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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徐,快跑越过山丘 作者:邱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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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微笑着,也许他仍在挣扎,都不要紧,我们每个人何尝不都是在挣扎中求生存,在无人喝彩时埋头向前。 在西雅图飞上海的航班上,所有的电影都没有字幕,中文英文都没有,我只好又看了一遍《阿甘正传》,不记得这是第八遍还是第九遍看了。 羽毛飞起来的时候,乘务员老阿姨在我的屏幕前停留了一秒钟,说: “如此美妙!” 好像是从某一部抗战神剧开始,有一句话流行起来,叫作——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有个拿了大奖的中国作家说:“如果你没有了价值,就算你是只善良的猫,别人都嫌你掉毛。”网友留言说:“讲得真好,人间真实。” 这个理论彻底击碎了我半辈子的三观。 很小的时候,我们喜欢一个叫冉阿让的人,他的价值最后只有两个字:悲悯。 成年以后,我们喜欢上另一个人,叫福雷斯特·甘,他的三观有好几个重要词汇:诚实、守信、不求回报。 很多年前,我刚刚认识下面这个人的时候,总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但是我从来没有提起,因为,毕竟电影里的阿甘智商只有七十五。 但是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句话为他反复念叨: “跑!小徐!跑!向前跑!” 这个人,叫小徐,重庆人,周围认识他的人都喜欢叫他徐总。 小徐从报纸时代就和我们在一起了,他写的打工爷爷的故事令人动容,还拿了新闻奖,至于是什么新闻奖,我确实已经记不得了。 小徐几年前就失去了工作。失去工作这件事,我们在几年前习惯叫它“跳槽”,媒体人大多都是“习惯性跳槽”患者,只是到了这一两年,大家才尴尬地发现,原来这件事是叫“失业”。 小徐这个人,我研究了他二十年。如果有八个人一起出去耍,那八个人的包一定都背在他一个人身上,有一回我说:“恁个啷个好意思哟?” 他太太说:“他习惯了,你不喊他背他浑身不安逸。” 事实就是这样,那回是我们一堆人去爬山。我有个小包,里面放了手机和身份证,我一直攥在手里,小徐就一直盯着我: “老邱,你累不累?” 我说:“才爬了一百米,我累个锤子。” 小徐说:“那你把包给我拿嘛。” 每移动五十米,小徐就问一次拿包的事,我只好把包交给他,小徐就欢乐地跑到前面去了。 小徐家老人生病住院,他去照顾,顺便又把同病房的一个没人管的老婆婆照顾起来,吃饭上厕所,小徐全都包了,老婆婆出院的时候感动到痛哭,喊小徐叫“小雷”,雷锋的“雷”。 小徐做了这些好事之后身心很愉快,但是他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很懒,不像雷锋一样记日记,也不发朋友圈,所以直到有一天他请我们去吃鸡,一只乌骨鸡,烧了汤,啥作料都不放,仍然鲜得我尿酸升高痛风差点发作,小徐才说是老婆婆从农村寄来的。 小徐说:“晓得不,最好的乌骨鸡在哪点?贵州赤水。” 小徐说:“哪天我活不下去了,就把房子卖了去养乌骨鸡。” 2023年3月份,我还在波士顿,小徐突然就失联了。 7月份我回重庆的时候,他来接我,人瘦了两圈,黑得像肯尼亚人,跟我握手的时候,我像是握着一块石头!我说:“你搞啥子灯啰,是遭弄到缅北去培训过了嗦?” 小徐说:“3月份的时候,我凑了一些钱,去贵州赤水包了一座山,开始养全世界最好吃的乌骨鸡。” 我说:“一个人?一座山?” 他说:“差不多吧。现在有了两三个村民帮忙。” 晚上我住在家里陪九十三岁的老爷子,没事读读鲁迅大先生,大先生说,凡事以理想为因,实行为果。 老爷子经过我的房门:“在读啥子?” 我说:“读鲁迅,也就是周树人的书。” 老头说:“晓得,周树人耍笔杆子,你们这些小崽儿,最应该读读小徐这本‘书’。” 我在盛夏的7月去了赤水的大山里,两个字:凉快。 小徐在山脚等我们,他身后是巨幅标语,由他亲自写下的一句口号: “养好一只鸡!” 山很大,开车要半个小时才算看完,然后我们坐在山腰的平台上喝茶聊天,一个字:爽。 小徐说:“你们晓得我3月份来的时候是啥子样子不?是一座荒山,大树野蛮生长,遍地野狗,有二十几种毒蛇,只有一间村民遗弃的破土房。那时很冷,晚上冷得打抖抖。还有,没得网络,手机没得信号。我一个人开了一辆破车进山,晚上想,嘞回糟了!” 小徐说:“那个话是啷个说的哎?” 我们都举手:“叫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小徐说:“文化人!” 第二天开始,著名媒体人小徐就变成了一个野人,一个人开启山林。 小徐讲到开山劈林的时候,唾沫横飞:“有一天,我在一棵树上砍树枝,看,就是那棵,十来米高,突然,脚下的树枝断了,那一下要是摔下来,我逗要埋在春天里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直接就‘飞’到了边上那棵矮点的树上吊起,晃了好久才慢慢爬下来。哎呀,那回把我嘿哈了!” 小徐说:“长这么大我都不相信人是猴子变成的,从来没有看到哪个动物园的猴子变成人,但是那回我相信了。” 我们的老同事小罗说:“我们带了相机,干脆再来一遍,我们拍下来。” 我说:“再来一遍人就要变成猴子了!” 小徐用他石头般的手,一直摸着心口,抚摸着从春天到夏天的点点滴滴。 很多年前,一个外地的公司在这座山上养过鸡,但是做垮了,而且他们走的时候,与附近的村民闹得很不愉快。 小徐刚进山就发现了,连续吃了一周的方便面后,他希望能问附近的村民买点蔬菜,但是没有人卖他。 小徐说:“除了开启山林,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逗是要搞好群众路线,我是红军,不是白狗子。” 小徐的小破车开在山路上,碰到有村民就停下来:“爷爷,你要去哪点?我带你。” 爷爷说:“要钱不?” 小徐说:“要啥子钱啰,我像是恁个不耿直的人嗦?” 免费带一回人容易,难的是这个叫小徐的人永远都免费捎上村民一程。 一段时间过去了,村民们都在议论,小徐这个人,真是好人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村民送来了蔬菜、水果,还有水塘里的鱼。 “不要你的钱。”爷爷奶奶说。 小徐说:“那不可以!” 小徐说:“你们想致富不?” “想噻!” “那我带你们养乌骨鸡,我嘞个鸡要求比较高,你们要听指挥才得行。” “你说啥子逗是啥子嘛!” 秋天的时候,小徐已经被评为乡村振兴的模范了。 小徐养鸡很认真,不晓得啷个描述,有点像传说中那些手工制琴或者做什么包的。 我的同事小黄说,小徐打电话找他帮个忙,结合小徐拍的乌骨鸡的照片再用AI画幅画。 小黄也很认真,还输入了徐悲鸿、齐白石这些画过鸡的名画家的作品,AI制作完成之后,小徐不满意。他说: “他们画的那个鸡冠都是红的,我的鸡,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是黑的,所以才那么好吃。” 在小徐山上的办公室里,我发现腾讯以及深圳大学计算机和软件学院都派人加持了他的乌骨鸡养殖项目。 我说:“啷个恁个先进啰?” 小徐又唾沫横飞地讲了半个小时,什么全息跟踪之类,我听了一知半解。 老同事小程说:“老邱都年过半百了,你隔壁办公室那些计算机系的娃儿才十八九岁,老邱啷个可能听得懂嘛!你搞两只年龄大点的鸡炖起,他马上逗听懂了。” 鸡汤端上来的时候,我心虚地说: “我尿酸有点高,四百八。我就喝一碗尝尝,这是小徐的心血啊!” 小徐说:“尿酸四百八还可以噻。” 我说:“那要不再来一碗,确实比较鲜,其实难得吃一次,可能喝三碗也不要紧啰。” 我和小徐在山上散步,他说:“你在美国的时候,我这里没得网络,所以联系不上。” “你晓得不,那段时间,很多次想要放弃了,可是就连想放弃这句话也没有人可以说。” 我说:“然后……” 小徐说:“我后来想出了一个办法,在手机里录下每天想说的话。” 我说:“这不是契诃夫嘛,没人听车夫的忧愁,只好跟马说。” 小徐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放给你听听。” 黄昏的夕阳下,一股凉风吹过来,我头皮发麻。 “我会不会死在这座山上,难说……” “原来,累不算最可怕的,孤独才是,今天想和搭车的奶奶说两句话,她耳朵不好,听不清……” “现在平台把收购价压得好低,大家都不容易,我这个养全世界最好的鸡的梦是不是个白日梦……” “今天接到一个大单,喝半瓶啤酒……” “读了一句名言,‘鹰有时候飞得比鸡还低,但是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嘿嘿,但是鹰可没有鸡那么脚踏实地!” 夕阳下,我和小徐紧紧拥抱! 很多年以前,读过韩少功先生写的文章,他说,等他在弥留之际,会感谢很多,其中,他要重点感谢猪,因为作为一个南方人,他这一生吃了太多的猪肉了。 我,要感谢鸡,作为一个重庆人。 我们这一生,吃过辣子鸡、泉水鸡、口水鸡、猪肚鸡,南山鸡、黔江鸡……以及重庆人小徐养的赤水乌骨鸡。 鸡是为我们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群体。 韩先生说,当然,大自然也是公正的。 终有一天,我们将会变成腐泥,滋养我们广袤的大地,也许会偷偷潜入某一条根系,某一片绿叶,某一颗饱满的果实,让一切曾经为我们做出过牺牲的物种有机会大快朵颐,最终知道人类并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是永恒的轮回,就像所有的付出皆有报答。 夏天的时候,我们约定冬天再赴赤水。 我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在波士顿想些啥,推荐你读一本黄仁宇的书,叫《黄河青山》。” 小徐说:“我可能没得时间读书。” 我说:“总之书名的来历就是,‘梦魂未曾归故里,黄河依旧绕青山’。我们的接头暗号就是,‘梦魂未曾归故里,赤水依旧绕青山’。” 阿甘在华盛顿的反战集会上讲话时,麦克风插头被拔掉,电影观众无法听到他讲话的内容,当时他说的是: 有时候有些人去了越南,回去看妈妈的时候,没有腿,还有些人,最后没有回去,这是个坏事情,这就是所有我想说的。 《阿甘正传》里有句著名的台词:“妈妈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会拿到什么口味的。” 我和我的兄弟小徐挑到了同一个口味:炽热。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行囊,从上海奔向那个炽热的约定,也许他胖了,也许他更瘦了,也许他微笑着,也许他仍在挣扎,都不要紧,我们每个人何尝不都是在挣扎中求生存,在无人喝彩时埋头向前。 红尘滚滚,愿你我无悔此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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