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自此应当百事宜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移民?去边度?”阿冰被哨牙炳的提议吓了一跳,“难道去南非?”

半年前阿冰的三伯娘从外地回港相约茶聚,她生平首回听闻地球上有个叫作约翰内斯堡的城市,在一个叫作南非的国家。这年有不少香港居民移民,最有钱的人去荷兰、英国和澳洲,其余的去泰国和马来西亚,三伯娘选择的是南非首都约翰内斯堡。在英京酒家食虾饺烧卖,三伯娘欢天喜地讲述当地的平静生活,阿冰听得入神,冷不防三伯娘道:“你们也来吧!去开间鸳鸯楼,照样做老板娘,那边很多中国人,白人鬼佬也爱吃中国菜!”阿冰听过便算了,没放在心上,万料不到哨牙炳今天突然提议移民,她便随口说出“南非”二字,其实她并未当真。

但是哨牙炳认真,爽快地说:“南非也不错,胜在有亲戚在那边照应!”

“讲笑而已!南非咁多黑人,好鬼恐怖!”阿冰摇头道。但忍不住用试探的语气问:“去到那边,你不再是堂口大佬,舍得咩?”

哨牙炳冷笑道:“市面乱到这地步,早走早着。这样搞下去,万一解放军真的来了,孙兴社以前替日本鬼子做过的事情,瞒得住吗?”

阿冰被唬得不敢作声。她从未想过移民,可是阿炳一旦提出,便像在她心里推开了一道门缝,忍不住窥探门后风景。在香港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提心吊胆,纯芳朝早出门上学,她总忧虑街头巷尾的炸弹和子弹会夺走她最后的孩子,往往担心到彻夜失眠,唯有不断央求医生配发安眠药,吃得双手颤抖。经哨牙炳一说,她觉得一走了之确是一了百了,此地不宜久留,只要阿炳和纯芳平平安安留在身边,再远的天涯海角她都可以去、愿意去——问题是仍得先到文武庙问问神明。

感谢神明,阿冰在文武庙求得一支上吉好签,签题是“张子房游赤松”,文曰:“盈虚消息总天时,自此君当百事宜,若问前程归宿地,更须方寸好修为。”二十多年前替她解签的咸湿相士仍在开摊,秃顶了,仍然戴着眼镜,远远望见阿冰,立即低下头佯装翻书。这些年来她经过他摊前无数遍,都是昂首阔步。他当年用嘴巴吃她豆腐,她也早已给了他教训,按道理应是两不相欠。生命也分出了胜负。她当了堂口龙头的妻子,当了菜馆的老板娘,当了三个小孩的母亲,他却仍然是个日晒雨淋、伛弯着腰的摆摊解签佬。她是胜利者,尽管两个儿子的性命保不住,但生命也许像穿着一双破底而狭足的绣花鞋,即使渗水,就算脚疼,只要走在人前,仍得走出个风光排场。吃了黄连,只要把骄傲的笑容挂在脸上,鞋面也保持光鲜艳丽,便无人得知——也没必要让人知道——心底有多大的苦涩。

这个傍晚,阿冰前来探问远行吉凶,有万事俱休的离愁别绪,忽然想到既然已经到了终场,胜负分明,何不多展现几分大方?舞台上的大戏结局通常是大团圆。赢是好事,而赢得漂亮,是好上添好。

所以她在咸湿相士的摊前坐下来。相士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仰,几乎跌倒而重演二十多年前饿狗吃屎的狼狈戏码。阿冰连忙道明来意,从银包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塞到他手里,并且递过签条,和善地请他解说。相士微微定神,低声念道:“鸳鸯飞入凤凰窝,莫听旁人说事破,自是良缘天配汝,不调和处也调和。”阿冰眼眶一红,几乎滴下泪水。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记得那时候她求的姻缘签,或许那天他挨过揍,一辈子忘不了。但不管是什么理由,他的记得令她感激,多年宿怨原来可以烟消云散得如此简单。阿冰马上再掏五十元,用钞票代替她道谢。

这回解签,相士当然不再咸湿,连正眼都不敢望阿冰,只低头耸肩,一本正经地略说签文本义。这签并不难解,既说是“百事宜”,自可远行无碍,但若要行而大吉,仍须做出一番“好修为”。相士托一下眼镜,终于抬头望向阿冰道:“就是说要做好事啰。做了好事,走得顺利。”

阿冰啐道:“老娘日日都做好事!相夫教女,开菜馆卖斋菜,全部是好事!”

相士哈腰连连道:“是的,是的,都是好事,好事。但是好事不嫌多,好事做得越多,越能为往后的日子积福。”

阿冰想了一想,道:“简单!我在移民以前摆酒请客,宣布不收礼金和赠礼,免得大家破费,不也是做好事?”

相士唯恐马屁拍得不够响,故作夸张地拊掌道:“好主意!好事不必复杂,确是简单就好。大姐英明!英明!”

阿冰白他一眼,翻一下银包,只剩两三张十元纸钞,统统抓出来给了相士,笑道:“嗱,我又做好事了!”

相士脸一红,鼓起勇气,对她抱拳敬礼,羞愧地说:“昔日有所冒犯,希望大姐大人有大量,别再放在心上!”

她懒得回话,微微一笑,站起转身离去,昂首阔步沿嚤啰街走往皇后大道中。途经弦月巷,豆腐花摊档已经不在,她眼里却仍看见昔年跟高明雷蹲坐在矮凳上聊天谈笑的自在情景,可惜自在之后,便是烦恼,烦恼全因动了心。阿冰突然生起些许愧疚,对高明雷。继续缓步走下斜坡,抬头望望天空,挂着一圈淡淡的太阳,久久恋栈不肯退位让月亮现身。她暗笑道,何必呢,该放手的时候便要放手。或许刚才跟相士的“和解”令她放松了心情,仿佛脑袋被掏空了,连走路脚步亦变得轻盈,于是冷不防冒起一个古怪的念头,如同许多感情的决定都只是一时冲动,有时候对,有时候错,有时候就算错了亦可补救,最痛恨的是总有些事情回头很难。

回到家里,阿冰倒了杯茶给哨牙炳,要他坐在沙发上认真听她说话。他一边撩拨茶几上的算盘,一边笑道:“乜事?中了彩券?”

阿冰慢慢道出在归家路上想到的主意:“摆酒请客,其中一桌要请跟你上过床的女人!”

“砰”一声,哨牙炳惊吓得十只手指头一震一抖,算盘从茶几掉到地上。他连忙弯腰捡起算盘,仰脸望向阿冰,见她眼神坚定,不似开玩笑。哨牙炳搞不清楚阿冰的葫芦在卖什么药,强作镇定,刻意用夸张的口吻调侃道:“一桌十二个座位?点够用?一百二十个也不够!”

阿冰蹬脚踏翻茶几,叉腰骂道:“唔好三分颜色染大红!我叫你请,你就请!这是给你面子,也是给我们积福!你唔肯请,我和纯芳留在香港,你一个人去那个黑鬼地方!”

刚才摇摇晃晃地搭电车回家,她已经想通透了。自问并非对哨牙炳这些年的花花草草毫不知情,但是吵也吵过、闹也闹过,断不了就是断不了,再无力气理会。况且经过了高明雷那事,她心虚,不愿干涉,后来又经历丧子之痛,更懒得在此用心,只求天下太平,做个稳稳当当的龙头阿嫂便已满足。每回为女人的事情吵闹,他都答应下不为例,以前她痛恨他不守信用,但近几年,她觉得愿意承诺已经等于“重视”,有重视,便算了,世上毕竟没有不偷腥的猫。她明白哨牙炳花名在外,不仅兄弟们知道他好色,连街坊邻里都知此事,到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与其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不如反客为主,把花花草草大方邀来,当着众人眼前,让大家确认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你们跟我老公上过床,又怎样?终究只有一个赵太太、赵夫人,就是老娘,而且跟他一起远去天涯海角,没你们的屁份。天下间乱搞的男人多的是,有胆识让老公的花草亮相的女人或许只有我汕头九妹。我不但要赢,更要赢得体面堂皇。

听完阿冰的妙想天开,哨牙炳仔细琢磨了两日,反复思量,终于点头同意。不算是被迫,他有他的盘算:在乱七八糟的时局里离开香港,说不定有人觉得老子怕事。老子确是怕事,但也怕受到嘲笑,所以如果在晚宴里搞些花样,便可把注意力从他转移到那些花花草草之上,老子成为万红丛里一点绿,倒有独特的风光。到时候,大家将赞许老子是大丈夫、真好汉,做人有情有义,敢让上过床的女人在晚宴里亮相,亦算是给了她们一个小小的名分。自问龙头大佬担当得不够出色,若能在烟花江湖留个情深义重的威名,聊胜于无啊。世间嫖客多的是,但能够在老婆的同意下宴请有过一腿的女人,老子可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么一想,哨牙炳自鸣得意,睡前站在客厅良久,向神台上的关公肖像虔诚上香。关老爷左手捻须,右手提着青龙偃月刀,腰背挺直,双目炯炯有神地望向前方,嘴角挂着豪气万丈的浅笑。哨牙炳盯住肖像的眼睛,仿佛想看出什么玄机,看久了,竟觉得有几分头晕,幸好在晕眩里忽然有了灵感。翌晨睡醒,他匆匆忙忙赶往龙门茶楼,对围聚饮茶的堂口手下道明申办移民之意,并谓关二哥半夜显灵报梦,嘱他大排筵席,邀来昔日红粉,赠金送财,公开承认床上情分,让世人明白他是个情义充沛的好汉,上对得起兄弟,下对得起红颜,他这一辈子有头有尾,有始有终,有为有守。办完这场晚宴,他将选定新兴社的下任堂主,在移民以前正式交出龙头棍。

兄弟们听了,面面相觑,无不暗觉胡闹,唯独鬼手添另有想法。他已在密锣紧鼓筹划大屿山赌场,也明白炳哥已对自己放心,炳哥移民,龙头棍理所当然交到他手里,于是马上一拍胸脯,表态支持:“新兴社冇咗炳哥,群龙无首,好捻麻烦。但难得炳哥看得破、放得下,我们应该替炳哥感到高兴。炳哥放心,只要有我阿添在一日,保证冇人敢来抢地盘!谁来,我阿添斩开佢十八碌!来一个,斩一个!来十个,斩五双!六亲不认,‘新’字当头!”

花王二不甘人后,在旁道:“炳哥,这确实是‘双金临门’的大喜事呀!”他已听闻开赌之事,心里暗喜,因为他判断大屿山船程遥远,香港九龙新界的有钱佬不会受落,要搭这么久的船,不如直接去澳门。到时候,新兴社和福义堂血本无归,鬼手添领导无方,才是他要求换人的大好机会。他不急,铺桥搭头都要耐性,何况争夺龙头大位。

“双金临门?”哨牙炳不解,追问花王二。

花王二笑道:“炳哥退出江湖,是金盆洗手;告别红颜,是金盆洗捻。一金加一金,就是‘双金’了。”

哨牙炳纵声朗笑,竖起大拇指,佩服花王二的古灵精怪。鬼手添睨了花王二一眼,觉得不是味儿,嫉妒得牙痒痒。

哨牙炳呷一口烫热的普洱茶,向花王二问道:“那么,这场宴会应该叫作‘金盆洗手’抑或‘金盆洗捻’?又或者‘双金全洗’?快快想个好名号。辜负炳哥无所谓,千万别辜负了关二哥的托梦提点!”

花王二略为沉吟,轻拍桌面,道:“炳哥是名震湾仔的龙头大佬,小弟建议,宴会不如唤作‘沐龙宴’。”

“木龙?木雕的龙?”哨牙炳抓一下后脑勺,不明所以。

花王二连忙说:“不是木头的木,是沐浴的沐。炳哥是大龙,炳哥的老二是小龙,如今炳哥出洋移居,等于双龙出海、龙游浪奔,全身上下水气饱满。沐,就是水气旺盛的意思。水为财,水旺则财旺,举办完沐龙宴,到了番鬼佬的地方,炳哥肯定再有几十年财运可享。至于桃花嘛,在这边放下了,去到那边谁说不可以重新栽种?有水就有花,说不定洋桃花更香艳,更合炳哥的胃口!”

哨牙炳猛力一拍花王二的肩膀,夸奖道:“湾仔才子!冇捻得顶!”

移民手续竟然比预期中办得顺畅,阿冰委托三伯娘介绍的洋律师,有钱使得鬼推磨,洋鬼日鬼黑鬼白鬼都是鬼,只要愿意在律师费以外多送几个红包给南非领事馆的人,在一沓厚厚的文件上签几个名字,两个月后已可成行。他们既不脱手房子,也不顶让店铺,留下退路,以防万一,待到约翰内斯堡安顿之后再做打算。沐龙宴亦依计划进行,阿冰请英京酒家的陈部长拟定菜单,十八席,她把菜单拿回家递到哨牙炳面前,他看也没看,只道:“你话事,老来从妻,都听你的。”阿冰的精神衰弱一天比一天严重,哨牙炳体贴,让她说一不二。

阿冰戴起老花眼镜,凑近沙发旁的小灯把菜单读了再读,仿佛多瞄一眼即可令移民的事情多添一分笃定:

英京酒家 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廿四日

赵文炳先生 沐龙大典

大汉全筵

每席盛惠港币两百元整

到奉点心

玉液桂鱼卷、玫瑰菊花球、上汤片儿面

四双拼冷荤

波罗浴日、白雪红霞、金玉鸳鸯、荷塘并蒂

四热荤

碧绿珊瑚、金缕银针、玉种蓝田、松江玉脍

四海碗

一品官燕、凤尾群翅、锦殿花狸、彩凫鹿羓

四大碗

龙纹鲍片、京扒熊掌、松鹤延年、红扒海狗

四中碗

竹林瑞鹿、锦绣香罗、四海升平、龙肝凤髄

四每位

月中丹桂、雪花雀利、彩凤衔芝、上汤雪蛤

四烧烤

朱盘献宰、如意鸡成对、花甲双周、哈儿巴全体

四座菜

肘子婆参、河清人寿、瑞裙鳘肚、合欢比翼

四饭菜

京都酱肉、岭南风肠、金银奶酪、兰远金钱菇

四甜菜

莲蓬豆腐、杏仁红豆沙、甜仙翁露、百合海棠羹

敬奉

四看果、四水果、四糖果、四蜜果、四京果、四生果

八仙贺寿、三星公、爵禄封侯、五瑞兽

王母蟠桃乙座

眼睛酸了,摘下老花眼镜,阿冰揉揉眉心,哨牙炳忽道:“来,我帮你。”阿冰受宠若惊,脸上冒起一阵红晕,呶一下嘴,羞涩地笑一笑。

哨牙炳坐近她,伸出两根手指头轻压她的前额,由额到眉,由眉到太阳穴,问:“舒服吗?”阿冰无比受用,轻轻发出“嗯嗯哼哼”的舒坦声音,但马上感到不好意思,刻意拉开话题,闭目说话。想当年,从汕头说到澳门,又从纯坚说到纯胜,中间当然跳过了高明雷的一段,仿佛生命里有些事情从未发生,唯有说得出口的才算真的存在。哨牙炳不答腔,只是听,望着一直紧闭眼睛的阿冰,她的脸变成一幅白幕,放映着一段一段的影画戏,戏里,一张张脸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狂怒的,兴奋的,焦灼的,刚毅的,一张重叠一张,慢慢地,阿冰没提到的人,他的爸妈,虾叔,南爷,都在眼前登场了,然后呢,又退去了,一张张地渐渐地消散无形,白幕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是陪伴他走过了二十九年人生的阿冰和她那皱纹斑驳的、眼肚浮肿的脸。

一阵阵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温暖吧,却也是寂寞,是凄凉,哨牙炳分不清楚、说不上来,唯觉心里似被沉甸甸地压着。他累了,垂下手,张嘴打个呵欠。阿冰温柔地眼笑了,说:“快睡吧。老了,熬不了夜。我们都老了。”

哨牙炳伸个懒腰,站起身走回睡房。阿冰再瞄一眼桌上的菜单,然后对空荡荡的沙发另一端喃喃道:“阿炳,鸳鸯同命啊。这是你前世欠我,亦是我前世欠你。”

而她和阿炳都无法知晓,即使知晓了亦不愿相信,沐龙大典将是他们夫妻共聚的最后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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