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菲丽眼前直冒金星，耳朵里一阵轰鸣。她无法呼吸，几乎听不见，也几乎看不见了。隐形人坐在她的背上，用全身的重量压住她，并用胳膊锁住她的喉咙。

“请原谅我……没有选择……为了阿尔奇巴德先生……”

这些窃窃私语声像是穿越了若干公里的浓雾才传到奥菲丽的耳中。她认得这个声音，但她的视力范围缩小得和摄影快门一样快。

如果不是空气突然涌入了她的肺里，她就真的要和这个世界天人两隔了。她吸气，咳嗽，打嗝。为着某种原因，隐形人松开了她的喉咙，但他的身体依然压在她的身上。借助她那只完好的胳膊，奥菲丽试着侧身翻滚，好让隐形人失去平衡，但她只能侧过脑袋。她越过肩膀看到的景象至少让她看清了救命恩人。围巾紧紧缠住虚空，宛如一条红尾蟒蛇。

“放了我，它就会放了您。”奥菲丽声音嘶哑地保证。

这种威胁只是白费力气。看围巾的扭曲程度，隐形人正在挣扎，他很快就要占据上风了。奥菲丽在身边寻找着什么。她离海滩太远了，无法呼救，灯塔在夏季又没有看守，怎样才能把雷纳和卡莱尔的注意力吸引到大堤的尽头呢？突然，她看见身旁有一个白色的箱子，箱子连着一只宽大的喇叭——一只雾笛！

围巾开始松弛了，毛线的编织也变了形，像是有手指正在愤怒地拽它一样。

奥菲丽尽可能地伸长并抬高胳膊，拉下了雾笛的阀门。箱子里的压缩空气释放出来，震动喇叭的膜片。可是，汽笛只响了不到一秒钟，一只透明的手就按住了奥菲丽的手。

“为什么您要强迫我这样对您呢？”熟悉的声音用围巾缠住奥菲丽的脖子，小声说，“所以，对您来说摔下楼梯还不够吗？我并不是个罪犯，您只要离开极地就好了！我就能完成任务，而阿尔奇巴德先生也能像约定的那样被释放。您这是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

为了不勒死主人，围巾的每一根线都在挣扎。奥菲丽很想打隐形人，但她的拳头只能在空中漫无目标地击打。她又开始缺氧了。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败下阵来时，她感到一个重量撞到了隐身人的身上，让他松开了手。

这是奥菲丽第二次快把肺咳出来了。她扯开围巾，好松开喉咙。在她眼前闪烁的星星点点中，她终于认出了雷纳。他一定是听到雾笛，一路狂奔到大堤上，因此他现在气喘吁吁。他蹲在地上，暴怒地击打着虚空。他的拳头四次里有三次打在石砖上，但每当它打在隐形人身上时，后者就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奥菲丽很想帮助雷纳，但她的腿麻了，不听使唤，只能朝他发出一声嘶哑而窒息的喘息声。

“他要跑了！”卡莱尔喊道，她也到了，一只手按着腰间岔气的地方，“揍他！”

“我能怎么办？”雷纳用大手扫着空气，大吼道，“我都不知道他的脑袋在哪儿……”

雷纳突然弯下腰，好像他的腹部中了狠狠一拳。“蠢蛋”哈着气滚到地上。跟着，一个身影从虚空中冒了出来，是一个身穿灰色礼服的小个子男人。他气喘吁吁，伤痕累累，贴在灯塔的墙面上。奥菲丽几乎没能认出菲力拜尔，月光堡备受尊重的总管。当他意识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时，他看起来是第一个对自己失去隐形面纱而感到惊讶的。

惊讶过后，雷纳立刻攥住了他的礼服卷边，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让我在地牢里发霉还不够吗，混凝纸？您又来欺负我的小姐？那啥，您从什么时候起成了隐身族的了？看起来，您的小超能力失灵了，哼？”

菲力拜尔挣扎着，想要挣脱雷纳的控制，但没了伪装的他也就失去了优势。奥菲丽现在更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总是给人一种似在非在、完全融入环境的印象了。在这一刻，他变得面目全非。他的假发蓬乱，平日里几乎没有表情的眼睛也闪耀着愤怒的光芒。

“你背叛了我，”他咬牙切齿地说，“为了一个外岛人和一个无能者。”

直到卡莱尔走上前来，奥菲丽才明白了这些话的含义。风吹跑了她机修工的帽子，让她的黑色发卷不住地打转，好像想要清理干净那张她一直以来想要隐藏的脸庞。

不过，在这一刻，卡莱尔不再隐藏自己了。

她脱下单片镜，把她目光的本质昭告天下：一只虚无族的眼睛。她的另一只眼睛有多么清澈，这一只就有多么黑暗和深不可测。卡莱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菲力拜尔。只要他在她这只眼睛的视线之内，她的超能力就能抵消他的。

“是你背叛了我们。”她非常严肃地说，“从什么时候起，外岛人和无能者是我们的敌人了？当时我就看见你在尾随这个小姑娘，如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早就揭发你了。”

“等等，等等，”雷纳有些语无伦次，“我错过了什么吗？”

他的眼睛寸步不离地死死盯住卡莱尔，从她那异色瞳的眼睛到她用两根手指夹住的单片镜。雷纳一边斜眼看着菲力拜尔，一边拼命摇晃他，好像想要强迫他重新变回隐形人。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虚无族都挂了呢。瞅瞅，我的运气！这个女人，我追了她好多年！最后她还非得是个贵族。”

卡莱尔的脸颊烧了起来，既尴尬又愤怒。

“别侮辱我，雷诺德！你别搅合进来，这是我、小阅灵人和这个叛徒之间的事。妈妈保护我们，可不是为了让我们给她丢脸的。”卡莱尔转回菲力拜尔，“很多年前，你选择不认你的家族，这是你的权利。你想要一个全新的人生，妈妈给了你一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还记得吗？现在你却拿出你的家族超能力为自己谋求私利。这，这不可接受！”

菲力拜尔已经不再抵抗了。现在，他就像个死人一样挂在雷纳那双强壮的手上，固执地垂下眼睛，不和任何人的目光交会。他的脸被非常矛盾的情绪撕裂了：愤怒、痛苦、内疚、心酸，这让他看起来真像是一个纸做的人。

“妈妈的保护一文不值。”他嗓音阴郁，“她救不了我那年轻的主人，而他才是我的新生活。这次用黑色沙漏进行的会面，你和我一样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卡莱尔的脸上划过一丝阴影，她的蓝眼睛变得几乎和另一只眼睛一样幽暗。

“这是她的选择。”她低声说，“她的往生也一如她生前：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保护我们。”

“她抛弃了我们，”菲力拜尔阴郁地反驳，“我不得不自食其力。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如果我解决掉这个小阅灵人，阿尔奇巴德先生就会被释放。”

“一封信？”卡莱尔炸了，“就为了一封信，你就能去杀人？”

奥菲丽头晕得厉害，几乎跟不上这场谈话，但她感到自己有责任介入。她试图站起来，但她的胳膊肘却朝周身释放出一阵酸麻。最后她只能攀住护栏，因为呼吸不畅而发出哨音。

“那个勒索人……跟他交易……我也是。”

奥菲丽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能够发声。她鼻子里流出液体，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感冒——她血流不止。就连那条可怜的围巾，都在她的脚下蠕动着，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菲力拜尔可真没有手下留情。

“写这封信的人，”奥菲丽用袖子捂住鼻子，继续说，“您有什么有关他的信息，请说出来吧！”

“这里发生了什么？”

在黑大衣“啪”的一声呼扇中，托恩出现在灯塔脚下。他花了一秒钟用目光扫描了整个画面，又花了一秒钟拔出手枪，分别瞄准了卡莱尔、雷纳和菲力拜尔。

“他们中的谁对您做的？”他问奥菲丽。

他的声音过于有条不紊，这让奥菲丽决定不要太快回答他。

“先把您的枪收起来，”她把鼻子埋进袖子，提议说，“我们会跟您解释的。”

不早不晚，就在这一刻，第三只沙漏把梅勒习奥尔男爵带回到他的起点。部长出现在这个场景的中央，正好挡住了卡莱尔看向菲力拜尔的视线，后者趁大家还在惊讶中，瞬间从雷纳的手中变回了隐形人。

“年轻的女士，注意举止！”梅勒习奥尔男爵气恼地叫道。

卡莱尔毫不留情地推开他，但一切都太晚了。雷纳手中只剩下一件灰色礼服。礼服一被主人抛下，立刻就从透明变回了它原本的颜色。虚无族姑娘徒劳地把黑眼睛转向各个方向，口中冒出一连串咒骂，但哪里都没有菲力拜尔的影子。

“完了，”雷纳愤怒地把礼服丢在地上，对她说，“要么他藏起来了，要么他跑远了。”

“你们在说谁？”梅勒习奥尔男爵越来越震惊，“看在我胡须的分儿上！！”

他刚刚注意到奥菲丽。她无精打采地倚在栏杆上，头发蓬乱，眼镜扭曲，下巴上沾满了鲜血。

“是菲力拜尔先生，”她用嘶哑的嗓音回答，“阿尔奇巴德的总管。”

“野蛮！”梅勒习奥尔男爵做了个鬼脸。

听他的语气，仿佛他看见了某个品味极差的幻象。奥菲丽很想站起来，展现出更好的气色，但是整条大堤都在她的周围摇晃。她重新卷起明显脱了线的围巾，心想她俩看起来一定一样糟糕。

“他就是那个在台阶上推我的隐形人，”她对托恩说，“但是他这么做和他的家族无关，他也是个被人要挟的受害者。”她几次快要失声，每次都得在袖子里咳嗽一阵，“这不是他所作所为的借口，但他不是唯一有罪的人。”

奥菲丽本希望她的解释能让托恩收起枪。他把枪管朝向地面，但两只手仍然握住它，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准备开枪。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在视线范围内跳跃着，好像四处都是敌人，被风吹起的大衣和头发让他看起来更显慌乱。奥菲丽觉得托恩并没能从“无处”里完好无损地出来。

“卡莱尔和雷诺德救了我一命，”她对他说，“您可以信任他们。”

如果卡莱尔没有为了避免回答问题而立刻转开眼睛，如果雷纳没有垂下眼睛，陷入一种闷闷不乐的沉默，这个声明的效果本可以更好。就连“蠢蛋”也没有任何善意的表现：它在梅勒习奥尔男爵漂亮的白裤子上粗暴地乱挠。

男爵丝毫没有在意它。他拽起怀表的链子，然后望了望飞艇。飞艇周围聚拢了越来越多好奇的人。他的额头皱起，小胡子塌了下来，看起来极度沮丧。他合上表盖的时候，奥菲丽看见他那戴满戒指的手指在颤抖。他看起来也被海德嘉尔妈妈的意外自杀震撼了。

“我想我们只能放弃了。”他收起怀表，动作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颓丧感。接着，他发出一声叹息：“我们有一封书面认罪书。其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除非您有什么提议，总务长先生？”

托恩没有回答。以枪托为中心，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大睁着眼睛，却不是望向外界，而是望向内心，那里仿佛有一番激烈的斗争。奥菲丽皱了皱眉。她所认识的托恩早就把事情掌握在手中了。他会当机立断，制订新的行动计划，分发指令，再打几通电话。

“家族大阅灵人小姐？”梅勒习奥尔男爵接着问，“您有什么建议吗？”

奥菲丽恍惚觉得自己几乎拥有整套拼图。只要她的脑袋能从天旋地转中停下来那么一小会儿，她也许就能把它们拼起来了……

“我知道了。”托恩突然宣布。

他认真地检查他的手枪。与此同时，一个微笑的影子，一个既不是鬼脸也不是苦笑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嘴唇上。

“这花了我不少时间，”他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但我终于知道该怎么办了。”

托恩不但恢复了镇静，而且像是有某种新的信念灌注进了他的体内。奥菲丽甚至敢打赌他又长高了几厘米。不过很快，她就发现那只是因为他不再驼背了。

“您真的知道该怎么做了吗？”她重复了一遍托恩的话，内心满怀希望。

托恩转向他，眉毛因为满意而弓起。奥菲丽知道这不是她的想象：他真的在笑。诚然，这个微笑几乎无法察觉，但好歹是一个微笑。

“我只要把您从方程中去除就行了。”他对她说。

震惊之下，奥菲丽站了起来。接着，天旋地转，一切都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