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来生再做好兄弟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一九四三年。五月。哨牙炳张开眼睛的时候,额上背上都是汗。

他清楚记得转醒以前的最后梦境:被一堆乱石瓦砾重重压住胸口,他推开石头挣扎着爬起身,然而走不到几步又被石头绊倒,再爬起前行,走几步,又仆下来,整张脸贴近地面,石缝之间涌来一阵强烈的腥臭,他不避开,反而把脸死命地往石缝里钻,眼耳口鼻缩成一支细细的竹签朝缝里插去,眼前黑麻麻一片,仿佛有一道旋涡把他吸进里面,脖子被两块石头夹住,无法呼吸,终于在窒息里惊醒。

自从陆南才在香港占领地总部门前被炸死,几个月来哨牙炳经常做相同的梦,差别在于有时候在恍惚醒来以前他会喊叫,有时候不。叫声有时候是“喂、喂、喂”,似在跟一个迎面遇见的熟人打招呼,有时候则只是呜呜悲鸣,是说不出的伤心。他把梦告诉阿冰,她嘱他到庙里找相士解梦,他没理会,心知肚明是南爷在呼唤他,或者说,是他在呼唤南爷。

陆南才命丧于这一年的五月七日。那天傍晚,畑津武义召集几个堂口龙头开会,他去了,在香港占领地总部门前见到华人密侦李才训,心里虽恨,却仍得忍住,等待机会把李才训和畑津武义的肉一片片地割下,他要为被虐死于战俘营里的张迪臣报仇。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盟军突然空袭投弹,轰隆隆一阵后,陆南才被炸个粉身碎骨。哨牙炳事后赶到,捡回满地残肢,独欠左边的一截小腿。找不着就是找不着,陆南才死无全尸,不甘心啊不甘心,哨牙炳带领兄弟翻遍了附近的每块石砾,找了两天两夜,日本兵阻止,用枪托敲他的头,赶他走,他唯有半夜偷偷前来再找,可惜苦无结果。南爷举殡那天,他跪在棺前磕了六个响头,伤心嚎哭:“南爷,认住我阿炳,来生再做好兄弟!”

躺在棺材里的陆南才重新有了左小腿,那是从前黄包车的木把手,陆南才生前虽然当了堂口龙头,却没忘记自己从河石镇来到香港揾食最先做的只是车夫,手里脚下拉出了一个江湖,岂可忘本?他把黄包车两边座椅的木把手拆下来,花了三个晚上,亲手把其中一根的前端刻成龙头形状,成为孙兴社的掌权信物龙头棍,日后一代传一代,短棍在,堂口便在。另一根,留在家中纪念。陆南才死后,哨牙炳保留龙头棍,但把另一根木把手放在棺材里当作小腿,让南爷完整地出生,完整地离开,带走所有恩恩怨怨。棺柩暂寄在东华义庄,发丧时路过永别亭,楹联仍在:“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南爷不在,孙兴社也等于不在,香港缺米乏粮,日本鬼子不断把居民驱赶到广东省各城各乡,兄弟们跑的跑,散的散,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也有的去跟了其他堂口揾食。南爷弟弟陆北风在广州的万义堂却仍生意兴隆,烟馆赌摊妓寨开设得比战前更肆无忌惮,背后有政府的人撑腰,政府的人背后有日本人,孙兴社的手足北上投靠,来一个,他收容一个。陆北风也曾写信招揽哨牙炳,但他儿子赵纯坚才七八个月大,他宁可在香港守在老婆和孩子身边,日常消遣是练珠算和找女人。玩算盘不花钱,玩女人也几乎不花钱,给她们一个肉包已经可以为所欲为,饥肠辘辘的人,不论男女,为了活下去,没有做不出的事情。

重新在女人的床上打滚,哨牙炳对阿冰觉得愧疚,唯有小心行事,反正她不知道便等同从未发生。以前在夜晚乱搞,如今改在白天,“夜更”变成“日更”,倒又多了几分偷偷摸摸的快乐。可是他偶尔感到欺负了那些女人,用肉包换她们的“肉”,有点欺人太甚。所以他每回都对女人说:“唔好意思,唔好意思。”有些女人会问:“没关系。但可唔可以多给一个包子?”

哨牙炳和阿冰亦偶有鱼水之欢,之于他,相拥在床的满足感绝非其他女人所能替代,但她终究无法替代其他女人所能给他的刺激。阿冰并非没有察觉哨牙炳的动静,但不吭声。她对大嫂吐苦水,大嫂的回应在意料之内:“你不想想你阿炳是什么人?他是堂口大佬啊!做大佬,唔咸湿会被人睇唔起!”

阿冰低头不语。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服不服气又是另一回事。

像母亲教诲女儿,大嫂继续说:“男人是你自己拣的,好似入厨房煮饭煲汤,如果你要食菜食斋,就唔好去街市买牛买鱼。买完餸,手里有乜就煮乜食乜。阿冰,做夫妻,过人世,关键是女人要明事理、男人要尽责任,其他都是废话。我从结婚第一日已经跟你阿兄讲定了,不要生根,不要生病,不要生情,做得到这些‘不’,我便不问不管不提……”

“他做得到?”阿冰问。

大嫂冷笑道:“如果做唔到,我还会坐在这里替他凑仔煮饭?”说毕,眼神掠过一丝犹豫,仿佛心里立即质疑自己,不坐在这里,还能跑去哪里?真敢跑?真舍得跑?

在大嫂家里吃过晚饭,夜色深沉,她背着熟睡的纯坚沿着谢菲道慢慢走路回家,四周暗麻麻,楼房窗户无不牢牢紧闭,只透出闪烁不定的烛光。她突然一阵心慌意乱,连忙解开背带,把纯坚死命地抱在怀里,仿佛担心随时有人从巷子里冲出来抢走孩子,可能近日有过这样的事情,孩童被拐、被掳,像空气般消失,到了早上,人们争先恐后在香气飘溢的菜市场买肉包子。

走着走着,阿冰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自结婚以来,不,甚至从阿炳向她求婚以来,她心里有数,狗改不了吃屎,这一天早晚来临。哨牙炳是她唯一的男人,可是她见过的狗公成千上万,当谈到裤裆里的乱事,她确信,她懂得,男人和狗公没有丝毫差别。说句老实话,这一天来得比她想象中的晚,所以她忍不住佩服阿炳的忍耐力,甚至于冒起了微微的低贱的感激。问题是心里的数就只能放在心里,而且必须嘴硬,如果不事先威胁一旦乱来便会把他斫成十八块,他肯定乱来得更快,也更乱。大嫂说得对,没必要拆穿,否则男人更易肆无忌惮。阿冰决定佯作不知情,哨牙炳最好亦假装不知道她知情,守住怀里的孩子,最好再生一两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下去。当阿冰难过地想通了,难过的感觉也消退了,反而体会到一种连自己亦不好意思面对的自在。

日子过下去,战争却亦持续。战争是日日夜夜的生死拷问,像阎罗王派来了牛头马面,却不马上把你抓走,光坐在床边,你闭上眼睛,他们在看你;你张开眼睛,他们亦在看你。谁都无法预知他们何时动手。美国佬的空袭越来越猛烈频繁,却常投错目标,六七个月误炸萧顿球场一带,炸死了八九百人,几个月前再误炸铜锣湾圣保禄医院,又炸死几百人,早晚都从天空扔下炸弹,轰隆一声,什么都没了,比她昔日宰狗还快还干脆。南爷炸死的那天,哨牙炳冲回家蹲在墙角抱头痛哭,呢喃自语:“死咗!死捻咗啦!怎么说走就走?他是南爷,他怎么可以?是萝卜头害死他,我要报仇!”

她跌坐到客厅椅上。万一被炸死的是阿炳,她和孩子怎么办?万一被炸死的是自己呢?阿炳可照顾得了孩子?万一,万一是孩子,她可活得下去?阿冰不敢往下想。不,不要死,谁都别死。必须活着。她千辛万苦从汕头到澳门,再到香港,为人妻,为人母,放下了杀狗的刀,可不甘心就这么被摧毁。开战以来她从未担心死不死,仿佛那都是别人的事情,跟她和哨牙炳无关。可是南爷的丧生消息和阿炳的伤心哭嚎把死亡带到她眼前,这么地真实,这么地贴近,避无可避,由不得不心惊胆裂。

默然一阵,阿冰站起走到哨牙炳面前,低头直视他的眼睛,道:“不要哭!炸弹是美国佬扔的,跟日本仔无关,千万别冲动。人各有命,南爷是南爷的,你是你的,但你的也是我和孩子的。”又说:“结婚时你答应过我要争气。其他事情我不管,只要你活着,为我们活着,这便是争气。我们也会为你活着。会的,我们会的,对不对?你说!快说!我们会活下来!”

哨牙炳噙着眼泪,抬头嗫嚅道:“会的,争气……我会争气……”

活下来并非容易的事情,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阿冰出门买菜,或哨牙炳出外办事,一段时间后响起开门声,知道对方安全回到家中,彼此都从心底涌起感激,是向对方,亦是向老天爷。阿冰从早到晚在神台前上香,既是答谢神恩庇佑,更暗暗祈求能再添新丁。她记得文武庙的签文说“五马庭前立,能乘万里程”,是了,现下只有一家三口,还不够,如果能再生、又生,一家五口,必能家宅平安,万事大吉。

谢天谢地谢菩萨,终于再来了一个孩子。再谢地谢天谢佛祖,孩子呱呱落地后不久,日本宣布投降了。那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五天,是个儿子,哨牙炳本来唤他纯刚,立即改名纯胜,胜利的胜。

那天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午,哨牙炳百无聊赖地在家里读报,窗外忽然响起震耳欲隆的噼里啪啦,他以为又来了空袭,心一慌,打算和阿冰抱着两个孩子去跑防空洞,但街上到处有人敲锣打鼓,边走边喊:“天光啰!天光啰!天光啰!”他推窗察看,原来是放鞭炮庆祝日本鬼子战败投降。许多家户连忙从厨房端出碗碟器皿,用筷子或小棍敲击应和,又把旗帜缚系在晾衣竹竿上,英国旗,中国旗,原先挂着的日本旗被扔弃到路面任人践踏。

哨牙炳转身走进睡房,阿冰已被吵醒,因为坐月子的关系仍然卧床,望向站在门边的丈夫,他也望她,沉寂了一阵,突然扯开嗓门,失心疯地、一字一顿地叫道:“萝!卜!头!输!了!”在地上爬玩的纯坚吓得哇哇大哭,哨牙炳连忙趋前弯腰哄慰,阿冰抱起床边的纯胜,无法遏止地笑、笑、笑,一直笑,忽然感觉脸颊滚过一阵烫热,不小心让泪水滴在孩子的口水布上。她伸手拭抹,纯胜的眼耳口鼻挤成一团似个皱布枕头,阿冰轻轻抚捋他顶上的稀疏毛发,道:“乖,唔好喊。以后日日都要笑,就算想喊的时候也要笑。记得了,欸?”

哨牙炳干脆跟纯坚比肩而坐,一老一少,一高一低,父子俩对阿冰傻愣愣地笑着,都似小孩子。或许熬过了大灾难大恐怖的人,如果不是忽然老了卅年,便都似重新投胎做人,万事如新。

日本人要走了,香港归谁管?似乎无人在管,却又似乎人人都想来管。国民党蒋介石使人暗中通知日军第廿三军,香港将由第二方面军的张发奎上将接收,他又催促第十三军和新编第一军从韶关向南推进,谁都不知道中国军队是否真会进入香港。共产党的东江纵队却动作更快,按照朱德指令抢攻新界和离岛的日军仓库,赶在国民党来临以前缴走武器和物资。

部分日本士兵仍在挣扎,在梅窝屠杀村民宣泄败战之恨。市区的日军倒乖乖就范,留在部队守地听候指示,并分送米粮予华人密侦权充遣散费。岂料他们踏出警察局大门即遭老百姓围殴,有密侦高叫一声:“别打了!我们一起去抢日本鬼子!”然后握着手里的枪,带领老百姓抢掠日本店铺行号,反正只要够狠,以及够不要脸,这分钟可以做兵,下分钟不妨做贼。江湖兄弟当然更不吃亏,联群结队在街上搜索日本人,找到了,人揪出来让老百姓揍,钞票留下自己要。

孙兴社早已散伙,但老话说得好,“破船仍有三分钉”,哨牙炳没告诉阿冰,私下召集了阿火、癫佬华和其他几个老兄弟,从堂口的箱子里翻出了几把短枪、斧头和镰刀,兵分两路,一路守护卢押道和谢菲道一带的街坊,保护民居免被洗劫,另一路由他领头去找李才训。他明白陆南才对这厮恨之入骨,几年来自己亦受了他不少委屈,不报这笔账,不是男人。

然而李才训早已逃之夭夭,用“重庆潜伏特工”的身份回去南京领功。哨牙炳从其他密侦口里听见这消息,咬牙恨得夺过阿火手里的斧头,一把斫在崖边的一棵树上,骂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个仆街等着我,千万别死!”他自己没带家伙,原先打算吩咐兄弟抓住李才训,关进笼子,由他亲手把手榴弹扔过去。他要亲见李才训粉身碎骨,如果一枚手榴弹不够,两枚、三枚,不管多少枚都行。

战后的时钟仿佛走得比战时慢,因为大家的脚步走得比战时快,每个人都在焦灼地寻找,找人,找房,找工,找仇家,找恩公,战争从所有人的身上都挖走了一些东西,打完仗,大家拼命把它填补回来。明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就更要贪婪地抢,不然无法弥补失去之后的空洞。

英国人当然也在抢,为了确保香港仍然是英国的香港。在日本天皇八月十五日“玉音放送”后,伦敦政府立即派员到战俘营命令詹逊成立临时政府,听候海军少将夏悫的舰队从菲律宾马尼拉的苏比克湾前来接收。一九四五年八月三十日早上,英国舰队终于现身,下午一时,夏悫在舰上施施然吃过中饭,剃过胡子,带同部属登陆,英国海军船坞缓缓升起军旗,跟撤旗之日相隔了整整三年八个月。夏悫随下发出公告宣布成立军政府,自任首长兼三军总司令。两个多星期以后,驻港日军在香港总督府正式签下投降书:

签立降书人冈田陆军少将和藤田海军中将,兹根据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在东京湾签立投降文书第二条所载,任何地域所有日本武装部队和日本辖下的部队,均须向盟国无条件投降,因此,我们代表日本天皇和日本帝国大本营,以及我们辖下所有部队,谨向夏悫海军少将无条件投降,并负责履行海军少将或其授权人所颁发一切指示和发出一切命令,俾能予以现实。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六日,陆军少将冈田梅吉、海军中将藤田类太郎在英国政府代表中国战区最高统帅代表夏悫海军少将之前,签立于香港总督府。

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于战时已经要求英国归还香港,丘吉尔的响应是:“Over my dead body![除非我死了!]”宁死不给,休想。战后的英国首相艾德礼亦是坚决拒绝,只在美国总统杜鲁门的斡旋下,答应让夏悫用双重身份在香港受降,同时代表英国和南京,已算是给足了面子。蒋介石既无决心跟英国开战,唯有低头接受。国与国如同人与人,实力决定了一切。

英国给蒋介石的另一个面子是准许中国军队过境暂驻,陆军第十三军、第八军、第五十四军、第六十七军、第九十三军等皆轮番由香港经海路北上秦皇岛、青岛、上海等地。国民党军队到了新界和九龙,路上挂满迎接的中国旗,但当一些士兵开始胡作非为,偷窃、强抢、欺压,老百姓纷纷感慨,幸好香港的老大是英国人。国民党军队离开后,有更多的中国人到了香港,归来的,新来的,像潮水般涌进来。战前香港有人口一百六十多万,沦陷时只剩六十万,战争结束后又像发育的孩子般睡一觉便高一寸,一百万,一百二十万,一百四十万,到了一九四六年初已经多达两百万人。——陆南才的弟弟陆北风正是其中一个。

陆北风在广州沦陷区为非作歹,战后,他与老大葛承坤以汉奸罪被捕,关进牢里,他却趁放风时间用砖头击昏了看守所警卫,拉着老大越狱。但葛承坤拒绝,道:“大哥老了,六十九岁,女人玩够了,钞票花够了,好酒喝够了,唉,能做的坏事也做得七七八八了,算命佬周谷子早就批我只能活到这个岁数,‘六九花凋,尘土极乐’,走到天涯海角亦劫数难逃。要还的债总归要还,这辈子还清了,希望下辈子投胎到书香门第,不必浪荡江湖。风,来世再做好兄弟!”

陆北风是明白的,捞偏门的人都得信邪。其实陆北风也找周谷子睇过相,周谷子说他廿八岁有劫,但没告诉他能否安全过关。他后来再找其他算命师,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前后不下十多个什么神算什么仙人之类,却各有各的批语,有的说他福寿双全终老,有的说他年寿不满四十,极好极坏的都说得似模似样,让他听得不知道应该信谁。后来,想通了:很简单,谁说好话便信谁。灵不灵验是一回事,但相信了好话,有了信心,再倒霉的路走起来亦较畅顺。但在陆北风眼里,葛承坤选择相信不吉利的批语,“身作身受,命作命抵”,亦是一条好汉。

葛承坤从地上捡起砖头,把躺着的守卫敲得脸面模糊,又拾起守卫的佩枪,持在手里,昂首挺胸站在牢房走道上,喝道:“风,快走!我是大哥,我不撑你,谁撑你?”陆北风双膝下跪,连叩三个响头,道:“大哥,下辈子细佬再为您做牛做马!”

陆北风逃离看守所,葛承坤被押往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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