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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越过山丘 作者:邱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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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五十五岁还能找到个新工作不? 我们少年的时候,男生中流行一种叫作“斗鸡”的游戏,它的专业名称叫啥,不得而知。游戏内容是单腿直立,另一条腿盘在胯部,双手紧紧抓住大腿和脚踝,用弯曲成90度或者更小角度的膝盖与对手“搏杀”。 “斗鸡”这个游戏,尽管最终没有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但是它的激烈程度,乃至残暴程度,并不逊色于梅西他们玩的那些花活儿。 至少有两种赛况是我这种细胳膊细腿的小个子最怕碰到的。一种是个子比我庞大一倍的对手,如果对方的弹跳再足够强大的话,他们呼啸而来,很多时候膝盖已经直接撞向你的下颚,结果会很惨烈,请自行脑补。另一种,对手身高并不占优,但是身材粗壮,如果还有罗伯特·卡洛斯或者马拉多纳那样的双腿的话,电光石火之间,他们会用膝盖把你腾空挑起,然后,你就会后脑着地。 尽管学校反复强调必须在体育老师监督指导之下才能玩这种游戏,但是,课间休息时的操场上,一大圈男生围在一起,一个男生像公鸡一样架起了单腿,嘴里一声吆喝: “邱白鲢,出来与我赵子龙大战三百回合。” 我是不能逃避的,逃避会有更加可怕的结局。白鲢是一种鱼,“邱白鲢”是我的外号,因为我那会儿皮肤惨白。 赵子龙姓赵,他当然不叫赵云,也不叫马云,而是叫一个听起来很傻的名字。他在场上叫阵的那一天早些,从讲台上擦完黑板下来的时候,我在后面把他的凳子钩走了,赵子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咬牙切齿。 赵子龙比我高出半个头,抱着他的右腿像一只得了鸡瘟的公鸡一样冲向我,我吓晕了,有一瞬有些后悔去搞老赵了。 那天还飘着毛毛雨,是在冬天。后来有一首叫《冬雨》的歌,它是这样唱的: 为什么,大地变得如此苍白, 为什么,天空变得如此忧郁, 难道是,冬雨即将来临…… 在赵子龙的右膝盖即将抵达我的心脏部位的时候,他的左脚滑了一下,然后,抱着我倒在地上,嘻嘻哈哈滚了三圈,一群男生骂骂咧咧地散开,“半个回合都没打成!” 2024年立春这一天的中午,我在重庆九十三岁的老父亲家里吃中饭。 父亲和我两个人吃饭,很少说话,一个剩菜都不许扔,第二天接着吃,剩菜吃完,新炒的菜都没怎么动,第二天接着吃新菜变成的剩菜,周而复始。剩菜就像我们两个愚公面前的大山一样,子子孙孙都吃不完。 赵子龙当年是不是真的脚滑了,没有人知道。但是,他在2024年立春的早晨,莫名预知了一个未来,未知而神秘,宛如窗外静静淌过的长江水。 赵子龙供职的这个民企,搞了很多年,离我们老家比较远,需要公交加轻轨才能到。以他的资历,早就应该当上公司前几号人物了。也许,问题只是在于,赵子龙的膝盖,总是在关键时刻放下来。 所以,干到五十五岁,还是个中层副职,管十几个人。他做的这个领域,跟建筑材料有关。老赵五十岁的时候就和我讲过一回,不想干了,累得很,酒局天天有,还要唱卡拉OK。他说歌厅里的姑娘,年纪跟他儿子差不多,臊得慌。他一共只有一首保留曲目——《冬雨》。重庆的冬天,“多云”的意思就是“雨加云”,应该让文旅委员会把《冬雨》评为市歌。 当然,所有的借口都不重要。赵子龙要继续累死累活的原因,乃是他唯一的软肋——儿子。他儿子在念大二,按照老赵的说法,儿子不是他儿子,是他爷爷,或者,是三国里面赵子龙的老婆,只为好玩就拿根针把老将军戳死了。最近,他儿子又正式通知他,说准备去国外读研,要去学AI,否则没得前途。 “那得不少钱哪!”赵子龙的冬雨又涌上心头,“那些房产公司根本就不给我们结项目的钱。” 老赵说:“昨天晚上,公司管人事的老刘在饭桌上喝大了,说公司还要裁人,各部门都得裁,光裁年轻人还不够,不解决问题啊。” 对于裁不裁人、退不退休这档子烂事儿,赵子龙本来一毛钱兴趣都没有,但是自从那个Al梦出现之后,他开始像年迈的赵云将军那样,对曹真的来犯坐立不安了。 这个冬天一直飘着细雨,时不时来上几滴,让天气变得更加阴冷。天气预报说,大年三十开始,太阳就出来了,冬雨就要结束了。 那天晩上赵子龙昏昏沉沉地喊网约车回家,司机一直在打瞌睡。老赵说:“哎,我可以打瞌睡,你不可以哟,你睡着了我们两个都洗白了哟。” 司机说:“我可累惨了。” 赵子龙多了个心眼:“你开网约车一个月挣得了多少钱?” 司机说:“不好说,反正比以前好的时候少了三分之一,如今好多人都来开网约车呦!听你话啥意思啊?你是不是也想开?老哥你得有六十岁了吧?” 赵子龙说:“乱说,小心投诉你,我才五十五岁,外国人八十岁都还在开车。” 司机说:“老哥,那是开私家车,不是开网约车。” 立春的早晨,赵子龙七点钟准时醒来,身上还有点酒味,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在羽绒服里面换了件新衬衫。 老婆说:“年轻了好多,人就是要靠衣装,特别是你这种中老年。来,弄了你最喜欢的肥肠面。” 赵子龙说:“吃不下,胃不舒服。” 老婆说:“我还煮了稀饭,喝点,暖暖胃。我们老赵最辛苦,等儿子出国读了研究生,学好Al,当了那个马斯克,还有那个黄世仁,我们也要出国去耍一哈,这辈子就去过泰国。” 赵子龙说:“人家叫黄仁勋,你娃儿的偶像,莫要乱俅说。” 从轻轨下来到公司的路上,有一条小马路,几个老头子老太婆在这里摆摊算命,“不准不要钱,准了随便给”。赵子龙停了下来,几十年都是第一个到公司,难得一天迟到也犯不了什么大罪,搞不好已经没有人关心他迟到早退了。 “瞎子”看他坐下来,扶了扶墨镜: “兄长,你心事很重!” 赵子龙说:“没心事谁坐这来扯淡。” “瞎子”说:“有缘人。” 赵子龙说:“你说说我有啥子心事?” “瞎子”说:“点到为止,看破不说破。” 赵子龙说:“那就是啥也没看懂。” “瞎子”说:“你看马路上这些开车的,后视镜很小,挡风玻璃很大,开车上路,首先要向前看,偶尔往回看,如果一直回头看,要出车祸。” 赵子龙给他十块钱,走了两步,回头说:“你讲的这个我好像在短视频里面看过。” “瞎子”说:“呵!呵!呵!” 大老板基本不来公司,老刘的办公室永远人来人往,赵子龙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半开放的卡间,与老刘斜对着,老刘看不见他,但赵子龙可以观察到每一个进出的人。 从昨天晚上开始,赵子龙的心就不怎么踏实。老刘那张肥头大耳的油腻脸,以及怀孕九个月大小的肚子,昨天以前多看一眼都会影响到他在长坂坡冲杀的心情。 但是今天不一样,老刘探出头喊小章的时候,脸上全是不耐烦的表情。赵子龙猜:这人肯定是留下的,继续压榨中。老刘从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脸上竟然出现了从未见过的一瞬间的表情,应该是怜悯还是什么,赵子龙猜:该不会,那是留给我的? 一个上午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下午一点的时候,老刘挺着个大肚子走向他: “饭吃没得,走,吃小面去。” 公司旁边的小面店开了二十年,不到下午两点不会有空位。等位的时候,赵子龙二十年来第一次仔细研究这家小店,一百多平方米,门口再加了几张桌子,十五到十八块钱一碗,一天能卖多少?五百碗?一千碗?如果是五百碗的话,一天有七八千块钱收入,一个月不休息的话,得有二十多万,去掉食材、房租、人员开支,少说得有五六万赚头吧,很不错啊…… 猪肝面几分钟就吃完了。老刘撕了一堆的餐巾纸抹嘴上的油,猪肝很嫩,看得出他很满意。赵子龙说:“我吃不下,胃不舒服,我的猪肝你也拿去吃了不?”老刘说:“不了不了,够了够了。” “老赵,我想跟你说个事情,在办公室讲不大方便,只好到这里来讲。” 赵子龙心里还在算,我老婆的肥肠面不会比他家的猪肝面差,只是老婆已经退休五年了,也不知道还干得动不? 老刘似乎研究过很多种交流的办法,最后还是选择了最高效的方案。“就是,公司的情况,你应该比我还清楚,简单直接地说,就是,公司决定把你裁了。反正该怎么赔就怎么赔,按劳动法来,大老板说,你也是老员工,多加一个月工资。” 老刘一直拿纸巾擦他的嘴,脸上一瞬间又闪过上午那个可怜而狰狞的表情。 “你看,唉,我净干这种事情。希望你能理解,也跟家里好好沟通一下。” 赵子龙说:“我没得问题。就这样吧。” 从小面店走回公司,两三百米路,老刘一直用手搂着赵子龙的肩作安慰状,让他生理上很不舒服。老刘讲了一万句安慰的话,赵子龙点了一万次头。想想,反正也是最后一回了,就这样吧。 赵子龙想起前年春节自己还带着十几个员工去一家房产公司讨钱,人家不给,他们十几个人带了铺盖,就睡在人家公司的大厅。警察来了,发现这事儿解决不了就走了。临走前领头的警察也是这样搂着他的肩,说了一万句安慰的话。 其中一句是:“事情闹太大了,传到网上就不好了,就变成舆情了。” 赵子龙想,今天刘胖子把他约到小面店谈,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离职的手续几分钟就办完了。整理个人物品的时候,发现除了几张旧报纸,两包烟,一个保温杯,还有一套龙年的挂历,不知道什么客户送的,都已经2月4日了,倒是忘了拿回家挂起来。这半辈子,怎么就这么点东西?赵子龙想,这样也好,这样回家老婆都不会知道他失业了。 把报纸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一条小新闻: “美国南卡罗来纳州十五亿美元彩票巨奖在开奖数月后,终于被领走了。得主透露当天购买彩票的细节,曾礼让别人插队——这是好人有好报最骇人听闻的极端案例。” 赵子龙回忆起“瞎子”的笑声:“呵!呵!呵!” 一层楼七八十号人似乎都不知道老赵被裁了,赵子龙一个人等电梯的时候,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有个告别,但是,和谁告别呢?怎么告别呢? 哦对了,也许可以走到办公室中央演唱一首《冬雨》: 不要再编织美丽的哀愁, 不要再寻找牵强的借口, 因为你的眼,哦,因为你的眼, 早已说明,早已说明…… 可能会有掌声,稀稀拉拉、没精打采,大家会像歌厅里的姑娘,各怀心事,眼神空洞。 赵子龙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心里又在嘀咕,AI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说是要改变未来五十年,改变世界格局。看来,儿子也不是完全瞎说,至少,改变他赵子龙了。 立春的下午,我在重庆小镇的老父家里,接到了一个微信语音通话,约我在马路对面的咖啡馆坐一坐。这十几年,我和老赵一共没见过几次,朋友圈里偶尔知道一下行踪,但是以这样的场面重逢,实在是糟糕透了。 随后,赵子龙把这一天发生过的每一个细节,像做笔录一样地唠叨了很多很多遍,紧张的表情似乎是生怕因为遗漏什么而被判重罪。 “你说,我五十五岁还能找到个新工作不?” “难,可能性接近负数。” “我想先不要告诉老婆,等有了办法再说?” “办法应该一起想吧。” “你说,我们这个年纪,还要最后去挣扎一下,惨不?” “实惨!” “那,作为我们班的状元,你有一点啥子建议没有?” “我有个啥子建议,建议都被你讲完了。” “老邱,你的思想工作做起来比刘胖子还简单粗暴。” “老赵,我倒是想起来高考前我们一起干的坏事儿,还有我哥,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决赛,阿根廷3:2赢了联邦德国。过两天就是高考,我哥当时还说高考哪一年不能考,马拉多纳当球王可就这一回。你还记得不?你竟然深夜溜到我家来看球,简直疯俅了。” “呵呵,你的警察爹开始想把我们枪毙了,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坐下来一起看,还喝啤酒。” “制胜球哪个进的?” “布鲁查加噻!” “哪个传的?” “除了马拉多纳还能是谁。” “第几分钟?” “第……八十几分钟了吧?总之准备加时了。” “第八十六分钟。说明了啥?” “啥?” “说明了是男人就拼杀到最后一秒。” 漫长的沉默。 在立春的傍晚。 我说:“去江边走走好不?” 我们走到江边跑步的塑胶跑道上停下来,我脱掉羽绒服说:“来,再来一盘,让你发泄一下。” 赵子龙说:“干啥子?” 我说:“斗鸡,我要跟你赵子龙大战三百回合。” 赵子龙扒下羽绒服:“你个憨娃儿不要后悔!” 大个子架起右腿像瘟鸡一般冲了过来,最后一秒钟,五十五岁的少年又扑倒在我身上,在两件羽绒服上滚了三圈。 冬雨又飘落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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