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安娜

鸳鸯六七四  作者:马家辉

陆世文本来跟在萧家俊身边到大厅向前辈们问好,纯芳却忽然喊饿,想去萧顿球场吃东风螺和炒辣蚬,他转身回去贵宾房,只为取回吊衣架上的外套。万料不到,一进门,三位长辈,一个坐着,两个站着,木然不语,扭曲的神情像将摇摇欲坠的颓垣败瓦。他从未见过阿群,但是他对炳叔有最起码的了解,猜想她是他的其中一个老相好,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跟他在闹。

阿群低头用手背抹走脸上的几行黑线,再掠两下耳边的头发,挤出顽皮的笑容,像在街角发现了可爱的小猫小狗。她不知道眼前人是谁,仙蒂为了打破僵局,简单介绍道:“这是陆世文,风哥的儿子,认得吗?”又道:“世文,喊群姨,你来到香港的时候,她已经去了澳门。”

陆世文点头喊:“群姨!”阿群尖着嗓子道:“嗳,我早听闻风哥有个靓仔儿子,想不到长得又高又壮。嘻,如果群姨年轻二十岁,爱死你了。”

对于阿群的不正经,陆世文完全不知所措,唯有呆站在门边,尴尬地笑着。阿群索性站起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抬头凑近端详他的脸孔五官,一阵浓烈的酒气扑进世文的鼻孔,他被呛得后退半步。她不收手,继续进逼挑逗,眼珠子像从泥泞里伸出来的猫舌头,上下舔玩世文的五官。忽然,阿群脸色一变,眼神由促狭变成狐疑,自言自语,却又似向哨牙炳和仙蒂试探:“咦,这对眼睛怎么这样像……安……安娜……啧啧啧,这对卧蚕,还有眉毛,太像了,鬼鬼地,跟她一模一样。还有这个挺直的鼻梁,又似另一个人,不是风哥,不,你不像他。”

没有人说话,空气沉重得令仙蒂觉得晕闷,来不及反应,阿群已经追问世文:“你几岁?二十四?二十二?”

“二十三。”世文腼腆地说。

阿群沉吟一下,若有所悟地说:“哦,二十三岁,那是一九四四年,日本仔还未走,安娜那年也是挺着个大肚子,说要回澳门老家生小孩。你,安娜,呵,呵,呵……”一连三个“呵”字,似是问号,又像答案。

听见安娜的名字,仙蒂马上回神,用失火般的焦躁声音喊道:“世文!快去,去陪纯芳!”

陆世文“嗯”了一声,急急忙忙拿回外套,夺门冲出大厅,轰然一声带上贵宾房门,把阿群吓得抖了一下。房里再次剩下三人,仙蒂和阿群谁都没看谁,刻意避开彼此的目光,却又把对方纳入视线的余光里面,随时防备,也随时攻击。哨牙炳一脸疑惑地站在中间,看看她,又看看她,终于打破沉默,问阿群道:“到底搞乜春?什么安娜?边个安娜?”

阿群尚未回答,哨牙炳却先想起了些什么,自己给出了答案,喃喃道:“啊,记得了,那个好似男人咁高头大马的吧女,以前常跟南爷……”

哨牙炳没往下说,脑海似有无数的零乱碎片,在混乱的思绪里,他想象了一些惊人的空白,刹那间,碎片被拼凑成一幅可以被理解的图案。于是他侧脸望向仙蒂,凌厉的眼神像连发的两记子弹,问道:“你是知道的,对吗?只不过从未告诉我,对吗?”

阿群在旁抢白道:“她怎会不知道?安娜在澳门生了孩子,后来带孩子去香港,却独自回来,说孩子被拐子佬抢走了。她告诉我在香港和仙蒂见过面,仙蒂还帮了她的忙。两年以后安娜又来了香港,之后被发现在海里淹死,当时我们都说她跳海自杀。现在想起来,呵,呵,呵,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仙蒂一脸木然,半晌方道:“我不知道。我记不得了。”

阿群冷笑两声,扭身夺门而出,却在拉门前扔下一句话:“好哇,不知道?记不得?我自己去问!我自己去查!到时候,你记不得也要记得,不知道也要知道。”

仙蒂颓然坐到沙发上,闭起眼睛,再无力气说半句话。可是又无法不说。重重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像干枯的柴枝忽然被点燃着火,熊熊焚烧至不可收拾,若不把话说个清楚明白,她实在没有再站起来的力气了。何况哨牙炳不会不追问,他没说话,但抱胸站着,狠狠瞪着她,整个人便是个问号。就算她不说答案,他也会自己去找。

一旦下了坦白的决心,仙蒂心头一松,阻止不了眼泪汩汩而出,都是委屈。哨牙炳心软,叹一口气,坐到她旁边,拍一拍她的背。隔了些时,仙蒂止住泪水,拿手巾擤鼻子,直视他,轻声道:“没错。南爷是世文的父亲。”

安娜是仙蒂介绍给陆南才的一个女人。张迪臣要求他处理日本鬼子的情报经费,陆南才知道他在利用两人之间的感情,却仍愿意帮忙,为的只是一个“义”字。他狠下心不再跟张迪臣有感情拉扯,他以为可以在女人的身体里忘记张迪臣,于是夜夜放纵床上。其后发生于陆南才和张迪臣之间的种种背叛和出卖,仙蒂其实并不完全掌握,只知道张迪臣被日本人抓走了,没能走出牢狱。阿才也死了,但不小心留下骨肉——在安娜的肚里。

安娜的娘家在澳门,她回去揾食后始发现有了孕,想找陆南才负责任,南爷却被炸死。因为身子太弱,她不敢打胎,把世文生下来唤作“阿细”,洋名Fernando;她是个情义女子,没把细节告诉任何人,只说连自己也不确定肚里是谁留下的种。过了两年,她要嫁给一个土生葡人,辗转闻说陆南才的弟弟来了香港,便把孩子带去,希望南爷的家人领回抚养,让她有个全新的开始。安娜当时找仙蒂帮忙说项,仙蒂出主意,让陆北风给安娜一笔封口费,又编故事告诉大家,讹称孩子的妈妈和兄妹受陆北风的汉奸罪名连累,已经死在广州狱里,亲戚冒险把两岁的儿子送回父亲身边,诸如此类。陆北风同意了,反正只身在港,没理由放着哥哥的血脉不管。他把阿细唤作“世文”,二十多年来视如己出,也守住了孩子的身世秘密。

多年以来仙蒂一直提醒陆北风,千万别让孩子知道自己被吧女母亲遗弃,其实她的最大担心是,陆世文长大之后,顺藤摸瓜知悉自己的龙头父亲原来是鬼佬的秘密情人。所以她未把所有告诉陆北风。她以前对南爷说过:“我们一定要活得比他们好。”南爷不在人间了,她希望见到他的儿子活得好。她要保护他。

关于张迪臣,陆北风在广州时已听闻他对孙兴社撑持甚大,但仅止于此,不知道有其他。但是,纸包不住火,到了一九五四年,所有不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世文十岁了,有一天,安娜突然现身门前,不仅向陆北风要钱,更要人。她的葡国丈夫烂赌,在澳门输掉了两间店铺,更欠了一屁股债,在黑沙湾被贵利流氓迫得跳海。流氓再来迫她,她唯有逃到香港,打算在湾仔的酒吧旁边开店卖餐给英国水兵,需要本钱,更希望陆北风同情她孤苦伶仃,让她领回Fernando,母子俩今后相依为命。当天仙蒂在场,亲眼见着陆北风一巴掌狠狠把安娜掴得嘴鼻喷血。他瞪眼怒道:“你以为孩子是衣服,不要的时候就脱掉,忽然想要就穿起来?刁那妈,你想要小孩,自己揾鬼佬再生一个!”

安娜伏在饭桌上凄厉地哭,呼天抢地说怀孕两次都流产,生不了,担心老去无依靠,一定要把孩子拿回身边,亲娘就是亲娘,谁都拆不散。陆北风站在她背后不断粗言喝骂,安娜终于坐直腰板,认真地说:“孩子年纪不小了,我们问他,让他自己选择。告诉他真相,你只是他叔叔,他亲生爸爸是南爷。放心,我半句不提南爷和鬼佬的事情,我会小心,他不会知道。”原来陆南才曾有一夜躺在她身边,说过不三不四的梦话,惊恐地喊唤张迪臣的名字,所有不该让别人知道的事情都在梦话里透露。她把他推醒,他哭了,在软弱里道白一切。

陆北风如堕五里雾中,追问“什么鬼佬?”,到底怎么一回事。仙蒂来不及阻止,安娜已经和盘托出一切。一切都是陆南才在床上告诉她的,男人上了床便守不住秘密,赤裸相见的不仅是身体而往往更是心底的压抑包括欲望和恐惧。陆北风愣住了,跌坐到椅子上,手肘支在桌面,手指使劲搓揉额头,仿佛有人在脑袋里面敲、敲、敲,他奋力对抗,不让脑额崩裂。

仙蒂对安娜道:“有话好好谈,没必要闹到不可收拾。”

安娜道:“孩子在哪里?我们现在就问他,让他自己选,留在香港抑或跟我回澳门。”

“他上学了。别急,明天再谈。明晚九点我们在湾仔码头见面,先散散步,我带世文见你,慢慢把事情说清楚,他会明白的,他很懂事。但我把话说在前面,我哥哥的事情,你从来没对人提过?”陆北风冷静地问,眼神却似寒风般一道道刮向安娜。

安娜坚定地说:“没有!南爷对我很好,放心,我没对半个人说过半句。”

那天以后,仙蒂便没见过安娜。她没向陆北风探问他跟安娜在码头见面的经过,男人做事,搞掂了便好了,女人最好别问。只不过后来辗转听说有人在海面发现安娜的尸体,是“自杀”。她被迫带走了南爷的秘密,陆世文仍然是陆北风的儿子。

哨牙炳听完陆世文的身世,默不作声,左手拇指不断轻按右手腕的太渊穴,是老习惯了,中医说能清肺定心。他戒烟一年半了,此刻却伸手从桌上的铁罐里抽出一支待客烟,缓缓点燃,太浓了,吸了两口便把烟蒂重重压死在烟盅里。他发现仙蒂一直盯着他,心知肚明她在想什么。于是道:“放心,不会让世文知道的。我会搞掂阿群,对,搞掂她。”

“点样搞掂?”仙蒂十三年前没向陆北风追问如何搞掂安娜,但如今必须问个清楚明白,哨牙炳不是陆北风,她不放心。阿群亦非安娜,安娜只是无亲无故的杂种吧女,阿群却在香港有亲有故,有根有源,有底有面,难对付得多。所以她劝道:“阿炳,女人吃软不吃硬,先把她哄住再说。她求的不就是做你其中一个登台的老相好?不如你出去跟炳嫂讲讲,临时加一座花牌,让阿群也到台上风光风光。”

哨牙炳摇头认为此路不通,临场变阵,性子硬的阿冰不会答应。仙蒂略沉思,道:“那么,换人不换花!”她提议送点好处给其中一个老相好,叫她佯装身体突然不舒服,赶去医院看病,花牌阵缺人,唯有由阿群顶上,否则场面难看。

哨牙炳拍桌道:“好主意!找阿梅谈谈,她最容易说话。”又忽然惊喊道:“哎呀,我们得赶快拦阻阿群,免得她向世文左查右问!说不定她知道南爷同张迪臣……”

仙蒂打断他,道:“不至于吧?她连世文和安娜的关系亦未确定,怎会想到南爷那边的事情?”

哨牙炳摇头道:“难说,难说。就算她冇法确定世文是南爷的骨肉,亦不见得安娜没对她说南爷的闲话,女人最爱说别人的秘密,自己的倒口紧得很。”

“这更事不宜迟!我去找阿梅,你去哄住阿群!”仙蒂边说边站起身推门,哨牙炳跟在后头。

甫出房间,哨牙炳迎面见到鬼手添,鬼手添说想跟他谈谈堂口接班的事情。他脸色凝重地道:“再谈,再谈。现在不是时候。”鬼手添愣住,支支吾吾地说:“咁……咁……咁即系点样?今晚不……交棒了?怎么可以不交棒?”

哨牙炳不满鬼手添话里的使唤语气,负气道:“我说不交就不交!点样?还要先向你问准,经你批准?你是大佬,我是大佬?”说毕跨步迈去大厅。

鬼手添拉住哨牙炳的西装袖子,沉住气道:“呵,炳哥舍不得金盆洗捻?没关系,南非有大把黑妹白妹,听说也有唐人街,肯定有屌不完的女人。只要提防些,别让炳嫂发现便行,偷偷摸摸,仲捻刺激!”又道:“炳哥放心,真的,香港这边由我管着,保证冇人欺负新兴社。”

哨牙炳觉得他说得过分,厉声斥道:“由炳哥管,就有人敢欺负?你即系话炳哥冇捻用?我系大佬,我想屌边个女人就屌边个女人,我想几时交棍就几时交棍。你冇资格说三道四!”

鬼手添已有七分酒意,终于按捺不住冲动,竟反唇相讥:“如果风哥在香港,整个港岛九龙新界都是新兴社的地盘了。”

哨牙炳愣住,胸口似被捶了一拳。但是因要赶往拦住阿群,先不计较,使劲甩开鬼手添,拂袖而去。

鬼手添觉得被摆了一道,站着恨得咬牙。多年的好兄弟,自己替堂口出生入死,哨牙炳就这样出尔反尔,难道完全不考虑他的处境?他暗骂一声:“刁那妈!”但亦无奈跟着哨牙炳的脚步进入大厅。

大厅内的贵宾坐得七七八八了,花王二担任司仪,在台上卖力说笑话暖场,筵开十八桌,主家席在台前中央,是一张特别大的圆桌,铺着红布,中央摆着一盆红花,连阿冰在内花团锦簇地坐了十二个女人。哨牙炳终于现身,本来四处张望的阿冰兴奋得像孩子迷路重遇父亲,急忙挥手召唤他坐到旁边。花王二瞧见炳哥身影,立即扯开嗓门对麦克风高喊一声:“有请各位贵宾、各路好汉马上就座。吉时已至,小弟荣幸宣布,沐龙大典,正式开始!有请新兴社堂主,赵文炳先生,炳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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