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冷漠可以如此残忍，令我生畏；神也知晓如何显示出温柔，我从未爱人如爱他一样。

“为什么？”

这段回忆以这个问题开始。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个问题上，直到这段记忆给“为什么”配上抑扬顿挫的声音和在光线的底色下越来越分明的身影。他明白它出自亚底米。和上一段记忆相比，她变了很多。几年过去了，她不戴眼镜了，声音有了厚度。尽管她穿着不怎么协调的男装，但依然看得出是一位青春期少女的身形。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女，她的身高和体形都远超普通人。亚底米坐在窗边，窗户对她来说有点儿窄了。她的物灵力让一个地球仪在她的膝盖上平衡地旋转。阳光照亮了她严肃的侧脸和红色的长辫子。

“你为什么问我为什么？”

他自己的声音也变了，音色比亚底米的还要低沉，好像他的胸腔增大了好多。

“为什么你送给我的匣子都是空的？”亚底米说，“每次我帮你的忙，你都送我一个，但它们总是空的。你如果想送礼，就好好送。”

她把话挑明，语气里却没有指责，看起来更像是姐姐给弟弟提建议。她碰都没碰地球仪，但它一直沿着中轴旋转。一个圆圆的、仍旧完好无缺的世界。那个时代的世界？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听见自己回答：“我认为盒子是完美的礼物。如果里面放了东西，有多大概率会是你希望见到的东西呢？你一定会失望的。我送给你的是容器，这样你就可以放任何你想放的内容。”

他说出这些话，但他渐渐意识到这不是唯一的原因。事实是，他的想象力极度匮乏。有时候，他会感到自己和送给姐姐的那些匣子一样空虚。

“我想知道等我成年以后，我会去哪里生活。”亚底米研究着地球仪，无精打采地说，“如果有可能，我宁可选一颗星星。这相当讽刺，不是吗？我的超能力只能作用于人工材料，而我只对苍穹感兴趣。谁知道呢，星星或许比你那些空匣子还令人失望。确认这件事的唯一方法，”她若有所思地补充，“就是试着更了解它们。等我长大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选一座高山，建一座世上最好的天文台。你呢？”

他？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亚底米的地球仪看。他也不知道。将来有一天，他不得不离开家。他对这个未来非常反感，就像当初被迫去学习和人类相处一样。

“别无所事事了，你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多加练习。”亚底米不再转动地球仪，突然说，“你还远远没有掌握你的超能力，奥丁。”

其他人？他的视角开始移动，回到了它最初的位置，那个在亚底米问他“为什么”之前的位置。他发现自己用袖子半掩着脸，瘫在桌子上，双臂在身前交叉着，披散的白发像帘幕一样遮挡在眼前，而缝隙处只有一片白茫茫，那是记忆缺失造成的模糊。观察者潜伏在他体内。如今，这个意识正努力地拼凑“过往”的拼图。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播放这个眼睛的动作，从亚底米到其他人，从窗户到室内的其他地方，希望可以抓住一个细节，像解锁一样让他能重新构建出这个场景。

铅人士兵。

是的，他看见隔壁的桌子上有一排铅质的士兵。铅人士兵不是他的，而是他的兄弟米达斯[米达斯（又译作“迈达斯”），希腊神话中的弗里吉亚国王，以巨富著称，关于他点石成金的故事非常有名。]的。米达斯正在进行物质转化的尝试。他用力死死盯住铅人上校，想把它变成黄金。目前，它看起来更像黄铜。

好吧，他的左边有亚底米和她的地球仪，右边有米达斯和他的铅人士兵。那接下来呢？

粉彩。颜料棒飘在空中，并非完全无序……这些五彩缤纷的颜料棒以他的另一个兄弟乌拉诺斯[乌拉诺斯，希腊神话中的天神。与大地女神盖亚结为夫妇，生下提坦诸神。]为中心，像卫星一样沿轨道旋转。乌拉诺斯是家里的艺术家，他坐在更远的一张桌子前。

好吧，他的左边有亚底米和她的地球仪，右边有米达斯和他的铅人士兵，前面有乌拉诺斯和他的粉彩棒，那接下来呢？

随着他对场景逐渐消化吸收，他的视力范围增大了。他能隐约看见双胞胎海伦和波鲁克斯[在希腊和罗马神话中，卡斯托尔和和波鲁克斯是斯巴达王后丽达所生的一对孪生兄弟，常被合称为狄奥斯库洛伊兄弟。哥哥波鲁克斯的父亲是宙斯，拥有永恒的生命，弟弟卡斯托尔的父亲是斯巴达国王廷达柔斯，为凡人。兄弟俩都是是优秀的猎人和驯马师，曾参加过卡吕冬狩猎，随伊阿宋乘阿尔戈号去寻找金羊毛，曾从忒修斯手中救出妹妹海伦。]正在用音叉做声学实验，他还能看见维纳斯试着吸引一只在阳光下像首饰一样闪闪发光的金龟子。他们所有人是在什么地方？除了桌子和洒满阳光的窗户，他想不起别的。

这些笨手笨脚的少男少女，像模范学童一样忙着做手工实验。他们是否知道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这世界的国王和王后，在这个和亚底米膝盖上的地球仪没有一点共同之处的世界里？

他思索着，目光试着触碰立在房屋最深处的影子。在那里，他记忆的雾气还没有散去。

神是谁？神想要什么？神是什么样子的？

他所有的记忆都围绕着这个中心人物。然而，他却没办法给他一张面孔。与之相反，在这一刻，他越过交叉在桌上的胳膊，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向神时，那锁住他喉咙的情感却无比清晰。

惧怕。

他不明白，他从来都不明白神对他的期望。对于他的兄弟姐妹来说，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简单！他们接受自己的超能力，遵守每一条指令，按书行事，没有任何疑问。他，奥丁，却什么都不懂。他害怕自己永远都成不了神期待他成为的，但他也害怕成为神期待他成为的。对他来说，这些情绪太复杂了。

记忆突然发生了一阵动荡，动荡来自他全身的一哆嗦。神动起来，朝他走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害怕，为什么神还是一团没有形态的影子呢？他必须想起来，这至关重要。

除非是他的记忆变形了，否则神在桌子间移动的速度真的很慢。神从海伦和波鲁克斯的声学实验旁边走过，又经过维纳斯的金龟子、乌拉诺斯的粉彩棒和米达斯的铅人士兵。神是为他而来，也仅仅是为他而来。神看见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实践自己的超能力。神很失望，神会收回他的书。神会不认他，把他赶出家门。

神抬起一只手。

神的手——这是有关神的、他记起的第一个实体形象。这个让他情绪如此强烈的人物，真的有一只这样小而普通的手吗？

他以为神的手会落在他身上，打他，但它只是玩闹地拨乱了他的头发。

神无言地走开了，依然没有清晰的形象。而他，却感到全身像火烧一般温暖。恐惧让位给了狂热的爱慕。他想到了一个事实，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事实：今天，他仍然可以待在家里，和神及其他人在一起。

回忆到此为止。

备注：“封藏你的妩媚。”谁说了这句话，它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