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哨牙双侠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哨牙炳没去金乐舞厅,他心血来潮,嘱鬼手添先回堂口,自己独自搭船到九龙寨城找德叔。德叔是他的多年朋友,每当哨牙炳的心情特别好或特别差,总想跟他喝酒叙旧,对老友吐苦水或吹牛皮,不必顾虑体面不体面,老友相处的好处就在于能够尽兴。

德叔原名曹崇德,广东惠州人。有个外号“哨牙德”,跟赵文炳一样有两只突出的门牙,只不过德叔胖,哨牙炳瘦,但都有一对小眼睛,年纪相差四五岁。两人的缘分很深,一起在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做过兵,因长相酷似,索性结拜,曹崇德为兄,赵文炳为弟,战友戏称他们为“哨牙双侠”。哨牙炳后来逃离部队,怂恿哨牙德同行,哨牙德摇头道:“我老豆老母老婆儿子全被萝卜头炸死,不杀回一百个、一千个鬼子,我不会走!”

哨牙炳逃亡后,哨牙德留在部队里南北征战,官拜炮兵排长,杀了几年鬼子,总觉得杀得不够本。打完鬼子打内战,又打了几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哨牙德混在难民潮里来到香港,终于跟哨牙炳重逢,一人在湾仔,一人在九龙寨城,各有一片堂口江山,偶尔渡海互访,打牌喝酒叫鸡,哨牙炳还在他开设的酒吧醉倒过几回。

其实哨牙德最初的根据地并非九龙寨城。当年一批批难民涌来,元朗、沙田、佐敦、深水埗、北角、筲箕湾,山上,街头,楼梯,巷尾,无不是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仿佛地壳震动崩灭,蛇虫鼠蚁涌到地面,各自另觅求生洞穴。曹崇德抵港之初的落脚处是港岛上环,那里聚集了许多国民党官兵,排长连长营长甚至师长,昔日沙场征战,此刻却全是睡在街头的落难饥民。香港的善长仁翁募款救济,东华医院每日派饭,但难民继续来,医院撑不下去了,向当局求援,香港社会局把难民转移到摩星岭军营旧址。摩星岭位于西环,面向硫磺海峡,是维多利亚港西边入口的战略高地。十几幢军营容不下七八千个难民,社会局唯有在高低起伏的山岭上搭建油纸营棚,野地荒山,许多人犹在幻想国民党会派船前来把他们接到台湾。

一九五〇年的端午节,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端午节,两百多名年轻人举着“军政医职工旅行团”布条和五星红旗从山下走到山上,白衣蓝衭,腰间缚牵秧歌小鼓,来到营棚面前敲敲打打、扭腰跳舞,更呐喊挑衅道:“回乡去为人民服务吧!大陆解放了,你们逃来香港,但是香港很快便也解放,你们还有地方可逃?”

营棚里的败兵残将并非善男信女,破口回骂。来踢馆的年轻人情绪激昂,嘲讽道:“你们只是蒋帮走狗!蒋帮走了,把走狗扔在这里,你们等着饿死吧!”

哨牙德终于按捺不住,把汗衫一脱,光着膀臂,执起地上的一根粗木棍,一边往前扑去,一边咆哮怒骂:“刁那妈!老子烂命一条,今日唔打死你们,老子唔姓曹!”其他人蜂拥跟上,纷纷捡起棍棒和石头冲前追打学生,双方肉搏混战,当过大刀队队长的杨大爷把一个年轻人击昏于地,再用双手死命紧捏他的脖子,眼看年轻人快将吐舌气绝,做过工兵的孙晓军从后抱腰把他拉开,杨大爷双眼满布血丝,用山东话嘶吼道:“别阻俺杀小兔崽子!别阻俺杀小兔崽子!”双方血战一场,伤了三四十人,有两个学生被打得面目模糊,但命大,没死。

血战的结果是摩星岭住不下去了。港英当局为绝后患,干脆用两天时间把难民统统转移到九龙半岛东隅的吊颈岭,并跟台湾当局商量,要求尽快派船把他们接走。国民党却迟迟没反应,港英当局改弦易辙,计划把难民遣回内地,翌年春天在山岭的棚房墙上贴出告示:“自下月起,粤籍居民饭票,停止换发。”难民看见告示,慌张混乱,女的哭,男的怒,在山岼上齐聚商量应对。哨牙德坐在地上,把两颗小石头在手里不断盘来滚去,老习惯了,是为了锻炼掌力,突然,他把石头抛向山下,厉声道:“鬼佬唔俾饭我们食,我们就乜都唔捻食!我们死俾佢睇!”

一呼百应,男男女女坐在山坪上不吃不喝。洋记者们前来采访,有人对记者说:“明天早上再来吧!我们会到悬崖排队跳海!这里不是叫作吊颈岭吗?以后要改名了。叫作跳海岭!”又有人撺掇孩子在营房墙上张贴标语:“我们甘愿追随爸妈跳海!”

新闻见报后,舆情汹涌,港督葛量洪乱了手脚,只好推说一切只是谣言,难民政策并未改变,住吧,继续住吧。

政策不改,地名倒是改了。吊颈岭最早名为照镜湾,地势三面山、一面海,波平如镜。一九〇五年有个叫作Alfred Herbert Rennie[人名,艾尔弗雷德·赫伯特·伦尼]的加拿大籍退休洋人来这里开设面粉厂,三年后,经营不善倒闭,他绝望得跳海自杀,但以讹传讹,附近居民不知何故都相信他是上吊致死,竟把工厂所在之地唤作“吊颈岭”,一唤便是四十年,直到难民涌至,一位中学老师向官员建议把吊颈岭易名“调景岭”,意喻“调济景况”,官员让葛量洪做决定,葛量洪一口答应。

曹崇德同样改了名,两回奋不顾身带领难民抗敌,赢得敬重,大家不再叫他哨牙德,改喊“烂命德”,烂命一条,有前冇后,打死就罢。烂命德就在调景岭住下来,而且做了大佬。

调景岭没有堂口,却有大佬,大佬就是大家都会听从他的意见的男人,尤其有了纠纷,他说了算。烂命德非常满足于大佬身份,主要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有许多人当兵时的官阶比他高,但如今都脱下军服,肩上没了勋章,手里没了枪炮,都一样了,都是败军之将,一切由零开始,还原成一个个赤条条的人,赤条条的生命。生活是艰苦的,可是打过仗的人连枪林弹雨都不怕了,怎会把这点饥饿折腾放在眼里?他反而觉得解放了,这是真解放,住在荒山野地上,从头做起,仿佛有了新的生命,其他人都听他指挥。为此,他曾独站山头、志得意满,对着大海喊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烂命德在调景岭做了七年大佬才联络上哨牙炳,哨牙炳带同手下搭船到调景岭找他,被风浪抛得呕吐不已,上岸时坐在石滩旁喘气休息,哨牙德老远喊一声:“阿炳!”他激动得流泪,但因手下在旁,硬生生忍住。

两个哨牙老友坐在码头聚旧,胖的瘦了,瘦的胖了,以前像两兄弟,此刻倒似两叔侄。哨牙炳叫哨牙德——不,已经是烂命德——到湾仔跟他揾食,烂命德摇头苦笑道:“留在这里,我系大佬,去了湾仔,便要做你细佬。唔捻去!”

哨牙炳认真地说:“风哥才是大佬,我亦是他的细佬,大佬上面永远仲有大佬,这个世界,冇人最大。坦白说,谁最大,谁倒霉!”哨牙炳当然没想过陆北风三年后会被力克警司驱赶到菲律宾。

烂命德依然摇头,但向他提出了请求:“不如替我弄几支鬼火傍身。万一有人前来捣乱,我把他们射个肠穿肚烂。冇枪在手,点算大佬,啱唔啱?”

有了枪,烂命德的大佬更当得如虎添翼,他组织了五十个人的营村自卫队,以练武强身为名,称为“雄岭健身团”。这时候的调景岭已聚居了两万多名难民,港英当局设置了办公处安排基本救济工作,国民党不把难民接走,只成立“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其后改为“港九各界救济调景岭难民委员会”,承担撤离后的援助任务。

然而就算有援助,难民仍须自食其力,女人在山间垦田种菜、养鸡养猪,也从观塘的工厂承接塑料花加工,家家户户把花从纸箱里倾倒到地上,坐船的人经鲤鱼门靠近调景岭,遥遥远眺,夕阳斜照下,漫山遍野的红黄橘白使人错觉这是个度假庄园。男人呢,天未亮起床,翻山越岭走路到青山道的工厂打工,或搭小艇到港岛的太古船厂或北角糖厂工作,工资每天三元,是唯一的出路了。年纪较大的,走不动了,留在村里的基督教会工场做零活,有几位以前是军长、师长级的大爷坐在小竹椅上帮忙妇孺穿花工,大家在背后笑称“百万将军学绣花”,他们听见,自我解慰道:“这不是虎落平阳,这叫返璞归真,比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得多。”

话虽如此,村里却仍偶有打杀。有几回有不识相的流氓来到岭上耀武扬威,“雄岭健身团”的兄弟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烂命德刻意抓住其中一人,请四川的黄大爷给他狠狠扇几个耳光,过一下久违的动武瘾头。黄大爷老实不客气,扇完耳光,再一脚蹬向流氓的春袋,目露凶光,嘴里喊道:“格老子!吃了豹子胆,敢来我军阵地捣乱?让你绝子绝孙!”

村里失过几回火,都是在十月底,山岭上有处悬挂“蒋中正总统诞辰”的庆祝红布条,竟然有人把它撕下,甚至有棚屋无故燃烧,幸好被及时扑灭。然而真正给烂命德带来霉运的是“双十暴动”,港英当局于镇乱后严惩黑社会分子,有个叫细强的惠州仔并非堂口兄弟,却趁乱贪玩对鬼佬警察扔石头,事后被缉捕,慌忙从荃湾逃到调景岭,烂命德一拍胸脯,做主收容,因为对方的父亲是他的同乡死党,一起滚泥沙、打群架长大,他没法说不。

这下可惨了。村里有个山西来的鲁大爷,自恃当过旅长,占用邻房孤儿寡妇的菜地,烂命德代为出头讨公道,惹下怨恨,鲁大爷此番趁机报仇,一天傍晚跑去救济委员会办事处打报告,职员暗中通知烂命德,他赶进办公室之际,鲁大爷正跟职员抢夺桌上电话打九九九报警。烂命德从后一把抓住他的汗衫,猛力一扔,把他摔个四脚朝天,再叉腰骂道:“这里谁不是落难人、丧家狗?没必要迫人太甚吧?赶狗入穷巷,大家都没好结果!”

鲁大爷啐道:“你他妈的才是狗!老子乃堂堂国民革命军第十九军总司令阎大将军的旅长!正因为有你这类下三滥,我们才败给共军!”

烂命德冷笑道:“阎大将军?他不是跑去台湾了,有带着你吗?香港这边不也跑来一大堆将军,有理过我们吗?仗是老子打的,功是他们领的,吃了败仗,他们却他妈的逃得比谁都快。醒醒吧,大爷!这里是调景岭,没有什么将军了!我们以前打生打死,却要听别人指挥,现在也是打生打死,但至少没人指挥了,是生是死都得靠自己。阎大将军,阎大将军,我呸!他还不是仍靠蒋介石养着?”

躺靠墙角的鲁大爷听他出言侮辱阎锡山,一股怒气冲上脑门,挣扎起身,执起一张木椅冲前发狠劲朝烂命德掷去,山西老汉毕竟占了个子优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是怒从心上起的老汉。烂命德被掷得头破血流,暖烫的鲜血渗滴到眼帘上,蒙眬间,仿佛耳畔响起隆隆炮声,仿佛回到战场,眼前的鲁大爷不知道是鬼子抑或共军,总之是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烂命德猛喝一声,扑过去把鲁大爷推跌,然后跨腿压住他双肩,一巴掌、一巴掌掴他的脸。左、右,左、右,左、右,不知道掴了多久,直到双臂感到酸痛才如梦初醒,察觉鲁大爷嘴角流出白沫,眼睛半闭,两边脸颊肿得发紫。办事处职员在旁目瞪口呆,望望鲁大爷,再望望烂命德,嘴唇颤抖,吓得不敢说半句话。

烂命德知道闯了祸,探一下鲁大爷鼻息,没了,必是被活生生掴得心脏病发作。他马上站起转身冲出办事处,连奔带跑返回自己的棚房,找到细强,表示必须逃离。

“德叔,点解赶我走?”细强被这突然的消息弄得莫名其妙。

“不,我和你一起走!刁那妈,我杀咗人!”烂命德把难民证和两件简单衣物塞进麻布袋,道,“你先到后山路口等我,快!”

细强走后,烂命德携着麻布袋到棚房后面的菜园找到老婆阿喜,对她略道原委,说不必担心,很快会回来接她。阿喜是他到调景岭后新娶的妻,广西壮族人,先前的丈夫是桂系李宗仁部队的工兵,死于抗战,其后嫁给胡宗南部队的炮兵,又死于内战。她只身逃到香港做难民,自认克夫,本来不肯再嫁,烂命德纠缠她,道:“你克夫,我克妻,克克相冲,什么霉气都会抵消。”她便答应了,两人无儿无女,相依为命,万料不到结婚五年仍要分离。

阿喜低头流泪,泣道:“对不起,对不起,早说过我命硬,身边留不下男人。”烂命德叹气道:“别傻了,明天的事情谁知道?他日我发了财,派大红花轿回来再娶你一次。”

阿喜哭得更厉害了。烂命德再安慰几句,不得不离开,因猜想办事处职员必已报警。他先到菜园旁的鸡栏,在饲料桶下的泥地里挖出三把哨牙炳弄来的黑星短枪,然后急步走向后山会合细强,边走边感慨,天地茫茫,安居却竟如此不易,吊颈岭,调景岭,哨牙德,烂命德,看来不管如何改名易字,歹土仍是歹土,歹命依旧是歹命,天意难违呀。刚来时还说什么“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原来是新山河收拾了他,把他打回原形,又得从头漂泊。

逃出调景岭,进入九龙寨城,正是哨牙炳出的力。

烂命德和细强到湾仔新兴社的时候,正值陆北风被史坦克警司驱赶,新兴社群龙无首、存废未卜,但哨牙炳依然仗义,嘱两人安心留下,帮忙看管谭臣道的几间妓户。反对的是鬼手添,他毫不避讳,在烂命德面前直道:“炳哥,江湖落难,互相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我们现在七国咁乱,差佬日日来搞我们的生意,堂口兄弟都几乎冇饭食,仲点照顾外边人?何况德哥杀人逃亡,好大镬。”

哨牙炳嘿两声,道:“江湖兄弟有边个干净?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有乜问题!”

鬼手添却续道:“就算德哥冇问题,那个细强老弟呢?差佬发疯一样要扫清荃湾暴动的人,新兴社明明冇份,仍被差佬搞得鸡犬不宁,连大佬都被赶出大海。万一鬼佬警司知道我们这里有个暴动友,肯定冚家铲!”

哨牙炳正欲发作,斥责鬼手添不顾江湖义气,烂命德却从椅子上站起,抱拳道:“阿炳,添哥说得对,‘救急不救贫’是江湖规矩,我们却是又急又贫,加上有案在身,绝没理由让新兴社百上加斤。兄弟的好意,心领,我们不打扰了……”

细强在旁抢白道:“德叔,不如我们回去九龙,听说寨城没人管,差佬也不敢进去。”

哨牙炳眼前一亮,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如果你们落城,里面倒有自己人。新兴社有个肥仔桐,十年前亏空了麻雀馆的账,被风哥赶走,我于心不忍,把他引荐给寨城的拜把兄弟雷大爷,雷大爷虽然是四川帮,仍然看我面子,收容了他,听说现在捞得唔错。”

烂命德和细强从此在九龙寨城落户生根。哨牙炳自觉有所亏欠,亲自送他们过海,花了四百元在光明街买一间寮屋让他们住下,再带他们找肥仔桐。肥仔桐此时已经自立门户,是“九新社”堂主,但过了两年,才三十六岁,心脏病发猝死在妓女床上,手下之间争夺厮杀几个回合,烂命德掌了权,细强是二把手。每天有新的人拥进城寨,有新的寮屋、木屋、石屋建起,于是每天有新的争夺,却亦有新的生意,寨城堂口不像外边那么多规规矩矩,总之强者为王,谁在打杀里站到最后,谁便抢到了生意。

站稳了阵脚的烂命德再次改名,这回比较单纯,就叫:德叔。

跟高明雷一样,德叔的救命恩人是哨牙炳,亦以九龙寨城为堂口地盘,但德叔在高明雷上了绞刑台之后才进入寨城,江湖人来人往,在同一处地方,在不同的时间,各有身影与故事。

哨牙炳每回来到寨城,免不了忆起高明雷,幸好他不多愁善感,过去的就随它去吧,所以每回都像挖鼻屎一样,把从脑海冒起的往事念头抓起一掸,狠狠扔到远处。他不喜自寻烦恼。但是这回不太一样。刚才恩威并济地收服了鬼手添,让曾经目睹自己跪地求饶的兄弟明白他虽无勇,却非无谋,哨牙炳觉得重重吐了一口鸟气,心情放松,酒便喝多了,话也更多,跟德叔坐在乐口福茶楼里吃小菜、喝双蒸,从抗战时的旧事聊起,逃难,流亡,湾仔,吊颈岭,大事小事无不想当年一番,不知不觉从下午一直聊到黄昏。最后,疲倦了,哨牙炳起身告辞,德叔伸展双臂打个大大的呵欠,懒洋洋地说:“原来三四个钟头已经可以谈完一辈子的事情。到底是我们做得太少,抑或是时间过得太快?”

“刁那妈!我们做得还不够多?”哨牙炳不服气地道,索性重新坐下,“三十年了,死了一个大佬,跑了一个大佬,连儿子也死了两个……”他突然顿住不说。怎可能说呢?老友归老友,难道要告诉他“几乎连绿帽也戴了一顶”吗?于是唯有把最近的烦恼再说一遍,鬼手添的逼宫,阿冰的精神衰弱,市面的不太平,统统都令他或愤怒,或难过,或担忧。

德叔听后,道:“那些搞运动的工人确实恶得越来越过分,幸而寨城这边仲顶得住。城里没有英国佬,等于没有敌人,他们懒得来搞搞震。但咁搞落下,搞到香港鸡毛鸭血,有钱佬全部移民走人,香港人想食啖安乐茶饭都难!”

“移民”两个字轻轻撞了哨牙炳的脑袋一下。他愣一下,仿佛想起些什么,并未专心聆听德叔对暴动时局的大势分析。再坐一会,他打断德叔的滔滔议论,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几十年老友,德叔感受到哨牙炳话语里的倦意,于是扬扬手,道:“走吧。想走去边度就去边度,我们几十岁人,死就一世,唔死就大半世,无必要太委屈自己。这两年我搞懂了一个道理。你对兄弟有道义,兄弟不一定对你有道义,可是如果你因为这样动气,等于别人准备好毒药,你自己抢来喝进肚皮。多不值得!守不守道义,自己决定,无必要理别人怎么做怎么想。做人,终究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刁那妈,决定不了自己几时死,总可以决定自己几时去边、几时唔去边吧?”德叔用手指头笃一下胸口,“但我始终不明白,守道义这么难?道义就是信用,守道义就是守信用。守信用真有这么难?男人大丈夫,不就是说得出,做得到吗?冚家铲!说话不算话,做乜捻男人?”

哨牙炳的心震了一下。在菜馆的那个夜晚,高明雷也说过同样的话:“守信用真有这么难?”而到最后,高明雷也走了,但其实走了也许更为痛快,不必再计较谁守信谁不守信,尽管这样的走法并非由他决定。但说到底,谁又有能力决定些什么呢?南爷走了,风哥跑了,纯坚和纯胜死了,阿冰死了又活过来,可是又越来越变得陌生,仿佛渐吹渐远的风,要留也留不住。扪心自问,哨牙炳亦不是个守信用的人,下巴轻,胡说八道的承诺经常达成不了,尤其面对阿冰,拈花惹草便是对她的最大违背,不去想便罢了,一想起即感愧疚。唯有自我安慰:“我背叛承诺,错是错,但只是小错,当初做了不该做和做不到的承诺,才是大错。假如没有最先的大错便不会有之后的小错。然而话说回来,阿冰相信我的承诺,同样是错,是第三个错。真是一塌糊涂啊,错上加错再加错,一眨眼,唉,已经过了大半生。”想到这里,哨牙炳忍不住稍稍感到高兴。既然大半辈子只是诸多错误的层层相叠,自己其实不必负起全部责任,生命是一本理不清的账簿,不像算盘般可供他任意调拨。他记起南爷那句口头禅:“是鸠但啦!”原来确可安心。

在搭船回家的路途上,哨牙炳重复念着这两句话:“是鸠但啦,无必要太委屈自己!”他非常庆幸有南爷和德叔这样的老友。

下船后,他走向码头旁边的石滩,坐下来。海边有块光滑平整的石头,远看像一张矮椅子,陆南才昔时常来沉思,一坐便是几个钟头。哨牙炳曾对南爷开玩笑说这块叫作“捻样石”。广东话的“捻”跟“谂”近似,“谂”是沉思的意思,“谂样”就是思考中的人,至于“捻样”,指的是像生殖器一样的王八蛋、龟孙子。南爷脸上展现神秘的表情,意有所指地笑道:“对,我系捻样,我系个冇捻用的捻样!”

二十多年后的这夜,哨牙炳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九月初秋的海风霍呼霍呼地吹刮脸额,他感到寒冷,用双手环抱自己取暖,下巴低低贴在胸前,打了几个哆嗦,一阵酸楚在胸腔里翻腾,他抽索着鼻子,压住泪水,低声说,仿佛陆南才就在眼前:“南爷,其实我才系冇捻用的捻样!除咗玩女人、打算盘,乜都做唔好!”半晌,又道:“可是南爷你应该不会怪我。我守住你的秘密,没对任何人说过,从来没有,没有!”

自怜自悯一阵,哨牙炳得到的领悟是:死亡不见得是最悲惨的事情。人死灯灭,一了百了,眼不见为干净,亦是潇洒干脆。但这样的想法马上引发了另一个念头:要一了百了,不一定要死,大可以有其他方式啊。对,就像在赌桌旁转身离场,赢了该走,输了更要走,这才干净利落。恐怕是放下的时候了,就当收服鬼手添是引退前的最后一仗,像闭目断气前的回光返照。

哨牙炳的脑袋瞬间变得轻盈,弯腰用手掌掬水洗脸,海浪突然扑打岸边,他向来惧水,连忙后退转身离开。在慢步走回堂口的路途上,心情澄明如头上的皎皎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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