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浪子与君子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问题是世界乱了,人要不乱,谈何容易。哨牙炳觉得自己乱得一塌糊涂。

好生生的当个掌柜,忽然变成堂口的二把手,初期人手单薄又要争夺地盘,难免参与打杀,他唯有尽量站在其他兄弟的背后,也因此常被嘲笑胆小。孙兴社有一回跟潮安乐杀个难分难解,迫于无奈向蜀联社借兵,高明雷够义气,亲自带领兄弟跨海到湾仔助阵,一刀斫断敌人的脖子,一边喊道:“跟炳哥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鲜血朝天喷去,身旁的哨牙炳看得胆震心惊。

更混乱的是他刚于一九四一年七月初娶老婆,十二月底香港已经改朝换代,日本鬼子打垮了英国鬼子,太阳旗取代了米字旗,孙兴社的撑腰者由英国警官张迪臣变成日本中尉畑津武义,堂口统统要听“萝卜头”的指令,可是南爷仍旧带领兄弟偷偷掩护重庆的地下人员,亦暗暗协助抗日的东江纵队营救人货,一时之间,哨牙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人是鬼。

然而转念想想也不见得太坏,闻说九龙那边的堂口比较不受萝卜头控制,万一在港岛混不下去,不妨过海找高明雷荫护。况且同时替日本人、重庆、共方办事,像在赌桌上押了所有的宝,他朝谁胜谁败,自己都不吃亏。把一手烂牌当作好牌来打,是乱世里的聪明做法。

因为每天喝阿冰煲的滋补汤水的缘故,哨牙炳在这几个月的混乱里长了不少肉,但眼见陆南才一天比一天瘦得脱形。陆南才要应付日军、重庆和东江纵队的各式要求,堂口的生意也得费心照顾,否则兄弟要喝西北风了。日本鬼子成立了驻香港军政府,方方面面都管得严,这个不准那个不准,但只要打点妥善,打通了门路,方方面面都可以很松,黑货白货的走私照做,赌摊烟馆也照旧经营,皮肉生意更是不可缺少,改名“东区”的湾仔妓寨林立,但只招待日本人,中国人要搞,暗的当然遍地开花,明的则集中在改称“藏前”的石塘咀一带。英国人其实早于十多年前已经禁绝塘西风月,万料不到倒了西风来了东风,风风月月马上恢复如旧,连仙蒂也承包了一间“欢得厅”做歌楼老板,并替自己改了新名字“碧仙”,笑声比战争开始以前更娇嗲动人。碧仙在店里隔着屏风察看进进出出的客人和摇风摆柳的姑娘,再一次确定这显浅的道理:只要男人不死,女人永远有活路;只要有女人活着,男人便不愿意死。

忙碌也有忙碌的作用,对于忙,陆南才无所谓,他痛恨的只是委屈。军政府大搞歌舞升平,足球、篮球、游泳、赛马、舞会、园游会,华人密侦头目李才训每隔几天便召唤陆南才带人助阵,并非担心场面冷落,刚相反,是太热闹了,敌人归敌人,战争归战争,老百姓蜂拥前来,不肯错过任何一次消遣的机会,日本鬼子怕出乱子,要求堂口帮忙管控人潮,谁争先恐后,便赶、踢、打、抓。动手的是孙兴社的兄弟,鬼子兵只持枪在旁厌恶咒骂,来来去去就是说:“支那人下流!支那人畜牲!”但活动结束后,由李才训把几袋白米交给孙兴社权作酬赏,陆南才接过,觉得白米比石头沉重。

陆南才也开了眼界,生平首回见识什么叫作野球。有一场“香港更生第一回昭和十七年秋优胜野球大会”,原来野球就是他从张迪臣嘴里听过的棒球,两队人轮流挥动木棍抛球、击球、追球。他平日喜欢锻炼棍棒功夫,看着看着,十只手指头忍不住麻痒。那天可把他累坏,二三十支球队,日本人、印度人、葡萄牙人,也有中国人,海陆空军部队和一些公司行号都派员参赛,海经团、铁道团、三井团、稻要团、香日团,还有一个病院团。哨牙炳在南爷耳边笑说:“球员搞不好是精神病院的神经病人!”他好奇问了李才训,知道那只是陆军医院的医疗人员。

球赛从早上进行到傍晚,球员鱼贯入场,鬼子军官叽叽喳喳地训了一轮话,所有人起立向东遥拜日本天皇,高举双手呼喊:“万岁!万岁!万岁!”再唱日本国歌、升日本国旗,又为日本阵亡忠勇将士默哀。哨牙炳在这时候惯在背后暗暗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大拇指,意思是:“我屌你老母个×!”陆南才懒得这么做,他直接在心里骂:“我屌你老母个×!”

家外的世界乱,家里的世界也让哨牙炳感到烦恼。阿冰自从有了“炳嫂”名分,日日夜夜想生小炳,她说:“我屠过狗,欺负了狗,你是烂仔,欺负了人。我们生了孩子之后,让孩子堂堂正正做人,谁也不欺负谁,等于我们做父母也可以堂堂正正。”

哨牙炳听了心里感动,于是日日夜夜和她做,但不知道什么理由,做了三四个月她的肚皮仍无动静,而越跟阿冰做,他越怀念曾在客栈里有过的日日夜夜,并且生起一股奇特的歉疚感,隐隐觉得对不起那些被他想象成母亲的姑娘们——他当年打断了母亲的快乐,太不孝了。修心养性并非易事,初时尚算轻松,他的心被阿冰填得涨满,塞不下其他女人了,他是自愿的。可是涨满的感觉一点一滴地消退,像生病发烧,额头热烘烘的时候当然吃不下饭,但当热度退却,胃口便来了;也并非家里的饭不好吃,只是,吃的千篇一律,吃腻了,不够过瘾。这便要依靠强挤出来的忍耐力。心里有了遗憾,脾气便不好了;脾气不好了,便易挑剔。昔日的他经常胡说八道把兄弟逗笑,现下却常挂着一张臭脸,动不动便骂人,有一回甚至执起算盘朝一个办事不力的手下的头上敲去,手下头破血流,木框砰然裂开,珠子掉了满地。哨牙炳唯独不敢违拗汕头九妹,他没去细想这到底是敬,抑或畏。

谢天谢地,婚后半年,阿冰终于怀上孩子。她欢天喜地把消息告诉哨牙炳,他愣了一下,双目泛红一阵,流下眼泪。“大人大姐,哭什么?应该笑啊!别忘了你是堂口二把手,让兄弟们见到你流马尿,丢架[没面子]!”阿冰诧异道。

哨牙炳哭得更凄凉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只觉有一股热流在胸腔里乱窜,撞得酸痛。或许总算是完成责任吧。也或许刚好相反,是责任此后更为重大吧。做了堂口大哥是责任,做了丈夫是责任,现下要做父亲了,更是一辈子的责任,层层叠叠的责任在一两年内突如其来地压到肩上,一时之间他连呼吸亦觉困难,眼睛像两个破洞的碗,困在肚里的闷气化成热泪汩汩而出。阿冰见哨牙炳越劝越哭,趋前把他抱到怀里慰解,像当年他在澳门码头抱住她,道:“没事了,没事的,只要我们在一起便可以了。”

怀胎以后,阿冰把日常心意全部放在养胎上面,想的谈的都是日后孩子的事情。她竟然像在汕头当姑娘时一样在梦里听见狗吠,醒来担心得哭了,唯恐被她宰过的狗前来报仇,于是叫哨牙炳到佛具店请了一尊神犬塑像回家供奉,日夜焚香礼拜。那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二郎神杨戬是哪吒的师兄,她记得文武庙灵签里有一句“哪相出身后为神”,所以相信哪吒的师兄也愿意守护肚里的孩子。肚皮一天天隆起,她不让他亲近,怕动了胎气,一直说:“忍一下,忍一下,快了,快了。”仿佛丈夫需要的只是开导,肚里的胎儿才值得尊敬。

哨牙炳不抱怨,女人嘛,她把孩子放在前面其实是他的福气,孩子以后毕竟要由她看顾,男人揾食,哪来这么多时间顾妻看小?所以他羡慕也庆幸陆南才是个王老五,孙兴社的几百口人跟在南爷身边吃饭,他没有后顾之忧,其实是其他兄弟的福气。——不,哨牙炳心知肚明,有的,南爷也有他的顾和忧。自从陆南才心焦如焚地派他打听张迪臣在战俘营里的动静,他回想先前看见和听到的点点滴滴,便恍然大悟。南爷不只是他一直自以为了解的南爷,像烟气缭绕里的关公,本来睁眉怒目,当定神看清楚,眉目却似观音。

哨牙炳把阿冰怀孕的喜讯告诉大家,陆南才在中环华人行的碧江酒家设宴替他庆祝,选了三十五元的翅席:

热荤合浦还珠

热荤西煎虾块

上汤浸肥鸡

红烧龙趸翅

原盅香露菇

合桃鲜虾仁

翡翠白鸽片

蚝汁扒菜胆

姜葱捞面

虾仁炒饭

阿冰在家中养胎,没来,一桌十位都是孙兴社的兄弟,以及仙蒂,不,该是碧仙,以及高明雷,不,该是雷大爷。陆南才特地再添两道菜:南乳芋扣肉和生炒鸳鸯鱿。席间,刀疤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正在学习日语,阿火道:“无所谓了,英国佬管我们,我们学英文,换了日本佬管我们,我们学日文,亦算公道。”无人答腔。世上有这么许多事情,最好只做不说。并非不可以说,只不过说出来让大家都不舒服,便不该说。不说,便似是被迫,说出来了,便变成自愿,等于受到两层的屈辱,何必呢。

半晌,雷大爷打破沉默,压低声竟问众人:“你们判断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孙兴社的兄弟面面相觑,心里都有答案,但都不说。陆南才也有自己的“答案”:明天,到了明天,一切结束,日本鬼子滚蛋,战俘营铁门开启,张迪臣劫后重生,他西装笔挺地站在营外迎接。这是他唯一想象的答案,或者,愿望。对他来说,其他的可能性都不是可能性,他不愿意听,也庆幸大家不说。

然而雷大爷毕竟说了:“依我看,日本人还能管个三年五载,之后香港是英国的抑或中国的,难说。我们学懂日本话,其实亦是为了将来打算。香港是留不下来的了,到时候最好是跟随日本人回去日本,一来安全,二来那边百废待兴,肯定有许多发财生意。”

“回去?”哨牙炳对这两个字听不入耳,皱眉质问这位袍哥兄弟,“你想回就去得了?日本佬要你吗?”

雷大爷愣了一下,自知失言,举杯赔笑道:“不去!不去!格老子,就算日本遍地黄金,老子也不去!”

哨牙炳知道日本鬼子强拆九龙寨城围墙,强迫附近居民把石头搬到海边拓建军用机场,高明雷和蜀联社兄弟负责监工,出了不少力,替鬼子立了功,一旦日本战败,他们不可能不走。他暗暗庆幸当年没有傻兮兮地答应去替蜀联社管账。

碧仙见哨牙炳和陆南才皆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特地识相岔开话题,说欢得厅近日新来了几位姑娘,其中一个外号“不醉六妹”,白酒黄酒什么酒都能灌进肚里,喝遍歌楼无敌手,无数买醉客都败在她的手上。雷大爷睁大眼睛道:“走!今晚就带我找她,老子要看看这姑娘的斤两!”

碧仙道:“那么雷大爷得先过我这关!”她端起桌上酒杯,仰颈一口喝光,雷大爷不甘示弱,马上回敬。两人一来一回,连续斗了三四个回合,其他兄弟凑热闹加入,龙趸翅尚未上桌已经喝得人人脸红耳赤,争相抢着吹牛。散席了,众人嚷着要去欢得厅找不醉六妹斗酒,陆南才喊累坚持回家休息,哨牙炳则说要赶回去看顾阿冰,喝得脸红耳赤的碧仙拧一下他的耳垂,道:“死仔包,老婆奴,我看你忍得几耐[能够忍耐多久]!”哨牙炳无奈苦笑。

两人分搭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沿皇后大道中往湾仔前进,到了分域街,陆南才朝骆克道方向走,哨牙炳转往谢菲道,各归各的家。

黄包车拉到谢菲道和史钊域道交界,哨牙炳下车,付过车资,缓步走向家门,刚才斗酒喝多了,脚步有点浮软,走了几步,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压不住胃里翻腾,蹲下身子,虾、鸽、扣肉、鱿鱼,从胃到喉到嘴,酸臭残渣哗啦啦地吐个遍地。终于喘定了气,哨牙炳站起身才发现对面马路有一对眼睛盯着自己,并且喊叫:“炳哥,冇事吧?做乜呕到死下死下?要保重身子,唔好让其他姐妹替你守寡!”

对方越过马路走来,窄身翠绿短旗袍,个子非常娇小,下围是不成比例地圆翘,摇来摆去,有着刺激的力量。定神看清楚,是阿群。战前她在湾仔酒吧揾食,洋名他听不懂,意思好像是什么什么“天使”,他和她搞过。哨牙炳向来喜欢高妹,本来对她不感兴趣,但她牙尖嘴利倒是跟他旗鼓相当,他喜欢翻云覆雨之后抱着她躺在床上抬杠谈笑。男人就是贪,不管高矮胖瘦,总有办法找到上床的理由。

阿群走近哨牙炳,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用袖子抹干净嘴唇,抬头道:“唔呕到死下死下,又点会见到你?放心,见到你,我点舍得死?”

有好一阵子没见到阿群了,或者因为一站一蹲的缘故,看在哨牙炳眼里她比以前长得高,身段亦更婀娜。阿群笑道:“听说你娶老婆了,做了住家男人。哎哟,姐妹们想死你了。”

哨牙炳突然伸掌捏她屁股,问:“想我的,是你的姐妹,抑或是你的‘妹妹’?我老婆有馅了[有了身孕]!点呀,想唔想都同我生番个炳仔?”当手掌触摸到旗袍,似有一股热浪袭向心头,久违的调情本领,以为已经萎谢,原来只是暂时睡去,只要远处传来一声口哨呼啸,马上苏醒过来。有些奔腾在血液里的习惯,你可以假装它们不在,它们却从未忘记你,恐怕比亲人更亲。

阿群扭一下身子,抛个媚眼,道:“我妹妹想的是你弟弟,我想的是你的人。这样可以了吧?”

“皇天不负大美人,有缘千里见靓仔。现在你不是见到我了吗?”哨牙炳站起身,把脸凑近阿群。她五官长相扁平,两腮挂着几笔残余的脂粉,眼圈上抹着厚厚的墨绿色的油膏,唇上口红崩缺,尽是欢愉过后的疲态。夜灯下,两人在路边打情骂俏,原来日本鬼子进城以后,她跟几个酒吧姐妹转移阵地到北角做私娼,偶尔亦赴局出台,今晚酒局散后,独自找车归家,没想到重遇阿炳。仙蒂和她曾经是好姐妹,哨牙炳和她们两人都熟悉。

再聊一阵,阿群说刚才只顾唱歌喝酒,现在饿了,问哨牙炳要不要吃夜宵。他一语双关地说:“大食婆[嘲讽女人性欲旺盛]!”又抬一抬下巴,望向马路旁边的一道唐楼梯阶,道:“我就住这边,要回家了。”

阿群不屑地说:“果然是住家男人!呵,明明是个浪子,忽然变成了君子,炳嫂法力无边,改天必须让我开开眼界。住家饭[暗指夫妻之间的性爱]好吃,外边野食也不见得味道不好。对自己好一些,也不见得对别人有什么不好。”

哨牙炳仿佛胸口被撞了一下,打算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结婚宴客那个夜里,仙蒂已经说过什么君子什么浪子了,铁口直断,好变坏易如反掌,坏变好难若登天,莫非风尘女子无不看透了男人?那么,我呢?浪子与君子,是不是只能做一种人?只该做一种人?他记起陆南才某回突然说:“如果我们都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便好了。”他无法领会南爷的感慨,因为对他来说,变身是天下间最简单的事情,撒一次谎等于变一回身,在胡说八道的谎言里,别人无法抓住他,唯有自己明白自己。但后来认识阿冰,他谁都不想做了,只想做阿冰的阿炳,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汕头九妹心中的哨牙炳,汕头九妹期待的哨牙炳,他以为这是七十二变里的最大一变,也是最后一变。然而,这夜,似乎再有变化从心底涌起。原来以为变走了的只不过是躲藏起来,像小时候在乡间树林里的狐狸,一直对他眨眼睛,只是他假装没看见,冷不防,狐狸扑出来抱住他的脚,纠缠他,轻轻一咬,他从君子重新变回浪子。

阿群见哨牙炳犹豫不动,索性伸手抓他的臂,他后退两步,依然站着。阿群仰脸望他,他也低头凝视她的眼睛,墨绿色油膏下的两个黑洞,很快地仿佛拢聚成一个更大更黑的洞,非常熟悉的洞,他曾经从里面爬出来。

而终于,又跳回去。

阿群转身慢慢走往鹅颈桥方向,“宝石宾馆”的霓虹招牌在不远处闪烁,哨牙炳紧随于后,脚步轻盈,仿佛突然刮来一阵强风,呼呼刮开那道早已闩上的门,也把他吹向门外,再吹、再吹,吹得他踉跄而快乐地跌回一个已经遗忘的放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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