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克重回香港已是一九五五年底的事情，香港已是另一个香港，力克更已是另一个力克。他长胖了不少，头顶微秃，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嘴角咬着烟斗，垂下的肿肿的眼皮压住一双曾经灵敏多端的蓝眼睛，眼珠子仿佛从不转动。以前的他健谈风趣，现下却不苟言笑，历史故事都锁在肚皮里。唯一令陆北风感到熟悉的是他仍然嗜吃。

力克被调往九龙区，陆北风请他吃了几回饭，但都不在鸳鸯楼，特地避谈旧事。每回三人，他，力克，金牙炳，无论是在尖沙咀的天香楼、湾仔的英京酒家或龙门茶楼，都点八九道菜，力克狼吞虎咽地把食物送进嘴巴里，阴沉的蓝眼睛迸出亮光，仿佛从啃、咬、撕、噬的举动里苏醒过来。但陆北风觉得他并非在享受食物而是在攻击报复，似乎食物，以至所有可触之物和人，都是仇敌。有一回力克不满意侍应生的服务，竟然执起桌上的茶壶重重地敲过去，侍应生血流披面，蹲下呱呱喊痛。力克不罢休，蹬腿把他踢翻，并呱哩哗啦地骂了一轮英语，陆北风只听懂个“dog[狗]”。金牙炳跟侍应生相熟，连忙劝阻，力克不买账，狠瞪他几眼，二话不说，站起身离开。

重返香港的力克仍旧负责警政，但管的是九龙和新界，手下猛将是探长张荣金。饶木半年前高血压中风，无法不退休，权力交给比他年轻十岁的华探长吕乐，洋主管依然是史坦克。陆北风有一回在龙门茶楼向力克试探道：“什么时候回来港岛？我们两兄弟再好好大干一场！”

力克把嘴里啃着的东江鸡胸肉渣吐到碟上，啐道：“太硬了，咬不动！香港岛的鸡不只骨头比九龙的硬，想不到连肉也是！”陆北风和金牙炳皆不作声。半晌，金牙炳打圆场道：“香港九龙很快一家亲，不分你我了！政府不是宣布要在海底凿弄一条什么鬼道吗？之前一直填平海面，现在竟然连海底也不放过，海龙王肯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是海底隧道！”陆北风笑道，“还早呢！听说要建十多年，到时候我们早就去咗卖咸鸭蛋。”

金牙炳道：“大吉利是！阿sir和风哥长命千岁，香港九龙新界，全部吃得上！”

港英当局这两年确实大兴土木，似想把香港倒转过来。内地翻天覆地，香港也在翻海覆天。港督杨慕琦战后回港，提出了大规模的改革方案，因为担心南京方面会把香港收回，先下手为强，打算对华民逐步下放参政权力，万一真要撤退，亦要预先留下亲英的自治格局。杨慕琦离任后，新上场的葛量洪先缓下计划，隔岸旁观国共战况。不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英国和中国建交。

港英当局放心了，终于在一九五二年宣布：“无意在香港推行重要改革。”政治不碰了，其他方面倒大展拳脚，填海拓土，卖地建屋，开路筑堤，让华洋商贾安安心心做生意。洋大人们建议在海底开一条贯穿香港和九龙的隧道，立法局通过了，需要耗时十多年，是大工程。阿冰从广播新闻里听见，莫名亢奋了两天，对三个孩子哄道：“以后可以搭车过海了！还可以看鱼鱼游来游去！”但念到海底隧道建成之日孩子早已不是孩子，又不免怅然。幸好铜锣湾开展填海工程，建起了一个大公园，取名“维多利亚”，来得及让她带孩子奔跑嬉玩。战前中环广场有个高耸的维多利亚女皇铜像，日本鬼子拆下送到东京，准备熔铸为炮弹，但尚未动手已经战败，英国人把铜像搬运回来，改放在公园正门之内。维多利亚女王早于一九〇一年驾崩，之后是爱德华七世、乔治五世、爱德华八世、乔治六世，一堆洋名轮流上阵，陆北风既听不懂也懒得理会谁是谁，只知道到了加冕或诞辰纪念之类的大日子，洋政府必在香港举办巡游，新兴社控制了大部分的鲜花买卖，都是发财的好机会。现任英王又是个婆娘，叫作什么伊丽莎白二世，听说才廿六岁，香港的广东佬惯称她作“事头婆”。

大江南北的人不断涌入香港，人，很多的人，更多的人，如波似浪，战后的十年间人口由七十万暴涨为两百五十万，香港像被闷在蒸锅里的包子，一直发胀、再发胀，人挤人，在这样的一个小城市里，到处是临时搭建的木屋和棚屋，终于有过几回火灾，而且一回比一回严重，死人伤人，居民流离失所，躺睡在街头路边，洋政府决定兴建平民房屋予以安顿。一幢幢四五层的楼房盖起来了，名为“徙置区”，流徙和置放，是生活秩序的重整。最先盖好的是石峡尾的“李郑屋邨”，早前这里是满布木屋的菜田山地，聚居的人若非姓李便是姓郑，分为李村和郑村，洋政府收地重建屋舍后，原居民可住，外来人也可住，“村”被改为“邨”，但保留了“李”和“郑”的称号名分——力克就是为了李郑屋邨而找陆北风的麻烦，因为李郑屋邨先找了力克的麻烦，大麻烦，非常大的麻烦。

那是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国民党的“双十节”，李郑屋邨居民照例在门墙各处悬挂青天白日旗，这里是所谓“白区”，有不少住民是从内地南下的国民党家眷，又是“十四K”的盘踞地。

十四K龙头叫作葛志雄，广东河源人，父亲葛肇煌本是国民革命军第九十三师的一个小连长，加入了军统，汪精卫老婆陈璧君弟弟陈耀祖在广东省省长任内被杀，开枪的便是他。战后葛肇煌接收了跟日本鬼子合作的堂口“五洲华侨洪门西南本部”，将之易名“洪门忠义会”，不做兵了，改做帮派老大，一时之间还真搞得有声有色。不久，国民党败走台湾，他亦南下香港，召集旧部重开香堂，堂名化繁为简，就叫作“十四”，因为洪门忠义会设址于广州宝华路十四号，饮水思源，不忘老巢。堂口“十四”常被喊作“十四号”或“孖七”（七加七等于十四），不久又变成“十四K”，那个K字，有几个来源说法。其一是代表老K国民党，其二是代表葛肇煌的英文姓氏KE，其三是代表如假包换的坚硬K金。另外有个传说，有一宗涉及“十四号”的案件在法院审判之日，有个政府文员匆匆忙忙在档案上用“14K”标示“属于葛肇煌的十四号堂口”字，却忘记修正，法官于判决时直接读出“14K”，把它认定为堂口名号，新闻记者照录如仪，习非成是，大家便也懒得改口，后来还错有错着地演化出几句招牌诗：“龙飞凤舞振家声，招牌一出动天庭，K金十四为标记，誓保中华享太平。”

葛肇煌在广州时曾跟陆北风的万义堂作对，后来在香港重遇，本来是冤家，但葛肇煌已经摇身一变做了帮会老大，便又变成了“亲家”。道上的人，不管属于哪个堂口，大家吃的都是江湖饭，所以互称“亲家”。新兴社在港岛，十四号在九龙，“你不抢我的牌九，我不搞你的番摊”，各发各的财，相安无事。葛肇煌病逝于一九五三年，才五十九岁，丧礼排场比杜月笙有过之无不及，陆北风亦曾到灵堂上香致祭。洋政府老谋深算，借葛肇煌之死整肃帮会，趁机把几个堂口老大驱逐到台湾，警告蒋介石别纵容三合会在香港搞事。被逐的人里面有“义安”龙头向前，这家伙跟葛肇煌一样出身于国民党特工系统，也跟葛肇煌一样把龙头棍交由儿子接班，堂号改为“新义安”。但不管是葛肇煌之子或向前之子，都没想到三年之后忽然有了一场黑警大对决。

话说十月十日那天早上十点，李郑屋邨徙置区已是一片青天白日旗海，G座大楼的外墙更竖起两个高达五米的“十”字花牌。这其实是意料中事，但不知道是否因为前夜输了麻雀或者其他理由，徙置事务处有两个职员看不顺眼，竟然动手撕走旗帜，又把花牌拆下，不到一刻钟工夫，立即有几百个人冲到事务处门外喊骂，职员报警求助，警察赶到调解，他们答应让居民重新布置，群众陆续散去。

冲突本来到此为止，但G座有个十四号的小啰喽阿勇因跟其中一个职员早有嫌隙，他觉得对方经常色眯眯地盯看自己的老婆，为此争执过几回，眼下有了机会，趁人不觉，来个栽赃嫁祸，偷偷撕走几面旗帜，然后怂恿堂口兄弟和其他居民再去闹事。这一闹，便闹出连天大祸。

当天下午一点，包围徙置事务处的人已经多达两千，带头的是“孝字堆”的双花红棍白无常。十四号以“忠孝仁爱信义和伦”分为八个“堆”，即是各据一方的八个派系，石峡尾和深水埗是“孝字堆”的地盘，白无常平日横行霸道，如今更倚势凌人，要求职员应允四项和解条件：燃烧一串十万头的鞭炮庆祝“双十节”；在徙置区当眼处悬挂孙中山和蒋介石肖像；登报道歉；下跪认错。口头谈判破裂，便动拳头，两个职员被追逐殴打，警察来了，防暴队也出动了，群众用石头和瓶子做武器，办事处被抢掠和火烧，警察施放催泪弹，傍晚时分总算压住了局面。

然而翌日早上，群众再度集结，十四号的人马倾巢而出，手持棍棒封锁深水埗、青山道、油麻地一带，趁火打劫，居民和汽车进出皆被胁迫购买青天白日旗，商户亦被掠夺一空，甚至有妇女被轮奸，有街坊被斫杀。远在台湾的国民党保密局见事有可为，马上派来七名情治人员，宣达“总统府”高层的嘉许肯定。一个姓毕的驻港特务为了表功，猛力一拍桌子，口沫四溅道：“诸位放心！为了国家的体面，以及振奋海内外人心，我们的兄弟必大干一场，震住‘左仔’气焰，也让香港的洋鬼子不敢小觑我党！”

保密局来客拱手道：“极峰已有指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我们是兄弟们的坚强后盾！”

这么一说，十四号更肆无忌惮，群起攻击新中国政府的驻港机关，报社、工厂、戏院、商店，无一幸免，荃湾和青山道一带顿成鬼域。台湾的《中央日报》把暴动描述为“香港同胞对附匪人员的惩罚”，把杀人放火的烂仔誉为“护旗义士”。白无常指挥手下在街头作乱，他高举斧头，红着眼睛，嘶喊道：“兄弟们，上！趁佢乱，攞佢命，今天杀人不用偿命！”十四号的其他字堆人马以至其他堂口的帮众亦浑水摸鱼，连香港岛那边也有人渡海前来发财。

形势失控了，港英当局宣布九龙半岛戒严，防暴队真枪实弹镇压，跟烂仔们打了四五天拉锯战，终于稳住阵脚。几天里，伤亡枕藉，烂仔死，平民死，瑞士大使馆副领事夫人亦在的士车厢里被活活烧死。警察的事后报告说，死者六百人，伤者三百人，有两千多人遭受逮捕，港督葛量洪紧急订立“非常时期拘捕条例”，不经审判便可以维持治安为理由把他们无限期监禁。

北京中央政府当然愤恨驻港机构受到攻击，周恩来公开指责英国纵容国民党帮会作乱，广州市民也集会声援，港英当局在官方调查报告里坚称“尚无足够证据指证暴动由国民党策划”，却又承认闹事堂口是“跟国民党当局有密切关联的半官方组织”，到了最后，港督下令把九成的被捕者驱押离开香港，其中包括十四号龙头葛志雄，以及根本未曾参与其事的陆北风。

时也命也，陆北风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