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眩晕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当奥菲丽小心翼翼地把嘴唇浸入杯子时,她在想自己以后得避免轻易许诺了。

家庭聚餐历来都非常热闹。这里是指热闹的本意:盐瓶从一个盘子跳到另一个盘子。长颈大肚玻璃瓶的瓶塞不耐烦地抖动。在甜点结束前,几乎总会有一场勺子间的决斗。最初,工作人员还会对阿尼玛人把他们的恶作剧注入酒店的物品里感到相当震惊,现在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喜欢上了这些顾客:他们有本事瞬间修好酒店里卡住的锁和坏掉的钟表。

然而今天,食客和餐具都非常安静。除了远处大海的隆隆声,奥菲丽只能听见蚊子们在餐厅的窗户上蹦蹦跳跳,发出一种电波似的滋滋声。

奥菲丽小心翼翼地望向水晶瓶另一头母亲红色的身影。她的沉默可不是个好兆头……至少,不比一个被忘在火上的锅好到哪里去。至于奥菲丽的妹妹们,只要她们其中哪个瞪大眼睛盯着托恩太久,其余的两个就会用胳膊肘撞她。叔祖父则正好相反,他毫不掩饰地死死盯着他,同时把手上的面饼一点一点撕碎,仿佛在肢解某个身体。表兄弟姐妹们、叔叔婶婶们一边尽可能低调地吞下他们的旅鼠炖菜,一边彼此交换着沉重而饱含深意的眼神。就连报告员也在灯罩帽子底下保持着沉默,但她的风向标不停地把鹤嘴指向托恩的方向。

奥菲丽把目光移到坐在餐桌尽头的托恩身上。坐着?倒不如说是扭曲着。对于他的身材来说,椅子太小了。他小心翼翼地使用餐具,尽量不用胳膊肘戳瞎邻座们的眼睛。他每咀嚼一口饭菜,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反感,好像吃饭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他会有规律地从制服里掏出手帕,轻轻点点嘴唇,擦拭刀叉,再精准地对称摆好餐具,完美地叠好手帕,把它收回原来的位置。他从来都没想过要使用酒店里提供的餐巾。

奥菲丽忍住了一声叹息。托恩对于“留个好印象”有他极为个人的解读。这么长时间没有露面,向奥菲丽的家人道个歉的想法本该水到渠成,至少可以说几句客套话。只有非常了解托恩,才会知道现在他坐在这里,在这个餐桌上,就已经是他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敬意了。

奥菲丽转向艾克多:“马戏团很有趣。你把照片给大家看了吗?”

弟弟在他的锅盖头下抬高眉毛,嘴里塞满了饭。

“为设(什)么看?反射波把它们宣(全)弄坏了。”

刚起的话头就像蛋奶酥一样坍塌了。奥菲丽望着身旁的两把空椅子,眼里满是遗憾。伯赫尼尔德仍旧待在她母亲的床边,而萝丝琳姨妈去疗养院给她送换洗衣物了。只有她们才能帮托恩更好地表现自己,至少,她们可以让气氛不那么令人窒息。.

“九和四。”

餐桌两头,所有的脑袋慢慢转了过去,叉子悬在空中,动作极为整齐划一。托恩阴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大家都呆住了。

“托恩先生,您能再说一次吗?”

“九,”他头都不抬地说,“这是我们家族房产的数量。大部分都是城堡,几乎全都构造精美。其中三座坐落在天塞堡。作为结婚礼物,我会把其中一座送给你们的女儿。”托恩终于抬起他半闭的宛如两条银缝的眼睛。他的交谈对象只有奥菲丽的母亲,“我建议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房产。如果看到什么你们想带回阿尼玛的纪念品,”他用毫无热情的语气补充说,“随便拿就好。”

奥菲丽的眼睛睁得太大,眼镜都差点儿从鼻梁上掉下来。为什么,在这世上所有能想象得到的话题中,托恩选了这么一个?

这段话在奥菲丽家人身上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其中一些人被恶心到了,推开了餐盘,其他人则解开了餐巾。叔祖父用牙齿碾碎剩下的面饼。最小的那些,明白敌对行动已经展开,开始对托恩做一些可恶的模仿。只有怀里抱着宝宝的雅格特,一听到“城堡”这个词就开始激动地颤抖。然而,没有人敢说话。现在所有的面孔都转向了奥菲丽的父母,只有他们才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变得苍白,在椅子上缩得更小了,而母亲则正相反,她明显地膨胀变红了。

“托恩先生,”她提到他名字的时候,仿佛这名字让她牙疼,“您现在是在试着收买我们的宽容吗,我们没会错意吧?”

“是的。”

托恩金属般的目光围着宾客转了一圈,扯下一些人脸上僵硬的微笑和另一些人的皱眉。他唯一绕过的人是奥菲丽,尽管她在尽可能地吸引他的注意,默默请求他到此为止。

“我永远都不会是一个理想的女婿,”他继续用中立的语气说,“我也不指望用我的个人魅力说服你们,让你们误以为我是。这些房产是我唯一可以在你们面前夸耀的品质。”

“就这些?”叔祖父的胡子底下挤满了愤怒,吼道,“你真的就只有这些要告诉我们吗?你是不是有时会没事找事?”

“听我说,”奥菲丽插嘴,“我想……”

“不,”托恩打断她,越过整个餐桌,他对抗着另一头叔祖父的目光,眼都不眨一下,“这不是我想说的全部。九是我的第一个论据,为了让你们看到我的优点。四是第二个。”

“四什么,托恩先生?”

奥菲丽望向父亲,好像他刚刚才变成了立体的人。他和往常一样,说话的声音不怎么坚定,但他说话时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双手按住桌子,还把目光插入托恩的目光。他在这一刻表现出的庄严,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秃头和平庸。

“四天,”托恩又切了一块馅饼,“这是婚期剩下的日子。在这段时间,无论我对你们女儿的态度让你们如何震惊和不满,请不要掺和进来。”

“托恩,您也许不该……”

这一次,奥菲丽又没时间说完她的话。她的母亲像是终于沸腾的锅一样,在一阵壮观的裙子和首饰的骚动中炸开了:“我想怎么掺和我孩子的生活,就怎么掺和!我无法反对这场婚姻。”她看了一眼报告员,承认道。报告员的风向标又开始到处乱转了。“您比冰盒还要冰冷,我不怕当面告诉您。”

“四天。”托恩又说了一遍,没有抬高声调,“婚礼之后,您的女儿可以去阿尼玛看望您。她去拜访您的频率和时长都由您来决定。”

听到这话,母亲又重新找回了她正常的肤色,父亲坐回椅子上,叔叔婶婶们用目光彼此打探。至于奥菲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认为,”她尽可能耐心地说道,“我至少能……”

“您保证?”母亲打断她,“我能把女儿叫回家,多少次都行?”

奥菲丽受够了。她开始受不了他们这种集体谈论她的方式,好像她本人不在现场一样。她在光学剧院独自面对了几十次观众,如今却没能力让自己的家人听她讲话!虽然鼻子因为感冒堵住了,她还是努力深吸一口气,决定强出头,可托恩那驷马难追的回答直接让她泄了气。

“我向您保证。”

“您永远都不会反对我的意愿?”

奥菲丽的母亲每说一个音节,都用食指敲打一下桌布以示强调。胡椒瓶十分慌乱,小心翼翼地朝远处蹦了几下。

“不会,”托恩回答,“我永远都不会反对。”

他的目光像刀一样划过空气,笔直插入奥菲丽的眼镜中。父母、两位祖母、弟弟妹妹、叔叔婶婶和表兄弟姐妹身下的椅子全都发出刮擦声,齐齐转向她。

“如果你们还想听我的意见,”奥菲丽有些气恼地说,“我认为……”

“托恩先生,您真是太好说话了!”

这一次,是报告员打断了她的话。她的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手里握着茶杯,金属仙鹤在帽子的最高处点着鸟喙。

“您想让我们感到自在,真是令人敬佩,”她继续说,“但是您不必向我们做出这种承诺。我们的小奥菲丽的位置在这里,在您的身边。您要是给她过多的自由,她就永远都不会履行她对您的义务了。这场外交联姻将会沦为笑柄。”

托恩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对报告员视而不见,目光慢慢从奥菲丽移到了她母亲的身上。报告员头上的风向标正指着他。

他的一只手压在另一只手上,字正腔圆地说:“总结一下,我把我所拥有的最有利的部分献给你们——我的财富。同时,我也让你们不被我的缺陷,换言之我的陪伴所拖累。作为交换,我请你们在这四天内不要来干涉我的事。”

报告员脸上连一丝笑意都没有了,她对被托恩无视而感到非常生气。至于奥菲丽的母亲,她脸上的线条全都抽紧了。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眯起眼睛,弯起眉毛,绷紧嘴唇,一次又一次地寻找着提议中的陷阱。她巨型发髻上的那些发卡跟着她的思考有节奏地跳动着。

随着她释放出一个胜利的笑容,她的肌肉全都松弛下来。

“我还想再来点儿甜点。我再给您一块水果馅饼好吗,托恩先生?”

奥菲丽坐在缆车里,从她那副变暗的眼镜上面安静地盯住托恩。他坐在奥菲丽对面的长椅上,尽可能地躬起高大的身子。他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同样一言不发。在整个上升过程中,雅格特一个人撑起了所有的对话。

“九座城堡,太、了、不、起、了!阿尼玛悬岛上没有城堡,对不对,妹妹?只有一些患有性格障碍的小房子,最好的那些也不过是特别、特别无聊而已。哎哟,我们的吊舱晃得很厉害,你们不觉得吗?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终于可以看到一些宏伟的东西了。托恩先生!我踏遍了乳白沙地:灰色的大海、险恶的岩石、这里全部的工厂,实在是有些凄凉……看在秋千的分儿上,我们晃得是不是太厉害了?事实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的姑母让我们在这里待这么久,托恩先生。我多想见到那些真正上流社会的淑女啊,就像大使妹妹们那样的。她们是那样美丽、优雅、精致!虽然她们也的确有点儿奇怪。今天早上,我在散步道上遇见她们了。我在想她们是不是蒸了太多蒸汽,她们看起来完全懵了。啊,呼,我们到了!”

雅格特的唠唠叨叨一直伴随着托恩和奥菲丽到了缆车站台上,在乳白沙地车站的砖头长廊里回响。突然,她的叽叽喳喳戛然而止。托恩没有下到月台上,而是冲进了一条气流很强的隧道。

“我们这是去哪里?”雅格特抓住头上的羽毛帽子,结结巴巴地问,“托恩先生不坐火车走?他总不会走回去吧,对吗?”

“车站的外墙上有一间配室,”奥菲丽回答,“刚才我们从马戏团回来,就是走的那里。”

“一间配室?墙上?我……我不明白。”

“作为总务长,托恩有一些特殊的钥匙。好吧,钥匙本身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它们可以打开罗盘玫瑰。罗盘玫瑰,你看,就是某种捷径。尽管如此,也要小心,绝对不能在门的迷宫里走错。”

看姐姐睁大眼睛的样子,奥菲丽明白自己的解释让她彻底糊涂了。

“配室不远。”她简单地下了结语。

雅格特用双手死死抓住帽子,发出一小声惊恐的尖叫。隧道通向一道由两行雉堞护卫的护墙。护墙上装饰着人像雕塑,但它们被自然侵蚀得太厉害,已经面目全非、没有人形了。如果说小路的宽度还算适宜行走的话,景色就没有那么宜人了。

在右边,防卫城墙矗立在乳白沙地的岸边。它高耸入云,人们能够从上面欣赏到大海那银色后背上的一道道泡沫线。水疗度假村仿佛一个小小的城市模型。温泉宾馆远远地伫立在岩石海岬上,像个微型工厂。这景象本身就足够令人眩晕了,舒展在城墙另一边的图景则更加壮观。在左边,世界变成了简单的气态。云彩处在永恒的运动中,云卷云舒,云起云散。透过它们起伏不定的薄纱,人们有时能瞥见天空的碎片或一缕阳光,但人们永远永远都看不见大地。这里是悬岛的尽头,是虚空的开始。哪怕是最绝望的自杀者,也不会选墙的这一边纵身一跃。

托恩在这两个“无垠”中前行,就像行走在大路的人行道上一样泰然自若。他可真是分秒必争。现在,她们只能远远地看见一件黑色的大衣拍打着空气,宛如一面旗子。当托恩发现没人跟上来时,他终于半转过身来。

“我做不到,”雅格特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变得微弱,“不可能。我们就在这里跟托恩先生道别吧。”

“他刚跟妈妈签署了和平条约,”奥菲丽反驳说,“这可不算是有外交风度。”

她指着更远处城墙上凸出的石头部分,那是一座哨所。

“我做不到。”雅格特又说了一次,她靠在墙上,好像整个世界都不稳固了,“缆车勉强可以。这个,这个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你留在这里,我用不了多久。我送送托恩就回来。你能一直看见我。”

“我……好吧。你可别告诉妈妈我让你们单独相处了,嗯?你知道她对原则性的东西有多么谨小慎微。”

“我保证。”

风灌进奥菲丽的裙子,让她失去了平衡。她感觉自己一路行走在石头的“浪潮”上,而这石头把宇宙一分为二。即便对于不容易感到眩晕的她来说,这种经历也足够刻骨铭心了。

托恩等奥菲丽走到他身边才又继续上路。这一次,他的脚步不那么匆忙了。

“我现在更明白,在那么多监护人的人选当中,您为什么选了这么一个小喇叭。”

他的声音里有那么一点儿赞赏的意味,但对奥菲丽而言,这并不值得引以为傲。她算好可以利用姐姐的恐高,这算是一种格局很小的操纵。

她说:“我想向您要些东西,而我需要私下说。”

“是什么?”

“道歉。”

风让奥菲丽很不自在,她把能收住的头发都拢到围巾里,然后尽可能地避开托恩朝她的方向投下的斜视的目光。她燃起内心追求公正的熊熊烈火,试着让语气显得严厉,但是她没做到。阿斯卡沙滩上那突然笼罩住她的忧郁一直如影随形。

“我为什么要道歉?您问我要一个住宅,我给了您一座城堡。我遵守了对您的所有承诺。”

“我是说我的父母。您让他们放心,本来只需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就行,一小时就好,托恩,只要一个小时,但您却跑去跟我母亲做了个交易。”

“可她放心了。”

“放心?她简直是狂喜!您给了她百分百操纵我人生的权利。

“我向她保证我不会对她的意愿提出异议。这个承诺只牵涉我。”

奥菲丽稍微想了一下。在此期间,他们又在高墙的小路上走了几步。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托恩的确在就餐时对使用的言辞字斟句酌、细细考量过了。奇怪的是,这并没有让她感到好受一些。所以说,留下还是离开,是她自己说了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假设我相信您的话,”她小声说,“假设天赋交换仪式一结束我就离开极地,再也不回来了,您将会变成这世上最可笑的丈夫。”

托恩语气阴郁地咕哝:“首先,我得先努力让您活到婚礼。您把物灵力传给我,我免除您妻子的职责,我们就两讫了。之后,您想做什么就都随便您了。”

奥菲丽感到他还想补充点儿什么,但是接连两声巨响打断了他,也洞穿了如泣如诉的风声。在远处海边和工业区外面,沿着北极森林而建的壁垒那里,两股烟从雉堞上升起。城墙上的炮声向来不是好兆头,这通常意味着有巨兽跑到城市的边缘,过于靠近城市了。几天前,一头巨型貂熊攻击了城防,人们连续炮轰了很多次才赶走它。它的咆哮声震天响,一直传到了温泉。如果说工作人员和疗养的人都习惯了大自然的巨响,因而见怪不怪,并没有感到担心的话,这次经历对奥菲丽的家人来说却足够惊心动魄。极地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危险都无处不在,是日常的一部分。

然而,奥菲丽细想了想,她好像并不那么讨厌这种生活。

“那外交联盟怎么办?您和伯赫尼尔德一直不停地拿这事压我,让我保持沉默。您认为法鲁克大人会同意我一直待在世界的另一头吗?”

“他会忘了您的,只要您不一直出现在他的眼皮底下。”托恩确定地说,“只有他的书才重要,而他的书,是……”

“是您的事,我知道。”奥菲丽的感冒也兀自忙碌着自己的事,她大声擤了擤鼻涕,然后用严肃的声音说,“您只给自己留了三个月的时间去解读这本书。”她提醒他,“您认为,在没有任何人指导您使用新能力的情况下,您能做到吗?不要再试着一个人扛起整个世界了。”

奥菲丽对巨大的云彩旋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是她可以从眼角觉察托恩那深深的困惑。

“城墙那边出了什么事?”她问。

奥菲丽靠在石头护墙上,指着远处墙面的一个点。这个点笼罩在银色的雾气中,肉眼几乎看不见。在大海和云海的交界之处,城防沿着凹凸不平的悬岛边缘蜿蜒伫立。但是,它的路线仿佛突然在虚空中断掉了一块,又在稍远处重新连上。这给人一种印象:风景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填满了云彩的大洞。

“塌陷了。”托恩瞥了一眼城墙,又望向奥菲丽,“四年前,一块土地在那里断了。”

奥菲丽立刻离开了护墙,仿佛在她的体重下,那里突然崩塌了。

“塌陷?”她感到难以置信,“这么一大块?”

“这块不算大。”托恩指出,“两年前,赫利奥波利斯[赫利奥波利斯是古希腊人对古埃及城市昂的称呼,意为“赫利俄斯城”。该城的太阳神拉的庙宇居古埃及第二,仅次于底比斯的阿蒙神庙。古王国时期(约公元前2575年—约公元前2130年的埃及第五王朝),拉神成为全国崇拜对象,影响甚巨。]悬岛的一座卫星小悬岛上有一块几公里大的土地断裂了。您从来都不读《百家报》吗?”

奥菲丽摇摇头。她一直把悬岛看作一些坚不可摧的小行星。现在知道整块碎片可以随时沉入虚空,她着实大吃一惊。

叔祖父曾说过:“你知道,我们目前经历的事情很奇怪。”

她突然想起他们之前的对话。奥菲丽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满是问题的旋涡。世界的“破裂”真的结束了吗?它又是怎么发生的?一场长老们尤其不想让人提起的战争?在族灵们忘记之前,他们是否知道一些相关的重要信息?他们的书是否包含了一些有关过去的信息呢?如果让某些人不安的就是这个真相呢?

雨把奥菲丽从无尽的疑问中拉回了现实。一滴雨落到她的额头上,另一滴落到她的鼻子上。很快,一场寒冷的倾盆大雨便击打着整面城墙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满是谜团的世界。”她用手护着眼镜说,“这么多年,我阅读了各种各样的物品,然而我仍旧觉得自己一无所知。一块裂成若干片的土地、一些健忘的族灵、一些无法解读的书籍,还有您。”

托恩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一块肌肉牵动了他的下巴,奥菲丽相信,他终于要跟她说实话了。

他刚松开牙齿,又一声巨响在远处响起。炮手们面对的应该是一只特别顽固的巨兽。这次被打断像是把托恩带回了现实。他把公文包藏到了黑大衣下面。

“咱们快点儿走,”他用不高兴的语气说,“我不能再逗留了,而且您又会感冒的。”

托恩走向哨所。乌云密布的天空把哨所的老石头和圆顶都凸显出来。这一刻,望着从头到脚笼罩着孤独气质的托恩,奥菲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心神不宁。“帮帮托恩。”伯赫尼尔德曾这样恳求她。面对这样一个固执的家伙,她该如何完成这项壮举?

奥菲丽朝雅格特打手势,让她再耐心等一会儿,而后者则在车站的隧道里用大幅度的身体动作表达自己的恼怒。从这里穿过雨帘望过去,姐姐简化成了一团白裙子和红头发的波动。接着,奥菲丽一路小跑,追上了站在哨所雨篷下面的托恩。雨篷的防护作用微乎其微:水从板岩的缝隙里流下来,而靠近虚空让这里的气流比别处更猛烈。

“您什么时候再回来?”她问。

“外省还有很多检查要做。”

水滴从四面八方砸向奥菲丽的眼镜,她眼中的托恩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她感到他的声音比以往更加空洞,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哨所里混响的音效。

“您希望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奥菲丽很吃惊,她没想到他会询问她的意见,“我想这更取决于您的职责,您只要别忘了婚礼就行。”

这当然是个玩笑,但托恩用他永恒的严肃回答:“我从不忘记任何事。”

“您刚让我想起来。”奥菲丽说,“忘了告诉您,您的姑母又有了一个怪念头——她让我当她孩子的教母!”

托恩皱起眉毛,他那道不美观的伤疤也跟着这个动作一起动了起来。

“这算什么怪念头?您现在是我们的家人了。”

奥菲丽的胃拧紧了。他到底知道不知道用这么庄严的语气说出这种话会产生什么效果?

“这个提议并不令我意外。”托恩继续说,“我姑母将会生下法鲁克的直系后代,这个孩子身边的人在宫廷里的地位将牢不可摧。她这么做,同时也是为了巩固我的地位。”

奥菲丽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阿尔奇巴德横插一刀,夺走了教父的位置,这个角色本来很可能是托恩的。

“因此,我的意见是:您应该拒绝这个提议。”他思考了一下,补充说,“您的位置不在宫廷,之前不在,以后依然不在。”

“我的位置由我自己选择。”奥菲丽差点儿这样反驳他。她有些恼了,但她听见自己回答:“我昨天遇到您的母亲了。”

奥菲丽自问她是不是哪根筋不对了,现在既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时间,也不是谈论这件事的地点,但她在冥冥中感到,这个禁忌是托恩整个装置中的核心机件。如果她能抓住他们母子关系的核心实质,她就能真正地理解他,甚至帮助他。

“伯赫尼尔德告诉我她经历了什么。”她继续说,但当她看见托恩整个人都阴沉下去,她的语气却不那么坚定了,“我想……如果在她‘截肢’之前,您真的继承了她的记忆,您也许能……我是说……把它还给她?我并不是想暗示她配得到您的关爱。”看见托恩的脸色明显变严厉了,她急忙澄清,“我知道您的母亲并没有给过您任何关爱的举动。我只是认为她的记忆是一种额外的负担。”

“您一无所知。”

托恩说这五个字的时候,带着一种冰冷的平静。一股察觉得到的电流通过了他的全身。他的爪子就在那里,在神经的边缘,和他剃刀般的眼睛一样锐利。这个敌对反应在奥菲丽身上产生的效果,和继续透过雨篷的缝隙流到她头上的雨水的效果别无二致。

“的确,”她咬着牙承认,“我一无所知。”

不过有一件事,她终于明白了。托恩的母亲曾经和法鲁克很亲密,而她藏有一个秘密: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也仅仅为了这个,托恩才想破解那本书?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显而易见。

托恩拿出了总管府的钥匙串。一一查看后,他把其中一把钥匙塞进了哨所的锁眼里。里面的景象和奥菲丽所熟知的其他罗盘玫瑰如出一辙:一个环形的屋子,里面几乎全是门。每一扇门都通向一个遥远的目的地。而且,罗盘玫瑰也常常通向别的罗盘玫瑰,这让去往每一个目的地都有很多可能的选项。

“不要离开酒店。”托恩命令她,“在我回来之前,留心那些您会接触的人、会吞下的食物,甚至是呼吸的空气。隐形人将负责您的安全,尽量不要给她的工作添麻烦。如果我的这些建议您都听进去了,您就可以高枕无忧。”

奥菲丽朝身后望了一眼,心想古拉迪斯拉娃现在是否也在城墙上,和他们一起,但除了厚厚的雨帘,她什么都没看见。风吹打在她淋湿的衣服上,她打了个哆嗦。现在她既看不见姐姐也看不见裂口,她几乎感到一阵眩晕。

“等等,”奥菲丽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怀表,喃喃低语道,“在您离开之前,我想把这个还给您。您比我更需要它。反正,我是不会‘读’它的。我选择相信您,而不是相信您的表。”

当然,若不是奥菲丽的声音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弱了下去,这段话的效果会更好。她刚刚注意到秒针不跳了。

“我……我不明白。”她结结巴巴地说。托恩合上表,把它攥在手心,表情僵硬。“我今早才上了弦……一定是一粒沙子卡住了装置。”

奥菲丽觉得自己蠢极了。她本想让他放松,而不是彻底激怒他。

“我的叔祖父可以治愈任何物品。”她笨拙地说,“我想,您还是把它再多留给我几天吧。”

托恩弯下腰,但他没有把表还给奥菲丽,而是将嘴贴在了她的唇上。

奥菲丽睁大眼睛,一下子喘不上气来。这个吻太出人意料,让她彻底惊呆了。虽然无法思考,但她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有了某种全新的敏锐:雨水打在石头上的啪啪声,风缠着她的裙子,眼镜压进了她的皮肤里,托恩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还有他的嘴唇施加的笨拙的压力。突然,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奥菲丽陷入了一阵强烈的眩晕中。

她的内心升起一股恐慌,手兀自飞了起来。

这是奥菲丽第一次扇一个男人耳光。与其说她的动作粗暴,倒不如说它出自本能,她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不过,托恩看起来却没那么震惊。他若有所思地揉着自己的脸,僵硬地站直了身子,眼睛望向旁边,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接受这样的结果。

“听着,”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奥菲丽语无伦次地说,“我本来不想……您不该……”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托恩打断了她,眼睛依然望向别处,“您澄清了它。”

奥菲丽尽可能地安抚住惊慌失措、惊跳不止的围巾。她的行为真的让他产生了误解吗?在无比的尴尬中,她看见托恩弯下高大的身子进到了哨所里面。他没有再朝后看一眼。

“我会尽我所能让您能活到婚礼。”他第二次承诺她,“等一切结束之后,您就和您的家人一起回去吧。滑稽从来就没杀死过我。”

说着,他在身后关上了门。门锁发出的咔嚓声表明他锁了两圈。奥菲丽的耳朵像火烧一样,眼镜也变成了紫红色。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木牌上褪了色的字迹——“仅限工作人员”。好像托恩随时都会回来,收回他的吻,像她最开始提议的那样把怀表留给她。雅格特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喂!喂!妹妹!现在、立刻、马上,回来!”

开始奥菲丽还以为雅格特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透过大雨,远远地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不过随着她折返回来,越过护墙,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姐姐用过度兴奋的手势指着远处的风景。对于知道她是多么惧怕虚空的人来说,这是很不寻常的。护城墙上第三次响起了炮声。奥菲丽俯身看向护栏外面。大雨停了,就像它来时那样简单粗暴。太阳穿过云彩,把阳光洒在乳白沙地的盐田上。街上有一阵不同寻常的躁动。有那么一会儿,奥菲丽还担心一只野兽闯进了城市里。

当她抬起眼睛望向地平线时,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在大海上方,云朵的两次运动中出现了一条交错盘绕的建筑带。这条建筑带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庞大而混乱,交织着炮塔、飞扶壁和烟囱。炮手们宣告的并不是巨兽的靠近,而是天塞堡的到来。

“古拉迪斯拉娃夫人,您在这里吗?”奥菲丽问。

“在,小姐。”一个声音在稍远处回答,带着军人的典型音色。

此刻,奥菲丽几乎能在眼角处辨别出一个红色的影子,但当她转过头去,却什么都看不见。也许以后,她会想到这位隐身人目睹了她和托恩之间发生的事,并为此感到尴尬,不过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

“您能通知托恩发生了意外吗?”

“遵命,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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