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当太阳在埃塞俄比亚的大河谷和平原上升起时，一只年轻的古猿[猿（ape），在英语里是“愚蠢的”（apish）词根。（本文脚注均为编者注）]正懒洋洋地躺在树上。

我们不知道她那天在想什么或做什么。或许她正寻思着找些吃的，或者找个交配对象，又或者想去看看旁边那棵树是不是比这棵更好。她当然也不知道，就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后来成了她这个物种里最出名的一员—即使你想法子告诉她，名气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埃塞俄比亚，因为这是几百万年前，还没有人想出在地图上划道道起名字然后为在哪儿划和起啥名打个你死我活的好主意。

她和她的族类跟同时期的其他猿类稍稍有些不一样：他们的髋和腿有点儿特别，这让他们能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移动。他们逐渐从树上下来，开始在大草原上直立行走：正是因为这个最初的转变，这个星球上最终有了你我以及其他每一个人。但她并不知道，一个最奇妙的故事即将开始，此时正值伟大人类旅程的黎明。

然后她就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

大约320万年后，另一群灵长类（其中一些还拥有博士学位）发掘出了她的骨骼化石。那是1960年代，他们当时正在听一支爆红的利物浦乐队演唱的一首流行歌曲[此处指的是披头士乐队的歌曲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所以他们决定叫她露西。她是一个全新的物种，如今被称为南方古猿阿法种，被誉为人类与猿类之间“缺失的一环”。露西的发现引起全世界关注：她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骨架被带到美国多年巡展，如今她仍然是亚的斯亚贝巴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尽管如此，坦白说，我们之所以知道她，唯一原因就是她搞砸了。现在回过头去看，她的悲剧为之后很多人类的命运树立了相当清晰的样板。

本书讲的是人类，和人类把事情搞砸的非凡本领，以及为什么在每一项让身为人类的你感到自豪的成就（艺术、科学、酒吧）之外，总有另一项让你感到困惑和绝望的败笔（战争、污染、机场的酒吧）。

不管你的个人观点或政治派别如何，在最近的某个时刻，你很有可能也环顾了一下世界现状，然后心中暗想：哦，该死的，看看我们都干了什么？

我写这本书就是想给大家一丝丝空洞的安慰：别担心，我们人类一向如此，这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当然，在我写下这段文字时，距离唐纳德·特朗普与金正恩之间的核峰会还有几周时间，这次峰会能否如期顺利举行尚未可知。不幸的是，本书最终的截稿日期早于他们的会期，所以我没办法现在就确定大家是否死期将至。我只能说，假如你真的正在读这本书，那就证明我们至少挺到了7月末。[特朗普与金正恩于2018年6月12日在新加坡会晤，这是两国首脑的首次会晤。本书原版出版于2018年7月末，定稿日期早于6月。]

有很多书讲述人类的杰出成就、伟大领袖、天才发明家以及不屈不挠的人类精神。还有很多书讲述我们犯下的错误，包括个人的错误和全社会的错误。但是，我们是怎么做到迎难而上，一次又一次犯下那么多贻害深远的灾难性错误的呢？从这个角度切入的书籍就没那么多了。

宇宙似乎真的很喜欢耍弄我们，因为讽刺的是，我们之所以会犯下这么多严重错误，原因往往正是把我们与其他动物区别开来、让我们得以成就伟业的那些东西。我们能发现世间万物的规律，我们能相互交流，甚至还有能力想象尚不存在的未来：只要改变了这件事，那件事就会发生，世界就会变得更好一点。

唯一的问题在于……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我们非常擅长的。关于人类过往在这些领域的表现，任何诚实的评估听起来都特别残酷无情，就像跟你有仇的上司给你写的年终考核。我们会臆想并不存在的规律；至于我们的沟通技巧……呃，有时也相当贫乏。说到想象未来和改变世界，我们的历史记录也烂得一塌糊涂，因为我们往往没意识到，改变这件事还会导致另一件事，而且是更糟糕的另一件事，最终的结果就是“哦，我的天哪，不！灾难就要发生了，我们该怎么阻止它”。

无论人类达到怎样的高度，无论我们克服多少挑战，灾难始终埋伏在前头的拐角处。举一个历史上的例子：这一刻，你是9世纪挪威的奥克尼伯爵“勇士”西古尔德，刚刚在一场战斗中手刃仇敌“龅牙”迈尔·布莱赫特，马鞍上挂着他的人头凯旋。

下一刻，你是……好吧，你是几天后的西古尔德，因为感染就快没命了。你为啥会感染呢？原来当你挂着迈尔·布莱赫特的人头策马而归时，他那颗突出的龅牙擦破了你的腿。

没错儿，“勇士”西古尔德由此保持着军事史上一项“殊荣”：被自己在几个小时前斩首的敌人搞死了。这教给我们两个重要的教训，一是不能狂妄傲慢，二是要选择重视牙齿护理的敌人。本书的主要焦点将是狂妄傲慢以及随之而来的栽跟头。相比之下，对历史上的牙齿护理水平感兴趣的读者恐怕要失望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勇士”西古尔德和“龅牙”迈尔·布莱赫特之所以打仗，仅仅是因为西古尔德发出挑战，说要跟布莱赫特来一场“双方只带40名士兵”的战斗。布莱赫特同意了，但是没想到西古尔德出现时带着80名士兵。因此，我们或许还可以从这个故事中吸取另外一个教训，那就是当混蛋也不能没有下限—这恰巧也是本书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

历史上有很多倒霉家伙被后人记住，是因为失败而不是胜利，西古尔德只是其中之一。在后面的章节里，我们将快速纵览人类历史以及人类捅出的一个个大娄子。友情提醒：如果你不太喜欢幸灾乐祸，那你最好就此打住，别再读下去了。

人类进步的故事始于我们的思考能力和创造力。这正是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的地方—但也正是这一点常常导致我们把自己变成蠢货。

本书的第一章是“为啥说你的大脑是个白痴”。在这一章中，我们将先看看祖先的思维有哪些不同之处，然后再看看我们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努力怎样一次次落空，我们的头脑怎样一次次耍弄我们，让我们失望，引导我们做出所有那些糟糕、可怕的决定。

第二章是“长点心吧，地球都要被我们搞废咯”。在这一章，我们将跟随人类走向农业的黎明，开始塑造周围的世界；我们还要看看自己怎样习惯性地把生活的地方搞得一塌糊涂，以及为什么我们从始至终都不能想清楚这个问题：嘿，如果我们让这条河流改道，最严重的后果可能是什么？

之后是第三章“吃饱了撑的给动物搬家”。我们将明白我们一直以来试图控制大自然的努力是多么拙劣，比如一个异想天开的莎士比亚死忠粉因为严重低估鸟类的力量，迎难而上地制造出了巨大的灾难。

随着人类早期社会不断发展和日益复杂化，我们显然需要有人站出来负责做决定。第四章“头儿可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将介绍一批非选举产生的、绝对糟糕透顶的领导者，第五章“人多，作死的力量也大”则将看看民主制度是不是就强一些。

尽管我们一直在设法改造周围世界，但在“看起来就像彻头彻尾的白痴”这一点上，人类的真正潜力一直没有完全发挥出来，直到我们开始环游世界，不同的文明开始相遇。从那时起，我们才真正解放双手双脚，开始犯下一个个极为严重的错误，造下一桩桩极为可怕的罪孽。

第六章是“战争，又名大型犯蠢现场”。在这一章，我们将看到人类进行无意义争斗的历史十分悠久；我们还将研究因此发生的一些极其愚蠢之事，包括成功地输给根本没出现的敌人，以及因为忘记时差而搞砸完美的协同攻击计划。

第七章是“超级傻帽的殖民主义派对”。我们将跟着地理大发现时期的英雄人物冲向未知世界，并将发现（剧透警告）殖民主义非常坏。

第八章“写给傻瓜及现任总统的外交指南”，将教会我们如何优雅处理不同文化之间的接触问题，比如花剌子模的国王怎样做出了历史上最糟糕的政治决定（包括烧掉别人的胡子）。

近几个世纪以来，科技进步开创了一个空前创新、快速变化的新时代，也为人类的失败提供了令人兴奋的新花样。这就是第九章“狗屁技术热潮”关注的焦点。我们将看到科学有时也会犯错误，比如只有法国人才能看到的神秘射线，以及犯下20世纪两大灾难性错误的那个家伙。

如今变化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现代世界可能成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第十章是“我作，故我在”，将简要回顾一下我们究竟有多少次未能预见到即将来临的可怕新事物。

最后是“搞砸未来”。我们将有根据地猜测一下，接下来几个世纪里人类将如何展现自己的愚蠢，并且最终得出结论：我们很可能将被囚禁在我们用自己的垃圾建造的太空监狱里。

* * *

这是一本关于历史、关于把事情搞砸的书。因此很自然地，我有必要指出，我们经常把历史搞砸，甚至砸得一塌糊涂。

问题在于历史并不可靠：没有谁会吃饱了撑的把历史上发生的绝大多数事件都记下来，而且很多书写历史的人很可能弄错，或者疯了，或者在扯谎，或者本身就是极端的种族主义者，甚至常常是这几种情况兼而有之。我们之所以知道“勇士”西古尔德，是因为他的故事出现在《挪威列王传》和《奥克尼萨迦》中。但我们怎么知道这两部文献是否准确？我们能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不是一个其实非常好笑但我们搞不懂笑点的古挪威语笑话吗？

我们不能，至少不能完全肯定，尽管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以及其他很多领域的专家都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成果。跟我们确信我们不了解的事情比起来，我们确知的事情简直是九牛一毛。而那些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其实不了解的事情，可能还要多得多，但不幸的是，我们连这个也无法确知。

我想说的是，这本关于错误的书本身完全不出错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会尽力把拿不准的东西讲清楚：哪些是我们非常确定的，哪些我们最多只能有根据地猜测。我已经尽力避开那些“好得可疑”的故事、广为流传但实为杜撰的传闻，以及似乎每讲一次都被添油加醋的历史轶事。但愿我没有搞错。

说到这里，我们又要说回320万年前从树上摔下来的露西。我们怎么知道她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呢？是这样，在2016年，美国和埃塞俄比亚的一个联合研究小组在著名的科学杂志《自然》上发表了一篇论文。他们用CT扫描露西的骨骼化石，生成3D影像来重建骨架。他们发现有些骨折是活骨时候发生的，而且从未愈合：这表明骨折发生时她还活着，但没过多久就死了。他们咨询了很多整形外科医生，医生一致认为，这就是一个人从高处坠落的骨折模式。她手臂上的骨折特征表明她曾伸出四肢去抓东西，试图阻止下坠。通过地质研究，他们知道她当时的栖息地是片平坦的林地，附近有条小河：没有悬崖或岩石能让她从高处坠落。结论？露西是从树上摔下来的。

这是一项了不起的研究成果，赢得行内很多专家的好评和认可。唯一的问题在于，包括最初发现露西的唐纳德·约翰逊在内，还有少数专家不相信这个结论。实际上他们说：“可拉倒吧，哥们儿，她骨头之所以断了，是因为在地下埋了320万年。”（当然这不是他们的原话）

那么……露西是从树上摔下来的吗？或许是。甚至可以说很可能是。从很多方面来说，这正是本书的重点：尽管有这么一番令人赞叹的科学推演，这个结论仍然有可能是错的。你可以是某个领域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先驱，你可以在个人职业生涯中拥有辉煌成就，你也可以综合古生物学、物理学、计算科学、医学、法医学和地质学等诸多领域令人惊叹的结论，在世界最著名的学术期刊上发表开创性研究成果，为我们了解数百万年前的历史打开一个前所未有的窗口，但是呢，你的研究仍然有被后人推翻的风险，可能有那么一天，有人看了你的研究后说：“哈哈哈，一派胡言。”

当你以为已经搞定一切的时候，那也正是始终若隐若现的搞砸幽灵将要出击的时候。

别忘了西古尔德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