没有吭声,因为他和乔正在合力打一块通红的铁,我则在拉风箱;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把铁锤往地上一撑,说:

“喂,东家!对我们两个人,你总不会厚此而薄彼吧?小匹普能准半天假,奥立克老头总也能享受同等待遇喽。”我看他不过二十五岁光景,可是动不动就要称自己老头。

乔说:“呃,你要这半天假,打算干什么?”

奥立克说:“我打算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他打算干什么?他打算干什么,我就打算干什么。”

乔说:“匹普嘛,他要到镇上去一趟。”

那一位倒真是了不起,他马上反唇相讥:“原来如此;奥立克老头嘛,他也打算到镇上去一趟。要到镇上去,两个都去得。总不见得只去得一个吧。”

乔说:“不要动肝火。”

奥立克粗声大气地嚷道:“我爱动就动。有人上得了镇,有人偏上不得!我说,东家,这可不成啊。一家铺子里可不能两样待人啊。要像个男子汉才是!”

远大前程

东家没有理会他这一套;后来奥立克总算气平了些,他冲到炉子跟前,钳出一根烧红的铁棒,对准我刺过来,仿佛要在我身上戳一个对穿窟窿,可是铁棒到我脑袋旁边忽然一转,却落到了铁砧上。他就动手锤起来——我看他简直是把那根铁棒当作我的替身在锤,飞迸的火花仿佛是我四溅的鲜血——锤到最后,铁是冷了,他自己却热不可当,于是他重又把铁锤往地上一撑,说道:

“我说,东家!”

乔反问他一句:“你现在没气了吗?”

老奥立克板起了脸说:“哎!没气了。”

乔说:“那么,看你平日干活也不算偷懒,就大家都放半天假吧。”

姐姐一直站在院子里,不吭一声,这些话都给她听见了——她专爱打探偷听,什么都干得出来——当时她就马上从一个窗口里探进头来。

她数落乔说:“你这个脓包,真干得出来!随随便便就给这种只配关水牢船的大懒虫放假!我看你一定是个百万富翁吧,白出工钱不叫干活!我要是他东家的话,倒要请他看看我的手段!”

奥立克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顶撞她说:“只要你敢,什么人的东家你都能做。”

(乔说:“别惹她。”)

姐姐的火儿渐渐大起来了,她答道:“天下什么样的傻瓜、坏蛋我都能对付。能对付傻瓜,当然就能对付你东家,你东家是天字第一号没头脑的大傻瓜。能对付坏蛋,当然就能对付你,像你这样面孔凶煞、良心黑透的坏蛋,就是跑到法兰西也找不出第二个。哼!”

伙计咆哮道:“葛吉瑞老太婆,你这个下贱泼妇!常言道,泼妇善识坏蛋,难怪你是个专认坏蛋的大行家!”

(乔说:“别去惹她好不好?”)

姐姐又是嚷又是哭:“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匹普,奥立克那家伙跟我说的是什么话?当着我汉子的面,他竟敢这样骂我!呜——呜——呜!”她的每一声呼喊都像鬼哭神号;我不能不怪我姐姐不是,她和我见过的一切泼妇犯的都是一个毛病,我们不能因为她性子不好、动不动就要发脾气而原谅了她;因为她这脾气并不是情不自禁发起来的,她明明是故意装腔作势,不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脾气偏要逼着自己发脾气,于是这脾气就一步一步,愈发愈大,终于闹到昏天黑地。“他当着我男人的面骂我什么呀?我那个男人也真孬,亏他还在圣坛上发过誓要一辈子保护我呢!呜——呜!你还不快过来抱住我!呜——呜!”

伙计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唉——唉——唉!谁叫你不做我的老婆,否则我就来抱你了。我就把你按在抽水筒下面,浇你一个不透气儿,看你还敢不敢!”

(乔说:“跟你说,别惹她。”)

姐姐嚷道:“呜!你们听听,他骂了什么呀!”说着双手一拍,发出一声呼天抢地的号叫——她的脾气这就发到第二个阶段了。“你们听听,他骂了我什么呀!不得好死的奥立克!竟敢在我家里这样放肆!我是个嫁了人有了主的女人呀!你竟敢当着我汉子的面这样作践我!呜——呜!”姐姐拍了一阵巴掌,乱嚷乱叫了一阵,然后又是捶胸口,又是捶膝盖,扔掉头上的帽子,狠命扯自己的头发——经过了这几个阶段,就完全达到了疯癫状态。脾气发到了家,成了个十十足足的泼妇,便一头向门里冲来,幸亏我早就把门锁上了。

乔这个倒霉蛋,刚才有一句没一句地拦劝了一阵,人家只当作耳边风,这会儿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只好壮起胆子来对付那个伙计,他责问奥立克干涉他们夫妇的事情究竟是何居心,又问奥立克有没有种跟他见个高下?奥立克老头觉得事情已经弄到这个地步,不动武也过不了关,便立即摆出了防卫的架势;于是双方连身上烧焦了烤烂了的围裙也不及解下,就像两个巨人似的交起手来。在我们那一带,我还没见过有哪一个人经得起乔几拳揍。奥立克简直就像上次跟我斗拳的那位白面少年绅士一样不顶事,一下子就被乔打倒在煤灰堆里,躺在那儿不敢爬起来了。于是乔便开了门,走出去扶起姐姐,原来姐姐已经昏倒在窗下(不过依我看,他们这一架她刚才都是看在眼里的)。乔把她抱进屋来,放在床上,设法让她苏醒,她却一味使劲挣扎,双手揪住乔的头发不放。喧嚣过后,鸦雀无声,特别宁静。我上楼去换衣服,心里恍惚觉得今天像是星期天,而且像是死了什么人似的每逢闹极而静,我老是有这种感觉。

换好衣服走下楼来,只见乔和奥立克两个人已经在打扫,一场风波就此消歇;要说还留下什么痕迹,无非是奥立克的一边鼻孔上留下了一道裂口,看来既无意趣,也欠美观。他们从三船仙酒家买来了一壶啤酒,心平气和地一块儿喝着。这种闹极而静的气氛,使乔心平如水,俨如哲人达者;他跟我一块儿出了门,把我送到大路上,有如临别赠我以药石之言一样,特地对我说道:“匹普,忽而暴跳如雷,忽而不暴跳如雷——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此处无须细述,我再次前往郝薇香小姐府上时心情是如何荒唐可笑(因为有些感情对一个成人来说原极正常,可是移到一个孩子身上就显得十分可笑了)。也无须细述我在她家大门口徘徊了多少回才下定决心打铃。也无须细述我如何犹豫再三,想要不打门铃,赶紧回家。更无须细述我平日的时间由不得我自己支配,否则我这次一定过门不入,宁可下次再来。

这一次来开门的不是艾丝黛拉,而是莎拉·朴凯特小姐。

朴凯特小姐说:“怎么啦?你又来了?你来干什么?”

我说我不过是来看看郝薇香小姐;莎拉听了这话,显然是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把我打发走。可是她毕竟担待不起责任,不愿造次,还是让我进去了;没多大工夫,传话出来,只说叫我“上去”。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郝薇香小姐只是一个人待在房里。她一双眼睛盯在我身上,说道:“哦!你该不是来要钱的吧?我可没有什么给你了。”

“哪儿的话呢,郝薇香小姐。我只是来告诉您一声,我做了学徒,过得很好,常常想起,非常感激你。”

她还是那样不耐烦地挥挥手指,说:“得啦,得啦!常常来玩玩吧。到你生日那天来吧。——哎哟哟!”她突然嚷了一声,连人带椅子转过来冲着我说:“你东张西望,是在找艾丝黛拉吗?嗯?”

我东张西望,的确是在找艾丝黛拉,于是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她身体一定很好吧。

郝薇香小姐说:“出国去啦,接受上流小姐的教育去啦;离这儿可远着哪;越发比以前美啦;谁见了都爱呢。你可见不到她啦,明白吗?”

最后一句话充满着幸灾乐祸的意味,说完还发出一阵令人很不好受的笑声,叫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好在她马上就打发我回家,总算免了我一番操心。那胡桃壳脸的莎拉砰的一声在我背后关上了大门,我一肚子的不满也达到了空前的高峰;不满自己的家庭,不满自身的行业,不满一切的一切。此行的全部收获就是如此而已。

沿着大街慢步走去,闷闷不乐地望望大街上的橱窗,心里盘算着:假使我也是个上等人,我买些什么呢?正在这时,忽然从一家书店里走出来一个人,你道是谁?原来是伍甫赛先生。伍甫赛先生手里拿着一本感人的悲剧著作《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英国剧作家乔治·李罗(1693——1739)所写的五幕剧,一名《伦敦商人》,说的是学徒巴恩威尔受妓女蜜尔妩引诱,挪用店款,杀害其伯父,卒被绞死。],是刚刚花了六个便士买来的,因为他马上就要到潘波趣先生那里去喝茶,准备把这个剧本拿去一字不漏地照本宣读给潘波趣听。一看见我,似乎就认为这是上天有意安排,要让我这个学徒来听他宣读剧本[剧中主角巴恩威尔也是个学徒,伍甫赛先生显然有意借题发挥,要教训匹普一下。],因此他一把抓住我不放,一定要我跟他一块儿到潘波趣公馆的客厅里去坐坐。我知道反正回到家里也是难受,夜间昏黑,路上凄清,好歹有个伴儿同行总胜似一个人赶路,因此也没有多推辞。到得潘波趣家里,不早不迟,恰巧是大街上和铺子里纷纷上灯的时候。

我从来没有看过《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一剧的演出,不知道通常演出一场需要多少时间;不过,我记得明明白白,那天晚上一直朗诵到九点半才结束。伍甫赛先生一进新门监狱[意谓伍甫赛念到新门监狱一场,即指第五幕第二场,巴恩威尔的同店老友索罗高替巴恩威尔请了牧师到狱中为巴做临终忏悔,巴恩威尔大为“彻悟”,表示愿意牺牲自己,以为后世之戒。],我就担心他恐怕上不了绞刑架了[上绞刑架的情节,指第五幕第三场。],因为他这不光彩的一生前面都是一表而过,可是进了监狱以后,就大做其文章了。他居然埋怨自己花开正茂便遽遭摧残[第五幕第二场,狱吏提巴就刑时,巴的一大段告别辞中有一句台词:“大自然还没有完成她这件制作——还没有在我身上打下成人的烙印,我生命的旅程便告终了。”埋怨云云即指此而言。],我觉得这未免有些肉麻,其实他是此生伊始便已走上了斫伤生机的道路,一叶又一叶地凋零败落。然而,这还不过是叫人感到冗长可厌而已。最使我痛恨的是,我明明清白无辜,他们居然把整个剧情拿来栽在我的身上。巴恩威尔一开始走上邪路,潘波趣就怒眼瞪着我,我可实在想要叫屈。伍甫赛也费尽心血,非要把我表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不可,我成了剧中主角:性子既残暴,又爱哭鼻子;受了妓女蜜尔妩的唆使,去谋杀自己的伯父,情无可恕,罪不容诛;蜜尔妩哪一次不是说得我俯首帖耳哑口无言;偏偏我那老板的女儿心里就只有我一个,我十恶不赦,她也不以为意[老板的女儿玛丽雅暗中爱上巴恩威尔。三幕三场巴恩威尔偷了店里的款子出逃,留条说明再不回来,玛丽雅得知此事,设法为其弥补欠款,瞒过她父亲。巴临刑时,玛到场为之祝福,与之诀别。];至于我在那个要紧关头的早上吓得气喘吁吁,迟疑了好半晌才动手,我看这与我平日为人软弱倒是一致的[第三幕第四场描写巴恩威尔在林子里谋杀他伯父时矛盾百出的心理状态,与匹普在那个大雾的早晨偷了家里的食物送给逃犯的情景很相似。]。最后我总算被处了绞刑,伍甫赛也把书阖上了,可是潘波趣还坐在那里拿眼睛瞪着我,大摇其头,说道:“前车可鉴啊,孩子,前车可鉴!”仿佛谁都知道我只要把自己的一个什么至亲哄得动了善心,做了我的恩主,我就会动脑筋去谋害他似的。

完事之后,我和伍甫赛先生同路回家,此时已是夜黑如漆。一出镇就遇到大雾,又浓又湿。关卡上的灯看去只是一团模糊,好像挪了个地方;浓雾里射出的灯光好像伸出手去可以摸得着抓得住。看到这个景象,我们便说,风向转了,沼地上哪个地方又起雾了;正在闲谈之际,忽然看见一个人在关卡局子后面磨磨蹭蹭走着。

我们停下来喊道:“喂!那边是奥立克吗?”

他应了一声“是啊!”便磨磨蹭蹭走出来。“我在这里歇一会儿,想等个人同路。”

我说:“你这么晚才回去啊。”

奥立克坦然自若地回答说:“是吗?你也不早啊。”

伍甫赛先生为自己刚才的演出感到得意非凡,便说:“奥立克先生,我们刚刚举行了一个文娱晚会,尽兴而归。”

奥立克老头只是咕哝了一声,仿佛他对于此道根本没有什么议论可发,于是我们三个人一块儿继续赶路。我就问他是不是利用了这半天假期在镇上逛了个够?

他说:“是啊,逛了整整半天。你一走,我就跟着来了。我没有看见你,不过我恐怕就在你后面。你可听见,炮声又响了。”

我问:“是水牢里在放炮吗?”

“可不是!又逃走了犯人。从擦黑起,炮声没停过。你听着吧,一会儿又要响了。”

果然,没走几步路,迎面就轰隆一响传来了那熟悉的炮声,雾重炮声也沉,瓮声瓮气地沿着河边洼地渐渐远去,仿佛要去追赶逃犯,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奥立克说:“这样的晚上,逃跑倒是挺好不过的,逃出水牢的犯人就好比是飞出笼的鸟;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天气,上哪儿去逮他们呢!”

他这番话倒勾起了我的心病,我不禁默默地想起心思来。伍甫赛先生呢,他还在串演今晚的悲剧中的那个好心不得好报的伯父,此身犹在坎伯威尔他自己的花园里,内心在沉思,嘴里在嘀咕。奥立克双手插在裤袋里,挨在我身旁磨磨蹭蹭地走着。一路上又黑又湿又泥泞,脚踩下去,泥水直溅。信号炮声又时不时地迎面传来,又闷声闷气地沿着河道渐渐远去。我憋着一肚子心思不开口。伍甫赛先生一连死了三次:在坎伯威尔花园里是一片慈爱吐尽而死,在波士委田野是以死相拼,力战而死,在格拉斯通伯瑞则是受尽痛苦而死[意谓伍甫赛先生的精神始终沉浸在一些剧本中。在《乔治·巴恩威尔的身世》一剧中,巴恩威尔的伯父在坎伯威尔花园里为巴所害,临死前还为巴祝福。“波士委田野”是《理查三世》中的一场,理查三世即于该地战败被杀。格拉斯通伯瑞是英国一所著名古寺院的所在地,其事出于何剧至今还是个谜。]。奥立克有时候哼哼唧唧:“加油打呀,加油打——克莱门老头!臂膀粗呀,劲头大——克莱门老头!”我看他是喝过酒了,不过并没有喝醉。

我们就这样回到了村里。路过三船仙酒家已经是十一点钟,只见店门大开,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平日少见的蜡烛,显然都是匆匆点亮了又匆匆搁下的,我们不禁大吃一惊。伍甫赛先生便进去打听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还以为是逮住了逃犯呢),可是一转眼他就急急忙忙奔了出来。

他也不停一下,一边跑一边嚷:“你家里出了事啦,匹普。快跑回去看看!”

我追上去问道:“出了什么事?”奥立克也紧紧挨在我身边。

“我不大清楚。好像是乔·葛吉瑞没在家的时候,有人闯进你们家去了。大概是些逃犯干的。你们家里有人给打伤了。”

我们只顾拼命奔跑,也来不及多说话,一口气直奔到厨房里。厨房里挤满了人;全村的人都赶来了,有的只好待在院子里;厨房当中站着一位外科医生,还有乔,还有好些妇女。看热闹的人一看见我来了,连忙给我让出路来,我这才明白是姐姐出了事——她不省人事,一动不动地躺在光秃秃的地板上。原来,她是面朝着火炉的时候,被什么人照准后脑壳猛一家伙打倒在地上的。尽管她和乔还有一段夫妻的缘分,可是这辈子却再也不能暴跳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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