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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奇谈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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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图书馆非常静。书把所有声音都吸了进去。 那么,被书吸进的声音究竟怎么样了呢?当然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总之声音并非消失,无非空气的震颤被吸进去罢了。 那么,被书吸进的空气震颤究竟怎么样了呢?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无非震颤消失罢了。反正震颤迟早会消失。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永久运动。永久运动永远不存在。 纵使时间也并非永久运动。没有下一星期的这一星期会有的。没有上一星期的这一星期曾经有过。 那么,没有这一星期的下一星期…… 适可而止吧。 反正我在图书馆里。图书馆非常静。 图书馆静得过分。我因为脚穿刚买的拉夫·劳伦马球(Polo Ralph Lauren)皮鞋,所以在灰色亚麻地板上“咯噔咯噔”发出了硬邦邦干巴巴的声响。似乎不是自己的鞋声。穿上新皮鞋,要花相当一段时间才能熟悉自己的足音。 借阅柜台那里坐着一位不曾见过的中年女性,正在看书。书厚得不得了,右侧印外文,左侧印日文。似乎不是同样的文章,左右段落和换行截然不同,插图也不一致。左页插图是太阳系行星轨道图,右侧的是潜水艇阀门样的金属部件。根本看不出是关于什么的书。然而她一边频频点头一边让目光划过书页。从眼睛的动作看,似乎左眼看左页,右眼看右页。 “对不起。”我招呼道。 她把书推去一边,抬头看我。 “还书来了。”说着,我把两本书放在台面上,一本是《潜水艇建造史》,另一本是《一个养羊人的回忆》。《一个养羊人的回忆》是十分令人愉快的书。 她翻开封底页,查看期限。当然在期限以内。我绝对遵守日期和时间,家教如此。养羊人也是这样。若不守时,羊们势必乱作一团,无法收拾。 她以熟练的手势查阅了一排借书卡,抽出两张还给我,之后又看自己的书。 “想找书。”我说。 “下楼梯往右,107室。”她言辞简洁。 下楼梯往右一拐,确有一扇门为107。地下室暗幽幽的,很深很深。开门后肯定觉得直接到了巴西。这图书馆我来过不下百次,第一回听说有什么地下室。 也罢。 我敲门。以为敲得很轻,却震得合页摇摇欲坠。这门也真是马虎得可以。我把合页弄回原位,悄然开门。 房间里有一张不大的旧桌子,桌后坐一个满脸小雀斑的老人。老人秃头,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秃法总好像有点拖泥带水。蜷蜷曲曲的白发紧紧贴着头皮,仿佛失过一场山火。索性全部斩草除根反倒好,我想。但那当然是别人的问题。 “欢迎!”老人说,“有何贵干?” “找书。”我说,“不过若您正忙着,下次再……” “不不不,忙什么忙。”老人说,“又是我的工作,什么书尽管找好了。那,您要找什么书呢?” “想了解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税收政策……” 老人眼睛锐利地一闪,“是这样,是关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税收政策的……” 我心里非常不舒服。也不是非要了解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税收政策不可。我在地铁中突然想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税收政策是怎么个东西呢?如此而已。其实即便主题是杉树花粉病治疗法也未尝不可。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税收政策。”老人重复道。 “倒也无所谓的。”我说,“不那么急用,又是相当专业性的,我去国会图书馆看看。” “开哪家子玩笑!”老人似乎发起火来了,“这里有好几本书是关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税收政策的。稍等片刻。” “好的。” 老人打开房间尽头一扇铁门,消失在另一房间。我站在那里等老人等了十五六分钟。中间有几次想逃走,但想到这无论如何对老人都不礼貌,只好作罢。小小的黑虫在电灯罩上爬来爬去。 老人抱着三本厚墩墩的书返回。书看上去极端陈旧,装订松松垮垮的。满房间都是旧纸味儿。 “喏,”老人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税收史》《奥斯曼土耳其税收官日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抗税运动及其镇压》——全着呢!” “非常感谢!”说罢,我拿起三本书往门口走去。 “慢着慢着!这三本书都禁止外借。”老人说。 果然,书脊上贴有“禁止带出”字样的红色标签。 “若是想看,可以在里面房间看。” “可是,”我觑了眼表:五点二十。“图书馆也到了闭馆时间,再说晚饭前不回去母亲要担心的。” “闭馆时间不成问题,我说行就行。还是说不领我的情?我是为了什么找这三本书的?嗯?为了运动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我表示歉意,“绝没什么恶意,只是不晓得不准带出。” 老人深咳一声,把痰吐在卫生纸上,又端详了一阵子,这才投进地板上当垃圾篓使用的纸壳箱里。脸上的雀斑一颤一颤地抖动。 “问题不在于晓得不晓得!”老人不屑地吐出一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看书看得那才叫不要命呢。” “那,看三十分钟。”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善于拒绝什么。“时间再长不成的。母亲那人特爱担心。自从小时候给狗咬了以后,我只要晚点儿回去她就发疯。下星期天再来继续。” 老人的脸色多少缓和下来了。我顿感释然。 “请这边来。”说着,老人打开铁门,向我招手。门内是光线昏暗的走廊。旧电灯的光像灰尘一样时隐时现。 “请随我来。”老人说着,在走廊上走了起来。走廊怪怪的。走了一会儿,走廊左右分开。老人往右拐。他刚拐完,走廊两侧便出现了蚁巢一般数不清的岔道,老人也不好好查看就进了其中一条。我怀抱三本书跟在老人后面,看不出事情将变成什么样子。老人脚步比看上去的快得多。自己到底进入第几条岔道都数不成了。走不远又是岔道。接下去是T字路口。我的脑袋已彻底混乱,市立图书馆的地下居然有如此庞大的迷宫,这绝对滑稽透顶。市里不可能通过地下迷宫的建设预算。我本想就此问问老人,转而作罢,怕他发脾气。 尽头处又是一扇同样的铁门,门上挂着“阅览室”标牌。四周静如墓地,唯独我的皮鞋“咯噔咯噔”作响。老人走路全无声息。 老人从上衣袋里“哗哗啦啦”掏出一大串钥匙,在电灯光下挑出一把,插进门锁孔一拧。不知为什么,感觉甚是不快。 2 “好了好了,”老人道,“进去吧。” “可里边不是漆黑一团吗?”我抗议道。 老人不悦似地轻咳一声,笔直地挺起腰杆转向我。老人陡然显得高大起来,眼睛如黄昏时分的山羊一般闪闪发亮。 “喂,年轻人,有谁会叫我一整天都开着房间电灯呢?嗯?你那么命令我的?” “不,不是那个意思……” “哼,啰啰嗦嗦的!可以了,回去!随你去哪里!” “对不起。”我对我自己都完全糊涂起来。老人看上去既像是个不吉利的存在,又像是个仅仅好发脾气的普通的不幸老者。一般来说我对老年人了解不多,所以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不是那个意思的。如果说的不对,我向您道歉。” “全都一路货色。”老人说,“都是嘴上说得好听。” “真不是那个意思。摸黑也可以的。怪我多嘴多舌。” “哼!”老人紧盯住我的眼睛,“那,是要进去吧?” “嗯,进去。”我提高了嗓门。出口的话为什么竟和自己的意愿相反呢? * “进去马上就是楼梯,”老人说,“手扶好墙,小心踩空掉下去。” 我率先跨入黑暗,老人在后面把门关上,“咔嚓”一声上了锁。 “怎么锁上了?” “是规定,规定。”老人说,“上头那些家伙制定了几千几万条规定,跟我说三道四没有用。” 我于是作罢,继续下楼梯。楼梯极长极长,简直如印加(Inca)的井。墙上安有锈得坑坑洼洼的铁扶手。一丝光一点亮也没有,漆黑漆黑的,好像脑袋上套了兜帽。 只有我皮鞋的“咯噔”声在黑暗中回响。若无鞋声,甚至是不是自己的脚都无从知晓。 “可以了,在这儿停下。”老人说。 我停住脚步。老人把我挤在一旁,走到前面,从衣袋里“哗哗啦啦”掏出钥匙,旋即响起门锁开启的声音。尽管黑得那般彻底,老人却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 门一打开,里面泻出令人感到亲切的枯黄色光亮。光虽然弱,但还是花了点时间眼睛才能习惯。一个形体如羊的小个头男人从门内走出,拉起我的手。 “哎呀,来得好来得好。”羊男说。 “你好!”我说。全都莫名其妙。 羊男全身上下套着真羊皮,手戴黑手套,脚穿黑作业靴,脸上蒙着黑面罩,两个似乎乐意与人亲近的小眸子从面罩里露出。为何弄成这副模样我自是不知,反正这模样与他甚是吻合。他注视了一会儿我的脸,之后一闪扫一眼我怀里抱的书。 “到这里看书来了?” “是的。”我说。 “果真是以你的意志来的?” 羊男的说法有点微妙,我一时语塞。 “好好回答嘛,”老人催促道,“难道不是以自己的意志来的?干嘛磨磨蹭蹭,存心让我难堪不成?” “以我的意志来的。”我说。 “如何?”老人一副炫耀的语气。 “不过先生,”羊男对老人说,“不还是个孩子吗?” “去去!少给我啰嗦!”老人突然从屁股后抽出一根短柳条“啪”一声打在羊男脸上,“快领进屋去!” 羊男现出无奈的神情,重新拉起我的手,嘴角眼看着红肿起来了。“那,走吧。” “去哪里?” “阅览室啊。你不是来看书的吗?” 羊男打头,我们沿着蚁巢般拐来拐去的狭窄走廊行走。 我们走了相当一段时间。好几次右拐,好几次左拐。有斜角,也有S形弯。走得我已经全然弄不清离出发点有多远了。途中我索性放弃辨认方向的念头,只管目视羊男圆滚滚的背。羊皮衣裳上牢牢地拖着个短尾巴,随着步子如钟摆一样摇来摇去。 “好了好了,”羊男突然立定,“到了。” “等等,”我说,“这不是牢房吗?” “是的。”羊男点头。 “正是。”老人道。 “这不对头。你说去阅览室我才跟到这儿来的,不是吗?” “受骗了啊。”羊男说得轻描淡写。 “上当了。”老人说。 “怎么好这样……” 老人从屁股后抽出柳条,“啪”一声抽我的脸。 “闭嘴进去!那三本书要全部看完全部背下。一个月后我亲自来考试。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就放你离开这里。” “岂有此理!”我抗议道,“一个月如何能全部背下这么厚的书,家里母亲现在……” 老人的柳条抽下来,我赶紧闪身,结果落在了羊男脸上,而且老人又气急败坏地加抽了羊男一下。完全没了章法! “一句话,把这家伙关进去!”言毕,老人扬长而去。 “不痛吗?”我问羊男。 “不要紧。我已经习惯了。”羊男说,“问题倒是必须把你关进里头去。” “不情愿呐!” “我又何尝情愿。不过么,世道就是这么个东西。” “拒绝了又怎么样?” “我还要给打得更凶。” 我可怜羊男,遂乖乖地进了牢房。牢房里有床有桌子有马桶,洗脸台上放着牙刷和杯子,哪一个都脏得不成样子。牙膏有一股我所讨厌的草莓味。沉重的铁门上方有个格子窥窗,下方带个狭长的送饭孔。羊男把桌上的灯开关了几次,转向我微微一笑。 “不坏吧?” “嗯,凑合吧。”我说。 “一日三餐,三点还供应甜甜圈和橙汁。甜甜圈我自己炸,咯嘣脆,香着呢!” “那先谢谢了。” “伸出脚来。” 我伸出脚。羊男从床下拖出看样子沉甸甸的铁球,把上面连的铁链缚在我脚腕上并上了锁,钥匙放进羊皮胸袋,拉上拉链。 “可真够凉的。” “不怕,很快会习惯的。”羊男说,“这就拿晚餐过来。” “喂,羊男,”我试着问,“真的非在这里待一个月不可?” “是的,”羊男说,“是这样的。” “一个月后真能从这里放出去?” “哪里。” “那么会怎么样呢?” “不好说啊。” “求求你,告诉我吧。母亲在家里担心着呢。” “呃,跟你说,要被锯子锯开脑袋,‘吱溜吱溜’吸脑浆。” 我在床上抱住脑袋。到底什么地方什么东西乱套了呢?我又没干任何坏事! “不要紧不要紧,吃了饭就会精神起来的。”羊男说。 3 “嗳,羊男,”我问,“为什么我要给人家吸脑浆呢?” “呃,就是说,装满知识的脑浆味道特别好。怎么说呢,黏糊糊的,又有疙疙瘩瘩的东西……” “所以要用一个月时间塞满知识后再吸?” “是那么回事。” 羊男从衣袋里掏出“七星”,用廉价打火机点燃。 “可这岂不太过分了,无论如何?” “嗯,是啊。”羊男说,“不过这也是哪里的图书馆都干的勾当。总之是你运气不好。” “哪里的图书馆都干?” “是的。还不是,若是光往外借知识,图书馆岂不净亏本吗?再说,即便脑浆被吸尽也想得到知识的人也是有不少的,你不也是来求别处得不到的知识的么?” “不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原本怎么都无所谓的。” 羊男困惑似的歪起头:“够可怜的。” “不能把我从这里放出去?” “哎呀,那可不成。那样一来,我可就遭殃了。真的遭殃——要被电锯把肚子锯开一半。受不了吧?” “受不了。”我说。 “过去受过一次。两个星期才愈合,两个星期!所以嘛,你就认命吧。” “那么,这且不说,如果我拒绝看书会怎么样呢?” 羊男浑身发抖:“那可万万使不得!抱歉,我不能再说了。这地下室的地下里还有更叫人受罪的地方,被吸脑浆算好得多了。” 羊男走后,我一个人剩在牢房里。我趴在硬板床上抽抽嗒嗒一个人哭了一个多小时。蓝色荞麦壳枕头湿得一塌糊涂。 我全然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被“吱溜吱溜”吸脑浆我不甘心,可被关进更深的地下更受罪的地方也不情愿。 时针指在六点半。晚饭时间。家里母亲肯定要牵肠挂肚,半夜我还不回去她很可能神经错乱。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想象糟糕的事情。或想象糟糕事或看电视,非此即彼。母亲会给我的白头翁喂食么? 七点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一个漂亮的程度是我从未见过的少女推小车进入房间。漂亮得令人眼睛作痛。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手、胳膊、腿、脖颈纤细得似乎即将“咔嗤”折断,一头长发熠熠生辉,仿佛有宝石熔了进去。一个谁都梦见过、也只能在梦里见到的少女。她凝眸注视了我一会,然后不声不响地把小车上的饭菜摆上桌面。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轻盈的动作。 饭菜还颇讲究。海胆汤、马鲛鱼配酸奶油、芝麻拌芦笋,另加葡萄汁。一样样摆完,她打手势说:〈别哭了,吃饭吧。〉 “你不能开口?”我询问。 〈嗯,小时候弄坏了声带。〉 “给羊男帮忙?” 〈是的。〉她极淡极淡地一笑,笑得那么美妙,险些叫人心脏裂成两半。 〈羊男是个好心人,只是怕老伯怕得不行。〉 我坐在床沿上定定地看她。她悄然低下眼睛,旋即从房间里消失了。动作如五月的风一样轻飘飘的,连关门声都未传到我耳畔。 饭菜固然可口,但一半都没咽下,感觉上就好像把铅块捅到胃里去了。收拾完餐具,我往床上一歪,考虑下一步到底如何是好。结论只有一个:反正要逃离这里。图书馆地下有如此迷宫绝对是错误的,谁吸谁的脑浆是不应允许的。而且不能让母亲发疯,不能让白头翁饿死! 但具体到如何逃离这里,我就完全束手无策了。脚上拖着铁疙瘩,门又上着锁。再说就算能逃出这个房间,那漆黑漆黑的迷宫又如何逃得出呢! 我喟叹一声,又哭了一阵子。我性格非常懦弱。脑袋里装的总是母亲和白头翁。怎么成了这样子呢?肯定是被狗咬过的缘故。 哭了一些时候,我决定想美少女来给自己打气。能干什么干什么好了,总比什么也不干好得多。无论羊男还是美少女,都不像那么坏的人,机会迟早会降临。 我拿起《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税收官日记》,对着桌子翻开书页。为了抓住机会,首先必须装出温顺的样子——这也并非什么难事。本来我就十分温顺。 《奥斯曼土耳其税收官日记》是用古土耳其语写的,很难懂。但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竟能读得一目十行,并且读过的每一页都能无一遗漏地记在脑袋里。脑袋变得好使的确妙不可言。不懂的一概没有。纵使脑浆被“吱溜吱溜”吸光也要变成聪明人——哪怕一个月也好——人们的这种心情不是不可以理解。 翻动书页之间,我成为税务官伊本·阿尔穆德·哈谢尔(名字原本更长),腰挎月牙刀,为收税而在巴格达街上东奔西走。鸡粪味儿、烟草味儿和咖啡味儿如浑浊的河水笼罩着大街小巷。果贩在叫卖见所未见的水果。 哈谢尔是个很文静的人,有三个妻子五个小孩。他养了两只鹦哥,鹦哥的可爱不亚于白头翁。身为哈谢尔的我同三个妻子做了若干次爱。这名堂好像非常奇妙。 九点半,羊男拿来咖啡和曲奇。 “瞧你瞧你,真不得了——已经学起来了?” “是的,羊男。”我说,“妙趣横生。” “那就好。不过还是歇口气喝点咖啡吧。一开始用力过猛,往下会够你受的。” 我和羊男一起喝咖啡,吃曲奇,“咔嗤咔嗤”。 “我说,羊男,”我试着问,“被人吸脑浆是怎么个感觉呢?” “噢,这个嘛,没想的那么糟。大概就像脑袋里缠作一团的乱麻被一根根抽出去似的,‘嘶——’。毕竟有人希望再来一次呢。” “嗬。” “可想而知吧。” “吸后怎么样呢?” “剩下的人生就在迷迷糊糊做梦当中度过。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没有焦躁,不担心时间,不惦记作业。怎么样,挺妙吧?” “也许。”我说,“可不是要用锯子把脑袋锯开的么?” “那是多少有点儿疼,不过很快就过去的。” “是吗?”事情总好像过于顺利。“对了,那个美少女也被吸了脑浆?” 羊男从椅子上跳起二十厘米,假耳朵忽扇忽扇地摇动。“什么,什么美少女?” “送饭来的女孩呀。” “奇怪!饭是我送的嘛。当时你呼呼大睡。我可不是什么美少女。” 脑袋再次混乱。得得! 4 第二天傍晚,那个不能开口的美少女再次出现在我的房间。 她把晚饭放在手推车上。这回是图卢兹香肠配土豆色拉、金线鱼肉嫩菜芽色拉,另加装在壶里的浓红茶。壶很漂亮,带有荨麻花纹。茶杯和茶匙也旧得恰到好处。 〈慢慢吃,别剩下。〉美少女用手势对我说,说罢微微一笑,笑得真是灿烂,天空差点儿裂成两半。 “你到底是谁?”我问。 〈我是我,只是我。〉她说。她的话语不是从耳朵而是从我的胸口正中听来的。感觉甚是奇特。 “可是羊男说你不存在,而且……” 她把一根指头贴在小嘴唇上,命令我闭口。我闭口不语。我非常善于服从命令,未尝不可以称为一种特殊能力。 〈羊男有羊男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是吧?〉 “是啊。”应道。 〈所以,并不能说因为我在羊男的世界里不存在,我就真的不存在了,是不是?〉 “嗯。”我说,“就是说,那各种各样的世界在这里统统合成一个了?既有重叠部分,又有不重叠部分。” 〈不错。〉美少女说。 我的脑袋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只是狗咬以后功能多少有点受阻。 〈明白了就快吃饭吧!〉美少女说。 “跟你说,我好好吃饭,你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可好?”我说,“一个人寂寞得不行。” 她文静地一笑,在床头坐下,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目不转睛地看我吃饭。看上去她就像在柔和的晨光照射下的一尊玻璃摆件。 “前几天发现了一个和你相像的女孩,”我边吃土豆色拉边说,“和你差不多年纪,同样漂亮,有同样的气息。” 她一言不发,只管微笑着。 “很想让你见一见我母亲和白头翁。白头翁可好着呢!” 她略略偏了下脖颈。 “我母亲当然也好。”我补充道,“只是我母亲过于担心我了,因我小时候给狗咬过一次。不过,被狗咬怪我自己,不怪母亲的,所以她不应该那么担心我。毕竟狗……” 〈什么样的狗?〉少女问。 “很大的黑狗。项圈上镶着宝石,眼睛是绿色的,腿特别粗,爪有六趾,耳尖分岔,鼻子褐色,像给太阳晒的。你给狗咬过?” 〈没有。〉少女说,〈好了,快吃饭吧。〉 我不再说话,继续吃晚饭。吃罢收拾碟盘,喝红茶。 〈嗳,〉少女说,〈离开这里,一起回你母亲和白头翁那里去好了。〉 “是啊,”我说,“问题是离不开这里。门全部上锁,外面是黑漆漆的迷宫。何况我要是逃走,羊男会遭殃的。” 〈可你讨厌给人吸脑浆的吧?吸了脑浆,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摇摇头。不明所以。种种事情过于重合了。我不想被吸脑浆,也不愿意同美少女分手,但又害怕黑暗,也不想让羊男受罪。 〈羊男也一块儿跑嘛!你我羊男三人一块跑。〉 “那就没问题了。”我说,“什么时候?” 〈明天。〉少女说,〈明天是老伯睡觉的日子。老伯只在新月之夜睡觉。〉 “羊男能答应?” 〈不知道。那是羊男自己决定的事。〉 “是啊。” 〈我差不多得走了,〉美少女说,〈不到明天晚上这话不能讲给羊男听的哟!〉 我点点头。美少女和昨晚一样,在稍稍打开的门缝里一忽儿消失不见了。 刚翻开书,羊男端着放有甜甜圈和柠檬水的盘子进来了。 “有进展?”羊男问。 “嗯,羊男。” “上次说过的甜甜圈拿来了。刚出锅,最好趁咯嘣脆时吃。” “谢谢,羊男。” 我收起书,嚼甜甜圈。果然一咬咯嘣响,好吃极了。 “如何,好吃吧?” “嗯,羊男。这么好吃的甜甜圈找遍所有地方也没有的。”我说,“你要是开个甜甜圈店,生意肯定红火。” “呃,我也多少想过。真能那样该有多好。” “一定能的。” 羊男弓身坐在刚才美少女坐过的位置上,短尾巴从床边垂了下来。 “可是不成啊,”羊男说,“没有一个人中意我的。样子这么古怪,牙也不正经刷……” “我当帮手。我售货、洗盘子、叠餐巾、算账。你只管在里面炸就行。” “那当然好。”羊男显得神情凄然。他想说的我完全明白—— 说到底,我要在这里一个劲儿给柳条抽打,你没多少天就要被吸脑浆,不是吗? 羊男闷闷不乐地拿着盘子走出了房间。我恨不得把逃跑计划一股脑儿讲给羊男听,但想到美少女的话,只好忍住。反正明天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税收官日记》的时间里,我重新成了税收官伊本·阿尔穆德·哈谢尔。白天我在巴格达街头转来转去,傍晚给两只鹦哥喂食。夜空浮着剃刀般的月牙儿。远处传来什么人吹笛的声音。黑奴给房间点香,手拿小苍蝇拍把蚊子从我周围打走。 床上,三个妻子之一的美少女在等我。 〈月亮好极了,〉她说,〈明天是新月。〉 得喂鹦哥了,我说。 〈鹦哥不是刚刚喂过么?〉美少女说。 是吗,真的?我说。我想鹦哥想过头了。 她脱去衣服,我也脱了。她的身体光滑莹洁,芬芳诱人。剃刀月光在她的身体上投下无可言状的光影。笛声继续传来。我在挂着蚊帐的宽大的床上搂住她。床有停车场那么大。鹦哥在隔壁鸣叫。 〈月亮好极了。〉过了一会,少女说,〈明天是新月。〉 是新月,我应道。对“新月”这个词似乎别有记忆。我招呼仆人,躺在床上让他侍候我吸水烟。 对新月这个词是别有记忆来着,我说。但想不起来。 〈新月之夜一来,〉美少女说,〈很多事情就清楚了。〉 的确如其所言,新月之夜一来,很多事情就将水落石出。 于是我睡了。 5 新月之夜如瞎眼的海豚一般悄然而至。 不用说,从图书馆深深的地下是看不见什么天空的。然而深蓝墨水般的暗夜还是穿过沉重的铁门和迷宫,无声无息地围拢了我。总之新月之夜到来了。 傍晚时分,老人来检查读书进度。他身穿一如上次的衣服,腰间依然别着柳条。看了我读书的进展情况,老人显得相当满意,我也因之舒了口气。 “唔,很好很好,”说着,老人“嗑嗤嗑嗤”地搔下巴,“比预想的看得快嘛,乖孩子!” “啊,谢谢。”我说。我非常喜欢受表扬。 “早点把书看完,”说到这里,老人顿时沉默下来,一动不动地盯住我的眼睛,盯了相当一些时间。我好几次想移开眼睛,但是不成。老人的一对眼睛和我的一对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缚在了一起。不久,老人的眼睛急速膨胀,房间墙壁到处覆满了白眼球和黑眼球。那是年老磨损变浑的白与黑。这时间里老人眼睛一眨不眨。稍顷,眼球如退潮一样缩回,重新整个收进老人的眼窝。我闭上眼睛,喘了口气。 “早点把书看完,可以早点从这里出去。其他的不用想,记住了?” “记住了。” “有什么不满意的?”老人说。 “母亲和白头翁还好好的吗?”我试着问。 “人世正常流转。”老人说,“众人无不在想各自的事,活各自的命,直到那天来临。你母亲如此,你的白头翁也如此,无一例外。” 尽管不知所云,但我还是点头称是。 老人走出约三十分钟后,美少女一如前两次轻轻地闪进房间。 “新月之夜啊。”我说。 <是啊,>美少女静静地说着,在床角轻轻坐下。由于新月之夜的黑暗,我的眼睛针扎似的痛。 “今天真离开这里?”我问。 美少女默默点头。看上去她异常疲倦,脸色比平时淡,透过她的脸可以隐隐看到对面的墙壁。空气在她体内微微颤抖。 “不大舒服?” <多多少少。>她说,<新月的关系。新月一出现,很多东西就开始一点点不正常了。> “可我没什么呀。” 她莞尔一笑:<你是没什么。所以放心就是,肯定能从这里出去。> “你呢?” <我的事我自己考虑。所以你只想你自己的事就是了。> “可没有你,我不知怎么办好。” <一种感觉罢了。>少女说,<真的。你已经变强了,往后会越来越强,强得不次于任何人。> “是吗?我倒不那么觉得。”我说。 <羊男认识路。我一定从后面跟上,你先逃。> 我点点头。少女旋即被什么吸进去似的消失了。少女消失后,我实在寂寞难耐,觉得往后很可能见不到她了。 九点之前羊男端着满满一盘甜甜圈进来。 “喂,”羊男说,“今晚从这里逃跑?” “这个你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吃惊。 “一个女孩告诉的。十分漂亮的女孩。附近竟有那样的女孩,我一点都不知道。你的朋友?” “嗯,算是吧。” “我也想有个那样的朋友。” “若能逃离这里,你也肯定会有很多很多朋友的。” “那敢情好。”羊男说,“要是不顺利,我也好你也好可都要报销了。” “呃。”报销?到底怎么个报销法呢? 之后,我们两人吃甜甜圈,喝葡萄汁。我虽然完全没有食欲,但还是吃了两个甜甜圈。羊男一个人吃掉六个,甚是了得。 “干什么之前必须先填饱肚子。”说罢,羊男用粗硕的手指揩去嘴角沾的砂糖。嘴角全是砂糖。 什么地方的挂钟打响了九点。羊男起身甩甩衣袖,使之适应身体。出发时间到了! 我们走出房间,来到暗幽幽的迷宫般的走廊。为了不惊动老人,我们蹑手蹑脚地移动步子。途中我脱下鞋扔在了走廊的角落。两万五千日元新买的皮鞋,扔掉真是可惜,但没办法。说到底,是钻到这种莫名其妙地方的我自己成问题。弄丢了皮鞋,母亲想必相当恼火,即便解释说扔掉皮鞋是为了不被吸脑浆,她大概也不会相信。肯定不会,只会以为我是在为搪塞弄丢皮鞋的事而扯谎。毫无疑问。在图书馆地下室居然会被吸脑浆——究竟有谁能相信呢?说实话却没人相信,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到铁门的路很长,路上我一直这样思来想去。羊男在我前头默默走着。他比我矮半个头,因此羊男的假耳在我鼻尖处“呼扇呼扇”地上下摇摆。 “喂,羊男,”我小声问他,“现在回去取鞋不可以么?” “哦?鞋?”羊男似乎吃了一惊,“不成,那哪成!鞋什么的忘掉好了。脑浆比鞋贵重得多,不是么?” “那是。”于是我忘了鞋。 “老伯现在倒是呼呼大睡,但你别看他那样,敏感得很咧,一定要多加小心。” “嗯。” “途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大声喊叫不得。那个人一旦醒来,我可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给那柳条一抽,我绝对无法反抗。” “特殊柳条么?” “啊,是不是呢?”说着,羊男略一沉吟,“怕是普普通通的柳条吧?我么,弄不明白。” 我也弄不明白。 “嗳?”稍顷,羊男问我。 “什么?” “鞋的事,忘了?” “嗯,忘了。”我说,但他这一问又使我想起鞋来。那是过生日时母亲给买的,“咯噔咯噔”——声音那么悦耳的高档皮鞋。说不定母亲会因我弄丢了鞋而拿白头翁出气,母亲认为白头翁吵得很。 其实白头翁根本不吵。白头翁安静得很规矩得很,比狗什么的安静得多。 狗。 一想到狗,我冒出了冷汗。人们何苦养什么狗呢?为什么不养白头翁呢?母亲为什么那么讨厌白头翁呢?我为什么穿那么高档的皮鞋来图书馆呢? 我们好不容易赶到铁门那儿。新月夜晚的黑暗似乎多少浓了些。 羊男往两个拳头上“哈”一声吹了口气,手攥起了又展开。 接着,他把手伸进裤袋,悄声掏出钥匙串,转脸朝我笑了笑。 “千万保持安静。”羊男说。 “是。” 随着“咔”的一声响,沉重的铁门的锁开了。声音虽小,却重重地吃进了身体。停了一会,羊男轻轻把门推开。彻头彻尾的黑暗如水一般从门外涌了进来。新月扰乱了空气的协调。 “别担心。”羊男“啪啪”地拍着我的手臂,“肯定顺利!” 是吗?真能顺利? 6 羊男从衣袋里掏出手电筒,按下开关。黄色的光依稀照亮了阶梯,是我来这里时老人带我走下的长长的阶梯。阶梯顶头连着那片离奇的迷宫。 “喂,羊男?”我问。 “什么?” “迷宫路线可晓得?” “估计想得起来……”羊男似乎把握不大,“这三四年没走过,确切的说不上来,但总可以摸出去吧。” 我惶惶不安起来,但什么也没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听天由命。 羊男和我轻手轻脚往上爬阶梯。羊男脚穿旧网球鞋,我——前面已经说过——光着脚。羊男打头,手电筒光只照他脚前。我摸黑前行,时不时撞在羊男屁股上。羊男的腿比我短很多,无论如何都是我速度快。 阶梯冰冷冷滑溜溜的,石门磨得光秃秃的。想必是几千年前的阶梯。空气虽无异味,但到处有明显的层块。层块不同,空气的密度和温度也不同。往下走时倒不曾察觉,大概当时吓得没法分心了。不时踩上虫子样的东西。脚底感触或软塌塌鼓鼓囊囊,或硬邦邦凹凸不平。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估计是虫子。反正令人不快至极。还是应该穿鞋。 花了很长时间爬到楼梯顶头,我和羊男总算舒了口气。两腿发麻,冻彻骨髓。 “这阶梯真不得了。”我说,“下的时候倒没觉得这么长。” “很久以前是口井。”羊男告诉我,“井水干了,就派别的用场了。” “呃。” “详情我也不了解,大致是这么回事。” 之后我们站起身,朝伤脑筋的迷宫前进。第一个岔路口羊男往右走,想了一会,又退回往左。 “不要紧吧?”我又担心起来。 “嗯,不要紧,没错儿。是这边。” 但我仍然不安。迷宫的问题就在于不走到头是搞不清选择是否正确的,然而走到头才发觉错误就晚了,这正是迷宫的问题所在。 羊男在几次犹豫几次折回中前进。有时停下来舔舔触摸墙壁的指尖,有时耳贴地面,有时和天花板上拉网的蜘蛛嘀咕几句,有时“呼哧呼哧”嗅空气。看来羊男身上有着与普通人不同的记忆线路。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了,离天亮似乎不远了。羊男时而从衣袋里掏出手电筒确认时间。 “两点五十分。”羊男说,“新月差不多没力气了,要当心才行。” 经他这么一说,黑暗的密度好像真的已经发生了变化。一剜一剜作痛的眼睛多少舒服了些。 我和羊男急忙赶路。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最后一道门那里,否则老人醒来发觉我和羊男不见马上就会追来,而那一来我们就完蛋了。 “来得及吗?”我问羊男。 “嗯,不要紧。剩下的路已完全记起来了。别担心,肯定让你逃出,包在我身上了!” 羊男的确像是记起了路线。我和羊男一个拐弯接一个拐弯地穿过迷宫。一会儿,两人来到笔直的走廊。羊男把手电筒往前一照,走廊尽头隐约现出了门扇,淡淡的光线从门缝里微微泻入。 “喏,我说对了吧?”羊男得意地说道,“到这里就不要紧了,往下只管出门就是。” “谢谢,羊男。” 羊男从衣袋里掏出钥匙串,打开门锁。一开门,是图书馆地下室。电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灯下是桌子,老人坐在桌旁定定地看着这边。老人旁边蹲着一条大黑狗,戴宝石项圈的绿眼狗。狗腿很粗,爪有六趾,耳尖分岔,褐色鼻头。以前咬过我的狗,狗牙之间死死咬着浑身是血的白头翁。 我不由大叫一声。羊男伸手扶住我的身体。 “一直在等着你俩。”老人说,“晚了好些时间嘛!” “先生,这里有很多很多原因……”羊男说。 “哦,少废话!”老人厉声喝道,随即从腰间抽出柳条,“啪”一声抽在桌子上。狗竖起了耳朵。羊男沉默着。四周一片死寂。 “那么,”老人说,“如何处置你呢?” “你不是睡觉了么?”我说。 “嗬嗬嗬,”老人连连冷笑,“好个耍小聪明的小子。谁告诉你的我是不知道,可我并不那么马虎大意,你俩脑袋里那点鬼点子我早已一清二楚。” 我叹息一声。不可能那么顺顺利利的。结果连白头翁都赔了进去。 “你!”说着,老人用柳条指着羊男,“你要碎尸万段扔进坑里喂蜈蚣!” 羊男在我身后簌簌发抖。 “还有你!”老人指着我,“你要喂狗,只留下心脏和脑浆,全身咬个稀巴烂,血肉黏糊糊的满地都是!” 老人快活地笑了起来。狗的绿眼睛开始发出闪闪的凶光。 这当儿,我发现白头翁在狗牙之间渐渐膨胀起来,不一会变得鸡那么大,像千斤顶一样把狗嘴撑得老大。狗想大放悲声,但为时已晚。狗嘴裂开了,骨头出声地四下飞溅。老人慌忙用柳条抽白头翁,但白头翁仍在继续膨胀,这回把老人紧紧挤到了墙根。白头翁已变得狮子一般大,整个房间都被白头翁坚实的翅膀盖住了。 〈好了,趁现在快逃!〉背后传来美少女的语声。我愕然回头,但后面只有羊男。羊男也目瞪口呆地回过头去。 〈快,快逃!〉美少女的语声再次响起。我抓起羊男的手朝正门跑去,打开正门,连滚带爬地跑到外面。 清晨的图书馆里不见人影。我和羊男跑过大厅,撬开阅览室窗户,来到图书馆外面,然后一气猛跑,最后累得倒在了公园草坪上。 蓦然意识到时,我已只身一人。羊男哪里也找不到。我爬起来大声呼唤羊男。无人应声。天已大亮,早晨的太阳把第一道光线投在树叶上。羊男不知去了哪里。 回到家,母亲已做好早饭,正在等我。 “早上好。”母亲说。 “早上好。”我也说道。 我们在吃早饭,白头翁也在安详地啄着饵料,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弄丢鞋的事母亲只字未提,母亲的侧脸看上去比平时多少有些凄楚,但这也可能是我神经过敏的缘故。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图书馆。也曾想再去一次,查看一下那个地下室的入口。但我已不愿意接近那里了,黄昏时分看上一眼图书馆都叫我双腿发软。 不时想到留在地下室的新皮鞋,想羊男,想美少女,但再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是否真有其事。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越来越远离了那地下室。 即使现在我的皮鞋也肯定还留在地下室的一角,羊男肯定还在地表某个地方往来徘徊。想到这里我十分伤感,甚至对自己所做之事是否正确都没了信心。 上星期二母亲死了。静悄悄的葬礼过后,剩得我孤零零一人。在凌晨两点的黑暗中,我思考着图书馆那个地下室。黑暗深无尽头,宛如新月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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