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行[英语原文为South Bay Strut。]——为杜比兄弟[The Doobie Brothers,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美国一支有名的流行乐队。]《南湾行》所作的背景音乐

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  作者:村上春树

同南加利福尼亚大多数地方一样,南湾(South Bay)几乎不下雨。当然并非完全不下,但下得远不至于使雨这一现象作为伴随基本反应的观念渗入人们的意识中。就是说,就算波士顿或匹兹堡有人来说“简直像下雨一样叫人心烦”,南湾人也要比一般人多花半轮呼吸的时间才能琢磨出其中的意味。

虽说是南加利福尼亚,但南湾一无冲浪区二无高速汽车跑道,电影明星的豪宅也没有,唯独基本上不下雨。在这座城市,地痞无赖的数量比雨衣多得多,注射器的数目远远大于雨伞。在海湾口附近钓虾以勉强维持生计的渔夫即便钓上胸口连中三发四五口径弹头的尸体也不算什么稀罕事。纵使乘坐“劳斯莱斯”的黑人戴着钻石耳环并把银烟盒砸在年轻白人女子身上,那也并非什么稀有场景。

总之,南湾市不是年轻人永远年轻、其眸子永远蓝如海水的那种南加利福尼亚。何况南湾市的海并不蓝,海上黑乎乎地漂浮着重油,由于船员扔弃的烟头的关系,有时甚至可以见到不合时令的海上篝火。在这座城市说得上永远年轻的唯有死去的青年男女。

当然我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才来南湾市的,也不是为了寻求道德规范。若是那样,较之南湾市,去奥克兰市立动物园要强似百倍。我来南湾市是为了寻找一名年轻女子。我的委托人是住在洛杉矶郊区的一位中年律师,年轻女子曾在他那里做秘书。一天,她突然连同数页文件一起失踪了,其中包括一封极其私人性质的信。这也是常有的事。过了一个星期,那封信的复印件和一封索款信——款额很难说有多客气——寄了过来,信的邮戳是南湾市。律师觉得那个程度的钱付给也未尝不可,世界不至于因五万美元而颠倒过来。问题是,就算信的原件已经返回,几打之多的复印件也难保不留在威胁者的手上。屡见不鲜的事例。于是雇了私人侦探,经费一天一百二十美元,事成后酬金两千美元。便宜买卖。南加利福尼亚没有用钱买不来的东西,用钱买不来的东西谁也不想要。

我手拿女子照片把南湾一带的酒吧和夜总会兜了个遍。在这座城市,若想尽快找到谁,这是最好的办法。这好比一只手拎着牛排在鲨鱼群里穿行,肯定会有谁扑上身来。其反应既可能是机枪子弹,又可能是有价值的情报,但无论哪种,有反应是确切无疑的,而我的用意即在这里。我转了三天,把我下榻的旅馆名称讲给数百人之后,便闷在房间里一罐接一罐喝罐装啤酒,一边擦拭四五口径手枪一边等待反应的出现。

等待什么是相当难受的活计。即使凭职业直觉知道必定有人前来,也还是不好受。在房间里持续等上两三天,神经就开始一点点错位了,觉得与其在这种地方静等,莫如出门满世界鼓捣进展得快。而这样一来,加利福尼亚州的私人侦探的平均寿命势必下降。

反正我在等。我三十六岁,死还太早,至少不愿在南湾市尿骚屎臭的小巷里死去。在南湾市,双轮手推车比尸体更受礼遇。想特意死在这个城市的人并不很多。

反应在第三天下午出现了。我用胶带把四五口径手枪粘在茶几板的反面,手拿左轮手枪把门拉开两英寸。

“两手贴在门上!”我说。说过好几次了,我不愿意早死。即使再不值钱,我对于我来说也是无可替代的生灵。

“OK,别开枪。”女子的语声。

我慢慢打开门,放进女子,又把门锁上。

女子长得一如照片,不,比照片上还要神采飞扬。绝对纯正的金发、导弹般的乳房,难怪中年男人乖乖就擒。她身穿紧贴肢体的连衣裙,脚上一双鞋跟高达六英寸的高跟鞋,手拿漆皮手袋,在床角坐下了。

“只有波本(Bourbon),喝么?”

“恕不客气。”

我用手帕擦罢玻璃杯,倒了三指高的老乌鸦(Old Crow)递过去。她先舔了一口,继而果断地喝去一半。

“美好友谊的开始?”

“但愿是。”我说,“先从信谈起吧。”

“好的。信?够浪漫的。”女子说,“不过到底是什么信?”

“你偷来敲诈某人的信。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我压根儿就没偷过什么信嘛。”

“那么,在罗斯的律师那里当秘书的事也没有喽?”

“还用说!我以为只要来这里跟你成其好事就能拿到一百美元……”

黑乎乎的块状物涌上我的喉管。我把女子推倒在地,从茶几下拔出四五口径手枪,趴在床后。与此同时,机枪子弹发出吉恩·克鲁帕(Gene Krupa)的鼓点般的声音飞进房间。子弹打坏门扇,击碎玻璃,撕裂墙纸,花瓶炸裂四溅,席梦思成了棉花糖——汤普森机枪式的世界就这样建立起来了。

然而,机枪这东西效果不如其喧嚣声那般厉害,用来制作肉末固然合适,但并非百发百中的杀人武器,同饶舌的女专栏专家是一回事。总之属于经济效益问题。听清楚弹仓告罄那“咔嚓”一声之后,我站起身来,以令人惊叹的快速连扣四次扳机。两发有命中感,两发落空。五成命中率,可以打到道奇队(Dodgers)[洛杉矶道奇队,隶属于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的球队。]第四,但当加利福尼亚州的私人侦探则不胜任。

“好生了得嘛,侦探大人。”有人隔门说道,“不过也就这两下子了。”

“我算明白过来了。威胁云云根本不存在,信也是无中生有。不过想在詹姆森(Jameson)事件上封我的口罢了!”

“说得对,侦探,运气不错!你一开口很多人都要倒霉。所以你要在南湾市一家廉价旅馆里同妓女一起死掉,这样名声肯定不好。”

剧情十分精彩,可惜对白过长。我对着门把剩下的三发四五口径打出。只一发有命中感。百分之三十三点三的命中率。是鸣金收兵的时候了。有谁会送上十五美元一个的花环亦未可知。

继而,铅弹的阵雨袭来。但这回持续时间不长。两声枪响如吉恩·克鲁帕和巴迪·里奇(Buddy Rich)的鼓手对决一样重合一起,十秒钟后全部止息。时候一到,警察的活计还是干脆利落的,只是时候到之前花时间。

“以为你们不来了呢!”我吼道。

“要来的。”欧班宁(O'Banion)警官慢吞吞地说道,“不过想让你说两句罢了。你干得真是不赖!”

“对方是什么人?”

“南湾市的几个无赖。至于受谁的指使,我会撬开他们的嘴的。罗斯的律师也得抓起来。相信我好了!”

“啧啧,蛮认真的嘛!”

“南湾市差不多也该到整顿的时候了。你的证词完全可以使市长的交椅东摇西晃。或许不合你的口味——世上不被收买的警官也还是有的。”

“是吗?”我说,“对了,我这次事件一开始你就知道是圈套吧?”

“知道。你呢?”

“我不怀疑委托人。这点和警察不同。”

他得意地笑了笑走出房间。警察的笑法总是一个模式,唯独有希望拿到养老金的人才会采取如此笑法。他离去了,我和女子和数百发铅弹剩了下来。

南湾市几乎不下雨。在那里,双轮手推车比尸体更受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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