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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进人生里越过山丘 作者:邱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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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垒之上,可有你梦想的自由之邦? 2012年,邱自力五十二岁。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自力吃了火锅喝完酒,就去了朋友家打麻将。重庆麻将规则随意,讲究短兵相接,狭路相逢、乱中取胜。 胖子是自力朋友的邻居,半年前开始,偶尔过来看他们打麻将。看着看着,缺个人就坐下来打。打着打着,大家发现胖子输得少,赢得多,把他们三个当取款机。 这天晩上三个人都喝了不少酒,醉眼蒙眬。胖子没喝过酒,兴致高昂。凌晨两点的时候,一副牌砌好,只摸了两圈,胖子把四张幺鸡暗杠,杠起来一张七筒,竟然就和牌了,八九筒和边七筒。 紧接着,胖子右手高举着这张名为“七筒”的麻将牌,像自由女神一样倒了下去,压垮了一把破破烂烂的藤椅,后脑着地,几秒钟后就找不着脉搏了。 等救护车的时候,自力已经吓得瘫坐在了椅子上。他猜测胖子应该是脑梗之类的,估计是救不活了,都是七筒惹的祸。 救护车一直不来,自力点了一支烟,打火机还是胖子的。看到眼前桌上自己的十三张牌,里面不是有一张幺鸡吗?那胖子暗杠的四张牌到底是什么鬼?他忍不住把它们翻过来看,三张幺鸡,一张二条。 “这也可以?” 胖子大他两年,五十四岁。救护车到的时候,用了个什么治疗机器,显示心跳为一根直线,医生说:“死了。” 2012年冬天的凌晨四点,邱自力踉踉跄跄回家,户外漆黑一片,走到街角的时候,忍不住用手指伸进喉咙去抠了抠,等胃里残存的白酒、啤酒、沮丧、恐惧一股脑儿喷出来后,他清醒了。 三张幺鸡,一张二条,一张七筒,要了胖子的命。 刺骨的寒风掠过长江边的小镇,它仿佛在邱自力的耳边低语: “毫无意义的人生。” 自力是我的大哥,生于1960年,大我八岁。“自力”两个字取自“自力更生”。 自力出生的时候,家里很穷,还赶上了自然灾害,没有吃过几顿饱饭,所以从小就身体瘦弱,眼神里透着一股“我很苦,全世界都欠我”的有气无力的表情。而父亲母亲也觉得,大儿子没有赶上好时候,吃了不少苦,有条件后就尽量多给他些补偿。 哥哥念高中的时候,姐姐在念初中,家里规划下来只供得起一个人念大学,父母选择了哥哥,而放弃了成绩更好的姐姐,于是姐姐为了尽快挣钱养家,只好去读中专。 一个人从苦难中到底能学到什么?那些没有打垮我们的,会不会让我们成为硬汉?所有无中生有的歉意和补偿会不会让当事人心怀感恩、悲悯天下? 答案很让人怀疑。 邱自力十六岁就抽上了烟,二十岁开始喝酒,一直喝到六十岁生命终结。各种赌博项目无所不通,但是千万不要以为他以此为生,不是的,因为他十赌九输,但却总是相信他会在某一个不同凡响的时刻,用一把牌捞回他所有的面子。 在我们这个十八线小镇上,经年累月,游荡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年轻人,他们眼神空洞、目中无人,把一切信仰踩在脚下。 邱自力考大学一共考了三次,当时我们还住在母亲教书的中学校园里,每个人都知道他一直考不上大学,一直复读,两次失败之后,每个人碰到他都会关心地问: “自力,继续复读呢?” 邱自力变成了一个“套中人”,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准确地说,他只和他的那只黑猫说话。这只猫在邱自力三岁的时候自行来到我们家,它只和邱自力玩,他们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语言”可以交流,并且,交流的是关乎某些精神层面的东西。 除了上课之外,邱自力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任何地方,他的脑门上写着一行字:“我根本不是那块料,放过我吧!” 可是,以我父母为首的所有人都不同意。 1981年夏天高考前,我在学校背后的竹林里,碰到一个躺在楠竹上用衬衫把头包起来的人,他用唯一露出的嘴叼着一根香烟,他的黑猫蜷缩在他的胸膛上,闻着他的劣质二手烟,像一个邪恶的鬼东西。 我说:“哥,要是,你这次再考不上,那该怎么办哪?” 自力说:“凉拌!滚!” 我说:“陈老师说的,无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都得跳过高考这个龙门。” 自力说:“陈老师晓得个锤子,哪个说人生就一定得有啥子意义?” 我说:“那你也对不起姐姐为你做的牺牲。” 自力说:“我没有喊她牺牲,我愿意为她牺牲,我愿意早点工作,捡破烂都行。” 我说:“可是,哥,我们总得有个理想和目标吧?爸妈那么辛苦,又不是为了让我们去捡破烂。” 自力说:“你懂个啥子嘛。你问问黑猫它有个啥子人生目标?它不是一样活得开开心心。” 黑猫张开四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咂巴咂巴嘴,又吸进去几缕二手烟,喉咙里阴不阴阳不阳地哼叽着: “嗯哪,嗯哪。” 那是夏天的正午,长江水奔涌不停,竹林里几百几千的知了声嘶力竭地高呼着: “毫无意义的人生。” 1981年,最幸运的一件事情,是邱自力第三次参加高考总算考上了我们当地的师范大学。尽管这所大学的排名处于我们当地高校末位,但是,那也是大学啊! 1981年,还有一件小小的遗憾的事情,就是邱自力的黑猫,在他准备去念大学的前一天,突然发了疯,抓伤了邱自力的脚,并且在邱自力准备收拾它的时候逃走了,一去不返。 两周之后,几个学生在竹林里的小水塘边看到黑猫的尸体,已经发臭了,我在竹林里挖了一个小坑把猫埋了,拿了块纸板插在上面,写了四个字:“黑猫之墓”。想想还不够,又加了几个字:“邱自力永远怀念你。” 邱自力大学毕业后当了公务员,主要工作是在办公室打杂,端茶倒水,以及,陪饭陪酒。最初两年的工作,不能说他卓有成就,但也不能说一无是处。但是之后发生的两件事,把他的前途从“观察培养”变成了“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一件事情是他陪另一个区的某副局长吃饭,局长没喝多,邱自力喝多了,喝多之后,跟人称兄道弟,纠缠不休,对方不爽了,说: “尽管酒后吐真言没什么不好,但是一个成熟的男人,酒量、酒风、酒品、酒德,缺一不可哇!” 邱自力的领导第二天跟他说: “项目没谈成,你小子失德了,比失足还可怕。” 另一件事,是邱自力有点小才,喜欢在我们重庆的报纸上写点时事短评,据说逻辑清楚、是非分明,读者比较喜欢。 写着写着,他就忘了自己是红尘中人,开始指点江湖,沧海一声笑。 有一天,编辑打电话给他说:“小邱,领导让我和你打个招呼,去别的地方写吧,我们这儿是非多。” 很快,邱自力又变成了“套中人”,不与任何人交流,看不惯一切,接着,他又养了一只猫,他只和他的猫交流。有一年我去看他,他的猫阴阳怪气地绕着我转了三圈。 邱自力说:“叫叔叔。” 我说:“有病吧。” 猫说:“喵呜。喵呜。” 邱自力除了爱猫之外,还有更爱的,当然便是杯中之物,这是他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条通路。每一天的中午到第二天的凌晨,他总是晃晃悠悠的,说着词不达意的话。四十岁开始,他的手一直抖,体检报告上总是有“心律不齐”的字眼,医生警告他戒烟戒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邱自力说:“戒烟戒酒,那我活着干吗?” 最后的事实证明,酒精没有辜负他,最终带着他彻底离开了这个让他失望的世界。 邱自力工作后的三十多年,我们喝过两次大酒。 一次是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我带着他的儿子和姐姐的儿子去看了闭幕式。回到重庆的时候,他请我吃饭,喝了不少,大家都散了之后,他不肯回家,拉着我接着喝,我想两兄弟也难得聚,就一直陪着他,结果,他不是要聊奥运会。 他说,“5·12”汶川大地震他跟着单位的人去支援了几周,那时候每天晩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听到有人哭,声音从山上飘来,从水中飘来,从建筑里飘来,从他的枕头里飘出来。 他每天都拼命干活儿,体力活脑力活,不挑不拣,一刻不停。他想如果连续干十二个小时,晚上睡觉的时候应该可以睡得像头猪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但是不行,还是有人哭。 他曾经提出,自己晚上可以不睡觉,继续干活儿,领导和同事都怜悯地看着他,这次他们没有当他是个“套中人”、怪人。 离开汶川的那天,他把身上的两千多块现金送给当地的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收养了很多死人留下的狗和猫。年轻人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祝愿给你,就希望你不要再听到晩上的声音。” 邱自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听到有人哭,从四面八方传来,在他之后的十二年短暂的生命中。 还有次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邱自力和同事一起来上海参观,晚上我和我的同事请他们吃渝信川菜,感觉他很高兴,不过很快就喝醉了,语无伦次。 喝完酒他跟着我回青浦的家住,A9公路正好堵车,开了一个小时。 回到家喝了点水,感觉他有点醒了,只是觉得坐车坐得好累,端着茶杯只说了一句话:“上海好大啊。”此后便沉默不语。 我说:“有个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拍过一个叫《东京物语》的电影,两个从尾道小城去东京探亲的老头老太,在东京的街头说:‘东京好大啊,不小心走散了,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了。’” 邱自力说:“嗯,上海也是,太大了,即使住在一个城市,一辈子大概也见不了几回吧?” 我说:“差不多。” 他说:“今天去看了沙特馆、英国馆、法国馆,累了,我想先睡了,都没给你买个什么礼物,就买了一张凡·高的明信片,我放在你床头了。” 我说:“哥,你见到我高兴不?我感觉你是高兴的,但你从来都不说,从小到大都是。” 他那天喝了酒,难得没骂我,还多扯了几句,他说:“要说啥子嘛,我高兴的。这个高兴,是想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管哪个人都会喜欢自己的家人,但是我不大会说。不过,我一个人的时候,想到你很好,我就会微微一笑。如果听到你有什么不顺利,我就会皱着眉,你听得懂我说的吧?” 邱自力回重庆以后我才发现,他留给我的明信片后面还写了一句话: “街垒之上,可有你梦想的自由之邦?” 这是《悲惨世界》音乐剧插曲的歌词,邱自力是个“套中人”,但不是文盲。 1981年夏天的尾巴,考上大学的邱自力和我有过一次旅行,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也算是庆祝他成为大学生。 他带我去了重庆巴南的圣灯山,十二岁的我后来还写了一篇《圣灯山游记》,获得了重庆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二等奖。 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我们在圣灯山的山谷里发现了一个水塘,很大,严格地说,是一个小小的湖。终于到了邱自力表演的时间,他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把衣服扒掉,只剩一条短裤,向我展示自由泳、蛙泳、踩水等各种技能。 “我为什么不会游泳,你从哪里学来的?”我的技能只有照看衣服。 “我有一天在长江边掉到水里,就学会了。” “吹牛。” “我没有吹牛,有些人掉到水里,淹死了;有些人掉到水里,就学会了游泳。有一天,万一你掉到水里,会怎么样?哈哈哈……” 一口湖水喷在我的脸上。 1981年的夏天,一定是邱自力生命中最快乐、最灿烂的时光,因为之后的四十年里,我很少看到他健康舒心地笑。此后的四十年里,失落和酒精完全控制了他的身体、情绪甚至思想,每一回烂醉之时,他总是贴在我的耳边说: “看我们谁先爬上圣灯山顶。” 2020年的大年初五,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待在自己家里,因为发现了一种新的病毒。 邱自力也待在自己家里,晚饭嫂子做了两个小菜,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喝到夜里十点来钟,去床上睡了一会儿,凌晨两点又爬起来,在客厅里转一圈喝一杯、喝一杯转一圈,一直喝到凌晨四点才去卧室休息。 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顿酒。 早上嫂子没有叫他吃早餐,让他多睡了几小时,等午饭烧好去叫他的时候,还未满六十岁的邱自力已经没有了呼吸。 救护车到后,医生检查了一番,说: “死了。” 到底是心肌梗死还是脑梗死,需要尸体解剖才知道,我们放弃了,给了他最后的尊严。 2020年大年初七,邱自力的告别仪式有八个人参加,殡仪馆的规定是特殊时期不允许超过十人。我们正好也不敢告诉年迈的父母,希望匆匆结束算了,疫情防控期间,似乎每个人都很慌乱。 除了我。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棺材里躺着的这个人,如果他没有离开,我本来想在他退休以后,和他一起去爬一次圣灯山。如果他没有离开,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怎样和猫交流。如果他没有离开,我一定要找到某一个非常幼稚的问题的答案——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他和我?最后,如果他没有离开,我们一定会再喝一次大酒,喝酒的目的是:劝他少喝点酒。 告别仪式只有十分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要把他的遗体推进火化炉的时候,热浪滚滚,炉火熊熊燃烧,他们转头问我: “可以了吗?” 我的眼睛突然看不见了,我的耳朵突然听不见了,我觉得我的身体缩小、缩小、缩小,我又回到了圣灯山脚下,夕阳下的那个湖,湖水闪着金光,邱自力刚刚开始他的表演。 炉火烤着我的脸,几分钟之后,邱自力会变成一捧尘土,回到他来的地方,遗憾的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我又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毫无意义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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