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龙头凤尾碧云天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阿冰做回了阿冰,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三下五除二地安排了所有想安排的事情。先是搬了家,在汕头街找了个三楼的租宅单位,她说感觉像回到了老家。又在星街的伯公坛旁后山布置了个“四方犬灵”碑墓,花钱请道士打醮两天两夜,她站在墓前上香合十,喃喃禀道:“从今而后,春秋二祭不会欠缺,该还的都会还给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别来碰我纯芳。”从伯公坛回家的晚上,她对金牙炳说决定守长斋,而且要到庄士敦道开设鸳鸯楼分馆,但只卖斋菜。金牙炳感到突然,可是才“咦”了一声,阿冰已经抬高嗓门道:“咦什么咦!我是替你们积阴德!你们不用守斋,我守便可,所有罪孽由我一人承担,你只需要掏钱!”

金牙炳连忙安抚道:“一定支持、一定支持!你不是说我们是鸳鸯同命?有你就有我,有我就有你!我和纯芳也吃斋,但要慢慢来、慢慢来。我们初一十五戒肉,过时过节也戒肉,好不好?”

阿冰道:“你们可以慢,我却慢不得!”

金牙炳其实也在尽力配合阿冰。他到诊所拔掉金牙,镶了一只平整的瓷牙,医生说是英国的舶来货,他希望换牙齿就是变运气。不是金牙炳了,牙也不哨了,但大家一时改不了口,仍然唤他哨牙炳。更重要的是他尽量把堂口事务交给手下处理,自己集中精神管账。

他有几个得力助手,拳脚硬朗的刀疤德、好勇斗狠的大只良、诡计多端的鬼手添、嘴甜舌滑的花王二,兵马船运谈判,各司其职,哨牙炳只要管住粮草明细以及跟菲律宾那边的对应,日子过得其实不算忙碌。他发过不少电报问陆北风何时回港,风哥的回复却跟他对阿冰的说法一样:慢慢来、慢慢来。原来阿娟甚具经营手腕,几年间替陆北风在马尼拉美军营区一带开了十来间店铺,卖花、卖烟、卖女人、卖黑货,无所不卖,六合堂拆伙已久,堂主们各有各的江山门路,用回自己原先的堂口招牌,各自发财,“六合”二字归陆北风所有,他把堂口唤作“六合新兴社”,招了不少喽啰,华人和土人皆有,算是湾仔的新兴社在海外开枝散叶。生意做得顺遂,陆世文亦已入读马尼拉大学的商学院,交了女朋友,陆北风计划过几年帮助他成家立业,之后再做回港的打算,但也不一定要走,反正适应了这里,走不走都无所谓。

陆北风惊讶于自己心境的变化,坐在大房子的大阳台上,眺望山山水水,无尽的绿和无穷的蓝,看多了,放松下来,竟然渐觉懒怠。小时候在河石镇亦与山水为伍,但那是青春年少,外头的世界不向他招手,他亦急不及待奔跑过去,江湖闯荡二三十年,出生入死,早已忘掉“累”字怎么写。但是这两年经常觉得精神困乏,有一回手下报告堂口杂事,听着听着,一阵凉风从窗外吹拂过来,他的眼皮竟然说合上就合上,还睡得鼻鼾连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心累抑或身累。如果老鬼在就好了,可以找他批算一下,是否应该江湖引退,可惜老鬼三年前断气于唐人街的路边垃圾槽旁,满嘴泡沫,据说因为抽了师爷贵那边卖的劣质土货。他本想找师爷贵算账,但记得老鬼说过自批阳寿不长,看来是命,就算不死于这样亦会死于那样,于是作罢。

没有老鬼指点迷津,却有洋医生;老鬼用的是纸和笔,洋医生用的是针和药。一天早上醒来,陆北风伸个懒腰,打算翻身下床,岂料双腿不受使唤,右腿尚可微微挪动,左腿则像一支沉重的木棍,半分动弹不得。他慌张高喊:“娟!我的腿!娟!我的腿!”阿娟倒镇定,嘱他躺着别动,并连忙唤来一个大胡子美国医生,可是洋医生才刚踏进家门,他的腿已经恢复知觉,一骨碌下了床。陆北风对大胡子医生摆一摆手,说:“不用麻烦了,没事了。”阿娟连劝带骂道:“来都来了,让医生摸一摸,会死吗?”

大胡子医生摆着椅子坐在床边,从牛皮手提包里翻出各式各样的冷冰冰的检查工具,从额头到眼睛到舌头到手到脚,几乎把他全身审察了一遍,又用针筒抽了血,最后皱眉道:“我判断是高血压、高糖尿和高胆固醇,中年人常见,没什么大不了。你的睡姿不妥,压麻了小腿神经,如此而已。这里有三包药,你先早晚各服三粒,但要吃饱了饭才用,有了验血结果再说其他。这几天必须尽量休息,保持情绪冷静,不然血管爆裂,一辈子躺床!”

阿娟在旁听见,喃喃道:“糖尿?尿里面有糖?那么喷出来的东西岂不都是甜的?怪不得……”

陆北风睨她一眼,她却仍说下去:“是真的啊,那天……”

“说够了未?!”陆北风把她喝住,她愣一下,满脸不服气地闭嘴。

验血报告后来确认了大胡子医生所言不虚,陆北风从此每天早午晚要跟一堆红红蓝蓝的小药丸打交道。他非常不服气,对阿娟发牢骚道:“老子练过铁布衫啊!一身好武功,铁打的体魄,怎么落得如此下场?!”说得激动,挥掌把床边桌上的药丸全部扫落,阿娟趋前蹲下捡拾,突然抬臂紧紧捏住他的裤裆不放,笑道:“唔紧要!留得青山在,只要保住你的小铁人金刚不坏,多吃几粒药丸有屁关系!”

陆北风回港无期,哨牙炳唯有继续管住堂口事务,却亦开始思量到了适当时间该把龙头棍交到哪个兄弟的手上。他向陆北风要过指示,陆北风却说由他做主,唯一要求是到了交棒之日,哨牙炳须把账目理个清楚明白,堂口的归堂口,其余部分便该依据昔日约定分配,哨牙炳占两成半,陆北风要七成半。这点其实不劳陆北风操心,哨牙炳向来数目分明,不贪心,公道是第一要义,对南爷是这样,对风哥也是这样。他这辈子唯一的手脚不干净,是从陆南才留下的箱子里取走了五根金条,但他觉得那只是借,将来拆伙分账,该还的他都会还给风哥。

新兴社的老巢在湾仔,分堂在三角码头,史坦克早已退休,接任的鬼佬华莱士只要有花不完的黑钱,乐意任由香港岛的总华探长吕乐呼风唤雨。力克仍然管着九龙和新界,手下是蓝刚。力克偶尔在港岛遇见哨牙炳,不忘语带挑衅地问:“你们的风哥什么时候回来?香港风大,如果回来了,提醒他别又被吹进维多利港!”哨牙炳不愿得罪他,嬉皮笑脸地说:“风哥不想念香港,只想念力克警官!他每回都在信里托我向警官问好呢!”

堂口以外没有太多事情需要烦心,堂口以内的人事反而要谨慎应对。手下看出了哨牙炳意兴阑珊,新兴社的龙头大位早晚得交出,于是难免有暗潮汹涌的争夺,几个兄弟分头招拢人马,揽兵自重,更常因小事借故摩擦较量。哨牙炳不断提醒他们以和为贵,他们无不答应,却是说归说、做归做,三不五时互打小报告。但是几乎闹出人命的一回倒只跟女人有关,江湖是英雄地,英雄若有死穴,向来是女人的事情。事缘刀疤德睡了大只良的老婆,纸包不住火,两个猛将在堂口扭打搏斗,事情闹大了,哨牙炳对跪在地上的刀疤德斥责道:“此乃洪门大忌,三刀六眼,家法难容。连我这么咸湿也不会碰兄弟的女人!”

刀疤德被罚挨棍,由戴绿帽的大只良亲手执家法。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刀疤德的背脊皮开肉烂,问题是皮开肉烂却仍无法终结心中怨仇,过了三四天,大只良余恨未消,认为哨牙炳处事不公、有所偏袒,越想越心怀不忿,索性要求破门脱帮。他到总堂找哨牙炳,主动交出三千六百六十六元“过底费”,并用一把小刀自割左前臂三下,涌出了三行鲜血。大只良又卜通一声,双膝跪下,口诵“大底诗”:“龙头凤尾碧云天,一撮心香师祖前,当年结义金兰日,红花亭上我行先。”这首诗,入社时念是结为手足、恩深义重;离社的时候念是分道扬镳、恩尽义绝。

哨牙炳无奈叹气道:“唉,何必呢?”

大只良从此不再是新兴社的人,未几转投北角的合义堂门下,担任草鞋岗位。

人虽走,仇仍存,半年之后,大只良派手下把已经休了的老婆强拉到后巷“轮大米”,七个兄弟轮流上,自己坐在旁边喝酒吃肉。又过了几天,一个夜里,大只良收到消息,刀疤德在大王东街的“操记粥面店”吃夜宵,他亲领五个手下埋伏门外,等了一阵,果然见到刀疤德剔着牙走到街上,身旁还有哨牙炳和鬼手添。大只良略为犹豫,可是既然来了,不想回头了,他大喝一声,其他兄弟冲前纠缠鬼手添,他则挥刀猛斫刀疤德,刀疤德身中多刀,应声倒地。哨牙炳发现是大只良,厉声道:“仆街!阿良,你系咪黐捻咗线!”

大只良杀红了眼,转身扑向他,染血的刀刃高举半空,道:“你那天唔斩佢,我今天代你执家法!你包庇手下,我也替远在天边的风哥执你家法!”

哨牙炳闪躲不及,右肩吃了两刀,忍痛一路狂奔,终于在“蛇王芬”店门前不支蹲下。大只良穷追至,手起刀落,刀尖直抵哨牙炳的胸口,哨牙炳浑身颤抖,竟然噙泪求饶:“唔好呀!我错!是我错!”

大只良不屑地朗声笑道:“无胆匪类!你无捻资格做大佬!”

大只良终究放了哨牙炳,警察来了,救护车来了,哨牙炳被送进养和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以寡敌众的鬼手添则毫发无损。阿冰悉心照顾哨牙炳,养和医院旁边是跑马地,一个午后,她俯下半个身子在床沿不知不觉地睡去,忘了关窗,未几即被外面的人声吵醒,那是赌徒们的喧哗欢腾,有着最忘形的狂喜与狂悲。因为睡得沉,醒得特别猛烈,脑袋昏沉沉似被敲了几下,大白天的阳光直射进来,刺眼戳目,恍惚之间不知道身处何方何地,以及何时,只知道跟窗外好似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一分为二,弄不清楚哪边是阳界哪边是阴间。她揉一下太阳穴,定一定神,然后伸手到被褥下面触碰到哨牙炳的手掌,暖烘烘的,有肉有骨有皮肤毛发,是的,他在了,结结实实的在的感觉,像船找到了舵,阿冰的心立即沉静。

结婚二十多年,夫是夫,妻是妻,生儿育女,起跌患难,按道理没有比这更实在,但,不,这一刻却是前所未有地沉实,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粤剧的六国大封相,只为提振观众精神,让他们看完一轮热闹,更能静心领会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自己的老公并非才子,自己当然也不是佳人,阿冰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但是谁说只有才子佳人始配有戏?她是不会服气的。只要是人便有戏,问题是要跟谁有戏,以及演给谁看。她要做自己的花旦,更要做自己的观众,所以她牢牢握紧哨牙炳手,仿佛稍为松开他便会消失。她不会放开他的,当年在澳门她愿意为他冒险跳海,今天如果可以,她亦愿意替他挨刀,一刀,两刀,十刀,廿刀,无所谓的,她都可以,她都心甘情愿。

哨牙炳亦从熟睡里转醒,感觉到阿冰的手,“嗯”了一声,想说话,却因喉舌干涸发不出声音。阿冰连忙递过白开水,他呷了几口,说:“唔该。”阿冰望着他,明白他后面仍然有话。果然,哨牙炳再清一下喉咙,道:“对不起,我对你唔住。”

阿冰不明所以地问:“对不起什么?你傻咗?”

哨牙炳皱一下眉头,道:“我都唔知道。只系觉得对你唔住。”

阿冰嗔道:“你成日乱搞,当然对我唔住!”

哨牙炳语塞。愧疚,是因为自己一直乱搞?因为自己身为龙头,竟然跪在地上求饶?因为自己几乎被乱刀斫死,遗下阿冰和纯芳?一时之间他分辨不清,恐怕是,这都是。

两人沉默半晌,阿冰再开口说:“如果你真的突然走了,才真系对我唔住。你千祈唔可以走。答应我,你不可以先走。”

哨牙炳笑道:“你先前不是说过我要比你先死吗?怎么又反悔了?我让你先死,谁替我送终?”

阿冰在他大腿上轻捶一拳,道:“谁都别死!我们要一起活!唉,不说了,不说这个了。我去给你泡杯参茶。”卿卿我我,连自己也觉得肉麻,她站起身走出病房。

望向她的背影,哨牙炳忽然记起在洋片里听过的love,中文就是“爱”了,他从未讲过这个字,更不会想去讲,充其量只在相亲和新婚的日子里说过“钟意”,钟意就是喜欢,喜欢就是爱。但此刻又觉得不是,不是钟意也不是喜欢,就只是爱。他爱阿冰,心底涌起强烈的愿望把这个字说出来,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但是,来不及了,阿冰已经离开了房间,待她端着茶杯回来,他已经不好意思说。吊扇在天花板上旋转摇晃,吱嘎——吱嘎——吱嘎,仿佛已经代他说了那个说不出口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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