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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烂佬爱泼妇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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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冰在阿火工作的客栈初遇哨牙炳,他刚好登门寻乐,她站在柜台旁,哨牙炳误认她是新来的姑娘,阿火来不及介绍,他已调戏道:“哗,阿妹你高到好似一支蔗!正好我有对锋利无比的门牙。唔好意思,来,俾炳哥咬几下,炳哥我啃蔗不吐渣!”阿冰二话不说,执起扫帚把哨牙炳追打到门外,阿火尚未出手挡护,哨牙炳已经蹲下求饶。 哨牙炳涎着脸请吃消夜赔罪,特地建议到大牌档吃潮州打冷,岂料阿冰摇头道:“不,我想吃西餐。”他脸露犹豫神色,她马上嘲讽说:“算了,算了,不过跟你开玩笑。嘻,汕头人都说男人‘冇钱食饭,有钱叫鸡’,想不到香港一样!” 阿火连忙打圆场道:“炳哥有怪莫怪,汕头女人的嘴巴不饶人。” 抵不过阿冰的激将,哨牙炳硬着头皮道:“我又没说不去。走走走!老远来到香港,当然要开开洋荤。乡下人进城嘛!”正出门,不巧遇上刀疤德,他嚷着加入,一行四人走路到卢押道七号的澳洲餐室,哨牙炳曾跟陆南才来过,知道这个钟点还未打烊,更重要的是餐点价格不至于贵得离谱。 到餐厅坐下,点了烚火腿、通心粉、烤牛排、吉列炸鱼几道菜,刀疤德和阿火狼吞虎咽,阿冰的胃口也好,唏哩呼噜地像跟两个男人比吃,哨牙炳虽然也饿,但多吃便须多点,他宁可忍住,随意用叉子撩了几口肉便说饱了。阿冰不惯使叉,直接用左手的五只指头压住黄澄澄的炸鱼,右手握起短餐刀使劲地切,几下不小心让刀锋锯到碟上,锯出一道长长的“吱——”,大伙挤眉咧嘴感到非常刺耳难受,她却若无其事,不断摇动胳膊,手腕上的玉镯子轻轻晃荡,那是母亲的遗物,她戴上了便觉得继承了母亲的命运。 切过了鱼,再切牛,左右两三下已把整片牛排割成一块块细肉。阿冰的认真神情令哨牙炳记起从阿火口里听过关于“汕头九妹”的点点滴滴,猜想她在宰狗的时候亦是这样地聚精会神,眼里有光。阿冰发现大伙在盯着自己,立即皱起眉头,嘴里嚼肉,手里的刀锋却朝众人脸上逐一指去,警告道:“看什么看?信不信老娘像宰狗一样宰了你们!” “哎哟,三句不离本行!”刀疤德笑道,“刀法又快又狠,哪个男人敢惹你?” 阿冰白他一眼,懒得回话,端起兄长面前的杯子呷了一口啤酒。她从未喝过啤酒,这夜凑着高兴尝尝,觉得比凉了的药茶更苦涩,喝进嘴便想吐,但不希望被取笑,硬生生地吞下去。而且为了装出豪气,举杯再喝,这回是灌了,喉咙咕噜咕噜地响,还打了个嗝。两颊很快泛起淡淡的绯红。 刀疤德继续跟她抬杠道:“别喝了,不然醉了真会把我们像狗般宰了!” 于是话题开始扯到屠狗上面。阿冰红着脸细说在家乡的杀狗过程,敲击、放血、刮皮、斩件,其实跟杀猪杀牛差不多,但当狗目睹同伴被拉出笼子的时候,总会从喉里发出非常奇特的声音,先是一阵深沉的咕——咕——咕,然后是一轮尖扁的滋——滋——滋,乍听似在哼唱哀乐。开始时,只是一只两只狗哼,但很快便是十只廿只,最后便是所有的上百只的狗一起哼,像传说中的鬼哭。说得兴高采烈,阿冰把餐刀举在空气里挥动比画,坚定地说:“我是不怕它们哭的。它们来讨债,我还债便是,它们哭不哭,我都要还,要还的总躲不掉。” “谁告诉你的?”哨牙炳促狭地说,“噢,是狗。我几乎忘了,你是同类,听得懂狗话。” “一定是汕头相士铁嘴陈说的啰!她对他比对阿父更听话!”阿火在旁抢白道。然后转脸问阿冰:“铁嘴陈到底有无说你几岁嫁人?难道你想一辈子拿刀揾食?” 阿冰没答话,把餐刀搁在碟上,搁得不稳当,刀子磕声掉到桌面。她捡起餐刀,一下下地锵锵敲着碟沿像敲木鱼诵经,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反唇相讥道:“你们打打杀杀,不也是拿刀揾食?”又幽幽地说:“我没嫁人的打算了。下辈子吧,或者,下下辈子,看我什么时候还清它们的债。” 刀疤德叼着牙签插嘴道:“不必等那么久!不如你这辈子索性嫁给狗公,狗公会很感激。”哨牙炳噗嗤笑了一声。刀疤德眼神扫他一下,顺势说:“不然就做阿炳老婆吧!他在客栈是出了名的狗公。”哨牙炳在孙兴社的堂口职位是“草鞋”,火并时调动兵器,出事时安排逃亡,平日兼管钱财账目,刀疤德则是“红棍”,打打杀杀永远带着兄弟走在最前头。 哨牙炳自认是客栈常客,从来不觉有何不妥,那是他的世界,多么地可靠稳定。然而他从未动过娶老婆的念头,成家立室要负责任,想起已觉头痛。所以这一刻刀疤德说的虽然只是玩笑话,却似当众一巴掌把他推到墙角,浑身的不自在。他觉得应该反驳,但不明白是什么理由,平日牙尖嘴利,此刻谈到老婆不老婆的话题却有口难言,“你,你……我,我”了几声便说不下。 刀疤德一直妒忌哨牙炳受到陆南才的信任,此番更不放过调侃的机会,道:“阿炳你就别推了!年纪不轻了,好歹得娶个婆娘。九妹欠了狗公,非狗公不嫁,只有你挡得住她的杀气。俗语说‘好佬怕烂佬,烂佬怕泼妇’,但依我看,烂佬其实应该爱泼妇,泼妇够辣,无得顶!” 阿冰破口骂道:“你妈才是泼妇!其实世上有哪个男人不是狗公?所以你老婆嫁的也是狗公!老实讲,只要是老娘爱的,狗公也比男人好,如果老娘不爱,再好的男人亦不如狗公。” 刀疤德朝她吐出舌头,猥琐地舔了一下嘴唇,又装模作样地吠了两声。阿冰不甘示弱,捡起餐刀作势掷过去。刀疤德向阿火道:“啧啧啧,你九妹这么凶狠,我的‘红棍’位子应该让给她坐!” “我早告诉过你们,汕头女人可不是好惹的。我当年其实并非怕了父亲而离开汕头……”阿火刻意调和气氛,瞄一眼阿冰,开玩笑道,“我怕的是她啊!但话说回来,炳哥,不如把我阿妹娶回家,干脆让我喊你一声‘妹夫’?” 哨牙炳愣住,仍旧不懂得如何回话,阿冰反而看不过眼,道:“够了吧?炳哥哪里得罪你们了?他嬲了,不请客,你们可得买单啊!” 哨牙炳心底竟然冒起莫名的暖意,觉得她在维护他。这更令他不好意思不说话。于是他说:“嫁谁不嫁谁,命中有数,轮不到谁来插嘴!你欠我,我欠你,夫妻之间就是欠来欠去,‘有仇不报,成为父子;欠债未还,结成夫妻’,一般不都这么说吗?”其实他从未想象过娶妻生子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偶尔听见兄弟们抱怨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听多了,说到自己嘴上亦见溜顺。 阿冰点头,不自觉地望向哨牙炳,仿佛感谢他是知音。 哨牙炳察觉到阿冰的眼神,心里得意了,索性逗她一逗,于是用夸张的姿势单膝跪到地上,拱拳道:“我们不都爱食狗肉吗?如果没人宰狗,我们吃个屁!所以‘汕头九妹’其实就是‘送肉观音’,是我们的大恩人!来,观音娘娘,请受在下一拜!我们都欠你!” 才刚说“夫妻相欠”,这番话摆明是在讨便宜,阿冰脸上一红,蹬脚踢向哨牙炳,他扭腰闪躲,右颊却仍被她的鞋底稍稍扫刮了一下,立即浮起一道浅浅的血印。阿火大惊,连忙喝止,哨牙炳却再耍嘴皮子,抬手摸摸脸,笑道:“没关系!狗肉是香肉,想不到连‘送肉观音’的脚亦香喷喷!” “哎哟哟,有戏唱了!”刀疤德煽风点火,拊掌喊道,“阿火还不快叫‘妹夫’?” 几个大人像孩子般你一言我一语再斗一阵嘴,哨牙炳结了账,各自归家,阿火说;“炳哥,明天重阳节,听说虎豹别墅开门贺节,我想带阿冰去瞧一瞧。” 哨牙炳点头道:“嗯,先顾好阿冰,客栈那边我派人打理。” 夜里躺在床上,哨牙炳揉着右颊,回味适才的唇枪舌剑,先见到刀疤德,往左移,是阿火,再往左移,是阿冰,然后便定格在她的脸上。阿冰的眼神是那么笃定,仿佛坚决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一切,更不容许别人不相信,无论你是男人,或者狗。自己平日遇见的女人总是任由摆布或扭扭捏捏,汕头九妹可不一样,有话说话,谁都休想占她便宜。刀疤德其实说得对,烂佬爱泼妇,相冲相撞里面有刺激,刺激里面有不服气,不服气了,便想要征服。 胡思乱想了一会,阿炳的脑筋开始迷糊,朦胧里见到两颗圆滚滚的黑珠子,不确定是阿冰的眼珠还是算盘里的木珠,他想象自己伸手调拨,黑珠子却上下摆荡让他摸个空,他急了,两只手一起往前抓去,黑珠子却跳动得更急,像跟他捉迷藏。他沉着气念起珠算诀词,八退一还二、六一下加四、见三无除作九三、无除退一下还六……黑珠子慢下了节奏,他也在单调重复的诀算声浪里坠入梦乡,梦里,有个人影,分不清是母亲抑或是这个夜晚自己初遇的那个人。 第二天哨牙炳也到了虎豹别墅。本来没这打算,不过吃过早饭,走往麻雀馆时记起有一桩堂口的小事情忘记向阿火交代,明明可以等他回来再说,此刻却似有无数的蚂蚁在心里钻爬,非立即找着阿火不可。于是跳上电车支支屹屹地坐往铜锣湾方向,不知何故觉得车速比平日慢,路轨在前头延伸仿佛漫无止境,好不容易熬到了站,等不及停定他已纵身跃到路面,三步并两步地朝大坑道山上走去,抬头远远望见那座高耸入云的白塔,忍不住对自己说,是这里了,他们一定要在这里,她一定要在这里。 白塔称为“虎塔”,楼高七层,在虎豹别墅的花园西南方。花园称为“万金油花园”,一部分是西式宫廷设计,一部分是中式亭台楼阁,近日落成了一座七层高塔,主人家高兴了,选定重阳节开放游赏。主人是胡文虎和胡文豹,祖籍福建的客家人,父亲胡文钦在缅甸卖药致富,兄弟二人承继祖业,开发了万金油、八卦丹、头痛粉等不同名目的成药,发了大大的财,南洋和中国华南都是他们的地盘。胡家三十年代移居香港,在大坑道十五号建了虎豹别墅,大坑道在山上,沿途都是到别墅赶热闹的人,阴沉的天色杀不了他们的兴致。哨牙炳忽然想起陆南才曾对他说,堂口生意日后做得好,要跟弟弟陆北风合建“南北别墅”,也设花园,园内设置一百零八张桌子,任由孙兴社手足无日无夜地打麻雀和赌牌九。哨牙炳又想,那么,自己呢?万一发了财,是否亦该找个人共享名字盖屋建园,在天地之间竖起一个结结实实的立脚点?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一时之间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瞬间确有这样的渴求,或许,世上有些事情你本来以为自己不要,但其实只是尚未遇上对的人、对的时刻,一旦碰见遇见,所有可能的念头都会冒起。可是如果再问怎样才算是“对”,恐怕又有另外一番糊涂,唯有自己说了算。 哨牙炳有点怅然,吸气稳住心神,提起脚步继续往虎豹别墅走去,不算远的路程,却感觉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到了大门,门外竖立“万金油花园”的红彤彤牌坊,园里人山人海,四周墙上印着醒目的“万金油”老虎商标图案。哨牙炳暗笑,如果做了老板,自己的生意商标肯定要用两只门牙。 花园里,孩子们跑来钻去,父母叫着嚷着把他们拉回身边,骂声哭声此起彼落。庭园到处布置着石雕,都是猪白兔联婚、西天取经、八仙过海之类的民间神话雕像,哨牙炳伸长脖子东张西望,竟也似个迷路幼童,慌张、恐惧,一颗心提到嘴边。终于见到桥边站了个身穿灰布短打、头戴草帽的胖子,背向他,但一看颈上露出的肥肉便知道是阿火,不过身旁没有阿冰。哨牙炳急步走近,阿火道:“咦,炳哥,你怎么跑来了?我在找阿冰呢。人多,挤了几下,失踪了。” 两人分头寻找,阿火往虎塔,哨牙炳到回廊旁的山洞,洞里刻满壁画,由低到高都是青面獠牙的牛头马面和一个个赤身露体的人,射灯照到墙壁上,游人此进彼出地在灯前走过,光线忽明忽暗地令画像似在晃动手脚。他定神看清楚,原来是十八层地狱的惨厉刑罚,拔舌地狱、绞剪地狱、铁树地狱、铜柱地狱、火山地狱、刀锯地狱、血池地狱……因果报应都在这里了,虎豹别墅的主人用心良苦,开放花园主要是为了向世人倡导善念,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差来早与来迟,忘不得。哨牙炳是首回来此地方,看着望着,暗想自身是无恶不作的堂口人,死后不知道会堕落到哪层地狱,难免额上渗汗,心头紧了一下。这时候有一道声音从洞穴远处喊过来:“炳哥,快来!” 哨牙炳望过去,是高大显眼的阿冰站在墙边向他招手。她今天把头发扎成辫子,从颈后垂在胸前,身穿粉蓝色对襟上衣,黑绸裤,黑鞋,鞋面绣了几束红花,地上射灯的光线刚好打到腿上,看在哨牙炳眼里像腾云驾雾而至的仙女,只要挥一挥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把他从炼狱深处救回人间。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阿冰伸手对他指了指旁边的壁画,上面有十多头凶神恶煞的牛前后左右乱冲,有人被撞抛到半空,有人被踩在蹄下,有人被咬在嘴里,牛群四周是红彤彤的火,画旁有个刻着说明的小牌子:“第十层,牛坑地狱,旨为畜牲伸冤,杀生者堕入此狱,永受牛虐之苦,不得超生!” 阿冰伸出舌头,故作夸张地说:“我还以为下辈子会做狗被人又杀又吃,原来根本冇得投胎!”哨牙炳打算安慰她,说出来的却是:“被牛踩死好过被狗咬死吧?死得比较痛快。”阿冰倒被逗笑了,道:“说的也是,人生求的不过是痛快,怎么个死法,还不都是死!”哨牙炳也笑。她却又恐吓道:“炳哥你别高兴,你也好不了多少。过来瞧瞧,这边!” 阿冰扬扬下巴示意他望向另一幅壁画,第九层,油锅地狱,嫖娼卖淫,盗贼掳掠,恃强凌弱,死后统统被小鬼扔进锅里承受滚油沸腾之报,又是永不超生。她一面抚弄胸前发辫,一面开玩笑道:“好哇,原来我们是邻居!有空多串门子,有伴便不寂寞。”哨牙炳的心被“寂寞”两个字撞了一下。这些年来漂泊忙碌,不管晚上在客栈里如何把女人征服在胯下,泄了之后总觉心底空荡荡似被挖开了洞,渴望能够尽快填满,然而无论再找几个女人,依然觉得强烈的饥饿,不是胃,是心。他从未认真想过那是什么道理,如今被这样的壁画重重包围,面对这样的一个笃定女子,他恍然领悟原来孤独就是地狱炼火,然而只要有人相陪,多多少少有了抵受的能耐。 于是他大着胆子仰脸向阿冰回道:“没问题,奉陪!” 阿冰啐了一声,走出洞穴往找阿兄,两人来到桥边,阿火悠然自得地蹲在地上啃着甘蔗。其后三人同逛虎塔和其他园景,从虎豹别墅高处往下远眺,夕阳斜照铜锣湾海面,渔艇和货轮在粼光闪闪里若隐若现,哨牙炳错觉自己亦是站在船上,只待风起帆扬便可启航。 阿冰在香港游玩数天,阿火心里有数,故意说自己要在客栈看管几个新来的姑娘,央请哨牙炳陪她,但开了个过分的玩笑:“炳哥,照顾归照顾,可别监守自盗啊!” 哨牙炳沉下脸,反应激烈地骂道:“你老母!你把你妹看成什么人?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你……”但马上心虚,说不下去了。自己是什么人?不就是每天不来客栈找姑娘便睡不着的人?在堂口兄弟面前,他没资格装正人君子,但玩笑开到了阿冰头上,他深深觉得冒犯。 阿火自知失言,吐舌道:“你们是金童玉女嘛,我只担心你们情不自禁……” “仆街!”哨牙炳抡起拳头作势捶打,阿火连忙头耷耷逃开,边跑边喊:“炳哥跟汕头九妹的打狗棒果然相称呀!” 哨牙炳向其他兄弟打听了吃喝玩乐的好地方,带阿冰搭缆车到太平山,在山顶餐厅吃冰淇淋,一杯三毫子,好贵,心疼死了,但疼得舒坦。又到东区游乐园听潮剧,阿冰专心欣赏舞台上的出将入相,哨牙炳半句也听不懂,但其实根本没在听,只顾如看戏般定神望着阿冰眼睛里的锣鼓喧天。那夜散场后,两人搭电车沿英皇道返回湾仔,有个妇人牵着五六岁的孩子穿越路轨,司机连忙煞车,探头到窗外高声喝骂,孩子吓得哇哇嚎哭。他们并肩坐在电车上层,车身猛烈摇晃,阿冰半个身子倾斜跌撞到哨牙炳胸前,一阵发香飘进他的鼻孔,他错觉得被摔到车外,满脑的天旋地转。面对客栈的姑娘,他是如此淡定,然而此刻在阿冰旁边,他自觉比孩子更脆弱,不知何故竟对她忆述小时候的事情,更不知何故,这一回,没说半句大话。阿冰怔怔听着,游玩了一整天,脸容疲惫了,眼睛却仍明亮,至少看在哨牙炳眼里如此。待他说完,她眉头一皱,咬牙道:“换作是我,一棍把那个什么虾米叔打死!” “没必要吧?他和我阿母只求开心,他们没有错。”哨牙炳摇头道,望向车外,霓虹招牌闪亮着“英京大酒家”五个字,先前下过雨,门前积水倒映着蓝色橘色的破碎光影,像无数前来偷听的小蛇。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质疑道:“可是你阿父不开心啊!你也不开心吧?” “开不开心是自己的事情,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快乐便不准别人快乐。懂得找乐子才对得起自己。” 阿冰嘟一下嘴巴,调侃道:“是啊,那么祝炳哥日日过得开心。” 哨牙炳愣住,觉得她认定他是“狗公”,心里涌起羞愧,脸色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阿冰亦不言语,暗暗想着关于快乐的事情。她顺着哨牙炳的视线望去,见到两个洋水兵从史钊域道远处走到庄士敦道交界,骑楼旁马上有七八个穿着短旗袍的中国女子涌前包围,叽叽喳喳说着她听不懂的英语,她想起家乡狗棚里在笼子内抢着吃肉的狗,然而眼前的明明是人。于是她又忍不住问:“炳哥,客栈的姑娘也开心吗?” 哨牙炳迷惘了,他从未想过这问题,唯有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半晌,犹豫地说:“我猜……应该会吧。” 阿冰不以为然地笑道:“哎哟,炳哥是堂口大佬了,竟然还这么天真。她们为了赚你口袋里的钞票,唔开心也要装开心!” “唔好意思,我不是大佬,南爷才是。我只是‘草鞋’,只是二把手。”哨牙炳忙不迭地澄清。堂口有规矩等级,切切不可乱了章法。 “管你是草鞋皮鞋,反正就是有权有势、有刀有枪,别人肯定怕你!说不定终有一天炳哥自立门户,连南爷都要喊你大佬!”阿冰开玩笑道。 哨牙炳不断摇头耍手,连想也不敢想象这江湖大忌。 阿冰却不放过,继续逗他,问道:“那么,炳哥打算一辈子行走江湖?” “这……再看看吧……时势这么乱,日本佬随时进攻香港,可能明天,可能明年,有命熬过了战争再说。搞不好一个炸弹飞过来,明年的今天我已经在第九层地狱了!”哨牙炳惘然道,眼睛仍然眺望远处的旗袍妹和洋水兵,暗忖总不好意思告诉阿冰,自己以前有过开妓寨的如意算盘。 “好哇。我在第十层地狱等你,做个伴,不愁寂寞!”阿冰道。 两人相视而笑。哨牙炳的脑袋却又被敲了一下,回想当初开妓寨只是为了搞姑娘,如今看管着孙兴社的八间妓寨,要多少姑娘有多少姑娘,愿望达成了,却忽然有几分手足无措,像搭船靠了岸,有了莫名其妙的空虚。以前没有的,只不过这一刻,有了。 哨牙炳偷瞄阿冰侧脸,她白天用手帕扎起马尾,夜里取下手帕,微风阵阵吹得头发散乱到额前,忽隐忽现的轮廓使人看不清楚她是孩子抑或大人。哨牙炳觉得应该说些认真的话,于是认真地撒了个谎:“其实,我想多揾些钱,办个免费学校,我自己读书不多,倒希望其他孩子有机会多读,尤其我的孩子。” 阿冰默默地低头,嘴角尽是春天的暖意。哨牙炳突然发现她襟前的一颗钮扣松脱了,招牌灯光从窗外映射进来,从他坐着的角度,透过缝隙可以窥见她的胸前丘壑。他心里怦然跳了一下。奇怪,有什么女人他没见过?燕瘦环肥,多肉的少肉的,大的小的,尖的圆的,看在床上老手眼里已无稀奇。然而眼前的人偏偏不太一样。并非形状不一样,而是在哨牙炳的感觉里,其他女人的胸是刺激挑逗,阿冰却刚相反,像故乡的静静的小溪,温柔地,流着。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电车忽然恢复前行,两人没再言语,各自在心里盘算未来。阿冰托腮坐在窗旁座上,电车驶近湾仔道,系在襟边的白底碎花手帕不小心被风刮走,她“呀!”了一声,伸手抓兜,上半身俯到车厢外,哨牙炳连忙把她拦腰抱住,然后不知道从哪来的胆量,双手握紧窗框上方,两腿一撑,身子一扭,瘦削的身躯竟然从狭窄的车窗间穿过,松开手,整个人跃跳到车外,阿冰来不及阻止,幸好车速缓慢,料想他摔到地上亦不至于有大碍。 然而此时电车旁边凑巧有人拉着黄包车,哨牙炳轰隆摔到绿篷车顶,腰身被重重撞了一记,再掉到地面。电车继续前行,阿冰央求司机停住让她下车,她急步跑回原处,见到哨牙炳已经站起身,弯身扶腰跟车夫理论,脸上满是歉意。瞄见阿冰,他立即挺胸道:“没事,别担心,我没事,唔好意思……”这是他的口头禅,“唔好意思”,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是他有错,都是他对别人有所亏欠。 车夫瞄她一眼,说:“姑娘仔,你真有福分,炳哥平时好惜身,现在肯跳车为你揾命搏,冇得顶!有事的只是我的车,篷顶裂开了……” “别啰唆,快走!”哨牙炳在旁打断车夫,急不及待催他离开,“明天下昼到麻雀馆拿钱,赔给你!”他并非因为闯祸而难为情,只是担心车夫泄露秘密,连忙把他赶走。哨牙炳在江湖厮杀里通常走在其他孙兴社兄弟的后头,有一回被敌方持棍棒追打,更抱头鼠遁,趴在黄包车下避难,被车夫发现了,一直成为他们之间的笑话。车夫点下头,扶起车把手,慢慢把车拉远,篷顶脱落的竹架吱吱呀呀地左摇右晃。哨牙炳憨憨笑着,阿冰见到攥在他手里的她的手帕。他不惜一切捡回了。 哨牙炳右侧腰间瘀肿疼痛,但仍一拐一拐地陪阿冰走路回到她哥哥的住处,之后才回堂口总部找兄弟替他敷药,热乎乎的药气把他灼得哗哗痛叫,这一刻哨牙炳非常惊讶自己刚才的勇气,想也没想便跳到电车外面,简直像跳火坑,于是得意地笑了。兄弟探问受伤原委,他乱吹牛说遇上“潮安乐”的仇家,以一敌五,虽然把对方打跑了,却亦挂彩。 敷药后,他到阁楼办公室找陆南才,南爷正在清点当天账目,见他用手扶着腰,调侃道:“昨晚又搞咗几个女人,搞到肾亏?” 他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八仙桌前面,若有所思地双手托腮,眼睛望向账本上纵横排列的数字,但见到的其实只是阿冰在电车上的侧脸。 “搞到榭哂,连嘢都讲唔捻到?[搞到筋疲力尽,连说话也没力气?]”陆南才冷笑道。 哨牙炳瞄见桌上碟子里搁着几条湿毛巾,他捡起一条,使劲抹脸、颈、手,微温扫过皮肤,巾面沾上灰蒙蒙的污垢,令他更觉得自己脏。他执起另一条毛巾,敷到脸上,含糊地说:“南爷,有冇谂过娶老婆?” 陆南才暗暗吃了一惊,猜不透哨牙炳此问的用意何在。莫非他打听到什么?跟张迪臣有关?张迪臣是香港的英国警察,是陆南才的好朋友;好,非常好,好得不可告人。 哨牙炳见他没答话,追问道:“孤家寡人,不是很无聊吗?” 陆南才定了定神,说:“无聊?阿炳,江湖饭是提着脑袋做买卖,今天唔知明天事,稍为大意即死无葬身之地,哪里有心情谈无聊不无聊?我自己死无所谓,但不想连累几百个兄弟陪葬。娶老婆?哼,你们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老婆、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孙子!” “不一样!不一样!老婆就是老婆,是陪你做人世的女人……” 陆南才提高嗓门,假装动气地打断哨牙炳:“是鸠但啦!夫妻也好,兄弟也好,人生短短几十年,始终系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有缘分就一齐走,冇缘分就走捻开,不必说是谁陪谁。夫妻就是冤家,我陆南才宁愿多要几个仇家,仇家可以打打杀杀,唔系你死就系我亡,冤家却顶心顶肺,到最后揽住一齐死,送给我也不要!” 以进为退,果然堵住哨牙炳的嘴巴。 陆南才明白此时应该退回一步,道:“呵,你找到对象了?听兄弟们说你最近都在陪阿火的妹妹吃喝玩乐,那个杀狗的。看来,你们好起来了?别说南爷不提醒你,女人好捻小器,娶咗老婆之后,唔系唔搞得,但终究冇搞得咁自由。” 哨牙炳一边思量陆南才话里的意思,一边喃喃地说:“我从未想过娶老婆。可是,人会变的,不是吗?会的,人会变。” “今日变成这样,明天也可以变回那样。变唔变,变成点,是鸠但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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