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当年结义金兰日 红花亭上我行先 二十二 无恶不作,众善奉行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一九五〇年是李嘉诚值得高兴的年份,也是陆北风的。这一年,李嘉诚拓展业务,成立了“长江塑料厂”;同一年,陆北风的新兴社亦壮大了势力,一批又一批拥到香港的国民党残兵旧部被他收容到堂口,成为他的马仔。吴铜青当然有在幕后帮忙,湾仔的地盘他抓得更稳当了,新兴社成为响当当的名号,道上的人谁来湾仔,谁都要先拜风哥的码头。

高明雷的事情让他不舒服了好一阵子,但也只是不舒服。江湖道上,各有各的路,身作身受,命作命抵,别说是拜把兄弟,就算是亲生父母亦只能做个旁观者。若真要怪,只怪高明雷当时沉不住气,搞出了大麻烦。但毕竟高明雷是跟他搏斗才误伤力克,又是他的拜把兄弟,陆北风自觉有收尸的责任,送殓当天,他对棺材喊道:“雷大爷,来生别做乱世人!”

当天夜里,陆北风梦见高明雷站在贵宾房抽烟,用嘴巴滋滋地吸,烟雾却从颈上的一条裂缝里呼呼喷出。高明雷睨他一眼,尽是恨。陆北风拱手道:“大哥,一切可好?”高明雷不作声,猛力蹬腿踢翻椅子,椅子竟像弓箭般飞撞过来,他抬臂挡拦,不知何故双臂完全不受使唤,眼看木椅快要撞到额前,金牙炳突然推门进房,房门轰轰隆隆地往前延伸成一道木墙替他挡住了椅子。高明雷忽然像云雾一样在他眼前消失,墙上依然悬挂着书法对联,“每恨江湖成契阔,长留篇什继风诗”,那个“风”奇怪地变得很大很大,仿佛急不及待想从对联里蹦跳出来。

惊醒后,陆北风恍恍惚惚地琢磨出一番道理:“呵,‘风’就是我呀!江湖无情,人来人往,谁能够‘长留’谁才是赢家。原来命运早已写在纸上。当天如果不是阿炳突然闯入,高明雷不会被椅子绊倒,后局难料。雷大爷,当年救你一命的人,竟亦是今天害你一命的人,你认命了吧?”沉吟半晌,陆北风又领悟:“看来,阿炳是我的贵人!”这阵子金牙炳重提过几次退出之意,陆北风眼看新兴社日渐人手兴旺,本来也考虑遂其心愿,让他跟阿冰专心经营粮庄和菜馆,然而经此一梦,决定免了,必须把贵人留在身边做护身符。

力克出院后返回英国休养半年,再被调往马来西亚槟城做警政官,赴任前在香港停留一天,从陆北风手里接过一个手提箱,里面塞满英镑钞票,算是买断他在鸳鸯楼的干股。力克的工作暂由饶木处理,全盘管住港岛的堂口,大家唤他“饶总华探长”。官方制度里其实没有“探长”的职位,“探长”只是警署署长,官阶是“沙展”,但因为日夜带领下属在华户查探案件,直接面对三教九流,手里握有实权,始尊称“探长”。饶木是港岛区最能主事的探长,故又加个“总”字,而是华人,故又有个“华”字。陆北风跟饶木向来谈得投契,少了力克的掣肘,更是无话不谈,其中少不了三角码头的控制权。

陆北风向饶木试探道:“是时候收拾飞天东了?”

饶木耸肩没答腔,只摇一下头。

“还等什么?”陆北风心下一凛,连忙追问,“夜长梦多,没必要吧?”

饶木笑道:“不是要等,只是不必用拳头、动刀枪。”

港英当局去年订立了《驱逐不良分子出境条例》,举凡被认定为“不良分子”的人皆可被强押到内地乡间,任其自生自灭。乞丐、疯子、“无人供养,不能谋生”的人,统统属于“不良”,黑帮堂口当然亦在其中,饶木打算利用这条法规把飞天东和他的兄弟赶回潮州。

陆北风瞪目道:“哎哟,我亦是不良分子啊,岂不也会遭殃?”

饶木轻拍陆北风的肩膀,道:“风哥是帮忙缉捕枪杀洋警官的功臣,怎会不良?如果我做得了主,肯定颁个英王勋章给你!”陆北风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他不喜听见提起贵宾房里那天的兄弟阋墙。

主意定了便要行动,为免显得只针对飞天东,饶木指派手下分头扫荡各区不同的堂口,筲箕湾、北角、西环、上环,以至湾仔亦有行动,只不过预先把时间地点通知陆北风,由陆北风吩咐兄弟,找几个替死鬼在现场束手就擒,再给安家费,风声过后再想办法把他们接回。事情本来简单顺利,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阿冰兄长阿火在大搜捕当夜在友人家中喝酒,酩酊大醉,扶路而归,半途竟然醉倒在汕头街的楼梯口,一群警察正好收队路过,刚才抓得兴起,顺带也把阿火扣上手铐。阿火在迷迷糊糊中挣扎,一个警察拔出警棍,朝他后脑重重敲下,就这么一敲,血流披面的阿火从此变了个呆子!

阿火被送进高街的精神病院,不管碰见谁,都学狗吠,吠吠吠,吠吠吠,或许在精神错乱里回到了童年故乡,以为自己是父母刀下待宰的狗。阿冰哭得死去活来,不断喊着:“我要亲手报仇!我要亲手报仇!”金牙炳和陆北风商量,要抓到那个挥棍的警察是不可能的事情,饶木不会答应,唯有急忙张罗一套警察制服,再胡乱找个欠债的赌鬼,叫他穿上冒认,把他推到阿冰面前。阿冰不虞有诈,一见到他,不问不说,立即执起一支铁棒朝他头上抡打,咚!咚!咚!咚咚咚咚!汕头九妹有许多年没施展打狗棒了,没想到重出江湖之日,便是杀人夺命之时。但这一杀,同时杀死了阿冰对金牙炳金盆洗手的坚持,她说:“最靠得住的是自己手里的棍棒。阿炳,别退了!拿好棍棒,争争气!”

飞天东的地盘终于到了陆北风手里,新兴社同时控制湾仔码头和三角码头,白货黑货,上船落船,货如轮转,钞票一箱一箱地搬进总堂。陆北风此时更不可以没有金牙炳,金牙炳替他管账,替堂口买屋置产,又对兄弟们该得的份额配备妥帖,新兴社上下齐心,声势和人马皆为香港岛第一大帮。力克在英国休养康复,饶木的上司换成另一个英国警官史坦克。饶木对陆北风抱怨道:“又是‘克’,说不定会‘克’住我们呢!”

陆北风笑道:“但也可能会倒过来。别忘了上回是我们‘克’住力克!”

堂口事繁,金牙炳无暇顾家,事无大小全落在阿冰身上,她招来几个汕头同乡姐妹帮忙料理菜馆,所以游刃有余,把三个孩子看顾妥帖。八岁的纯坚好动,经常在三层楼的家里奔上跑下,像只停不下来的猴子,也确跟金牙炳一样长个猴相,阿冰干脆喊他“孙悟空”,隐隐担心他长大了真会大闹天宫。五岁的纯胜体质羸弱,三天两头咳嗽发烧,最让她提心吊胆。只有把一岁半的纯芳抱在怀里的时候,阿冰能够忘记所有劳累。纯芳的眼耳口鼻都长得像她,仿佛有个巧手工匠依照她的模样雕出了另一个阿冰。所以她替纯芳取了个乳名:小冰。兄弟妹都是她的心头肉,让她觉得重新并且同时过着三个童年,没有狗血腥气的童年。

陆北风儿子陆世文也六岁多了,陆北风没在香港续弦,只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这个女人住半年,那个女人住三个月,都是暂时的女主人。世文尚不懂事,有个坏心的女人哄他喊“妈妈”,被陆北风听见,三个巴掌把她掴得鼻青脸肿。陆家的女佣常把世文带到阿冰家里跟纯坚和纯胜玩耍,世文发现茶几上搁着一个算盘,小眼睛一亮,咯咯咯地抓起把玩,爱不释手。金牙炳逗他念珠诀:“隔位六二五,两价三七五,转身变作五,见九无除作九八……”世文竟然咿咿呀呀地模仿,尽管咬字不清不楚,然而节奏分明,有模有样。金牙炳抚摸他的头顶,笑道:“好哇!叔叔一辈子替你老豆管账,你这小子数口精明,就让叔叔传你衣钵,日后新兴社的账全部交番俾你!”

孩子长大得快,阿冰偶尔忆及前事,禁不住好奇如果不曾把高明雷交出,用行动让阿炳安心和放心,今天将是何等局面。这样的想象并未让她惆怅,反而,每多想一回她便添了一分踏实,庆幸自己果断。每年他们去香港仔拜祭陆南才——陆北风也替高明雷在附近买了墓,在陆南才墓前叩拜之后,缘分一场,陆北风亦会带兄弟到高明雷那边上香,金牙炳和阿冰年年托辞先行离去,头晕、肚泻、看顾孩子,能够想出来的借口都想了,陆北风取笑道:“雷大爷跟你们八字不合!”两人走路下山照例沉默,即使回到家里,话也比平日的少,过去的都过去了,但仍似墙边角落留着的一道深深刮痕,冷不防瞥见了,难免忐忑一阵。

下山后,陆北风通常转到东华义庄一趟,为的是拜祭杜月笙。杜先生于一九四九年来了香港,两年后病逝,借厝东华义庄,因为家人打算局势平稳才把他送回上海落叶归根。每回到义庄,陆北风都想起杜府的出殡情景。在骆克道与分域街交界的万国殡仪馆,丧务三天,收到花圈七百多个,附近花摊向来由新兴社兄弟看管,数口精明的金牙炳得知鲜花不敷供应,献计让手下偷龙转凤,把部分花圈由前门恭敬送入,摆放一阵后即由侧门鬼祟运出,换过赠挽名条,冒充全新的花圈,再次送进二楼的殡仪礼堂。每搬一个花圈,丧家赠送“力金”两元,加上花圈卖价以及其他跑腿酬劳,数天之内兄弟们赚了四五千元,所有人眉开眼笑,事后消夜庆功,无不举杯欢呼:“多谢杜老板!”陆北风暗忖,生时提携手下,死去亦提携手下,这才是最有实力的堂口大佬。

陆北风又忆起发殓当天,达官贵人鱼贯前来,李丽华也现身,黑旗袍把腰和胸包裹出动人的弧线,鼻上架着太阳镜,终究是大明星,连送丧亦把嘴唇涂得像两瓣红花,走路时婀娜多姿,仿佛走到哪里,哪里便有风。陆北风带领兄弟把守殡仪馆门前,有机会近距离盯住她左摇右摆的臀部,有一刻,竟然硬了,连忙暗颂“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惭愧于对杜老板之大不敬。

下午两点一刻,择定的时辰已至,灵117-1.png 车队从万国殡仪馆出发,沿骆克道、轩尼诗道、军器厂街慢驶,在大佛口稍停辞灵后,再开往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中、西营盘、薄扶林道,最终停柩于东华医院义庄,庄前有永别亭,亭前有联“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

车队行发时,最前方高举用鲜花缀成的“义节聿昭”四字横额,由蒋介石从台湾隔岸颁扬,沿途执绋亲友和门生数千人,白车素服,另有百余辆私家车跟随于后,又有数十部警车巡逻指挥,围观者更是把马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车队最尾处,有十多个壮汉在呐筝奠声中举舞黑狮,狮身黑,狮眼白,白中有一球黑点是眼珠,黑中又有一滴白点是眼泪。陆北风忍不住感慨:“在杜老板面前,黑途白道,邪妖正侠,无一不是自家人。这才是真正的老大!”

而当车队驶至石水渠街口之际,忽然有六七个蓝衣布裤的男女从卢押道交界处走出,跪在马路旁向灵车饮泣叩头。他们手里捧着花圈,一看即知是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拾而来的野花匆忙拼凑而成,圈上有白布条,漆着歪歪斜斜的黑字:“杜爷千古,义薄云天,大恩大德”。新兴社兄弟担心有人闹事,趋前查问,三言两语起了冲突,混乱之间有兄弟把花圈一脚踢翻,一阵风吹过来,残花在苦雨凄风里纷纷乱飞,倍添悲凉气息。其后搞清楚了情况,才知道这群人是昔日曾在上海滩受过杜月笙“闲话一句”解救的一家老少,如今落难香港湾仔,自惭形秽,不敢往灵堂上香,唯有来此向灵车遥遥跪拜。

陆北风抱胸站在路旁掌控一切,记起十三年前初到香港,曾跟哥哥陆南才到告罗士打酒店拜候杜月笙,那一天,瘦削的杜老板从容自若地坐在厚软的沙发上,不怒而威,略问过两兄弟的身世,只轻轻说了一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跟我的秘书说便好。”这些年后陆北风终于明白,混江湖的关键正是“帮忙”。帮忙既是道义,却同时是自保。别人前来求助,必是认你有帮得上忙的本事,你不帮,便是你欠他,这危险;帮了,便是他欠你,这安全。所以万无一失的法门是,不管谁来开口,与人为善,能帮就帮,更何况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何时倒过来需要别人帮忙。帮会帮会,“帮”是帮派的帮,其实也可以是帮忙的帮。陆南才生前对弟弟提过信谦堂的张子谦,他是杜月笙的上海门生,抗战时期来了香港,他曾经提醒陆南才:“越是无恶不作,越是众善奉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有些忙终究帮不出手。既然帮也死,不帮也死,不如干脆快意行事,待麻烦找上门时才看着办。开口要求帮这种忙的人,这回是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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