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遗忘的人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奥菲丽仿佛一股高海拔的风,飞越旧世界。那是一片完整的土地,是世界在不明原因下分崩离析前的样子。奥菲丽从天上望着地上那些触不可及的城市、森林、海洋和乡村。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反复做这个梦,不过这次它有了不同寻常的转变。云彩变成了地毯。奥菲丽刚踏上去,旧世界就消失了,不再有海洋、城市和乡村。现在她在一间卧室里,不是随便哪间卧室,而是阿尼玛悬岛上她童年的卧室。奥菲丽站在墙镜面前,她的镜像非常年轻。她裹着晨衣,脸庞周围打卷的头发还是红色的。半夜三更,她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东西吵醒了她。是什么呢?不是睡在她上铺的姐姐雅格特,也不是那些时不时会自己轻轻晃动的家具。不,是别的东西,是镜子。

奥菲丽睁大眼睛,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呆呆地望着那只正和她的围巾玩耍的虎皮猫。她一从椅子上坐起来,虎皮猫就跳下餐桌跑了。她早餐吃了一半,看着故事书睡着了。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她对端着咖啡壶走过来的萝丝琳姨妈说。

“如果你看见了一只猫。那不是梦。它是从窗户里跑进来的。伯赫尼尔德把自己关进了浴室,等着人把它清出去。她真的很不喜欢动物。”

“不是的。我是说,是的,我看见了那只猫,不过这跟我的梦没什么关系。我还以为,我也说不好,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奥菲丽揉揉眼睛,嘟囔道。(现在她回过神来了,梦的强度和清晰度也变弱了。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不安了。)“大概是因为昨天的镜子事故,它让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是啊,报上的‘奇闻怪谈’专栏里写了。”萝丝琳姨妈叹了口气。她一早就把《尼伯龙根》放在桌子上。那上面写的讽刺大标题是:

外岛人让她的七零八碎在别人家乱晃!

“上周,它讲的是床垫在电梯里造成交通堵塞的事。”奥菲丽随意翻了翻报纸,反驳说,“我不会再读这堆胡说八道的东西了。我不认为里面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奥菲丽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堆信件和沙漏上。它们堆在当日待处理信件托盘里。想要背着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在两次邀请的中间挤出一点儿自由时间可不是一件易事。

“瞧瞧你这奇装异服!”萝丝琳姨妈指着她袖子上外翻的缝线说,“我认为你在没有充分休息之前,最好不要碰镜子。”她一边说一边倒咖啡,“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啊?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些沙漏,我看我们还是一起搭乘电梯吧。也许你会迟到,但迟就迟吧。”

奥菲丽咽咖啡的时候被呛到了,合上书时把围巾夹了,站起来时把椅子撞翻了。

“对不起,姨妈,我得走了。让伯赫尼尔德安安静静地洗澡吧,您过后再告诉她。”

“什么?你去哪儿?”萝丝琳姨妈吃惊极了,结结巴巴地说。

奥菲丽甚至都没回答一声。她径直走向两位瓦尔基里雅。她们坐在平日常坐的长凳上,双臂交叉放在宽大的黑裙子前面,和第一天时一样安静,一样僵硬,一样警惕。

“阿尔奇巴德?”奥菲丽朝两位老妇人弯下腰,呼唤道,“阿尔奇巴德,如果您听得到我,记得我一分钟后就会到您的办公室外面。如果您不想我被您的宪兵捉住,那么请尽快来找我,把您的总管也带来。见面后,我会跟您解释一切。先谢谢了。”

瓦尔基里雅们对望了一眼,眉棱变得严厉起来。她们对自己被当成话务中心感到非常震惊。

“你是被哪根针扎了?”萝丝琳姨妈手里还端着咖啡壶,跟随奥菲丽进到房间里,着急地问。

作为回答,奥菲丽把她刚刚读过的小纸条递给她。纸条上只有匆忙写下的几个字:

雷遇到麻烦了。你欠他的,救他出来。

“谁是雷?谁是卡?”

“我在月光堡的朋友。”奥菲丽一边说,一边脱下穿反的裙子,重新穿好。

直到今天,奥菲丽一直没有公开谈论过雷纳和卡莱尔。她知道,自己如果对其他家族的用人表示出兴趣,会对他们更不利。在这里,这种友谊是被禁止的。她或许还没什么,但这会严重损害雷纳和卡莱尔的名声。然而,从她看到卡莱尔消息的那一刻起,奥菲丽的内心就燃起了一把火。她已经做不到冷静思考自己的言行了。在月光堡,从来没有人像雷纳一样帮过她。现在,邀约不存在了,沙漏不存在了,礼仪规矩不存在了,社交惯例也不存在了,唯一重要的是她迫切需要把这份人情还给他。将心比心!

萝丝琳姨妈站在走廊当中,从纸条看到外甥女,又从外甥女看到浴室大门。伯赫尼尔德正在里面低声哼着时下最流行的歌剧。

“我们得一起去,绝不能让你一个人跑去那个放荡家伙的巢穴。”

奥菲丽注意到姨妈蜡黄的脸颊又变红了。这个变化比任何一个警告都更有说服力:和阿尔奇巴德打交道无异于玩火。

“不,姨妈。您不会穿越镜子,而电梯又太慢了。考虑到换乘电梯和通行检查的时间,我得花差不多一小时才能到月光堡。我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也许很紧急。”萝丝琳姨妈刚要反驳,奥菲丽就用决绝的语气打断了她,“我不会阻止您去那里找我,但是求求您,不要拖延我的行程。”

萝丝琳姨妈先是咬紧长牙,接着松开牙关,最后把咖啡壶放在一张托脚小桌上,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我尽快赶过去跟你会合。在这之前,千万别落入大使先生花言巧语的圈套中。”

奥菲丽不敢耽误,一头冲进大穿衣镜中。下一秒,她就从走廊上的一面镜子中穿了出来。这条走廊通往阿尔奇巴德的私人办公室。上一次她照这面镜子,还是在她正式上到宫廷前不久,但她觉得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奥菲丽落入了由木制品、青铜器和煤气灯共同构建的金色景观中。她的脚刚踏上厚厚的蓝地毯,就看见一名正在值班的宪兵在他的两角帽下皱了皱眉。他迈着军人的步伐朝她走来。大使馆是天塞堡最安全的地方,并非徒有虚名。

“回到……您的岗位上。小姐……是大使先生的……客人。”

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奥菲丽认出了菲力拜尔——月光堡的总管。因为他那干瘪的脸上满是皱纹,所以用人们都叫他“混凝纸”。他的肤色、着装和性格都暗沉乏味,这让他通常能混进任何一个背景里。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特别吸引眼球:假发歪了,脸颊鲜红,领饰上浸满汗水,连呼吸都带着哨音。

“小姐,”他踉踉跄跄地迎上来,胳膊底下夹着登记簿,“我跑……先生一打电话给我。他让我……把您领去他的办公室。他马上……就到。”

奥菲丽高昂着下巴,在人们请她就座的椅子上坐得笔直,交叉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裙子上,表现出一种并不符合内心的平静。这是她第一次一丝不苟地按照伯赫尼尔德之前努力灌输给她的仪态功课的要求去做。如果她必须装成完美的贵妇才能救雷纳,那么她就会去装。

“总管先生?”奥菲丽召唤他,并捕捉到他的目光。

“小姐需要什么吗?”

菲力拜尔靠门站着,胳膊下夹着登记簿。现在他的呼吸恢复正常了,脸色也变回土色,仿佛又穿上了往常那件透明人的外衣。

“男仆雷诺德是月光堡的长期雇员,对吧?”

“我不太明白。”菲力拜尔用干巴巴的语气说,“小姐上次来这里,是否对某次糟糕的服务感到遗憾呢?”

伯赫尼尔德认为她们没必要把奥菲丽在这几个月里化装成月光堡男佣的小把戏摊在人前,而这有时会让谈话变得艰难:“我没为任何事感到遗憾,正相反,我很欣赏这位男佣的周到。我只是想问问您他的近况。他现在仍旧在服侍克洛蒂尔德夫人吗?”

“这就有些尴尬了,小姐,”虽然这么说,可菲力拜尔的脸上没有半分尴尬,“几个星期前,克洛蒂尔德夫人不幸与世长辞了。小姐没有参加葬礼吗?”

她也知道阿尔奇巴德的祖母向来身体不好,但她在这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这个消息还是让她感到震惊。

“那么雷诺德呢?他怎么样了?”

这次轮到菲力拜尔感到震惊了。一位月光堡的客人对一名男佣命运的兴趣超过了对一位贵族逝世的兴趣,这也许挑战了他认知里的所有成规。

“既然小姐坚持。”他戴上金框圆眼镜,打开寸步不离的登记簿,“目前,那个名叫雷诺德的人在我们的地底监牢。”

奥菲丽鼻子上的眼镜变暗了。

“这是怎么回事?”

“在‘动机’这一列,我注明了‘缺少钥匙’。在我们后勤处,钥匙相当于身份证件。出于安全考虑,宪兵们每天都会检查钥匙。大使馆的荣誉攸关,小姐。”

“瞧瞧,这也太可笑了。”奥菲丽不满地说,“这名男佣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你们不能因为他有一次忘记出示钥匙,就把他扔进监狱啊。”

“他没有忘记出示钥匙,小姐,”菲力拜尔端详着奥菲丽,看上去越来越困惑,“根据这里的记录,他没有钥匙。”总管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寻常,更仔细地读起了登记簿,“啊,我明白了。在已故的克洛蒂尔德夫人的葬礼上,雷诺德依照程序上交了他的旧钥匙。他大概是在被指派新的职位和拿到新钥匙之前遇到了检查。运气真是太差了。”菲力拜尔用无所谓的语气下了结论。

“您是说,几周以来,他一直在你们的地底监牢饱受煎熬,只是因为你们迟迟没把他的工作安排好?”

“只有大使先生才能撤销判决。先生公务繁忙,我还没空跟他提这事。再说,我们已经不需要雷诺德的服务了,我们的职位都满员了。还有,一名下过监牢的仆人对我们的名声也相当不利。”

奥菲丽怒不可遏。她竭力控制自己,好不从菲力拜尔的手上抢过登记簿,把它撕得粉碎。阿尔奇巴德公务繁忙?雷纳为这个家族工作了二十三年,得到的尊重却不如一个洗衣篮!

“托恩的未婚妻,您出其不意的功夫可真是造诣了得。”

阿尔奇巴德刚走进办公室,微笑中带着困意。除了那顶永不离身的大礼帽,他还穿着一件红黑条纹、破了洞的旧睡衣。他的头发和胡子像往常一样乱糟糟的。就算奥菲丽的裙子穿反了,有点儿怪里怪气,看起来也比阿尔奇巴德有教养得多。

“我吵醒您了。”她礼貌地说。

匆忙之中,她没有注意到时间还早。然而,她并不准备为此道歉。这是她第一次对托恩之外的人感到如此愤慨。

“而且还是用这种不算传统的方式。”阿尔奇巴德奸笑着滑进了他的专人座椅中,“我派遣瓦尔基里雅监护您可不是让您把她们挪为私用。”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懒腰,把一只胳膊肘枕在扶手上,望向奥菲丽的眼神熠熠生辉,“没带婚前监护人,您就只身下到天塞堡这层来见我?您会体面不保的。”

“我有点儿急事请您帮忙。作为报偿,我也会帮您一个忙。”

阿尔奇巴德的眉毛和微笑同时舒展开。

“出乎意料、一反常规、积极大胆。您可要小心了,有一天我也许会爱上您的。那么,我该如何为托恩的未婚妻效劳呢?”

此时此刻,列举她脑子里那些阿尼玛脏话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她强迫自己深呼一口气,好赶走那片在她眼镜上蔓延的丑陋红色。

“我们后宫缺少人手。我来这里是为了向您借一名可信的仆人。”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用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礼貌武装自己,补了一句,“拜托您了。”

阿尔奇巴德的胳膊肘依然枕着扶手。他端详着奥菲丽,神情颇为专注。

“您清晨六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就是为了仆人的问题?”

“我跟您的总管讨论了一下。你们有一名被手续错误连累的男佣没有职位。若是您允许的话,我想雇用他。”

“先生,是雷诺德。”菲力拜尔带着冷静的专业精神说道,“他以前服侍您的祖母。”

阿尔奇巴德耸耸肩,脚尖顶着拖鞋玩。

“一点儿都不记得他。我相信您的话。把他让给托恩的未婚妻,我看没什么问题,但我有个条件。”他补了这么一句,同时朝奥菲丽投去一个嘲讽的微笑,“我现在就要。”

奥菲丽把手插进正在乱动的围巾里,好安抚它和自己。她强迫自己保持一位有教养的年轻姑娘该有的仪表和微笑。只要雷纳还没从地下监牢里出来,她就得把戏演下去。

“您让我太意外了。若是您能再给我点儿时间……”

“现在。”阿尔奇巴德打断她,语气温柔得可怕。

他从拖鞋上弹起来,夸张地弯下腰,颇有风度地把手伸给她,邀请她站起来。挽住一个男人的胳膊已经让奥菲丽极不自在了,更何况这个男人还穿着破了洞的睡衣。

“恐怕我随身没带什么能让您感兴趣的东西。”

“您错了,”阿尔奇巴德友好地拍了拍她的头说,“您把自己带来了,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跟我来,托恩的未婚妻。在此期间,我的总管会办好您用人的事。”

“在什么期间?”奥菲丽心下想。

阿尔奇巴德把她带离办公室。他用胳膊亲热地搂着她的肩膀,温柔里裹挟着命令。

“您想要我做什么,大使先生?”

“不要担心,我坚信您会喜欢的。”

奥菲丽满腹狐疑,尽可能地避开阿尔奇巴德的眼睛。有一次,她亲眼见到萝丝琳姨妈向这双天空色的眼睛妥协了,她可不想也丧失理智。他带她悄悄进到台球厅。台球厅里的一切都是绿色的,从台球桌的桌布到天鹅绒的软垫长椅,从巨幅锦缎窗帘到墙纸和灯罩。当奥菲丽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立刻用手挡住了眼镜。

阿尔奇巴德笑出声来:“行了,不要这样!”

“您能保证不会在我身上使用您的魅力吗?大使先生,如果您答应,会让我在我们接下来的交谈中更自在。”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中,奥菲丽只能盯着挡在镜片前的手套。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您竟然怕我到这个地步!”

这句话,奥菲丽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而是大脑直接收到的。她忘了阿尔奇巴德可以把他的思想强加给别人。有那么一会儿,她担心他也能用同一种方法把他的魔法魅力渗透进她的体内。

“求您了,大使先生。”

“和您想象的不同,托恩的未婚妻,我既不能也不想偷走女人的心。她们委身于我,不是因为她们爱我,仅仅是因为她们不想感到孤独。”

在手套和眼镜的后面,奥菲丽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些话是阿尔奇巴德真正的声音,但这声音不同往日,几乎是严肃的。

“您不信吗?我的家族从法鲁克那里继承了他‘透明’的无价天赋。您认为这种缺乏隐私是令人尴尬的,但只要我的族群里还有一个成员活着,我就永远不会感到孤独。我能给那些可怜的妻子提供的,也不过就是这个——一小会儿纯粹的透明。在这期间,我抹去我们之间‘我’和‘她’的界限。我并不想对您做出一个将来某天我们俩都可能会后悔的承诺。这种灵魂相通……您不认为很浪漫吗?”

对奥菲丽而言,这更是某种极度的下流,甚至比她之前想象的更甚。她很厌恶阿尔奇巴德这样把他自己强加给姨妈。他自命帮助这些女人远离孤独,但实际上他只忠于自己的自私。

尽管这些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奥菲丽还是保持了沉默。现在,她的处境让她不能惹恼此地的主人。她来这里是为了雷纳,也仅仅是为了雷纳。因此,当阿尔奇巴德拉开她的双手,直视她的时候,她没有表示反对。阿尔奇巴德的大礼帽歪戴在头上,脸上绽开一个随性的微笑。这微笑和他语气里的严肃是那样不协调。

“需要我再提醒您一次吗,您来这里是为了帮我的忙?”突然,他的眉毛动了一下,接着,他环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台球厅,用难过的神情望着奥菲丽,“噢,我明白了,您以为我把您带到这里是为了给托恩戴绿帽子?不,不,不是今天。如果这就能让您放心,那么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事实上,我们在等一个人。”

奥菲丽非常吃惊,甚至忘了她的愤怒。

“谁?”

“我。”

 一个梦靥般的幽灵随即走进了台球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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