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交易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宫廷里,混乱已经到了极点。无论是在空中花园、热气氤氲的温泉,还是在家族大歌剧院的包厢,又或者是在观光栈道的无数游戏室里,贵族们都坐立不安,哪儿都待不住。他们经常聚在报亭边,追踪那宗轰动宫廷的“幻想屋事件”的细节披露。在这些追踪报道里,托恩先后扮演了叛徒、杀人凶手及骗子的角色。幻族是所有人中最震惊的,他们对每个细节都如饥似渴。但是,他们没有时间去哀悼。他们的世界变了,而且变得很快。

一夜之间,一批新来的人出现在风景里。属于前失宠者的隐身族、麻醉族和善说族趾高气昂地四处耀武扬威。三个新家族,意味着三个新的竞争对手在争夺法鲁克的青睐。他们是一种非常不一样的贵族,经历了几代人饥寒交迫的折磨。这些人既没有幻族的优雅,也没有网族的手腕。比起花边,他们更喜爱佩剑;比起交谈,他们更偏爱行动;比起沙龙,他们更适应打猎。他们的现实意识极强,才刚回到宫廷,就要求归还他们家族的原有财产,而这些财产,早就分配给别的贵族分支了。

好像气氛还不够火热一样,大篷车队马戏团也上到了天塞堡,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邀请他们来的。在上流街区,人们无法踏出一步,而不碰见一个怒火中烧的贵族、一个歇斯底里的律师或是一个吐火怪物的驯兽师。

只有一个人因为缺席而引人注目——法鲁克。自家族各级全体大会结束后,他就把自己关在私人套间里,下令不许任何人进去。

然而,今天奥菲丽迈着坚定的步伐来找的那个人正是他。

她沿着观光栈道朝上走,虚假的太阳在虚假的大海上没完没了地下沉。对她那只绑着围巾的胳膊来说,每次和别人碰撞都是一次苦难,但她依然大步流星。只要有廷臣纠缠她问问题,她就会钻入人群。她已经把自己的证词对她的家人、宪兵、司法部门和媒体讲述过了,她现在没有一秒钟可以浪费。

就在侍者准备关上法鲁克私人电梯的栅栏门时,萝丝琳姨妈跳了进来。奥菲丽本以为她和其他阿尼玛人一起待在酒店呢。

“也许你又一次成功地躲开了全体家人,但那穿镜子的把戏,你没办法对我玩两次。孩子,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位婚前监护人。”

“法鲁克大人希望单独见我。”奥菲丽对她说。

“这又不妨碍我陪你到最后一刻。”

装修成会客厅的电梯在水晶吊灯的叮叮当当声中缓缓升起。

“报告员的风向标会一直指着你。”萝丝琳姨妈警告她,“她把报告提交给了长老们,随时都会收到答复。阿尼玛的家族事务部绝对不会批准你想要做的事,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应该表示赞成。”

“只要还没有收到她们的电报,我就不算违背任何人。”奥菲丽用坚定的语气反驳,“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才申请了这次紧急会面。”

“法鲁克大人接受得太快了,这让我没什么好预感。伯赫尼尔德一百次要求见他,他连出于礼貌的回复都没给一个。他孩子的亲生母亲啊!她不得不抱着宝宝从一个沙龙跑到另一个沙龙,四处求助。伯赫尼尔德求人,你能想象得到吗?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绝望过。”萝丝琳姨妈注意到奥菲丽顽固地保持沉默,目光直视前方,一只手紧紧握住包着围巾的胳膊。“我不怎么喜欢托恩先生,”她用温和一点儿的声音补充说,“但他的遭遇实在令人愤慨:没有探视权,禁止出庭,一次潦草的审判,陪审员都没来得及坐下就结束了,甚至连那些失宠者……对不起,前失宠者,也都弃他而去。我明白你心神大乱。”

奥菲丽没有回答,让电唱机里的音乐替她驱逐寂静。

心神大乱?比这更甚。她不常恨一个人,但只要想到梅勒习奥尔男爵,哪怕他已经死了,她都能感到那种与时俱增、越来越接近憎恨的心情。

宫廷里没人相信一个这样平和的人会绑架自己的表兄弟和谋杀一个小姑娘。相反,所有人都说托恩绝对能干出这种事。他向法鲁克递交辞呈,打破了和阿尼玛悬岛的外交结盟,这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对他更是不利。托恩成了完美罪人,他不仅被控告谋杀了优雅部部长,还被控告谋杀了哈罗德伯爵、《尼伯龙根》的主编、军警法官,甚至海德嘉尔妈妈。毕竟海德嘉尔妈妈失踪时的情况晦暗不明,她的书面认罪书也神秘地消失了。

奥菲丽当然要求出面作证,但她没被许可进入法庭,仅有一名法庭书记出面给她录了笔录。奥菲丽坚信,那份笔录从被放进抽屉后就再也没离开过。

今天一大早,判决结果出来了,托恩被判定为家族的叛徒,判处“截肢”两种家族超能力。在那之后,他会被放逐到城墙之外,没有记忆也没有爪子,就那样被丢给巨兽。好像这个司法机制还不够草率一样,行刑日被定在了下个星期。

一股夹杂着恐慌和愤怒的气息从她的腹部升起,她又生生把这口气吞了下去。她绝不允许!当托恩决定向司法部门自首时,她曾说过她会尊重他的决定,但是,她可没保证过自己不会掺和进来。

“后宫!”侍者宣布。

奥菲丽正要请他继续上升,有人拉了电梯栅栏门的召唤铃。

是阿尔奇巴德。

“向你们致敬!”他抬起旧礼帽,向她们问好。

头发没梳好,胡子没刮好,衣服没穿好,看上去像个流浪汉。见他上了电梯,就连侍者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您的气色着实可怜!”萝丝琳姨妈对他说,“您感觉如何?”

“跟我的气色差不多,亲爱的夫人。”

阿尔奇巴德那玩世不恭的微笑让位给了无神的眼睛。他并不像流浪汉,而像流浪汉的鬼魂。网族的人不但切断了跟他的联系,而且还继续为他哀悼,好像他身在那里不足以证明他还活着一样。他的亲妹妹待他就像陌生人,他的总管消失了,而从他出生起就是他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海德嘉尔妈妈也死了。他的世界在突然间天崩地裂,奥菲丽很想为他感到难过,但是她没有时间。

“您有什么消息吗?”她问。

阿尔奇巴德在电梯的冷餐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

“我刚刚‘约见’了——为了说得体面些——纳蒂娅夫人。当她得知我来的目的时,她还是很有些保留的。托恩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受欢迎过。幸运的是,我跟他不一样,没人能抗拒阿尔奇巴德太久!”

奥菲丽乐意相信他。没有一个男人能像他这样自由地进出法鲁克的后宫还不受任何惩罚,正如他刚刚所做的那样。

“纳蒂娅夫人是位非常有趣的宠姬,”阿尔奇巴德咽下一口香槟,继续说,“她不但有宫廷里最美的大腿,手也伸得很长。只打了几个电话,她就帮我在会客室安排了五分钟的会谈。对于一座国家级的监狱来说,我也不能奢望更多了。”

“我们能跟托恩谈话了?”奥菲丽叫道。她感到自己的胃缩成了一团。

萝丝琳姨妈望着她,有点儿战栗,也有点儿不安,但是未发一言。

阿尔奇巴德摇摇头,嘴角带着微笑。

“不,您不行。纳蒂娅夫人只接受帮我的忙,我会尽量利用好这五分钟的。”他保证道,努力使自己看起来严肃些,“如果托恩有什么信息给您,我保证会转达到。”

“告诉他,我们不会放弃他。”奥菲丽死死抓住阿尔奇巴德的袖子,小声说,“您真是太棒了,您所做的这些,托恩会很欣赏的。”

阿尔奇巴德眨眨眼皮,他的眼睛开始冒出光彩,宛如他手中的香槟,但紧接着就熄灭了,他以前那种目光只是短暂地再现了。

“托恩会很欣赏的?”他重复了她的话,“直到这一秒,我都没想过‘托恩’和‘欣赏’这两个词能放在一起用。别误会,奥菲丽,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他。我欠了您的人情债,我讨厌欠债,我们的角色反过来就有趣多了。”

这是他表达感谢的方式。

自阿尔奇巴德回来以后,他们就很少说话,奥菲丽怀疑他可能自己感到有些羞耻。他对自己在幻想屋那些日子的记忆相当癫狂。他上一次跟梅勒习奥尔男爵打交道还是在月光堡,在他顺走男爵沙漏那会儿。那个时候,阿尔奇巴德认为他将是海德嘉尔妈妈的下一位受害人,而他确信海德嘉尔妈妈就是绑架案的主谋。当然,他错了。当时,他决定秘密拔掉沙漏的拉环,没有知会一个人,以为它会把他带去海德嘉尔妈妈那里。他原以为,到了那里,他就能说服她回归理性,在不牵连任何人的情况下解决问题。

直到今天,他还在为这个错误的判断付出代价。

“最后一层!”侍者拉上电梯手闸,打开黄金栅栏门,“法鲁克大人的私人套间,只有小姐才准许进入。”

萝丝琳姨妈捏住奥菲丽的肩膀,让她稍微等一等。

“我错了。你不再是个孩子了……去吧。”她放开她,语气有些激动,“让法鲁克大人看看咱们阿尼玛人的能力!”

奥菲丽真的没心情笑,但她还是没忍住,一个微笑浮现在她的嘴唇上。

“看我的吧。”

她踏上门厅的方格地砖,侍者关上了栅栏门。奥菲丽眼见电梯下去了,带走了朝她脱帽致敬的阿尔奇巴德和用手势鼓励她的萝丝琳姨妈。

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法鲁克塔的第七层。走进族灵的居所,她本以为会看见极致的舒适和奢华,但门厅里没有一件家具。这个门厅的高度大于宽度,有些凉飕飕的,唯一的功能就是通向一扇巨大的黄金大门。既然没有仆人,奥菲丽也没有心情等待,她没等通报就自己推开了门。

法鲁克的套间比他的门厅更令人惊讶。一排排巨大的书架把大厅分割成数条像街道一样宽敞的走廊。奥菲丽走在层高高她三倍的书架中,脚步声在方格地砖上回荡。这些私人收藏完全可以跟她父母就职的阿尼玛家族大图书馆媲美。有一些书的状态很糟糕,尽管有过明显的修补,还是就快散架了。

在这个只有横线和竖线的世界,奥菲丽失去了方向。

“喂?”她呼唤道。

她的声音在方格地砖和天花板中间跳了几下,没有收到任何答复。

最终,奥菲丽在最后几排书架的某个地方找到了法鲁克。他站在那里,精神全部集中在一本书上。他是那样安静,那样精致,那样洁白,奥菲丽开始还以为那是一尊雕像。

“大人?”

法鲁克从书上抬起他那双浅色的眼睛,看向奥菲丽,动作缓慢得似乎没有尽头。他的精神力瞬间席卷了她,好似冰雨倾盆而下。

“感谢您愿意接见我,大人。”

他没有回答,奥菲丽感到围巾紧张地箍紧了她骨折的胳膊。

“您的备忘纪要不在这里吗?”她问,目光四下寻找那个年轻人。

“我打发他走了,我想单独和您在一起。”

法鲁克软绵绵的声音让奥菲丽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但她没有向恐惧低头,这次不行。

“大人,我来见您是因为……”

“看。”

法鲁克打断了她的话,把手上的书指给她看。奥菲丽发现那是他的备忘簿。族灵在最后一页上,相当笨拙地贴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个皮肤白皙、闭着眼的婴儿。在两块墨水污渍的中间,法鲁克的笔迹简明扼要地做了标注——伯赫尼尔德的孩子。

奥菲丽得承认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大人,我来……”

“我想忘记这个娃娃。”法鲁克又一次打断她,沉思的目光再次凝视着这张照片。“孩子很吵,很无聊,动不动就哭,”他无力地列举着,“我通常不能忍受待在他们身边。但是比起其他娃娃,我尤其想忘记这个娃娃。她在伯赫尼尔德的生命中取代了我的位置,我能预感到她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我真的很想忘记她,但是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把她清出我的脑袋呢?”

他合上备忘簿,把它放回对面的书架上。现在,奥菲丽才意识到整座图书馆里都是备忘簿,成百上千册备忘簿,这个地方是法鲁克的书面记忆。

“大人,”奥菲丽坚持说,“我来这里向您提议……”

剩下的话在她嘴唇上蒸发了。法鲁克朝她弯下身来,皮肤、皮草和白头发的移动无休无止,奥菲丽仿佛面对着一场冲向自己的雪崩。他用一只手指挑起她的眼镜,好奇地打量她,而这好奇里有一种近乎迷恋的东西。现在他的精神力离她太近了,压迫感让奥菲丽觉得耳朵被堵住了,就像刚刚进入铁路隧道一般。

“对您也是一样,亚底米的孩子,”法鲁克轻轻说,他一字一顿,说得非常缓慢,“我再也没办法把您清出我的脑袋了。您看起来生气了。”

奥菲丽把刚刚憋了太久的气呼了出来。

“一个星期以后,我本该嫁的男人将会被‘截肢’,丢给巨兽。一直以来,托恩都以最大的诚实为您服务,而您,您甚至一刻都没有想过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审判。”

法鲁克松开眼镜,眼镜猛地掉回奥菲丽的鼻梁上。

他那张天使般的脸,没有一条皱纹、一个褶子、一处不完美,变得像冰一样严厉冷酷。

“我不记仇,仅仅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很差。这个没良心的人打破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他那暴风雨般的吼声来自喉咙深处,“我还没准备好原谅他。为了您好,亚底米的孩子,我希望您不是来求我赦免他的。我欣赏您,但还没到能为您忍受侮辱的程度。”

这段声音极轻的威胁刚一出口,一股精神力的冲击波就引发了奥菲丽全身的神经疼痛。她可以跟法鲁克解释,托恩是为了保护她才撕毁合同的,而不是为了挑战他,但她知道这没有用。

“不,”她沉着地回答,“我请求见您,是为了跟您做一笔交易。”她展开了一张她小心翼翼带在身上的纸,她动作笨拙,骨折的胳膊更是雪上加霜。“这是托恩合同的复印件。”她解释说,“那份承诺会娶我、获得我的家族超能力然后阅读您的书的合同。我是来替他履行这份合同的。”

法鲁克缓缓地皱皱眉,好像他突然非常努力地集中精神。他花了极长的时间来研读这份复印件,在里面寻找格式错误或隐藏条款。当他朝奥菲丽抬起眼睛时,里面燃起了一丝危险的光芒。

“您想‘读’我的书?”

“我想遵守这份合同里的协议。”奥菲丽纠正道,“作为我提供阅灵人服务的交换,您得维持今天的婚礼。”

“您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了,先生。”

一个微笑缓缓地、缓缓地在法鲁克的脸上绽开,可这微笑非但没有软化他的线条,反而让它们比之前更强硬、更冰冷了。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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